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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信


  學長已經近一月沒來上課了。

  方清芷獲悉后,問了平時與他相好的朋友,都得到一個同樣的回答。
  ——他家里的生意出了大問題。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香港就這么多的人,這么一些地,鬼佬們倚杖著一身白皮和國籍,霸占著最肥的一塊兒肉。盡管這些年中國人漸漸地勢頭壯大,可惜統總這么多的肉,哪里夠分的。

  學長全名梁其頌,家里面做餅店生意,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貴的人家,不然早就同這里許多富人家的孩子一樣,被送去英美念大學;但相較于窮到書包叮當響、還需要打工來賺取生活費的方清芷而言,對方不必憂心學費和生活費,又有錢來念法律,又有兩千平方英呎的房子住,自然還算富裕。

  方清芷雖然知道他家住址,但也不好貿然上門拜訪。之前她在外打零工,無意間撞到梁其頌的母親,她當時禮貌地叫了聲伯母,只得到了白眼。
  后來,梁父更是單獨來約見她,坦誠說明,梁其頌將來是要去英國念書的。

  盡管他們說得不算直白,方清芷也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她一個跟隨父母從大陸偷渡、如今住在舅媽家閣樓上的人,自然是沒有什么“資格”來同梁其頌做朋友。

  且不論他父母如何,平時在學校中,在日常生活里,梁其頌對她幫助頗多……更何況,方清芷還存著私心。現在梁其頌家中出事,她一個窮學生,也幫不上什么忙,只寫了一封信,寫了自己近期的學習情況和學校中變化,最后密封,請梁其頌的朋友代為轉交給他。

  對方滿口答應。

  方清芷如今念的是商科,剛入學不足半年,前途仍舊渺茫。舅舅舅媽嫌棄她的學費價格高,早就言明,約法三章,只會容她吃飯睡覺,至于學費和其他費用……全靠她自己打工賺錢。在他們眼中,當初接濟妹妹妹夫一家已屬發善心。

  事實上呢?
  方清芷父母雖然是偷渡過來,但她父親頭腦靈活,不多久就攀上陸家,為陸家做事。可惜后來陸家被人尋仇,方清芷父親死在一場亂斗中。當時的陸老爺子重江湖道義,給了一大筆撫恤金,又憐她們孤兒寡母不容易,送了一間房子。

  但自從父親過世后,母親便郁郁寡歡,不久后撒手人寰,臨終前將方清芷托付給兄長。那時方清芷剛讀書,房子和錢理所當然地被舅舅接手。
  用他們的話說,那時房子還沒如今這般價高。這些錢來,他們養方清芷這么大,又給她交了這么多年的學費,早就相抵清了。
  如今全依靠親戚情誼,才愿意留她一個女孩住到大學畢業。等方清芷找到工作和住所,便會請她搬出去。這閣樓呢,還得裝飾裝飾,和下面的臥室連通,將來給她表弟做婚房用。

  現今香港前途未卜,生意盡管照做,但港幣的匯率跌漲卻令人觸目驚心。方清芷同樣迷茫,她和學校中其他同學不同,她一旦畢業便徹底沒了家,只能自力生存,因而學習上更加用功,除卻打工和休息的空隙外,基本都在讀書學習。

  她前段時間在餅店幫忙做工,中秋一過,餅店的生意漸漸平穩,她又去了一家西餐館。方清芷的英語好,長相俏麗,成功應聘,便在這里做侍應生。

  西餐廳和方清芷舅舅家一樣都在北角,四九年,上海人移居香港,大多數都住在這里,因而,賣上海食物的南貨鋪頗多,大大小小,幾步便是一家。
  方清芷工作結束后,已經八點半,她料想舅舅舅媽不會留飯,路過一家還做生意的小館子,買了些生煎包,一邊吃,一邊往回走。

  不知為何,一路上,她總覺有人尾隨。方清芷停下腳步,狐疑轉身,只看到后方停了輛黑色的車,瞧著價格不低。

  其他再無人。

  方清芷想,大約是自己疑神疑鬼,便仍邁步向前。舅舅舅媽的房子在春秧街上,是傳統賣菜賣肉的街市,道路總是濕漉漉的一大片,兩側多是些鋪子,雜貨,菜肉都有。電車已經停了,只剩下孤零零的電車軌道穿過街道,長長蜿蜒像沒有盡頭,方清芷邁步上樓,笑著同鄰居打招呼,還未進門,便聽舅舅舅媽的吵架聲。舅媽哭得聲音極大:“——賭賭賭,天天都去賭,你贏過幾次?這個家都要被你賭沒了——”

  嘩啦啦的東西拋來,差點砸到方清芷身上。她微微側身避開,看到家中一片狼籍,桌子倒了,架子也歪了,本就逼兀的空間愈發狹窄到下不了足。舅媽穿著棉綢的上衣,卷發早就松散了,手里拎著一根晾衣桿,正抽打著地上醉醺醺的舅舅。

