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澤民回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今夜很冷,冬夜之中又下起了雪。
可是他沒有乘坐馬車,而是選擇步行,走在回去的路上。
飄蕩下來的雪花以及呼嘯而來的北風,能讓他最大程度上保持清醒。
一路上,腦海中都是萬歷的那些說法。
“領事館,聽起來有些莫名其妙,但感覺上還是差不多的,就算不能做到扼制海外的作用,也能為朝廷帶來巨量的稅收。海外的那些國家,對大明的物產異常追捧,這倒是一個賺錢的大好時機。
就是害怕那些海商會胡來,陛下的這個制度對朝廷很好,但是對這些海商不怎么樣。這些海商們走私最為賺錢,現在沒法走私了,他們的收入會驟降,就怕這些人鬧事?!?br/>
徐澤民的眼中多了一些擔憂。
走私之所以賺錢,就是因為海外的那些商人,不能來大明進行貿易,那些商人們想要什么,必須要通過他們這些商人。
在商業活動中,多一道工序,就多一些成本。
因為大明貨物的獨特性,所以這些走私的海商,賣往海外的那些貨物,價格異常昂貴。這一次,那些海外的商人都可以來海澄縣貿易,那這些走私海商,瞬間就沒了生意。
海外的那些商人為了壓縮成本,肯定會來海澄縣,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到時候,這些走私的海商,只能干瞪眼。
不僅是福建的走私商人,連帶著東南的那些走私商人,一并要倒霉。
他們的性質和福建的走私海商差不多,隆慶開關之時,對他們雖然也有影響,但是不大。
隆慶開關開放海澄縣,但依舊不允許海外的那些海商來大明貿易,他們依舊有生意,仍然有很多海外的商人需要從他們手中取貨。
可是這次就不一樣了,海澄縣的徹底開放,勢必會將他們的客人帶走,到時候,他們也會跟著吃癟。
徐澤民自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自從海禁之后,走私之風屢禁不絕,甚至一度盛行,朝廷廢了不少錢和精力,都沒有顯著的作用,但是陛下的這個計策,似乎能夠解決這個問題。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那些海商們會作亂造反。但是朝廷現在已經有了強大的軍隊,根本不用擔心這事?!毙鞚擅袢绱讼氲?,腳步輕松。
在搞清楚了萬歷的想法后,他腳步輕快,絲毫不懼冬夜的寒冷。
海貿之事,將由徐澤民主持。
但是,徐澤民很清楚,這件事情不是用嘴說說就可以的。
朝廷中,仍然有很多保守派,尤其是江浙以及福建那邊的官員,肯定不會同意這事。
這些人和當地的那些海商關系密切,有些大官家中甚至還做著這方面的生意,他們肯定不會坐視不管。
朝廷開放督餉館,將會直接損失他們的利潤。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他們如何能忍?
其實,在徐澤民處置福建那邊的事情時,就有不少福建籍的官員上疏彈劾徐澤民,試圖阻止朝廷停止審查督餉館。
但是,督餉館不僅僅是萬歷的意思,甚至還是張居正的意思,這些彈劾,全都被張居正擋了下來。
清查督餉館,只得罪一個福建。
而徹底開放海禁,就是得罪整個沿海地區的走私海商,這里面的壓力,可不是尋常人所能承受的。
大雪漸漸落滿了大地,徐澤民的速度快了幾分。
......
第二天早朝,天氣很冷,北風呼嘯,大雪依舊。
進入冬天后,萬歷就把上朝的地方放在了太和殿中。
大殿里面擺著取暖的銅爐,相較于面積不小的大殿,這幾個銅爐顯然不夠,但也要比露天好上很多。
文武百官整齊的站在大殿中,朝著萬歷朝拜。
一番見禮之后,眾官員又站直了身子。
徐澤民站在文官的隊伍中,等到一切禮儀結束時,高舉著手中的笏板,走了出來。
“臣有本啟奏!”
