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樂坊的街頭,一個賣湯食的小小攤位。
蕭暄和少女安靜對視,凝望著彼此眼眸,目光折射進內心深處,甚至看到了眼中清晰的倒影。一種莫名感覺在兩個孩子之間傳遞,安靜溫暖,宛若舊識。
下一刻,少女輕笑出聲,脆若銀鈴,清麗動人。
“你這小兒長得白白凈凈的,沒想到卻是個呆瓜。肉肉的小臉挺可愛的”,少女調皮取笑道,言訖,竟然真的伸出右手輕輕捏了捏蕭暄的白嫩的小臉,小指畫了個弧線。
事發突然,蕭暄大腦頓時僵住,自己居然被“調戲”了。
“大膽”,蕭風猛地暴喝出聲,刷地站起來,撐著桌子一個凌空翻,橫在蕭暄與少女中間,將蕭暄護在身后,對著女孩怒目相向,“哪來的野丫頭,這般沒規矩,竟敢對我家少爺動手動腳,沒羞沒躁,你須知我家小爺身份!”
“嗬,我就捏了捏他的臉,又沒少塊肉,你急個什么?要不是看你家少爺長得水靈,本姑娘才沒那個興趣呢!”少女撇了撇嘴,心底不服氣,滿不在乎道。
“住口,還不速速離去,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哼,那要看你有沒那個本事!”一陣香風飄來,一道影子閃過,先前的紅衣女子忽地出現在少女跟前,竟是比眨巴眼的功夫還短,單憑這一手神出鬼沒,可見其修為不凡,武藝甚高。
蕭風心中大駭,好快的速度,比之自個,超出太多。再細細一打量,卻是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完全感應不到對方的真氣流動與內力修為,加之她方才的表現,便不難推出對面這來歷不明的紅衣女子修行甚為了得,數倍于己。
蕭風不著痕跡后退一步,將蕭暄遮的嚴嚴實實,右手緊緊握住刀柄,一臉戒備之色,目光緊張卻愈發銳利。
紅衣女子一見蕭風小心謹慎之樣,大為不屑,冷冷哼了一聲,偏頭難得理會?,F下在大梁國都,還是少惹些不相干的人,盡管她并不懼,但總歸是麻煩的。
蕭風暗暗惱怒,女子此舉,明擺著目中無人,可也奈何她不得,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時,卻感覺腰間衣衫被人扯動,回頭一看,乃是蕭暄拉住了一端衣角。
“無妨,蕭風你先退下”,蕭暄擺了擺手,她看得出來那紅衣女子不是尋常角色,沒必要多生是非,還是息事寧人的好,歪頭一望對面一大一小兩位女子,拱了拱手,片刻后轉身朝外走,“趙安、蕭風,回府吧,還有要事要做?!?br/>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少女見蕭暄拔腿就走,頓時急了,又不知說什么,沖口而出這一句。
蕭暄止了步,嘴角一掀,又因著女孩剛才所作所為,活潑靈動,心下有幾分歡喜,有了捉弄的念頭,折返至桌前,伸出手指,蘸了幾滴水,在桌上比劃,行云流水,寫下洋洋灑灑幾行字,“天字歪側腳,回少左下籠。棒中留右半,誥命缺一言。”
留下這首即興作詩,便領著趙安二人揚長而去。
少女眉心一蹙,嘟囔一陣,這都是寫的什么???
“紅姨,你可明白?”
少女疑惑不解,抬首望向遠去的三人,腦海中突然有種怪異的念頭,她與蕭暄還會再見。
“哼,不過是那懵懂小兒炫耀腹中一滴墨,留下來故意耍我們的,理他作甚?倒是他那隨從,對你言語粗魯,要不是顧忌永京人多勢雜,我非直接剁了他不可?!?br/>
少女嬌俏地吐了吐舌頭,紅姨做事還是那般狠絕。
“小歌,快些吃吧,我們還有正緊之事呢。”
紅衣女子寵溺地拍了拍后者的腦袋,將一碗餛飩遞了過來。
“可是這詩...”
