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心意
君珂哪里愿意讓他受一絲損傷,伸手就要推開他,納蘭述一側(cè)身讓開她,走到丑福的另一側(cè)。
丑福睜開眼,看看兩人,嘆息一聲,道:“統(tǒng)領(lǐng),當(dāng)初承你救命之恩,丑福這條命,原本早就打算賣給你,不想后來出了那事,如今我自求解脫,已經(jīng)算是毀諾失信,如何能要你再為我擋刀?統(tǒng)領(lǐng)好意,我心領(lǐng)了,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又轉(zhuǎn)向納蘭述,“大帥,請珍重有用之身,不必為我這個罪人有所憐憫。”
君珂平靜地看著他,“丑福,當(dāng)初把你從刑臺上救下來,你的命就是我的,你要解脫,也要問我同意不同意,現(xiàn)在,我不同意。”
納蘭述則笑了笑,“罪人?若說你有罪,那也是該堯羽來背,你是為了助我堯羽,才會出這事,我沒有眼睜睜看你去死,自己干站一邊看熱鬧的道理。”
“是!”堯羽衛(wèi)們立即從人群中擠過來,“我們也算一個!”
鐵鈞默然上前一步。
鐘元易猶豫了一下,也邁動步子,一邊悄悄瞪自己那個探頭探腦的兒子,低聲罵,“這也是你摻和的?滾一邊去!”
幾位將領(lǐng)一動,所有士兵齊齊上前一步。
黃沙城的罪徒?jīng)]有動,卻都抱起了膀子,斜睨著云雷軍,大有“你們敢當(dāng)真我們就敢殺人”的意味。
舒平等人頓時勃然變色。
“說得好好的事,你們這是要毀約嗎?”舒平手按在腰間刀鞘,冷然環(huán)顧四周,“好啊,很好啊,什么但求解脫,什么情深意重,說到底,還是想將我們留在這里,斬草除根!”
“大帥!統(tǒng)領(lǐng)!兄弟們!”丑福原地轉(zhuǎn)了個身,一個頭重重磕在塵埃,再抬起時已經(jīng)滿面鮮血和塵土,“不要意氣用事!不要為我輕擲性命!我真的毫無怨尤,六萬人命,我背不起,今日終于可以放下,我很感激!”
眾人沉默看他,有人唏噓著背過臉去。
熱淚滾滾落下來,將丑福臉上的鮮血和泥土沖刷成兩道鮮明的溝,他痛苦得肌肉扭曲,眼底光芒瑩瑩,“兄弟們一路護(hù)持,生死與共,危難當(dāng)頭依舊不丟下我,此番恩德,在此謝了,來生必報!但現(xiàn)在,求你們成全我!”
求你們成全我!
一聲慟喊震得塵土浮揚,君珂嘆息一聲,輕輕道:“大家都退下吧,冷靜些。”
納蘭述揮揮手,眾人無奈嘆息一聲,默默退開。
若能以武力解決,何至于如此?恩仇化解,從來不是那么簡單的事。
需要犧牲,需要耐性,甚至需要時間和機緣。
寬恕,才是恒久忍耐。
“還是我們兩人。”納蘭述淡淡道,“作為全軍統(tǒng)帥,與丑福共擔(dān)此責(zé)。”
“找死也隨你們。”舒平咬咬牙,他也不愿意在此處火拼,冷然看了所有人一眼,將疊起的簽條往盒子里放。
“且慢。”君珂忽然道。
舒平手頓住,怒道:“你又要玩什么花招?”
“請把簽條分開往里放,”君珂道,“不要疊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舒平咆哮,“你以為我們在你這神眼面前,還會下陰手?”
君珂默然,納蘭述卻淡淡道:“人在仇恨驅(qū)使下,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來的。”
“胡扯!污蔑!”舒平氣得渾身發(fā)抖,原地咬牙忍了半天,才把簽條分開,捏著簽條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
他把簽條都分開,每張簽條疊成方塊,看不到里面的字,隨即再次要將簽條放進(jìn)簽盒。
“且慢。”
舒平霍然轉(zhuǎn)身,一雙眼睛已經(jīng)怒成了血紅色,狠狠瞪著再次開口的納蘭述,“你又要干什么!”
“舒將軍你的手指似乎過于靈巧。”納蘭述面不改色,指指他,“你要不要換個人?”