徐澤民將手中笏板高高的舉起,站在中間,聲音洪亮的說道。
站在文官隊伍最前方的張居正看著站出來的徐澤民,心中早就有了準備。
昨天見皇帝時花了那么長的時間,肯定和皇帝有關。
其實也能想明白,肯定是為了海禁之事。
“準!”
萬歷皇帝說道。
徐澤民開口道:“陛下,臣在海澄縣,遇到了很多事,雖然有不少危險,但這些危險于臣而言,不足為懼,唯一讓臣害怕的就是那邊的貪腐。
從漳州府到海澄縣再到督餉館,幾乎每個部門都有所涉及,貪腐下來的銀兩有百萬之巨,這些錢要是能進入朝廷,要做多少事?臣以為,那邊的貪腐之事,與朝廷其他各處的貪腐極為不同?!惫P趣閣
“有何不同?”萬歷問道。
“臣以為,不同之處有三。
其一,距離朝廷太遠。如今的朝廷中,有錦衣衛、東廠、御史監督,文武百官做事恭謹有加,可福建距離朝廷太遠,無法及時得知那邊的情況,這就使得那邊發生的事,要過好幾天甚至是將近十天才能傳到朝廷中,這嚴重阻礙了朝廷的掌控。
其二,督餉館的官員,基本上由當地的官員兼任,如此以來,不僅會有職責上的重疊,甚至還會加重當地官員權柄,使得當地官員權柄過重,容易恣意妄為。
其三,督餉館的船引制度有很大的漏洞,那邊的官員往往會鉆這個空子,堂而皇之的貪污腐敗......”
徐澤民洋洋灑灑,一下子指出了三個問題。
可是,朝廷中的那些官員,對徐澤民指出來的這三個問題幾乎沒有任何興趣。
從徐澤民開始開口到現在,這些官員們還以為這件事情,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貪腐案件,并沒有放在心上。
唯獨張居正清楚,這件事情背后,究竟有著怎樣的奧秘。
這是皇帝與臣子間的雙簧。
徐澤民說完話后,萬歷接過話茬,一臉為難的問了起來:“那愛卿以為,該用什么樣的法子,才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陛下,臣以為,應該仿照南北直隸,將海澄縣收歸朝廷管轄,直接由朝廷管理。當地的稅收等事,由朝廷派遣官員直接管理,而不是由當地的官員兼任。收取的稅金,直接押解進京,不用再經過地方官員的手中?!?br/>
徐澤民的聲音很大,以至于滿朝文武都能清楚的聽到。
文官隊伍中,戶部官員的眼睛亮了不少。
由朝廷直接管轄,那整個朝廷六部,沒有一家有他們合適。
督餉館可是一個下金蛋的雞,這要是能收到手中,還用擔心沒有錢嗎?
哪里山高皇帝遠,只要做的不過分,朝廷也不會特意去管。
也一時間,戶部的這些官員們紛紛意動。
更有一些官員,甚至還想著,現在就出手,接過徐澤民的話茬,將督餉館收入囊下。
可是,徐澤民接下來的話,直接打破了他們的幻想。
“陛下,臣以為應該徹底開放海禁,在海澄縣設置自由貿易區域,允許海外商客在海澄縣自由貿易,允許海外商船在此停靠?!毙鞚擅竦穆曇舸罅瞬簧佟?br/>
張居正靜靜的注視著徐澤民,果然不出所料,這才是徐澤民的終極目標,而之前的那些話,只是為了此事做出的鋪墊而已。
這樣是早就預料到的事情,萬歷不止一次的在張居正面前說過此事,現在從徐澤民的口中說出來,他并不意外,這也代表著,萬歷準備開始推行此事了。
徐澤民此話一出,除了那些北方籍的官員之外,那些南方的官員,大多都是一臉慌張加驚恐的樣子。
他們不可思議的看著站在原地的徐澤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為好,整個朝堂,陷入了短暫的寂靜中。
“不可,陛下,此法萬萬不可?!?br/>
戶部的一個官員站了出來,朝著萬歷行了一禮后,高聲道:“陛下,此法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br/>
“有何不可?!”徐澤民反問道。
戶部的這個官員是個員外郎,叫做顧知章,祖籍浙江,家中有不少生意,就連走私生意,也有所涉獵。
在學問上,他不如那些皓首窮經的老學者,但是在做生意上,他比朝中大部分官員都要厲害。
僅僅一句話,他就能察覺出危險。
他很清楚,家中的那些生意,尤其是走私生意,之所以會日進斗金,就是因為海外的那些商客沒有辦法來到大明,沒有辦法直接在大明采購,他們壟斷著這條商路,所以他們售賣的那些貨物,定價權就在他們手中。
這是一個可以傳承百年的生意,朝廷要是允許海外的那些商客可以在海澄縣自由貿易,那他們手中的貨物該賣給誰?誰會來買?
