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墳前父子
    霍筠青見這小娃兒不但沒被嚇到, 反而激動得拍著小手叫起來，不由好笑，好笑之余, 又覺得自己犯不著和一個孩子計較。
    看這小娃兒也不過是三四歲的樣子, 穿著富貴, 想必是大戶人家出身，等自己回去后, 命人找到家人送過去就是了。
    當(dāng)下也就不說什么了, 只打馬快奔。
    雅達(dá)自然是不怕快馬, 他是最喜騎馬馳騁的, 是以越發(fā)興奮起來，甚至伸出小爪子去抓風(fēng)中飛著的落葉和桃花：“哇——”
    小娃兒欣喜激動的叫聲就在耳邊, 小嗓子稚嫩清脆, 這么小的一個小娃兒，偏生還要使勁揮舞著他那奶肥的小手。
    霍筠青垂眸，便見風(fēng)吹著他的發(fā)，細(xì)軟的發(fā)烏黑柔亮，帶著小孩子特有的稚氣。
    一時心中竟有說不出的酸澀情愫, 不知怎么就想起來那個曾經(jīng)伺候在自己身邊的女人。
    她的頭發(fā)也是這樣, 細(xì)軟烏黑, 摸起來手感極好，嗅起來還有淡淡的清香。
    霍筠青微抬首，入目是四月郁郁蔥蔥的綠。
    他深吸了口氣，攥緊了手中的韁繩。
    這些年, 一直在找她，但是陰差陽錯間，仿佛總有人在阻擾, 以至于每次尋到，都是晚了一步。
    上一次在邊疆找到了關(guān)于她的線索，霍筠青當(dāng)即親自前往，誰知道卻尋到了山中的一灘血跡，并一件已經(jīng)裂掉的釵子。
    那釵子他恍惚中記得，是他當(dāng)年送給她的。
    霍筠青之后又尋了一個月，才回來燕京城。
    他多少有些絕望了，想著她或許真得死了，便給她在燕京城外立了衣冠冢。
    “你要帶我去哪里啊？”雅達(dá)好奇地仰臉問。
    “把你賣了。”霍筠青隨口這么道。
    “那可不行。”雅達(dá)趕緊搖頭擺手抗議：“你若賣了我，我就見不到我娘了。你不能賣了我，我又不是牛。”
    “我就要賣了你。”霍筠青聲音漠然，故意這么說。
    “不行，不行！你如果要賣了我，那我可就生氣了。”雅達(dá)皺著眉頭揮舞著小手威脅。
    霍筠青挑挑眉，唇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
    他看著這小娃兒一派天真無邪，竟然想著，若是當(dāng)年香嫵不走，自己娶了她，她留在自己身邊，是不是自己也可以有個差不多大的孩子。
    雅達(dá)抗議了半響，見霍筠青也不說話了，便開始想著自己怎么逃走才是。
    這大昭，說不得有些壞人，這個騎馬的可能就是想賣了自己的大壞蛋。
    不過怎么跑呢？
    雅達(dá)皺著小眉頭，好生犯愁。
    要知道他才三歲多，個子矮得很，如果沒車馬，那是怎么逃不掉的？
    正在這個時候，就見對面來了一輛牛車，牛車上好幾個人。
    雅達(dá)見了，大喜過望，連忙揮舞著小奶手嚷道：“救命，救命！”
    那邊牛車上是一家農(nóng)人，正打算進(jìn)城，看到一個小娃兒拼命大喊，忙看過去。
    雅達(dá)眼巴巴地叫道：“他是壞人，是拐子，他說要把我賣了！見義勇為的好人，快救救我！”
    雖然他是堂堂草原王子，但人在屋檐下，可憐年紀(jì)小，只好賣乖了。
    霍筠青看這小孩兒竟然如此調(diào)皮，便繃著臉，故意道：“諸位，這是我的兒子，因調(diào)皮往外跑，白拿了人家吃食，我想著教訓(xùn)他一二，不曾想他竟倔著性子如此行事。”
    雅達(dá)一聽惱了，悲憤地道：“胡說，誰是你兒子，我才不是你兒子呢！”
    霍筠青還沒說話，那牛車上的農(nóng)人已經(jīng)笑了：“你看你和你爹長這么像，還說你不是他兒子？”
    像？
    雅達(dá)委屈，莫名：“怎么可能，他和我沒關(guān)系，我們一點不像！”
    誰知道這一次，那牛車上的農(nóng)婦也笑著道：“怎么不像，你們看，你們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要多像有多像，這若不是親父子，才怪呢！”
    雅達(dá)：“才沒有呢！他不是我爹，我娘說我爹早死了——”
    然而他這話都沒來得及說完，霍筠青已經(jīng)打馬繼續(xù)前行了。