“換你媽的頭!”舒平終于忍無可忍,沖前一步,一拳頭就揮了出來,但他暴怒之下,忘記手中還有簽條,拳頭一揮,簽條飛出,頓時散了滿地。
舒平一怔,揮到半路的拳頭生生停住,納蘭述一偏頭讓開,瞥瞥他的拳頭,道:“哦,看舒將軍的招數(shù),好像還是剛猛一路的查家拳拳法,那是我看錯了,這種拳法,手指不會太靈活,誤會舒將軍,實在對不住。”
說完還微微一躬。
他當(dāng)眾道歉,舒平這下再也發(fā)作不出來,聽得他那句“查家拳”,臉上一紅。
查家拳正是丑福的家傳武學(xué),后來做了云雷總教頭,他破除門戶之見,將自家不外傳的武學(xué)精心相授,云雷軍人人都會,此時舒平暴怒之下,下意識使出了自己最熟悉的拳法,使完聽得這一句,不禁也有些慚愧。
這一愧,胸中憤怒便被壓了壓,他退后一步,冷哼一聲,蹲下身去撿簽條。
一個將領(lǐng)也蹲了下來,這人是早先趙興寧的親信,趙興寧在黃沙城死后,君珂提拔了他做個參將。舒平今日帶人來詢問真相,自然都挑選和自己心意相同的人,這位參將一直叫嚷著要為趙興寧報仇,也被舒平視為心服。
“舒將軍。”那參將道,“速速撿起,提防那些人換了簽條!”
舒平心中一跳,四面望望,雖然已經(jīng)到了夜晚,但四面燃起火把,周圍全是人,也就放下心來,冷笑道:“這眾目睽睽如何去換?不過你說的是,還是速戰(zhàn)速決的好。”
說話間兩人都將簽條撿起,那參將將自己的揀的簽條放在舒平掌心就退了下去,舒平趕緊將簽條放進(jìn)盒子,動作神速――他已經(jīng)怕了納蘭述了,生怕他再次打斷出什么幺蛾子。
納蘭述這回倒沒什么動靜,靜靜看著他將簽盒放好,隨即便由舒平和鐘元易出來抽簽。
眾人都緊張起來,一時除了火把燃燒的畢剝之聲,山坡上下密密麻麻數(shù)萬人毫無聲息,空氣似乎是被繃緊的弦,輕輕一撥,便要斷了。
君珂尤其緊張,手指都開始痙攣,忽然掌心一熱,手已經(jīng)被納蘭述拉住,這一拉,她才發(fā)覺自己掌心濕冷,而納蘭述溫暖干燥,輕輕包住自己,暖意一涌,忽然心就定了定。
舒平先抽,鐵青著臉色拿出一張,看了一眼臉色一變,憤然將簽條往地下一擲。
他這動作令云雷很多人失望,冀北這邊卻都眼睛一亮,鐘元易上前一步撿起簽條,看了一眼眉飛色舞,聲若洪鐘地念:“腿!”
冀北聯(lián)軍齊齊吐出一口長氣的聲音,令遠(yuǎn)處草原人以為打了春雷。
“算他運氣好!但不會永遠(yuǎn)好下去!”舒平憤然退后一步,牢牢盯著鐘元易。
鐘元易的神情也有了點緊張,老帥搓了搓掌心,忽然舉起拳頭,做了個中指朝天的動作。
在場的血烈軍一看見這個動作立即亢奮了,齊齊舉拳,向天伸出中指,大喝,“向帥威武,血烈無敵!”
幺雞烏溜溜的眼珠子忽然瞪圓了。
君珂傻在了當(dāng)?shù)亍?br/>
豎中指……豎中指……
“鐘帥……”縱然此時心情痛苦,她也忍不住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你們剛才那個動作……”
“那是我血烈軍的獨有手勢。”鐘元易肅然道,“向帥當(dāng)年每上戰(zhàn)場,必然沖著敵人施展這個手勢,每戰(zhàn)必勝,所向披靡,久而久之,這個手勢便成為所有向帥屬下和血烈軍將士的精神圖騰,每逢重要戰(zhàn)事或重大事件,都以此來向天祈禱,求得上天眷顧和向帥保佑。”
“向帥威武,血烈無敵!”血烈軍們中指豎天,再次虔誠地齊齊大喝。
幺雞砰地一頭栽到了地上。
君珂晃了晃,腦子里飛出無數(shù)圈波紋……
向帥……
大燕史上第一傳奇人物,軍人豐碑,天下名帥……
原來是個猥瑣的穿越人!
……
鐘家老帥豎著中指,“求天保佑”地去抽簽了,丑福的生死系在他身上,老帥的心理壓力也有點重。
那張簽條被他小心翼翼展開時,老帥的眼睛先是瞪得滾圓。
那種神情,令人害怕。
所有冀北聯(lián)軍士兵倒抽氣的聲音,令遠(yuǎn)處草原士兵驚惶起身,以為起颶風(fēng)了。
老帥板著臉,死死盯了簽條一陣,霍然將簽條一拋。
眾人給他這個動作,驚得小心臟似乎也被狠狠抓起,一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驀然一陣大笑,鐘元易站在坡下,抱著肚子,豎著中指,向天狂笑。
“老夫就是運氣好!向帥就是最威武!無論如何,死亡簽沒落在我手上!”