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財富,直接斷掉。
那可是真金白銀,怎么能拱手讓人?
顧知章怒視著徐澤民,雙目都在噴火,他聲音尖利的道:“陛下,禁海乃是祖制,豈能輕易毀壞?!?br/>
“禁海要是祖制的話,那隆慶開關如何解釋?!”徐澤民反駁道。
顧知章看著他,大喝:“徐澤民,你知道什么?你當了幾天福建巡撫,見過幾天海,現在就敢妄言開海之策,你想干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徐澤民早就料到朝中會有這種人,對于顧知章的這些話,他早就有了應對之策。
“在海澄縣開放海禁,允許海外商客前來做生意,可以為朝廷帶來巨大的稅收,還能把那些海商放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管理,這可是一石二鳥的好計策。至于祖制之事,我不敢茍同。”徐澤民沒有任何退讓。
“你竟然敢妄言祖制?祖制是你能隨意說說的嗎?!”顧知章指著徐澤民的鼻子,處于暴走狀態。
這一刻,幾乎整個朝堂上,所有官員的目光都放在了他們兩人身上。
尤其是那些江浙沿海之地的官員們更是如此,目不轉睛的盯著,沒有人任何松懈。
徐澤民轉過身來,上上下下的打量著顧知章。
以一種極其戲謔的語氣說道:“祖制?按照祖制,貪污二十兩銀子以上的是要剝皮萱草的,按照祖制,滿朝文武是不準貪污腐敗的,按照祖制,滿朝文武衣食住行都是有嚴格的禮儀制度的,按照祖制,江浙的百姓都是要苛以重稅的,按照祖制......”
徐澤民不斷的念著洪武永樂之時,朝廷立下的種種制度。
伱們張口祖制,閉口祖制,既然你們這么喜歡祖制,那就好好說說祖制,那就把祖制搬出來看看。
看看你們這些人,究竟是何居心?
顧知章沉默下來,閉上了嘴。
“我建議,朝廷應該讓錦衣衛和東廠好好查查在場的同僚,嚴格按照祖制實施。我倒是要看看,到時候在場的諸位,有多少人能夠安然無恙的站在這里?!毙鞚擅竦穆曇艉芾?,冷到了極點。
一時之間,顧知章不知如何反駁。
其他的那些官員也被徐澤民的這番話給鎮住了。
確實如此,如果真的按照祖制來辦,在場的這些官員,恐怕剩不下幾個。
“你們一個個的,對你們有利的事情你們閉口不談,對你們無利的事情,你們就大義凜然,說著什么祖制,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嗎?
我是福建巡撫,可我不僅僅只知道福建那邊的事。江浙一帶也是如此,需要我把事情都講清楚嗎?”徐澤民冷冰冰的看著這些官員。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可這威脅卻極為有用,一時間讓那些心懷不軌的官員,不知道如何言說。
關鍵是這事太過突然,這些官員們沒有什么準備,一下子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然而,仍然有伶牙俐齒之輩。
又有一個江浙的官員跳了出來,他指著徐澤民,質問道:“敢問徐大人,江浙那邊有什么事,徐大人要說什么?難不成,要栽贓陷害嗎?事情都是要講證據的,沒有證據,可不能亂說?”
沉默的顧知章終于找到了反駁的點,他也跟著大聲嚷嚷起來:“沒錯,任何事情都是要講證據的,沒有證據,憑什么隨意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