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報紙上、舅舅口中的傳聞真真假假,皆不可信。
唯一確認的,是孟久歌的確已經過世了,他那些傳言移居溫哥華妻子兒女,也的確已經不在人世了。
方清芷不想知道這些,她能很好地遏制自己的好奇心——在這個世道,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危險,不是嗎?
她甚至不愿去多想陳修澤的事情,近乎消極地同他相處,只盼對方早早厭倦,放她離開。
就連方才那句話,也存了情緒。
一則想到昨夜對方做的孟浪事,他此刻表現得仍舊道貌岸然,好似什么都不曾發生。
誰能想到現在正和煦溫和同她說話的人,昨天俯首于她穢處。
方清芷移開視線,不看他。
陳修澤沒有被她語氣中的刺傷害到,他溫和地說:“你是我的女友,讓你放心就是意義?!?br />
方清芷說:“說不定你另有所愛才能讓我放心?!?br />
陳修澤不氣惱,他微微笑了,抬手,手背輕輕貼她的臉頰,蹭了蹭她微涼的肌膚:“是不是昨天晚上咬痛了你?”
方清芷未料及對方竟還能道貌岸然提這件事,她素來克制,信奉節制不濫欲,青天白日下絕不言夜間事。此刻聽他再說,她立刻制止:“不要再提了?!?br />
陳修澤說:“好,那你先休息,我讓人準備些吃的,再讓人將她送走,好嗎?”
仍舊是征求的語氣。
方清芷說:“你不需要同我講?!?br />
陳修澤只是笑,他不惱方清芷對他的這種態度。她鬧也好,不開心也罷,顯現在臉上,總好過冷冰冰地對著他,如一塊兒頑冰、不許他近身。
他喜歡展露出情緒的她。
陳修澤離開后,方清芷才坐在床邊,這臥室雖然是主臥,但遠遠不及陳修澤山頂豪宅的那一間大。幾乎無甚裝飾,家具皆是紅木的,一股沉壓壓、莊重古板的模樣。臥室的主人卻不莊重,莊重的男性絕不會做出那般親吻蕊心的事情來。方清芷急切想讓自己忘掉昨日窘態,遺憾越是羞惱,越是深深印刻腦海中,擺脫不掉。
她不肯臥在床上,又不愿去外面——
隔著門,她仍聽到外面的女孩啼哭、女人的爭執聲,不僅僅是蘇儷俏,還有溫慧寧,阿賢,亂作一團。方清芷不知前因后果,更無心參與他們其中是是非非。
她只起身,在房間中踱步,觀察。
墻上懸著一副字畫,同樣的顏體,不過字不如書房里那副好,大約是主人之前寫的,只六個字。
「寬而栗,嚴而溫。」
方清芷讀過這一句,出自《淮南子·汜論訓》
全句——
「圣人之道,寬而栗,嚴而溫,柔而直,猛而仁?!?br />
不是什么深刻的名言警句,只是不知為何陳修澤單單摘了這六字懸掛臥室中。方清芷伸手去觸,宣紙也不是頂好的,應當也有了年頭,撫摸時有脆裂聲響。
她縮回手,又望其他地方。
陳修澤之前似乎一直同自己的兄弟姐妹住在一起,方清芷能感受到,他是一個極其在意家庭和親人的人。而他臥室中沒有其他女性存在的痕跡,意外的是獨居男性如此喜潔凈,也沒有香水的氣息,只有淡淡的檀木和墨水混合的味道。
方清芷走到窗前的桌子前,上面擺了一些外文書,她手指點著,逐個看過去,有英文,有德語,還有一個法語學習的資料,她愣了愣,抽出,打開看,里面詳細做了筆記和圈點。
難道這都是他自學的?
