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許若煙見蕭煜悻悻而去,忙招呼小廝丫鬟們將蕭暄仔細著抬回紫玉殿,又喚來了王府親衛里醫術高超的葉依然救治,這個女子原是曉得蕭暄秘密,又頗忠于榮王府的,自蕭暄小時候起,便是她的貼身大夫。
屏退不相干的仆從,葉依然立在床旁邊,輕輕將手伸進去蕭暄衣衫,剛將中衣脫下,略動一動,半昏迷的蕭暄便模糊不清地咬著牙噯喲,囈語不止。葉依然見狀連忙停住手,再次放慢了力道,如此三四次,好不容易才褪下來了。
退卻外物,再清晰看,只見腿上半段青紫,血跡凝干,竟不止一層,都有幾指闊的僵痕高起來。
葉依然替蕭暄細細檢查傷口,暗暗心驚,這榮王爺平素里最疼小世子,今天怎么就下了如此狠勁,打到這步田地。
許若煙在一側嘆氣說道:“不知為哪些事,王爺做什么下這般毒手!腿半截慘的很,你快瞧瞧,打壞了那里?”
葉依然得了令,不敢怠慢,認真診治,小半會后舒了一口氣,轉過來輕聲道,“王爺這次雖是含怒出手,終究沒下死勁。還好王妃趕得及時,要是再這樣幾板子下去,怕是真危險了。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我也無能為力。”
許若煙一聽,懸著的石頭大半落了地,又急急問道,“這傷什么時候能好?可是會留下痕跡?”
“回王妃,世子爺正值幼齡,皮肉長得快,屬下用些好藥,處理得當,想來半月之后,便可好個七七八八,亦不會留下瘡疤。”葉依然柔聲安慰,以她的醫術不成問題。
許若煙點點頭,吩咐身旁慕青近日好好照料世子。
清理好傷處,葉依然翻了藥箱子,手里托著一丹丸,向大丫鬟慕青說道:“晚上把這藥用溫酒研開,替她緩緩敷上,把那淤血的毒散開,就好的快,另外飲食也清淡些。稍后我還得開個方子,你且照著抓藥便是。”
“誒,都記下了”,慕青小心翼翼收了丹丸,下去準備。
許若煙命丫鬟爾夏陪在蕭暄床邊,警醒她要水要吃,自個兒卻是出了內殿,前去與蕭煜說道,今天這事必須弄明白。
小半日去了,蕭暄終是醒了,見著爾夏坐在跟前木凳上,想起昏厥之前似是聽見了母妃聲音,料來是母妃救下了自己。
剛欲撐起身子,無奈下邊火辣辣地疼,只得耐心趴著。
聽著動靜,爾夏起身近前來,望著手腳不利索的蕭暄憐惜道,“小爺,這會子可好些?但做什么,吩咐于我。”
蕭暄一面道謝,一面擠了抹笑,“好些了,姐姐無需擔憂。”
又讓爾夏端了凳子,在她面前坐下。
爾夏見她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迷迷糊糊,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嘆道:“爺呀,你委實不讓人省心。不知今天又是在哪學了些精致的淘氣,把王爺氣成那副形狀,若是看著情形不對,早收斂些,也不至有這頓罰...”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低頭理著被角。
這慕青與爾夏,與榮王府其余丫鬟不同,她們是蕭暄親近之人,打世子落地,衣食住行,哪不是經她們的手。要說蕭暄平日愛吃什么,愛玩什么,她們那是一樣賽一樣地清楚。
蕭暄聽得這話如此深切,心中感動萬分,卻不免深思,照此看來,自己今天確實有些過了,往后卻要管管這倔強性子了,這回權當做教訓,長個心眼。
晚上,叫人喂了膳,蕭暄沉思默默,似睡非睡,因而天色將晚,便喚眾人退出房外櫛沐。一個人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稍微用力,則更加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
唉,這次可真是把事搞大了,父王從未曾這般生氣,看來他對大梁王朝真是鐵了心的忠誠到底。
如今自己肯定是被父王派人看著,又受了這大的傷,左右是出不了府門,皇宮是去不了了,怕只有等到十天后去給皇姐送行了,到時見上一面,不知何種悲涼。
念及此,蕭暄好不難受,心中仿若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得半句表達,全做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
真是:黔驢技窮無計可施,生離死別更添一愁。
往后無話,挨過了幾日,終到了蕭靈曦和親的那一天。
一國公主出嫁,對面又是可能成為太子的邶國七皇子,場面自是做足了,即便天是灰的,但十里紅妝,銅樂齊鳴,爆竹震天,送親隊伍浩浩蕩蕩蜿蜒數里,依舊壯觀異常。
然而真正開心的又有幾人?
肅宗皇帝傳內侍,宣讀圣旨,無外乎:陛下德澤四方,日月所照,有女靈曦,封號新陽,于洪光十四年嫁于邶國七皇子,詔平江侯林道宗持節護送,宣梁國之儀,結秦晉之好。
至此,新陽公主似乎要注定飄流虜廷,一生不幸。
唉,只道是榮華富貴實難守,池臺亭榭終難殤。十五歲女子,青春正茂,遭逢遠嫁這無奈事,經歷國衰家弱凄涼景,目睹盛衰成敗如朝露,一片故國思念,不堪回首月明中。
好一個身不由己!
