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市委大門又被幾百號困難企業(yè)的群訪人員堵死了,于華北掛著省城牌號的專車是從后門進的市委大院。市委書記劉壯夫,市長田封義和常務副市長馬達恭恭敬敬地在市委主樓門前等著。大門被堵的事實,并沒影響劉壯夫這些主要黨政領導的情緒,這幫人臉上好像沒有多少慚愧的意思,似乎對這種景象已見怪不怪了。
和劉壯夫握手時,于華北指了指大門口的群訪人員,譏笑道:“劉書記,你們怎么這么客氣啊?我不過下來走走,搞點調(diào)研嘛,你還組織了這么多歡迎群眾!”
劉壯夫這才窘迫起來,“于書記,這也不是一天的事了,國企太困難了!”
田封義也賠著笑臉說:“積重難返啊,我們正在想辦法,深化改革……”
于華北根本聽不進去,輕車熟路地往門廳里走,邊走邊說:“這些年,你們辦法想了多少啊?改革不一直在深化嗎?不還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嗎?!”
這時,常務副市長馬達從后面快步追上于華北,語氣急迫地匯報說:“于書記,你放心,這種局面很快就要改變了!我們市委、市政府剛開過會,做了個改革力度很大的決定:在兩年內(nèi)把市屬二百五十三家國有企業(yè)全賣掉,一個不留!”
于華北心想,二百五十三家國企的工業(yè)資產(chǎn)是多少?起碼二百多個億吧,怎么賣?又讓誰來買?你們這兒有起碼的投資環(huán)境嗎?被海外投資機構評為國內(nèi)六個不能投資的城市,我都替你們臉紅!因此,他冷冷地看了馬達一眼,未表任何態(tài)。
馬達覺察出了于華北的不悅,不敢跟得這么緊了,悄然縮到了后面。
劉壯夫和田封義也小心翼翼地和于華北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于華北沿著明亮的走廊,繼續(xù)向前走著,不禁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這里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腳下陳舊但卻擦得發(fā)亮的老式拼花地板,走廊高窗低垂下來的黑絲絨窗簾。窗簾好像還是他當市委書記時購置的,這么多年過去了,竟還沒換,向陽的一面已沒了顏色,一片慘白。到了二樓市委小會議室,景狀益發(fā)眼熟了,蒙著綠色桌布的會議桌,每個座位前擺放的削好了的紅藍鉛筆和會議記錄稿紙,這都是他在這里主持工作時嚴格要求的:市委機關的一切都必須有板有眼,規(guī)規(guī)矩矩!
好規(guī)矩、好傳統(tǒng),這些同志堅持下來了,經(jīng)濟卻沒搞上去,八百多萬人口的一個重工業(yè)城市,財政收入竟不如寧川的一個區(qū)縣!不能怪裴一弘、趙安邦惱火!文山搞成這樣,田封義竟還沒數(shù),為了順序接班當市委書記,還四處跑官泡官!劉壯夫也不是啥好東西,田封義的事和他說說就算了,竟然跑到裴一弘那里說!還有那個馬達,也想著在田封義做了市委書記后,接班當什么市長,如意算盤打得都不錯!
在小會議室坐下后,于華北馬上聲明,“先說一下,我這次到文山來,就是搞調(diào)研,和文山班子的調(diào)整無關,你們不要瞎揣摩!省委、省政府的精神你們都知道,南部寧川、平州、省城是加快發(fā)展、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問題,文山是加大工作力度和扶持力度的問題!省委要加大力度,你們更要加大力度,在其位就要謀其政!”
劉壯夫強做笑臉道:“于書記,省委、省政府《十年發(fā)展綱要》的文件我們認真學習了,下一步準備組織全市黨員干部來個大討論,同時,解放思想,準備在國企上搞個大動作,讓將來的班子輕裝上陣,這陣子正組織人做國企改革方案哩!”
田封義自以為下屆市委書記就是他了,接上去說:“于書記,我匯報一下:對未來的五年,我有個設想,前兩年的工作重點就是一勞永逸地解決國企問題,這個工作我牽頭,馬達同志具體抓!后三年是發(fā)展問題,怎么發(fā)展,我還在認真考慮!”
于華北心想,你就別考慮了,這是省委、省政府考慮的事,裴一弘同志早就替你考慮好了,你就等著到省作家協(xié)會去做黨組書記吧!可他嘴上卻道:“發(fā)展問題是要好好考慮,要結合文山的客觀實際來考慮,不能再像過去,光出經(jīng)驗不出經(jīng)濟!”
馬達說:“于書記,文山的工作比較被動,我們都有責任。但是,文山國有經(jīng)濟比重較大,各方面條件較差,也是事實!我倒不是要討壯夫書記什么好,壯夫書記這些年也不容易啊,累死累活的,您看,壯夫書記現(xiàn)在還有一根黑頭發(fā)嘛……”
于華北實在是忍無可忍,“累死累活還搞了個全省倒數(shù)第一?人家寧川、平州、省城的干部沒累死累活,經(jīng)濟反搞上去了!馬達同志啊,說正題好不好?!”