方清芷愈發覺得荒謬,她坐在椅子上,拉開抽屜,只看到整齊的筆記本,還有一些鋼筆,墨水瓶……還有一個小小的、擦得發亮的鐵盒子。
盒子平平無奇,瞧起來像十多年前的舊東西,但擦得干干凈凈,想來主人常常打開看。方清芷屏住呼吸,打開盒蓋。
里面安靜地躺著一枚生銹的鐵釘。
奇怪。
方清芷確認那不過是枚再普通不過的釘子,只是不知為何陳修澤要這樣妥帖收起。百思不得其解中,隔著玻璃窗,她看到樓下阿賢已經客客氣氣地將蘇儷俏母女送上車。
她將盒子放回原處,聽到身后門被敲響,不輕不重三聲——
“清芷,”陳修澤說,“吃早餐了?!?br />
其實真正吃早餐的,只有方清芷和睡眼惺忪的五弟陳永誠,陳修澤也在,他已經吃過了,面前只擺了一份粥。
陳啟光和溫慧寧都早早吃過早餐、離開去公司了,家里只剩下他們幾人。
一張大圓桌,不過座次頗為隨意,方清芷觀察一下,并沒有刻意的固定座位,主座懸空,陳修澤坐在右邊,再右手邊是留給她的位置,已經擺好碗筷。
對面是陳永誠,他顯然剛起床沒多久,頭發還是亂糟糟的,睡眼惺忪。
方清芷已經意識到這個家庭的不同之處——陳修澤看起來守舊,絕不是那種迂腐之人。他并不贊成將妹妹們培養成用來聯姻的合格貴婦,對待兩位妹妹的教育都頗為上心,和弟弟陳啟光差距并不大。
陳啟光和溫慧寧都是在香港讀到大學畢業,之后進入公司做事,兩人相差一歲,無論是學業還是職場規劃,都是同水平線上。
更不要說四妹陳至珍,在英國念完大學后又取得碩士學位,如今正潛心攻讀博士。
無論陳修澤究竟是不是好人,但他的確是位精心教育弟弟妹妹的好兄長。
可昨天晚上,陳修澤抽打陳永誠——
方清芷唯獨和俞家豪有幾分姐弟情誼,但她從沒有對弟弟動過手。
茫然間,陳修澤端了一碟蝦仁炒蛋,放在她面前,又親自盛了一份青魚禿肺,一碗蝦子大烏參。
“我聽阿賢說,你父母是從上海來的,”陳修澤微笑,“這些是請上海一位老師傅做的,你嘗嘗,味道怎么樣?”
方清芷說:“我父母家窮,就算是在上海,也沒有吃過這樣好的飯菜?!?br />
陳修澤說:“剛好,我也沒有吃過——永誠,幫我拿個碗,我也嘗一嘗。”
他說的再自然無比,陳永誠走起路來,也是一瘸一拐的,方清芷猜測昨夜陳修澤定也抽了他的屁股。陳永誠十分聽話,拿了碗,又回來,雙手壓著桌子坐下,屁股剛剛碰到椅子,又痛到吸口冷氣,冷汗涔涔地撐著桌子起身。
陳修澤給方清芷夾白灼菜心:“你做什么?”
陳永誠苦著臉,連帶著酒窩也不明顯了,叫苦不迭:“屁股痛?!?br />
陳修澤說:“講話要文雅?!?br />
陳永誠看了看方清芷,才慢吞吞改口:“吾臀甚痛?!?br />
方清芷抿唇,她問:“怎么回事?”
陳永誠張口:“我哥打的。”
方清芷問:“為什么打你?”
陳永誠訕訕:“……和人打架?!?br />
陳修澤盛好菜,放在方清芷面前:“不僅同人打架,還隨意損害他人財物?!?br />
說話間,陳永誠已經自動端起碗,呲牙咧嘴:“我實在是坐不下了,還是站著吃吧。”
方清芷問:“打這么嚴重嗎?”