    雅達(dá)憤憤嚷著：“壞人，壞人，你不是我爹，我才不要做你兒子！”
    霍筠青哪里搭理他，他素來不喜小娃兒，便是對當(dāng)初皇上的一對兒女，都說不上好臉色，更何況這不知道哪里來的調(diào)皮孩子。
    也是一時好心，才帶上他，免得他真得被人拐走罷了。
    當(dāng)下馬車到了郊外一處，草長鶯飛，微風(fēng)垂柳，四下空曠，他翻身下馬，順便拎著小娃兒的后脖子將他放在地上。
    雅達(dá)一著地，他縱身一躍，和霍筠青隔開距離，之后從腰間掏出他的小匕首，對著霍筠青道；“不許再纏著我，馬上送我回城，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奶娃兒小臉白嫩，就連豎起的小眉頭都稚嫩可愛，偏生說出的話卻是好笑。
    霍筠青挑眉，淡聲道：“你是我兒子，哪有兒子對爹動刀的道理。”
    雅達(dá)聽著氣小臉通紅，他雖然還小，但他也知道，這是罵人的話，比如草原上一個人騎著馬對另一個人揮舞鞭子，說你這狗兒子，就是罵人的！
    他咬牙切齒，憤憤地道：“看刀！”
    說著，已經(jīng)猶如小牛犢一般沖過去。
    霍筠青哪里怕他，再勇猛也不過是個小奶娃兒，當(dāng)下在小奶娃兒沖過來的時候，抬手，直接再次將他拎了起來。
    這一次霍筠青可沒客氣，直接提著他的后領(lǐng)子繼續(xù)往前走。
    雅達(dá)整個小身子懸在空中，猶如一只離開水的小烏龜一般拼命而徒勞地?fù)潋v著兩手兩腳，口中還大聲嚷嚷著：“壞人，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我娘！嗚嗚嗚，娘，壞人欺負(fù)我！”
    霍筠青自小習(xí)武，臂上力氣自然不小，不過卻多少有些意外。
    小奶娃兒在自己手上掙扎，竟猶如水中浪一般，若是尋常人，怕不是已經(jīng)被他掙脫了。
    這么大一點的小孩子，力氣這么大嗎？
    而雅達(dá)卻不知霍筠青心中所想，他撲騰了半響，卻不能掙脫，想著自己娘，不由得悲從中來，難道他要被拐賣了嗎，難道他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娘了嗎？
    他聽人說，小孩子五歲前記不住事，他是不是以后連娘長什么樣都會忘記？
    想著這情景，他扁扁小嘴兒，嗚嗚嗚地差點哭出來。
    這時霍筠青已經(jīng)到了一處墓碑前，他放開了這小娃兒，不再理會，徑自坐在墓碑前看著。
    雖說心里存著疑惑，但到底是怕她真得不在人世了，便用那金釵為她立了衣冠冢。
    當(dāng)下坐在那里，也不想言語，就那么靜默地看著。
    雅達(dá)在旁邊嚎了幾嗓子，之后便偷偷地看向霍筠青。
    卻見這里是一處墳地，墳地旁竟然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菊花，那大部分還沒到季節(jié)，不過也有些早菊已經(jīng)開了。
    而那個男人坐在那菊花叢中，好像根本沒注意自己。
    他眼珠一轉(zhuǎn)，心里有了主意，當(dāng)下悄悄地起身，貓著腰躡手躡腳地往遠(yuǎn)處走。
    他人小，又低著頭，旁邊芳草蔥郁，間或有小樹搖曳，自然是輕易不能被發(fā)現(xiàn)。
    他心中竊喜，想著自己這次必是能逃了，等逃了后，自己就搶了他的馬，他想追自己都難了！
    雅達(dá)如意小算盤打得極好，就這么貓著腰，好不容易走到了馬旁邊，他躡手躡腳地到了馬旁邊，先惦著腳尖去摸了摸馬身上的毛，又小聲勸哄道：“我是雅達(dá)，我最喜騎馬了，你喜歡讓我騎嗎？”
    那馬鼻子里發(fā)出灰灰聲。
    雅達(dá)嚇了一跳，趕緊回頭看，幸好霍筠青根本沒看這里。
    當(dāng)下他拼命地夠著那馬磴子，吭哧吭哧爬上去，最后艱難地爬到了馬背上。
    “快，跑！”他用他的小短腿試圖去夾馬肚子。
    那馬好像略猶豫了下，歪著馬腦袋看了一眼霍筠青。
    雅達(dá)急了，忙說：“你快些帶我離開，我把我牧場的青草都給你吃！”
    至于那青草，千里之外，想要自己取！
    馬鼻子又發(fā)出幾聲灰灰，之后放開蹄子，竟然真得跑起來。