馬達倔勁上來了,“好,說正題!于書記,咱們最好都能開誠布公!”
劉壯夫看了馬達一眼,提醒道:“哎,馬市長,注意一下說話的口氣!”
馬達意識到了什么,“好,好,劉書記,我不說了,聽于書記指示吧!”
于華北反倒笑了起來:“哎,馬達同志,說嘛,我就是要了解情況嘛!”
氣氛多少有了些寬松,但馬達仍是不愿說,把球踢給了田封義,“田市長,你別光在咱自家叫,你和于書記說說吧,以前的班子給咱留了多少垃圾政績!”
于華北本能地警覺起來:這幫無能之輩是不是把一些陳年爛賬記到他頭上了?
果然,田封義支支吾吾說了起來,“于書記,有些事真說不清,我們過去也不敢說!從陳同和那屆班子開始,不少麻煩就留下來了,水電路說是解決了,三十億的債欠下來了,工程質(zhì)量上問題也不少。就說那路,我們差不多都重修了一遍。”
馬達急急接了上來,“還有呢,當時搞得那些城市雕塑也全砸了重來過!趙省長去年到文山看了一次,當著我和田市長的面發(fā)了通火,說我們這不叫雕塑,叫水泥垃圾!我們說沒錢,趙省長就批了五百萬給我們,讓我們專門搞城雕!”
于華北心里很氣,臉上卻在笑,“這也很正常嘛,道路總要維護嘛,我那時搞的城雕肯定也落后了,該重建就重建嘛,安邦省長又給了錢,你們不賺了嗎?!”
馬達譏諷道:“也有賠的,您和陳同和書記當年親自剪彩的電子工業(yè)園可讓我們賠慘了,可以說是全軍覆沒啊,現(xiàn)在一萬八千多人下了崗,正和我們鬧哩……”
于華北仍在笑,口氣和藹,“馬達,你說的這個情況我知道,可我問你:電子工業(yè)園是誰的垃圾政績啊?不能因為我剪了彩,就算到我頭上吧?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好像還是你和安邦省長的政績吧?當初那個軍工廠不是你們搞過來的嗎?”
馬達爭辯道:“可于書記,你知道的,當年我們也輝煌過!我們生產(chǎn)的山河牌電視機供不應求,我們山河電視機廠帶動了整個文山的電子工業(yè)……”
于華北笑著擺擺手,“不要說了,馬達同志,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從大西南帶過來的那個軍工廠不但帶動了文山電子工業(yè)的發(fā)展,后來還促使市里搞了這個電子工業(yè)園。我不過是提醒你,要歷史的、辯證的看問題!對電子工業(yè)園要這樣看,對當年水電路基礎設施的大建設也要這樣看。你們想想,老書記陳同和容易嗎?搞這么大規(guī)模的基礎建設不欠點債可能嗎?當然,在我任上也欠了些債,這都很正常,負債經(jīng)營也是個思路嘛!我這里有幾句話,送你們參考:講點唯物論,心里有桿稱;學點辯證法,避免瞎喳喳!好,馬達,你繼續(xù)說,不要掖著藏著!”
馬達再傻也聽明白了,看了看劉壯達,又看了看田封義,不再言聲了。
劉壯夫也不讓說了,‘好了,都別說了,也別強調(diào)客觀了,文山這幾年經(jīng)濟滑坡,主要責任在我這個班長!是我的觀念和思路有問題,把陳書記、于書記給我們打下的良好基礎搞壞了!”他看了看手表,“于書記,時候不早了,先吃飯吧!吃過飯后,您稍事休息,我們接著在座談會上談,四套班子的副市級干部全參加!”
于華北點點頭,站了起來,“我也不能光聽你們談,還要到下面走走,聽聽老百姓怎么說?壯夫同志啊,你安排一下,跑幾個困難企業(yè),也開幾個座談會!”
劉壯夫道:“已經(jīng)安排了,電子工業(yè)園和古龍縣農(nóng)業(yè)示范園有兩次座談。”
下午四套班子的會開得不錯,雖說提出了不少問題,矛頭大都指向劉壯夫、田封義和這屆市委班子。人大林主任和政協(xié)陳**早就對劉壯夫、田封義和文山的落后現(xiàn)狀心存不滿,見劉壯夫要下了,也就無所顧忌了,借著這難得的機會一吐為快,弄得劉壯夫和田封義坐立不安,臉色極為難看。會議休息期間,林主任還跑到于華北身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建議省委從文山的發(fā)展大局考慮,一定不要讓田封義和馬達順序接班。于華北不好隨便表態(tài),笑瞇瞇地應付著,王顧左右而言他。
田封義似乎從他的態(tài)度中嗅到了什么,有些忐忑,當晚便跑到他的住處來泡了,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讓于華北意料之外的是,這個田封義竟把曾送給趙安邦的古字畫又獻寶似地獻到他面前來了。是一幅難得的珍品,鄭板橋的草書。
田封義展示著灰黃陳舊的古字畫,樂呵呵地介紹說:“……于書記,大家都知道鄭板橋擅畫蘭竹,其實,鄭板橋的草書才真是一絕哩。你看看這幅字,啊?體貌疏朗,風格勁峭,以草書中豎長撇法運筆,是不是獨具神韻啊?”