“不嚴重不嚴重,一點兒也不嚴重,”陳永誠頭搖得似撥浪鼓,“大哥已經手下留情了,你看到啟光的手——”
“小五,”陳修澤說,“吃飯?!?br /> 他仍穿著一件干凈的舊襯衫,一絲不茍地將紐扣扣至頂端,系一條真絲領帶。
陳永誠立刻收聲,對方清芷一笑,酒窩深深:“不說這些了,大嫂,你先吃飯?!?br />
方清芷很不適應這個稱呼,事實上,陳永誠比她還要大些。她夾了一片菜心慢慢地吃,緩緩思索,忽然記起來。
——啟光的小手指,缺了一小塊兒。
像是用什么東西斬去一段。
思及此,她不禁打個寒噤,又埋首吃飯。
今日不必去上課,陳修澤仍要工作,他只囑托方清芷,可以休息,也可以出去玩,不過要讓人跟著,他讓阿賢留下。
“我并不是要監·禁你,”陳修澤說,“只是,清芷,我想要確保你的安全。”
方清芷點頭說好。
她似乎也找不到其他語言來拒絕。
陳永誠也不出去,他被陳修澤明令禁止再出去,要留在房間中抄書,磨他性子,要抄《金剛經》,抄不完一卷不許出門。
他倒乖覺,說讓抄,就埋首抄,這里的書房雖小,但明顯是幾個兄弟姐妹共用的。方清芷不愿出門,只在書房中轉了幾圈,看到墻上的一些照片,黑白的、彩色的都有,被仔細歸攏進一大片玻璃后。
方清芷俯身細細看,果然是陳家兄弟姐妹們從小到大的照片,最早的一些照片上還有他們父母,后面是個小小的鞋店招牌,看起來脆弱不禁風吹的一個小店鋪。
她細看,身后傳來陳永誠的聲音:“我爸媽以前開鞋店的?!?br />
方清芷回頭。
“小時候我家里面過得窮,孩子又多,生意又不景氣,剛好我媽又病了,我爸攢的那些錢,全都拿去給媽看病,”陳永誠說,“我那時候還不太記事……不過我大哥的腿不是先天殘疾,是臺風天吹倒房頂,被砸傷的。窮嘛,家里面一堆弟弟妹妹要吃飯,媽也病著,家里沒什么錢給他請好醫生看腿,他就瘸了?!?br />
陳永誠說得很平靜,卻令方清芷大為意外。
陳修澤腿的殘疾……竟然是后天的?
不是因為什么驚心動魄的事情,不是因為仇家尋事、不是槍林彈雨,不是什么激戰……只是單純因為貧窮,因為砸傷后無錢治療。
只要幾十塊錢。
他留下伴隨一生的跛足。
方清芷說不出心底什么感受,她按了按胸口,短暫地啊一聲,又去看照片。
果然,那些黑白照片上,十三四歲模樣的陳修澤,個頭已經明顯比周圍人高出許多了,他那時并不拄拐,身姿挺拔,望著照片外笑得燦爛。
若不是五官相似,方清芷真不敢認。
還有。
方清芷仔細看著那照片,喃喃:“他額頭上的不是胎記?”
“當然不是胎記,”陳永誠聳聳肩,“我爸媽過世后,二哥欠了人家的錢,上門追債。我大哥護著家里弟弟妹妹,他那時中學都沒讀完,又打不過他們一群人。那些人抓著我大哥的頭往墻上砸——喏,墻上剛好有個釘子——后來你也看到了,就眉毛上面那么一塊。”
方清芷站定,平靜望陳永誠:“為什么忽然同我說這些?”
陳永誠笑:“因為你是我大嫂啊,方小姐?!?br /> 書房朝南向,沒有開燈,他站在暗處,笑起來的那倆酒窩也就不再爛漫,添了幾分些陰森森的寒涼氣。
他說:“這些年來,大哥為了我們這個家,書沒有讀完,也沒有找女友——你是頭一個?!?br />
方清芷說:“你以為我會為此感激涕零?”
“我知道你不會,”陳永誠盯著她,“我還知道,你在學校里有人?!?br />
方清芷無波無瀾,只掐緊掌心:“所以呢?”
“和你學校的那個學長斷了聯系,別讓我大哥難做,”陳永誠說,“——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再仔細看看照片,以前我啟光哥十根手指好好的,一塊兒皮一塊肉也不少。”
他深深望方清芷:“就當是我給你的忠告,大嫂,好好地、一心一意地對我大哥。”
“最好別惹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