惶惶三日,轉瞬即到。
后山林中,無塵坐在堂前,自顧自削著竹子,布滿傷疤的手上下翻動,令人感到絲絲寒意彌漫。
按約赴會的蕭暄原本有些忐忑,不知怎的,在見到無塵那一刻,心情突然平靜許多,自己前世今生加起來都是三十的人了,難有害怕膽怯的道理,看來真是當六歲小兒當太久了,步步小心謹慎,磨平了銳氣。
對著獨自整修竹子的無塵彎身一拜,蕭暄沉聲道,“大師,你當日所問,我現下已想好,特來給予答復。”
“是什么?”毫不在意的語氣,令得蕭暄眉頭一皺。
“竊以為是憐惜百姓的心,守護國家的心”,蕭暄挺直胸膛,無比鄭重,胸口有些發熱,那熟悉的模樣像極了前世在軍旗下宣誓甘愿為國家獻出自己的心臟般義無反顧。
無塵拿著銼刀的手一頓,隱在黑布后的模糊的臉卻在此刻有了淡淡的笑意,少頃又開始磨竹片,“那臣子呢?”
聽到這一句,蕭暄深深吐了一口氣,腦海中緊繃的一根弦終于松弛,“保持入仕的初心,不在宦海沉浮中迷失,不在功名利祿中折腰,為國請命,甘為子牛。”
“呵,看來這幾天你的收獲不小啊”,無塵不知不覺放緩了語氣,不如上次般咄咄逼人,隨即又話鋒一轉,“倘若兩心缺一,亦或全無,會當如何?”
蕭暄一震,思量片刻后朗聲道,“若君王缺此心,則內無文德,外乏武備,行事肆意妄為,輕者將使朝政黑暗,百官昏聵,政法無常;重者招致內憂外患,民不聊生,亡國敗家。若臣子喪此心,則忠良無路,奸佞擅權,吏治腐敗,賞罰顛倒,長此以往,命不出殿,令無所適。”
蕭暄一口氣說完,微微喘氣,不及歇息,又義正言辭道,“如果二者皆無,那便國之不國,家之不家,無所望也。”
這一席話下來,當真是無可反駁之理。蕭暄如今的年齡也不過是六歲,一個在別人看來只是識得幾卷字,背得幾首詩的年紀,她已經能出口成章,字字珠璣。按道理,她前世也不是一代鴻儒、國學大師,今世如此年齡,不該會這些言辭,怎的看上去似是口若懸河一般?
這一切還要歸功于榮親王蕭煜。
這位身挑大任、輔佐天子的親王只有蕭暄這一個孩兒,礙著她身世的秘密,不求其將來聞達于朝,但也十分重視她的學業見識。在蕭暄那兩個小短腿還邁不上力,路都走不穩之時,便讓慕青、爾夏等拘著她在臥榻上,而后再邀請客卿夫子在一旁誦讀文章古籍,美其名為熏陶,權當是培養蕭暄的敏感神經,也甭管她是四仰八叉地躺著聽,還是搖頭晃腦地站著聽,手舞足蹈地歪著聽,一動不動地趴著聽,只要聽進去一點,那都是有成效的。
再加之后來年歲日長,功課也日漲,周圍又盡是之乎者也,者乎知也的環境,潛移默化之下,即便是愚鈍蠢笨之人,也該懂得些八股句章,何況蕭暄聰慧,腹中妙語也愈發多。
于是乎,蕭暄一個后世之兵,硬生生掰成了古代人。
“那你覺得現在的大梁兩心還在嗎?”無塵一陣沉默,開口問道,語氣平淡無奇,但頭上斗笠沿邊竟是微微顫動。
蕭暄默然,反復斟酌說辭,最后卻只有兩字,“沒了”。
“何以見得?”
“但凡有志之士皆可明見!朝中重臣值得托付的,已是寥寥,臣心殆盡。而當今陛下...雖有仁德,愛惜百姓,看似有心,但卻無守護他們之力,憐惜之心,過猶不及,否則便是婦人之仁,懦弱不堪,極易被人左右,感情用事。”
蕭暄這話答得干脆利落,切中要害。
無塵一聽,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心下卻是暗暗贊同。能看懂這些細節,實屬不易,想來這小兒的天賦算是上佳,自己先前嚴厲逼問,卻如快刀斬亂麻,讓她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也通透了一些道理,如此,時機便也到了。
無塵終于放下了手中活計,轉身注視著蕭暄幼小的身影,拍了拍衣袖上的碎末,杵著磨平邊的拐杖,“你隨我來。”
蕭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跟上無塵步伐,往屋里間行去。
待得二人到了異常簡陋的里屋,蕭暄環視一圈,漸漸皺眉,這間屋子除了一架破木床,一張舊方桌,別無他物。無塵不理會四處打量的蕭暄,徑直走到床邊,掀開被單,露出一整塊木板,再將板拿開,摸索到一個盒子,把弄幾番,只聽得“哐當”一聲,原本上面空無一物的黑漆漆墻壁竟然晃動了幾下,從中扯開一絲縫隙,接著這條細縫越拉越開,竟是達到一門寬,容人暢行無阻。
“大師,這墻后面是?”