于華北不無鄙夷,心想,你跑到趙安邦那里泡官時,只怕也是這樣介紹的吧?臉上卻沒動聲色,欣賞著古字畫,似乎很隨意地問:“封義啊,你家怎么會傳下來這么一幅板橋真跡呢?過去沒聽你說過嘛!是不是從哪里買來的?啊?”
田封義笑道:“哪能啊,買我可買不起!于書記,是這么回事:我父親年前去世時才拿出來的。我家老爺子說了,這可是我們老田家的傳家寶哩!”
于華北不看了,沖著田封義一笑,“那好啊,欣賞過了,拿回去好好收著!”
田封義這才發(fā)現(xiàn)說錯了話,馬上轉彎子,“什么傳家寶啊,我家老爺子言過其實了!于書記,留給你吧,你是我的老領導了,算……算我的一點小心意吧!”
于華北呵呵笑了起來,“別這么客氣,你這傳家寶我可不敢收啊!封義,你說說看,我收下來怎么辦?能不能掛啊?敢不敢掛啊?讓安邦省長見了怎么解釋?”
田封義意識到了什么,一下子怔住了,“老領導,您……您可別誤會……”
于華北笑得益發(fā)親切,“誤會什么?封義,如果你真還把我當老領導,就聽我一句勸,別拿著這幅字畫四處送了,這不太好啊!”說罷,換了話題,“還是談工作吧,國企改制一定要慎重,全賣光恐怕不是好辦法。倒不是怕沒人買,你們仨錢不值倆錢地賣,我相信會有人買,但是,國有資產(chǎn)會不會流失啊?幾十萬國企職工又怎么辦?所以,在文山的新班子定下來之前不要盲動,你們也來不及了嘛!”
田封義仍做著升官的好夢,“于書記,我想讓省委看看我……我的新思路!”
于華北微笑著,拍了拍田封義的肩頭,語重心長地道:“封義啊,你這同志可一定要沉得住氣啊,就算有再好的新思路,也得等到該說的時候再說嘛!”
送走田封義后,于華北越想越覺得惡心,鬼使神差地給趙安邦打了個電話。
趙安邦有些意外,在電話里打哈哈問:“華北同志,咋這時候想起我了?”
于華北打趣道:“還說呢,你省長大人在寧川傍大款,開財富會議;我在文山訪貧問苦,連市委大門都不敢走,觸景生情嘛,怎么能不想到你呢?!”
趙安邦忙道:“哎,哎,華北同志,那我就向你通報個情況:我在今天的會上號召了一下,要會上的這些大款們到文山投資,狠狠為文山做了次廣告!不過,廣告效果不是太好啊,有些大款當場出了我的洋相,抱怨文山的投資環(huán)境太差!”
于華北說:“這我正要說,改變文山的投資環(huán)境,首先要改變班子的面貌!就在剛才,田封義跑到我住處來了,和我大談了一通鄭板橋的字畫,很有水平哩!咱們通個氣,你看這位同志是不是可以考慮調(diào)到哪個文化單位去搞文化建設啊?”
趙安邦心領神會,“好啊,我看可以安排到文化廳當個廳長啥的嘛!”
于華北說:“一弘的意思啊,安排到省作家協(xié)會,估計要征求你意見的!”
趙安邦那邊愣都沒打,立即回道:“我贊成,這也是人盡其才嘛!”
雙方啥都沒明說,可該說透的卻全都說透了,田封義的仕途完結了。這是沒辦法的事,就算他不這么絕情,也阻止不了田封義的政治死亡,裴一弘、趙安邦都不可能讓田封義這種人去主持一個大市的工作。那么,該拋出來就得拋出來,這么做,他政治上就主動了,羽毛會顯得一片潔白。絕情是有那么一點,可也不算過分,田封義心里清楚他都做了些什么,對將來可能的背叛者來說,也算是殺雞儆猴。再說,文山的面貌確實需要改變了,再這么落后下去,他的臉面也沒處擺!
因此,這不是退守,而是進攻,用不多久,當錢惠人的難題擺在趙安邦面前時,趙安邦也許就笑不出來了,也許到了那時候他們才會明白他今日這么做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