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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重


  雨簾重重,方清芷看不清那人的臉,她只知自己此刻極為狼狽,雨水浸濕頭發,順著她的臉頰往下落,她凍得唇色發白,因方才的厲聲呵斥而身體微顫。
  方清芷很少有情緒如此激烈的時刻。

  她不知對方是誰,也不知是敵是友。

  那些保鏢卻有所忌憚,望著男人的手杖,面面相覷,后退一步。

  其中一個膽大的,客氣地說:“我們是受黃秀忠黃老板所托,請這位小姐去見見她的弟弟?!?br />
  “胡說八道,”方清芷于雨簾中昂首而立,挺直脊梁,冷眼望著這些人,“是你們先誣陷我弟弟,現在又要強行帶我走。”

  她沒有轉身,只聽后面男人問身側的人:“黃秀忠?這名字聽著有些耳熟,是哪個黃秀忠?”

  方清芷站在雨中,太冷了,她又孤傲,不肯在這些人面前展露出凄惶之態,除卻剛被圍堵時的慌亂,她此刻已經完全鎮定,手指甲掐著掌心,四下張望,冷靜地想著等會兒該從哪出脫逃。

  身后人的對話,她也一字不漏聽到耳中。

  撐傘的人答:“是祥喜百貨的那個黃秀忠?!?br />
  男人聲音依舊平穩:“哦,他啊?!?br />  沒什么波動。

  方清芷感覺那人似乎看了自己,他的傘略微抬了抬,像是在看她。

  這種感覺算不上好,方清芷看不清對方,對方卻能將她從頭至尾地審視一番,盡管對方此刻瞧起來并不像什么壞人,但……
  但該有的警惕心不可松懈。

  明處人恐懼黑暗里的未知危險。

  男人站在黑傘下,朗聲對著保鏢們說:“勞煩轉告你們黃老板一聲,就說鄙人想請他給一份薄面,不要為難這位……”

  他頓了頓,繼續:“不要為難這位小姐?!?br />
  方清芷說:“還有我弟弟?!?br />
  黑暗中,她聽得對方似乎笑了聲,從善如流:“是,還有這位小姐的弟弟?!?br />
  方清芷看到,方才氣焰囂張的幾個人,霎時間滅了威風,其中一個人再詢問,聲音已經底氣不足:“請問您是……”

  “我姓陳,”這位不知真面目的陳先生聲音略有笑意,“四天前同黃老板在同一間茶室吃過茶?!?br />
  姓陳。
  拄手杖。

  電光火石間,方清芷腦海中冷不丁閃過那兩份報紙上刊載的照片。略粗糙的紙張上,黑白影像不甚清晰,猶如此刻隔著雨簾站立的男人,黑暗團團,卷著雨水,一把沉默大黑傘遮住半邊身行,令方清芷看不清晰。

  保鏢們慌忙:“陳生?”

  男人說:“方才我說的,都記下了嗎?”

  ——語調仍舊是溫和從容,還是教授般的謙和。

  這同方清芷的印象徹底割裂。
  她以為,能做出弒養父、近乎滅滿門的人,語調應當冷如刀,或喑啞如鐵銹,盛氣凌人,傲慢無禮……
  無論如何,絕不會如此時此刻,像大學中謙遜的教師。

  保鏢畢恭畢敬:“記住了?!?br />
  “今天麻煩諸位,請務必一五一十傳達,多謝。”

  那些人連聲說著不麻煩,也不需商量,自知開罪不起,連商議也未有,四相散去。
  方清芷仍舊站在雨水中,并未放松,道謝:“謝謝您,陳先生?!?br />  只是她方才情緒過激,此時聲音難免帶了啞意。

  陳修澤說:“你家在哪兒?是否需要人送你回去?”

  方清芷搖頭:“就在前面,很近。”

  對方點點頭,又說:“阿賢,把雨傘給這位小姐。”

  阿賢遲疑:“先生……”

  陳修澤說:“給她?!?br />
  方清芷站在原地,看著阿賢撐著那把大黑傘走來,黑傘終于從那人面前移走,但他是逆著燈站的。身后霓虹招牌閃著,只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單手拄著手杖,瞧不清上面鐫刻的是什么,只能從那冰冷反光的質地判斷出是金屬質地。
  她的牙齒好像已經嘗到手杖頂端金屬那冷冽的痛楚味道。