永京城外,十里長亭,蕭暄求了蕭煜許久,在榮王府親衛的護送下,早早趕至候著,渴求臨別之際見蕭靈曦一面。
驛道之上,一列列整齊喜慶的迎親儀仗已是就緒,再向后是一隊隊身披鎧甲的護衛,隸屬于邶、梁兩國。新陽公主車攆內,陪嫁宮女雨憐緊握了蕭靈曦的手,泣不成聲,她們已被告知穆索爾正在前面車隊里與使臣交互通關文書,馬上就會下令啟程,離開熟知的梁國故土。
“公主,那穆索爾頑劣不堪,又荒淫好色,左右一顢頇之夫,你玉體矜貴,嫁過去如何是好。”
蕭靈曦慘然一笑,都到了這步,可還有選擇?
一陣馬蹄聲漸行漸近,馬上一騎士揚鞭催馬星馳而來,在車外一丈外倏然收韁,利索的“鷂子翻身”無聲落地。動作連貫流暢,這便是榮王府訓練有素的身手,讓人嘆為觀止。
“稟公主,我乃榮親王侍從,我家小爺在道外等著,想與公主說幾句話。”
侍衛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蕭靈曦一驚,暄弟居然來了,“雨憐,快隨我過去...”
裊裊兮風,凄凄雁鳴,嫁娶的紅色顯得諷刺哀悼。
蕭暄怔怔望著那蹁躚而來的女子,隨著她那細碎小步,淚一滴一滴滑落,沁著涼風的冷意,滾至腮邊,簌簌落下。
再也沒一人在冬夜的皇庭梅園帶我賞花,聞徹骨寒香;
再也沒一人在榮王府蓮花池畔給我念書,辯諸子百家;
也再也沒一人在東華宮教我執筆,寫下那行云流暢的飛白,這些從今往后,都不會再有了...
“你怎么來了,當心風大著涼”,蕭靈曦上前輕輕拭去蕭暄唇邊咸淚,一如既往地關心愛護。
“我...我,想送送你”,蕭暄幾度哽咽,一句話停下好幾次方才說完,撇開臉去,淚流的更急。
“即是送親,為何這般苦樣,渾不似我以前俊俏靈動的暄弟了”,蕭靈曦聞言,心中似扎千根針,針針怨對,好不心痛,纖指停在空中,悵然一嘆,擠出一抹笑打趣道。
此言一出,頓時壓垮了蕭暄僅剩的堅強,終于繃不住面皮,淚如決堤,頃刻之間便濕了前襟。屈辱、憤恨、悲痛想洪荒之獸,湮滅了她的天地。
“身為王叔世子,將來要卓然天下,怎這般脆弱,我只是出嫁,又不是生離死別,何苦流淚?”
蕭靈曦撫著蕭暄衣領前的祥云繡紋,說出的話卻是連她自己都不信,此行一去,怎么會不是生離?有生之年,她這個梁國公主可還有再回到故國的機會?怕是永遠不會有。
蕭暄低著頭,千言萬語來不及說,更不知該說什么。
“公主,車馬已是準備妥當,請公主移駕,隊伍即刻出發”,一個鐵甲加身的將官幾步跑上前來,沉聲稟告,卻像地獄陰司里毫不留情的水火判官,一語定生死。
蕭靈曦握著蕭暄冰涼小手的柔荑猛然一緊,隨后又輕輕松開,沖著蕭暄淡淡一笑,不在意道,“暄弟,我原是記得你打小身體健壯,火氣旺盛,不想今日這手寒冷如冰,以后多加些衣服才可出門,不要叫人擔心。”
語罷,留戀一眼,轉身欲走。
“皇姐!”一聲急吼,帶著一團熊熊烈火被雪水驟然撲滅后,空余下那一抹灰燼般悲愴。
蕭靈曦兀地止步,渾身顫抖,那句再熟悉不過的稚音,何嘗不是一種巨大的折磨,烙印在她千瘡百孔的心上。
許是忍得太久了,蕭靈曦不再顧忌,一個弱女子,忽然似是生出了百般氣力,趁著身邊將官不留神,偏頭“豁”地一聲拔出他腰間利劍,驚得周遭人頓出了一身冷汗。
劍鋒出鞘,寒意凜然,旁邊侍從全給唬的沒神了。
蕭靈曦卻是轉手將利劍狠狠插在蕭暄面前的軟泥地上,忍了許久的淚,奪眶而出,“自此刻起,我蕭靈曦不再是你的皇姐,亦不再是大梁的公主,我...是邶國皇子妃!”
沒有絲毫含糊,說出的話字字誅心!她終歸是有恨的,恨國家拋棄了她,恨父皇放棄了她,只是最后理智占了上風,所以她還是服從,還是認命。
她從來不是怨天尤人的嬌貴公主,她有她的膽略見識,她明白她挽回不了梁國敗落的局面,但她也不會忘記自己可以背負的使命,作為宗室皇女的職責。
“何故生于帝王家?”蕭靈曦慨然一嘆,冷冷眺望皇城一眼,黯然離去。
少頃,偌大的隊伍便是晃晃悠悠地朝北邊前行。
蕭暄頹然地跪倒在地,額頭緊緊抵著草皮,嗚咽一聲,像是拔了齒爪的野獸,哀哀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