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愈發(fā)的冷起來,周之南日日緊趕慢趕,就為了早些回家。
可自那場雨下過,上海天氣放晴,阮蘿時常出門,同許碧芝走動。
倒成了周之南要在家等她。天不黑,斷是難回。
成日里不是在酒莊后山騎馬,就是去法租界喝咖啡、吃各國菜,更和許碧芝成了靜安寺路大光明影院的常客,看的是好萊塢片子。時而愿陪許碧芝聽聽戲,衣服裁的也愈發(fā)的勤了……
上海灘紈绔子弟也不過就她這般,阮蘿出門花起錢來真真是毫不心疼。周之南倒不是計較這些小錢,只是她愈發(fā)貪玩,他受冷落,心里不快活。
每每晚上發(fā)了狠地弄她,事畢了,她再幾句俏皮話,唬的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只暗自寬慰自己,十九歲的年紀,正是貪玩,他當容忍。
心道這許碧芝是真沒個度量。她可是吃準了周之南頭頂金箍名叫阮蘿,因而陪著撒了歡地玩。她生意不做,應(yīng)酬的客人只一個阮蘿。
周之南不愿親自出面敲打她,還是心底里覺得不應(yīng)如同世俗那些小氣男人一般。
他大度,對阮蘿最是大度。
因而這日在商會戳陸漢聲,“家里最近可缺酒了?”
“不缺。”他最近煙酒已經(jīng)不再碰的那么兇,也不見再同女人來往,像是有些要改邪歸正。
“晚上去城南酒莊選些酒送到周宅罷。”
陸漢聲事情多,聞言皺眉,“哥,這點小事不至于我親自去,我給你隨便派個人就行。”
周之南眼神閃爍,聲音漸小,“替我警告許碧芝,好好做她的生意,別平日里盡知道玩樂。還有,有些話話當不當說,教她注意分寸。”
聽得陸漢聲直搖頭。
周之南何時變成這樣了?倒像是個男人在外應(yīng)酬晚歸,家里獨守空房的怨婦。真是可怕。
“嗯……我知道了。”他含糊答應(yīng),不觸他霉頭,回身去忙自己的事。
暗暗決定過兩天再去,不急不急。
天意弄人,事情發(fā)生往往盡在須臾片刻。更遑論陸漢聲晚去幾日。
阮蘿托許碧芝查的事情有信了。
這幾日兩人相處極愉快,大抵都是北平人的緣故,許碧芝并未對阮蘿用太多心眼。畢竟這些年來,她在上海過得也是寂寞。
得了信,她自己都沒提前看,便給了阮蘿。
阮蘿拿著信封,里面薄薄的一張紙,不敢打開。
許碧芝聰明著,知道她定是內(nèi)心波瀾,有些近鄉(xiāng)情卻之感。拍了拍她冰涼的手,做寬慰語氣道,“先放著,晚些再看。不急于這一時。”
因而,那封信就在阮蘿首飾匣子下面壓了兩日。
周之南見她這兩日興致不高,只當是葵水將至,沒多在意。
這天趁周之南去了商會,阮蘿放寬了心,在房間里拆了信。
她托許碧芝查的,是阮方友。
當年她被周之南帶走時,弟弟尚在襁褓。阮方友為這個金貴兒子取了好些名字,都不滿意,猶猶豫豫。她甚至都不知道弟弟最后定下的名字。
周之南一向嫌棄她出身,不是嫌棄她那般嫌棄,只是厭惡阮方友夫婦。她每每明里暗里的在周之南面前提到過去,他表情都不太好,更別提她要主動去打探消息。
阮蘿也知道,許碧芝愿意幫她查,是看在周之南面子上。沒什么不愿承認的,她就是借著周之南面子。也想過,許碧芝可能會告訴周之南,她不怕,因周之南還能把她怎么著不成?