  阿賢撐著傘靠近她時,方清芷無措,后退一步,警惕望他。
  近了,她瞧見這個名為阿賢的男人,臉上一道疤,像爬了一只蟲子,橫隔鼻梁,眼皮上也一塊兒痕跡,差點丟了眼睛。

  阿賢說:“先生給你,你就收著?!?br />
  方清芷猶疑著接過那傘:“謝謝?!?br />
  那傘沉甸甸的,方清芷捧在手中便知價格不菲,手柄處也是金屬,銀質的,沉甸甸,是獅首的模樣。

  她握住傘,勉強站穩。

  她又道謝,對方只是笑了笑:“快回家吧,別讓你家人擔心。”

  這位路見不平的陳先生,連自己的具體名姓都未留下,說完這句話后,便拄著那柄手杖,緩步往前行——

  方清芷這才瞧見,對方的腿大約受過傷,此刻走起路來有些微跛。
  不算多么明顯,但一眼能瞧出的異于常人。

  跛足。
  陳姓。
  能令那些人只是聽個姓氏就落荒而逃。

  ……

  方清芷持著大黑傘回家,舅舅舅媽肯定哭成一團,一個說完了完了自己兒子沒救了,另一個苦苦勸她,現在這個社會,被金屋藏嬌并不羞恥,黃老板雖然老了點丑了點年齡能當方清芷父親也綽綽有余了點,但好歹人家有鈔票有地位,跟他不丟人,以后沒錢了,住狹窄鴿子籠領每月堪堪飽腹的薪水才丟人……

  方清芷煩不勝煩,只微微蹙眉:“家豪沒事,很快就會回來?!?br />
  舅舅不信:“清芷,他可是你弟弟啊?!?br />
  方清芷正欲上閣樓,又被舅媽扯住裙角:“你別學那些小白眼狼啊清芷?!?br />
  方清芷問:“誰是白眼狼?嗯?這房子原本是我媽和我的,當初我媽病重,你們的房子被我舅舅拿去抵債,我媽同意你們住進來,要求是讓你們照顧我、讓我好好讀完書。”

  舅舅焦急:“我沒說不讓你讀書——”

  “那剛才你們口口聲聲說的金屋藏嬌是什么意思?”方清芷重重拍掉舅媽的手,“別碰我,我很累,需要休息?!?br />
  舅媽氣得破口大罵:“你還要不要臉?方清芷,你個小白眼狼,你就是個養不熟的狗,你……”

  方清芷已經上了閣樓,重重關上地板。

  木頭不隔音,聲音仍舊很大,她不理,脫掉濕淋淋的衣服,仍舊換上衣衫,是靛藍色的衣裙,她倒在床上,蒙被而睡。
  她太累了。

  等她再醒來時,俞家豪果真已經到家。
  舅舅舅媽宛若劫后重生,圍在寶貝兒子身邊噓寒問暖,涕淚橫流。

  舅舅說:“我就知道陳生是好人啊,前些天他還救了我,勸我說不要再賭。嘖嘖嘖,那樣的大人物,說話如此隨和,我……”

  方清芷視若無睹,外面仍舊下著雨,她拿著自己的舊傘,拿著陳修澤的那柄傘,往前走。

  俞家豪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姐。”

  舅媽不吭聲,拿抹布擦桌子。

  舅舅面色尷尬。

  俞家豪追出:“姐,昨天晚上,他們沒為難你吧?”

  “沒事,”方清芷笑笑,她撐開傘,“我要去上課了?!?br />
  俞家豪欲言又止。

  方清芷查看了信箱,里面沒有收到回信。她照舊回校讀書,溫習,雨下了一天,下午時刻,她終于忍不住,撐著傘往梁其頌的家中去。
  等到了地方,她按了兩次門鈴,都無人開。方清芷心中不安感更重,下樓后,遇見一阿伯,忍不住詢問。

  對方搖頭:“你說賣餅的梁老板?。克患胰硕急痪鞄ё吡?,現在在監獄中呢。”

  方清芷一驚:“什么時候的事?”