蕭暄有些震驚,無塵居所真是無處不機關啊,倘若誤入,可真有的苦頭吃了。
“無須多問,緊跟上我,里面機關重重,一旦陷入,萬劫不復,你若是死了,只會臟了我的地。”無塵冷冰冰的語氣,仿若尸山血海里爬出來,將性命早已看得漠。
蕭暄一聽,卻是臉色未變,似不為所動。
她以前壓抑偽裝自己,竟是差點丟了那股子好不容易熬得的血性,如今剝繭抽絲,理清諸事,拾回本心,久違的感覺已經在肢體里復蘇,漸漸溫熱沸騰,軍人哪有沒見過血的,豈會被這兩句話就嚇退。
無塵仔細觀察著蕭暄的神色,遮住的臉上閃過一絲滿意,看來那日對她的教導壓迫,讓她明白了不少。
二人一前一后,提步進入密室,也就沒了交流。
初入密室,陰寒潮濕,空氣中帶著淡淡的咸腥氣。透射進來的微弱光亮根本照不清眼前的沉沉黑暗,仿若點點螢光湮滅在無窮無盡的深淵。無塵一派氣定神閑,熟門熟路地一陣摸索,只聽得軸輪轉動、鐵器相撞之聲,而后兩人身旁兀地出現一排排油燈,燈里的火苗不停閃爍,將原本恐懼的陰暗驅散不少,露出了一條寬約半丈的巷道,道路盡頭是一扇黑漆漆的鐵門,死氣沉沉,毫無光澤。
蕭暄這才抬眼四下望去,頓時大吃一驚,小道兩旁的石壁上每隔一盞油燈,便有一個長四尺,寬三尺的丑陋怪物石像,乃是銅鐵澆鑄而成,面目猙獰可憎,長著若血蝙蝠的翼尾,十足惡魔之姿,石像周圍還有十幾個直徑不足一寸的圓洞,仔細查看,里面隱隱約約閃著寒光。
古怪異常的巷道,竟有著死一般的寂靜,唯有清晰可聞的呼吸聲,證明自己的存在,蕭暄脊背明顯感到一陣涼意。
“大師,這些石像是...”
“別四處亂看,跟著我警醒些”,不耐煩呵斥聲音隨之響起,懶洋洋的,一絲解釋之意也沒有。
蕭暄無奈,收斂心情,專心注視著無塵的一舉一動。
下一刻,了然于胸的無塵信步邁出,只不過他余下的一只腳和手中拐杖落地之處有些奇怪,時而左,時而右,有時大步,有時小步,看似毫無章法,凌亂不堪,實則卻是處處有蹤,跡跡可尋。
蕭暄神經繃緊,眼睛死盯著無塵的腿和竹拐杖,完全按照他的章法,不敢踏錯半步,因為她憑著直覺,隱隱感受到若是沒有走對位置,后果不堪設想,恐怕命都得交代。
就在蕭暄快要隨著無塵走到鐵門面前時,因為身量短小,稍不留神,一步沒有邁夠,落在了先前無塵印跡的后方一寸處,霎那之間,便聽得急促的機括上膛之聲,一息之后,兇惡石像仿佛復活了般,嘴里立即吐出濃濃的黃煙,周遭圓孔里暴射出數支寒鐵箭,箭尖泛著懾人的綠幽幽冷芒。
以現在蕭暄不甚厲害的身手,遇此陷阱,必死無疑!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無塵轉身猛地伸出拐杖,鏗鏘一聲,竹子做的長杖末端竟是劃出一道彎銀鏈,破空疾馳而來,狠狠纏住蕭暄,用力往后一扯,便把那幼小的身影帶落到鐵門前,堪堪躲過呼嘯耳邊的奪命之箭。
立在無塵身側,大口喘氣的蕭暄驚魂未定,胸部快速起伏,舉目望去,自己原先站立之地,已是被徹底打成篩子。那一瞬間射出的寒鐵箭竟不下數百之多,鋒利無比,深深沒入地板,獨留顫顫巍巍的箭尾在面上。
就在此刻,無塵伸出右手,真氣上涌,匯聚掌心,直接拍打而出,壓成氣旋,將撲面而來的黃煙驅散得干干凈凈。
憑此一擊,足可窺見無塵內力之精厚。
“看到了吧,這就是闖入者的下場”,無塵面巾輕動,冷冷道,”那些寒鐵箭乃是精工鑄造,韌性極高,又是弩機發射,威力更大,射程甚至可達近千米,極具穿透力。箭靶上涂有劇毒,中之難活,黃煙更是我用上百種毒物調試混搭而成,沾之少頃便毒發身亡。”
蕭暄聞言大駭,轉頭望著陰森森的石像,一陣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