  表弟俞家豪默不作聲,對她做了個手勢,示意方清芷跟他走。

  方清芷往前邁步,身后舅媽抹了把臉:“清芷,家里沒錢了,打算把你那個閣樓租出去。我和你舅舅商量了下,租給外人,到底不如租給自己人合適……這樣吧,下個月開始,你每月交四百元,我便允許你繼續住著。”

  方清芷說:“舅媽,當初舅舅答應過我,這房子留我住到大學畢業。”

  地上的舅舅睡得猶如死豬。

  舅媽嚷開了:“他是他,我是我。你舅舅自從迷上打麻將,不知偷了我多少東西去換錢……”

  后面的話,方清芷懶得同她講,徑直邁步上了閣樓。
  她長相隨母親,鵝蛋白臉,杏子眼,偏又唇薄,冷下臉時,頗有不可接近的欺霜壓雪感。

  地上的舅舅爛泥般地哼哼:“住,肯定要住的……”

  舅媽又哭又鬧,方清芷不聽,上了閣樓,摘下包,才看自己這個表弟:“什么事?”

  表弟遞過來一油紙包:“晚上我買了只鹵鵝,偷偷留了份,你吃。”

  方清芷莞爾一笑:“謝謝。”

  表弟說:“姐,你別管我媽說什么,她這是氣急了。別說你畢業后,這房子原本就是姑姑姑父的,你住著,我看他們誰敢趕你走。”

  方清芷捧著那沉甸甸的鹵鵝肉,笑:“好。”

  表弟撓了撓頭,順著樓梯又下去。不多時,方清芷便聽到表弟同舅媽分辯的聲音:“你又是聽了外面人說的歪話,這房子……”

  閣樓低矮,只有中間那一塊兒能讓人堪堪直起腰。方清芷坐在床上,一點一點地吃掉鹵鵝。
  嗯,很香。

  次日清晨,果不其然,舅媽還在嘟嘟囔囔地念叨著這間小小閣樓,倘若能出租出去,每個月也有四百元進賬。現在還是不如換成美元,誰知將來港幣要成什么樣子……

  她說任她說,方清芷寧靜吃完一碗粥,拿去廚房將自己的碗筷洗干凈,包上塑料袋,仍舊放進櫥柜角落,背著書包去學校上課。

  這次方清芷收到梁其頌的回信,他寫信時向來嚴謹,這封信卻有兩次涂改痕跡,應是心不在焉。信紙一張,寫得滿滿當當,只說自己如今情況尚好,父親生意極大有轉圜余地,叫她不必擔心,囑托她照顧身體。
  信紙最后,他還手抄一句莎翁的英文小詩。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我能否將你比作夏天?)

  方清芷讀完信,掩紙,低頭一笑,片刻后,又提筆,給他寫回信。

  「梁其頌學長,
  見字如面……」

  寫信之時,旁側的人在讀報紙,報紙上刊登著一位先生的照片,那人長得極英俊,白襯衫,持手杖,最矚目的還是一雙眼,深邃,專注,堅定。方清芷抬頭瞧了眼,還以為是娛樂報紙,以為又是新電影上映,凝神一看,原來是政治生意的專欄報道。她對政商的事頗為留意,不免多窺了幾眼,看到那照片上先生的名字,陳修澤。

  方清芷低頭,見鋼筆不慎滴了一滴墨在她剛寫好的信上,小聲驚叫一聲,用紙巾去沾了沾,遺憾那墨跡仍舊擴大,將“甚念”二字涂得模糊不清。

  等方清芷將回信交給那人時,對方卻犯了難,猶疑不決、吞吞吐吐。

  方清芷追問幾句,他才囁嚅:“……清芷,你有時間了去見見其頌吧,他現在狀況很不好。”

  方清芷斂眉:“怎么了?”

  “……中秋時,黃老板訂了餅店里的東西送陳生,結果餅有問題,陳生吃病了身體,”那人嘆氣,“陳生什么人?政商……罷了,說了你一個女學生也不懂。”

  方清芷聽出些眉目,她不動聲色:“然后呢?”

  “黃老板那邊的人生了氣,一個餅店哪里能扭得過人家。更何況一開始梁其頌他爸說錯了話,沒能及時讓大人物消氣,”他說,“別說店繼續開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怕是要坐牢。將來梁其頌怕是連書都沒辦法繼續讀……”

  方清芷靜靜聽他說完,問:“我能做些什么嗎?”

  那人說:“有倒是有……就是怕你為難。”

  方清芷說:“不為難,你說。”

  對方如釋重負:“是這樣的,我們想了想,黃老板是因為陳生病了才生氣,不如我們備些東西做禮物,登門去找陳生道個歉,賠個不是,或許事情會有轉機。”

  方清芷笑了。
  她原本就長得美,平時少對人笑,現如今一笑,姿容甚麗,對方呆了呆。

  方清芷說:“照您這么說,這道歉的禮物究竟是準備的東西,還是我?”

  他:“啊,這……”

  “我雖然不夠聰明,但也不至于笨到這個地步,”方清芷收斂笑容,將他手中的信收走,冷住臉,如寒梅傲雪不可欺凌,冷聲,“枉我之前以為你是好人,當我看走眼。”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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