  “就今天上午,”他說,“唉,你說好好做生意,這是得罪什么人了呢……”

  方清芷撐著傘,她站在雨霧中,仰臉看,只瞧見灰蒙蒙的天。
  她自然知道對方得罪的人是誰。

  黃老板。

  梁其頌是受她牽累了。

  方清芷不能眼睜睜看著梁其頌被自己牽連,但若讓她去求黃老板,那是萬萬不能。躊躇猶豫間,方清芷忽然瞥見手中的傘,驟然清明。

  ——何不再去求一求陳先生?
  他之前住在北角,又是心地和善,一句話就能讓黃老板放過她和她弟弟……更何況那時候餅是給他吃的,要如何,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情……

  方清芷思及至此,多少已有主意。她望著手中那柄金屬獅首的大黑傘,稍作猶豫,便堅定地往前走,去最近一家報刊,買了份報紙,又同賣報的商販談天。

  喔。
  原來大名鼎鼎的陳修澤陳生如今主要做房產生意。

  方清芷乘車去了總部,直接對前臺小姐說:“請幫我約陳修澤先生。”

  對方吃驚:“您是……”

  方清芷冷靜地將那柄銀質獅獸首的傘給她看,傘柄上鐫刻著小小陳字。她說:“昨晚我同陳生一起,他離開時忘記帶這把傘,我特意送返?!?br />
  前臺重新審視她的面容。

  方清芷知道自己這番謊言底氣不足,瞧瞧她,穿著一條皺了的、無任何品牌標志的廉價的確良棉布裙,她沒有化妝,沒有任何首飾,挽頭發也用廉價的發繩。
  她就差把騙子兩個字寫在額上。

  但前臺望著她的臉,同同事低聲交流許久,仍舊說:“我會幫您打電話傳達——請問貴姓?”

  方清芷說:“我姓方?!?br />
  “方小姐,”她說,“請您稍等。”

  方清芷坐在沙發上,她安靜地等,看著人來來往往,時髦的女郎們,穿著美麗合體的工作套裙,優雅地在這幢高樓中進進出出。高跟鞋在柔軟的地毯上行走,發出細微、悅耳動聽的聲音。方清芷低頭瞧自己,鞋子臟兮兮、沾了泥水,方才將那地毯也染臟。

  她就差大聲喊出,我是騙子,快趕走我。

  前臺小姐很快過來,沒有趕她走,而是客氣地奉上熱茶,微笑:“陳生還有事要忙,請您再等一等。”

  方清芷頷首:“謝謝你?!?br />  她想自己大約撞了運,陳修澤大約真有位同他過夜的方小姐。

  但她等到晚上九點鐘,茶水涼透,身體發寒,對方仍舊沒來。

  沒有人通知她,方清芷看著房間里的燈光黑透,她起身,走出門,才發現前臺已經下班了。

  外面的雨更大了。

  方清芷抿抿唇,她仍舊一手撐破傘,另一只手握著陳修澤昨夜給她的大黑傘,艱難迎著風雨往前走,冷靜地想,看來指望貴人發善心這條捷徑定然走不通,那她還能去哪里……

  風大雨水大,一把小舊傘抵抗不住,風夾雜著雨水迎面而來,灌注她一身,她艱難地迎風走了許久,旁側忽然停下一車,傘面恰好在此刻被風吹爛,她停下腳步,欲伸手去收,只聽車門打開,下來一人,畢恭畢敬:“方小姐,我們陳先生想見見您?!?br />
  方清芷問:“哪個陳先生?”

  他躬身:“陳修澤。”

  陳修澤。

  方清芷已經頻頻接觸這名字,卻還不知對方長什么模樣,是何容貌。

  但她仍舊濕淋淋、狼狽地上了車。
  別無他法。

  她已經等了近四個小時,四個小時的安靜,能讓她想到梁其頌所有糟糕的可能性和種種不可行的拯救方法。

  車子一路往山行,雨水太大,方清芷已經不知車往何處行駛,陳修澤住宅在山頂,一處風光極佳的宅院。靜謐秀美,她順著指引穿過庭院,走過廳堂,最終進了一扇紅木門。

  房間中有著淡淡的焚香氣息,如檀似麝,地上鋪陳厚厚地毯,踩在上面沒有絲毫聲響。方清芷先瞧見熟悉的獸首金屬手杖,離近了,她才看清,那雕刻的也是一只獅子,猙獰兇悍,銀白色金屬,冷冰冰地折著光,而壓著這怒獅首的,卻是一只寬大溫厚的手,牢牢掌控。
  再往上,無一絲褶皺的黑色西裝,熨帖整齊的白色襯衫,男人身材高大,穿著考究,是一張比報紙上照片更清晰、令方清芷呼吸停了一秒的英俊臉龐。

  傳聞中弒養父、心狠手辣滅門的陳修澤,此刻溫和從容望她,微笑開口:“你就是昨天同我過夜的方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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