    雅達(dá)松了口氣，得意地揪著馬韁繩朝后面看，只見那人依然站在墓碑前，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
    這個人太笨了，自己偷了他的馬他都不知道。
    雅達(dá)心里頗為得意，越發(fā)策馬前行，那馬兒也是聽話，馬蹄子噠噠噠，直接往前跑。
    跑了好一會，看著前面的三叉路口，他茫然了。
    往前看，是路，郁郁蔥蔥兩邊都是樹，往后看，是路，也是郁郁蔥蔥長得差不多的路，往上看，太陽的位置好像和之前不一樣了。
    燕京城在什么方向來著？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迷路了，他已經(jīng)分不清怎么才能回燕京城了。
    當(dāng)下有些沮喪了：“我這么小的小人兒，騎著一頭馬，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又生得這么好看，若是遇到歹人，搶我的馬，又把我關(guān)起來，那我怎么辦？”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他這么胡思亂想一番，便有些慌了。
    迷路了不要緊，被發(fā)賣了也不要緊，但那樣他就見不到娘了啊！
    嗚嗚嗚，不要，他晚上最喜歡讓娘摟著睡覺了！
    沒了娘，他睡不著！
    雅達(dá)這下子后悔了，也許他就不該偷偷跑出來。
    這么胡思亂想著，他也沒管那馬，就任由這馬瞎溜達(dá)，沮喪地回想著燕京城到底在什么方向來著，他到底是在哪個方向出城的。
    誰知道再抬頭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原處，旁邊不就是那個逮住自己要把自己賣了的壞人嗎？
    雅達(dá)看過去，卻見在那菊花叢中，男人的身影格外寂寥，寂寥得讓周圍的綠樹春花都變得沒意思起來。
    雅達(dá)一時愣住了，他覺得這個人很可憐，讓人看著鼻子發(fā)酸。
    是不是這個男人也找不到他娘了啊？
    雅達(dá)想起自己找不到娘的事，鼻子發(fā)酸，眼睛里都要落下淚來了。
    他使勁抹了一把眼睛，之后沮喪地翻身下馬，走到了他身后。
    “喂，我剛跑了，你沒看到嗎？”他故意大聲這么說。
    霍筠青沒理會。
    有蝴蝶翩翩而飛，飛在這大片的菊花叢中。
    “你不是要捉了我去賣嗎？”雅達(dá)背著小手，一本正經(jīng)地站在那里喊話：“我回來了呀，你怎么不抓我了？快來啊快來啊！”
    霍筠青依然沒搭理他，只有一只小蜜蜂嗡嗡嗡地飛過去。
    雅達(dá)覺得沒意思了，干脆跑到他旁邊，之后探頭看他。
    看過去時，雅達(dá)怔住了。
    他覺得男人的這雙眼睛讓他想起來冬天的草原，荒蕪蒼涼，沒有一絲絲的溫度，凍得人想哭鼻子。
    而這個時候的男人目光直直地看著那墓碑。
    雅達(dá)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便再次看到了那塊墓碑。
    雅達(dá)心里涌起一陣凄涼，鼻子越發(fā)酸了，酸到幾乎想哭，他無奈地說：“這是誰的墳啊，是你娘的嗎？你娘死了，所以你見不到你娘了，是不是啊？”
    然而他說出這話后，霍筠青依然沒吭聲，回應(yīng)他的不過是空中飛過的雀兒罷了。
    雅達(dá)起了好奇心，湊過去，想看清楚那字。
    他娘也教過他一些大昭的字，不過如今仔細(xì)看了一番，只認(rèn)出上面的一個“香”字。
    看了半響，身邊的霍筠青就像石頭人一般，他百無聊賴，坐在草地上，盤著小腿，用胳膊肘拄著下巴。
    “喂，你不是要賣了我嗎？怎么也不搭理我了？”
    “這里面到底埋的誰啊？是你娘吧？你娘不抱著你，你是不是睡不著覺？”
    嗚嗚嗚，天底下的小孩都要娘抱著，他雅達(dá)雖然是草原上的英雄漢子，但晚上也得找娘啊！
    小奶娃兒的聲音中已經(jīng)帶了哭腔，霍筠青自然聽到了。
    他緩慢地收回目光，看向了他。
    之后開口：“這是我的妻子。”
    雅達(dá)好奇：“你妻子死了呀？”
    霍筠青：“是。”
    雅達(dá)：“你又不老，你妻子很老了嗎，怎么好好地就死了？”
    霍筠青：“她很年輕，但她死了。”