少女凝視著未干的字跡,食指有節奏地點在木桌上,少頃恍然大悟,頓時鼻子都氣歪了。
那可惡的小童居然耍我,這分明是首字謎詩,解出來就四個字,“無可奉告”,真真浪費本小姐時間。
“紅姨,查一下方才那三人的底細,越快越好”,少女咬唇喝道,本來對你沒興趣,偏偏你要戲弄我。好,既然你不說,我就派人查,看看你是個什么來頭。
紅衣女子莫名其妙,低眉仔細看向那首詩,一小會也是回過神來,原來如此,那小兒也是個不服輸的主,小姐幾次逗笑于他,沒想到在這上面回擊,倒是有趣。
榮親王府,水竹軒。
此處乃是平日里王府客卿們講經授課之地,蕭暄日常學習之所。廳上名字乃是蕭煜親筆所題,寓意“水能性淡為吾友,竹解心虛是我師”。
再看軒內,東頭一張紅木藤面貴妃榻,壁懸大理石掛屏;正中八仙桌,左右太師椅,西端靠墻的紅木琴桌上擱古琴一架;兩側墻上掛名人所書對聯,北面一排排書架,羅列整齊,上面全是正經的古籍經典,細細一看,不下千本之多。
蕭暄自打回了紫玉殿,便風風火火地凈了臉,趕將來此,尋著正在商談的一眾授業儒生,急急行了學生之禮,開口直接道,“諸位先生,我眼下得一問題,百思不得其解,望諸位能共同商議,給我個萬全之復?!?br/>
“世子請講”,眾人一怔,隨即齊聲作揖道。
“請問要成為一個圣君,首先應該做的是什么?”
蕭暄也不遲疑,把無塵丟給她的問題爽利地抖了出來。
“這...”,眾人大驚,此問敏感,涉及天家,不知道小世子怎么會拋出這么個燙手的山芋。
“只是尋常之辯,無涉及當下政治,還望各位能坦誠相言,無須忌諱太多”,蕭暄稍一思量,明白個中難處,坐到首座之上,命隨行的趙安關上廳門,“先生們但講無妨?!?br/>
眾人相互一視,左右接耳,竊竊私語。
“在下以為圣君當行仁政,自古便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倘若視天下百姓為父母,此國必昌,反之視天下百姓為魚肉,此國必亡?!币幻颓渎氏乳_口。
“徐先生所言甚是,是大家公認至理,但本世子想知要達到這一點,君王首先具備的是什么?”
“應是學會克制。世子請想一想,從古至今,皇帝何其多哉!明君少之又少,昏君數不勝數,道理何在?皆因君主乃是九五之尊,至高無上,無人可管,是故任性妄為,或貪戀酒色,或迷信長生,或精于斂財,或玩物喪志。凡事都是欲望過度,不加制止,以至于將私欲釀成國禍。”
蕭暄聞言,有些觸動,仔細一想,還是覺得與無塵要求的答案有些出入,不著急下結論,又望向其他人,“你們有什么看法,快快講來?!?br/>
“在下以為徐先生之言有幾分道理,但不全對,圣君第一要務當是內修文德,選拔清正廉潔之士為官?;实蹤嗔υ俅?,身份再尊貴,也不可能事事周全,為此文武百官的任免乃重中之重。一地得好官,則為一地之福也,一國皆好官,則是一國之幸也!天子富有四海,當有識人之明,用人之魄,做到這一點,國家即無大興,亦可久傳?!绷硪晃缓湛颓涑雎暦瘩g道。
“如此看來,先生的見地亦是深刻”,蕭暄微微點頭。
“在下以為...”
打開了話匣子,眾位學富五車的客卿先生開始喋喋不休地爭論,試圖得到蕭暄的認可青睞。
試問文人哪點最擅長,莫過于磨嘴皮子了。
時間悄然流逝,日頭西移,不知不覺兩個時辰過去了。
蕭暄看著堂中還在各自爭議的客卿,不免有些為難。當年蕭煜找這些老夫子們前來教授蕭暄,也是期望給她一顆正直為人之心,并不太注重其他。為此這些人大多是方正耿介之士,有些刻板迂腐,但也是有才學的。
這說來說去,觀點還是不統一,而且多是泛泛而談,那些大道理也是蕭暄老早便熟知的,沒什么新意。那日自己在無塵大師面前竟是有些慌亂,回的答案不也是今日這些客卿嘴中的名言,結果卻是一錯再錯。
難道是大師不愿教我,故意找由頭打發我?
不,以大師的性情,斷不至如此。可是今日在夫子們這得到的解釋,還是那些耳熟能詳,永恒不變的道理,怕是跟大師所想聽到的不是一家言,唉,還是我自己去找答案吧。
思及此處,蕭暄起身,望向眾人,“今日且議到這吧。我有些乏了,改日再聽先生們辯論?!?br/>
眾客卿只得停止高談闊論,起身拜辭。
出了水竹軒,蕭暄徐步而行,腦中回蕩著無塵之言:連圣君首要之務都不知曉,你還信誓旦旦地求我收你為徒。我無塵自詡了得,一生只收王才,而你呢?
不行,我不能就這樣放棄,一定要弄明白。
“趙安,吩咐下去,從即刻起,命后廚為我備下尋常百姓三餐,不得違令。再去藏書閣與水竹軒把所有關于治國方略的書通通搬到我書房來,我要一一查看?!?br/>
“是”,趙安恭敬應道。
言罷,蕭暄大步離去,心里一根弦越繃越緊,只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