她對父母是半分留戀都沒有,只覺得幼弟可憐,巴不得阮方友夫婦死了,好把弟弟接過來。
只因為,那是她世上唯一的親人。
若是周之南不允呢?那就說服他,總歸這周宅是她阮蘿一人話事。
她做好千萬種打算,唯獨沒料到天災(zāi)。
信封里整張紙只寫了一行字。
“城郊鼠疫,阮家三口染疾。”
紙張被她捏出了汗,浸濕,再攢成團。
她害怕。
心里打鼓一般咚咚叫,她所有的打算都在此時宣布幻滅。
還需得從長計議。可如何從長計議?她簡直要喪失理智。
慶幸周之南今日特地趕早回家。見書房里愣神的阮蘿有些驚訝。
“今日竟沒同許碧芝出門,真是稀奇。周大小姐終于要寵幸我一回了?”
下一秒,小姑娘把他抱了個滿懷。
她聲音低而可憐,“之南哥哥……快抱抱我……”
他愣怔,還是趕緊收了手,把她抱住。再順順頭,聲音溫柔,“怎么了?我的嬌嬌。”
阮蘿繃了一下午的淚此刻傾塌,淚水全都抹在他高檔布料的西裝上,周之南卻是愈發(fā)心疼。
“誰惹你不快,告訴我。”
她搖頭,哭的抽抽搭搭,停不下來。
周之南暫時放棄探聽情況。抱著她坐到沙發(fā)里,小姑娘坐在他腿上,埋在肩頭,淚打在他衣襟,卻也疼在他心。
他便靜靜地給她順毛,拍打她因為哭而起伏的背。也放棄用手帕為她擦臉,只華貴的料子給她做藏污納垢的墊子。
不肖一刻鐘,阮蘿哭聲漸小,周之南開腔,“哭累了?那便不哭了,給我講講,發(fā)生了什么。”
他聲聲溫柔地勸,“你不告訴我,我怎么幫你,對不對?你告訴我了,遑論對的錯的,都給你辦到。”
阮蘿抱住他,委屈開口,“我想回北平。”
周之南語塞,沉默了半分鐘,還是委婉開口,“不是答應(yīng)你,戰(zhàn)爭結(jié)束陪你回去?到時想回幾次便回幾次。”
她搖頭,“我現(xiàn)在就要回去,我弟弟要死了……”
他早就差不多料到阮蘿背著他做了什么。這下更是確切,心里暗道,許碧芝當真是不從他這過一過,直接就告訴阮蘿,這筆賬找日子是定要同她算的。
“嗯?你弟弟怎么了。”
“北平發(fā)鼠疫,他們?nèi)齻€都染上了……我,我雖然不懂,但話本子上講的,瘟疫都要死好些人的……我弟弟是不是要死了?他還那么小。”
周之南心里領(lǐng)會,哄著她,“鼠疫不是小事,你先靜下來,我會派人去查。你現(xiàn)下乖乖在家,還需得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阮蘿最不愿聽這個詞,她何曾不想從長計議,可她做不到。上海離北平那么遠,她去的晚了,指不定尸體都找不到了。
“周之南,我立刻就要去北平,你應(yīng)不應(yīng)允?”
他為她固執(zhí)脾氣嘆息,“不準。”
阮蘿起身,面對著他向后退了幾步,雙眼紅紅,樣子可憐。她搖頭,又開始落淚,說出的話像刀子一般打在周之南心上。
她說:“周之南,你就是想控制我。我就是你養(yǎng)在籠子里的鳥,順意了放我出去玩玩,不順意就要關(guān)著。我真真是個下賤命,還妄想著讓你把我弟弟接來……你根本不愛我……”
她現(xiàn)下失了智,鬧著最不講道理的脾氣。可又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樣子可憐。說這些話,周之南是一個字都不信。
毋庸置疑,每一個字都讓他心如刀割。
她最是知道如何讓他心痛。
喉嚨哽咽,周之南開口,“蘿兒,你心急與難過我都明白,但不應(yīng)因此傷害愛你的人,你可知字句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