    雅達(dá)其實不懂，不過他歪著腦袋，假裝自己很明白地道：“喔……原來是這樣，你好可憐。”
    霍筠青這輩子，是第一次聽到別人說他可憐。
    說話的還是一個小孩子。
    霍筠青：“是嗎？我怎么可憐了？”
    雅達(dá)卻繼續(xù)問他了：“這里為什么有許多菊花啊？”
    霍筠青：“她生前最愛菊花。”
    最愛菊花？
    他想起來自己娘，自己娘最厭菊花了，說句話沒用又費(fèi)銀子。
    雅達(dá)撓撓頭：“你妻子死了，那你有孩子嗎？”
    霍筠青搖搖頭。
    雅達(dá)聽著，嘆了口氣，卻是想起來自己：“其實我爹也死了呢，我連他長什么樣都不知道！我娘說，我還在我娘肚子里，他就死了。”
    霍筠青的眸光緩慢地落在這小奶娃兒臉上。
    之前并沒細(xì)看，現(xiàn)在仔細(xì)端詳，也怪不得那過路人說他們像父子，他確實和自己長得極像，面目神韻都相似。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著，如果香嫵一直留在自己身邊，如果自己娶了香嫵，她是不是會給自己生一個孩子，一個像眼前這小奶娃兒般的孩子。
    他并不是一個喜歡小孩子的人，但是如果有這樣一個兒子，他——
    霍筠青喉頭發(fā)澀。
    “你爹怎么去世的？”
    “我爹啊——”其實雅達(dá)從未聽他娘提起過他爹的事，不過沒關(guān)系，他聽別人提起過，姆媽也提到過。
    他皺著眉頭，小大人一般老成地道：“我爹這個人，卑鄙無恥，始亂終棄，作惡多端，最后終于被人五馬分尸而死！”
    霍筠青挑眉，再次看向這孩子。
    這是一個小孩子應(yīng)該說出的話嗎？
    雅達(dá)卻繼續(xù)道：“他欺辱了我娘，又拋棄了我娘，也不要我了，所以我想著，他死了也挺好的，要不然我可能要找他替我娘報仇！哼，便宜了他！”
    霍筠青皺眉，這么稚嫩的小娃兒，明明單純得緊，言語中卻說出這等事來。
    他到底是年幼，并不懂這里面恩怨情仇，長大了，若是知道了自己所說，怕是不能輕易擺脫。
    當(dāng)下竟不由伸出手來，輕輕撫了他的頭發(fā)。
    小娃兒的頭發(fā)細(xì)軟，手感極好，倒是讓他想起當(dāng)初香嫵在的時候。
    雅達(dá)被這么摸著頭發(fā)，便有些不情愿：“看你可憐，給你摸幾下，只能摸幾下啊，不能多摸。”
    他平時可是最討厭別人摸的，除了他娘，誰都不能摸。
    不過霍筠青的手寬厚而有力，和他娘的全然不同，他竟然覺得還挺舒服，再之后，竟然忍不住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他偷偷瞄了他一眼，忍不住問道：“對了，你之前說要賣了我，是不是逗我玩的？”
    霍筠青：“誰逗你了，就是想賣了你，你長得倒是不錯，興許能多賣幾個銀子。”
    雅達(dá)低哼一聲，氣鼓鼓地道：“騙人！”
    他現(xiàn)在多少明白了，這個人不是壞人，不會賣他，這個人就是故意欺負(fù)他嚇唬他！
    太壞了！
    霍筠青笑了，笑得蒼涼而無奈。
    他輕輕地摸著小娃兒那軟軟的發(fā)：“以后你長大了，都要記住，你爹就是你爹，你就是你，他做的事情，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
    雅達(dá)：“那是當(dāng)然了！我爹又沒養(yǎng)過我一天，他當(dāng)然和我沒關(guān)系。倒是你——”
    他納悶地看向那墓碑：“你的妻子怎么死的呀？你看起來很難過，你為什么讓她死？”
    霍筠青的笑緩慢地收斂。
    他為什么讓她死？
    如果他早知道她的心思，又怎么會讓她離開呢。
    只是不知道罷了。
    不過霍筠青也明白，但凡香嫵不離開，香嫵一直伺候在自己身邊，自己怕是永遠(yuǎn)不會想到，要娶她為妻。
    也只有失去了，他明白自己的心思，但也就晚了。
    他望著那墓碑，良久，才喃道：“她想要的，我從來不知道，她也沒告訴過我，我也沒想過給她，所以她離開我了。”
    “離開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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