一瞬間所有冀北聯(lián)軍都想撲過去暴打這老貨一頓。
而剛才還在狂喜的云雷復(fù)仇派士兵,也想撲過去暴打這老貨一頓。
鐘元易完全沒有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成為兩派公敵,樂不可支將簽條對著所有人一展,大聲宣告:“臂!”
冀北聯(lián)軍歡呼,云雷軍嘩然。
“怎么可能!”舒平厲聲道,“哪有這樣的事!”
“有人做了手腳!”
“有假!”
“重來!”
“我們不信!不抽了!殺了他們!”
君珂眼底的喜色剛剛露出一點,便被云雷軍憤怒不信的叫喊抹去,她看了納蘭述一眼,微微嘆了口氣。
也許納蘭確實使計動了手腳,想要保丑福一命,可是就像他說的,云雷的憤怒和仇恨,必須要有所宣泄,如果三簽都不是要害,那么云雷絕不會收手,只會覺得被欺騙,火上澆油,更加憤怒。
到頭來,還是解不開的局!
“現(xiàn)在嚷什么!”納蘭述忽然冷冷開口,聲音不大,可是立即便壓下了云雷如潮的吶喊,“還有一張簽,是你們舒將軍抽,全部抽完,再叫不遲!”
君珂心一跳――納蘭述這話什么意思?
舒平擺了擺手,身后的吶喊漸漸止住,他用蛇一般陰狠的目光盯了納蘭述半晌,才冷聲道:“大帥,我知道你詭計多端,但我奉勸你,不要玩什么花招,云雷兩萬兒郎,被你玩得已經(jīng)夠慘,你要再不知收斂,咱們也不必玩這些心計花招,玩也玩不過你,咱們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罷了!”
“你說什么我聽不懂。”納蘭述若無其事地道,“天意這東西,有時候也會保佑無辜的人,再說,抽簽還有一次呢。”
舒平冷笑一聲,一揮手,身后復(fù)仇派的將領(lǐng)士兵開始后退,并自動結(jié)陣,看樣子,如果最后一張簽還是臂或腿的話,云雷軍就要不顧一切,當(dāng)場動手了。
眾人都有緊張之色,也有點憤懣,但被將領(lǐng)們約束住,只有互相怒目而視。
君珂閉上眼睛――她實在不忍看見,一路扶持,自己傾盡心力的聯(lián)軍,今日這分裂的一幕。
舒平走向簽盒。
他步子很重,很決然,滿滿殺氣。
這樣的步子,讓人看出他的決心――最后簽的結(jié)果,已經(jīng)不能令云雷復(fù)仇派完全遵從,一旦不是死簽,就是流血后果!
眾人的呼吸開始屏息,每個人的心都在矛盾中掙扎,每個人都覺得混亂,不知道該祈禱怎樣的結(jié)果,不知道下一刻,是否就劍飛刀落,兄弟成敵。
丑福跪在地上,似乎在喃喃祈禱,君珂聽見他竟然祈禱的是“死簽!”“死簽!”
君珂一震,心痛得無以復(fù)加,幾乎要轉(zhuǎn)身狂奔,再不要面對這一刻的痛心折磨。
舒平的手,緩緩伸進(jìn)簽盒,抓出一張疊成方塊的紙條,隨手往地上一擲。
那個先前幫他揀簽條的參將迅速撿起,展開一看,露出狂喜的神色。
云雷復(fù)仇士兵的眼睛睜大,冀北聯(lián)軍不自知地上前一步。
舒平睜開眼,一眼過去,神色一變,一驚,隨后是一喜。
那參將已經(jīng)迫不及待大聲報了出來。
“心!”
轟然一聲,冀北聯(lián)軍驚呼絕望,人人從剛才的歡喜之中破滅,面色死灰。
轟然一聲,云雷復(fù)仇派士兵開始?xì)g呼,舒平驚喜地踉蹌后退幾步。
死簽!
云雷可以不必以死相沖了。
云雷剛才還覺得冀北這邊搞鬼,逼他們兵戎相見,是想將他們?nèi)苛粼谶@里,此刻看見死簽,人人渾身一松,一時間都有死里逃生的感覺。
雖然他們憤怒,決然,為報仇決裂不惜破陣一死,但心里也明白,兩萬多云雷,在二十多萬冀北聯(lián)軍面前,實在是螳臂擋車,一旦拔刀相向,最后絕對是全軍覆沒后果。
丑福的死簽,等于救了他們的命。
他們不怕死,但留下命總是好的。生死關(guān)上走過,逃得一命的人,往往也會因為心生感激歡喜,而多幾分寬容。
所以他們在看見納蘭述面色沉痛向丑福走去時,雖然戒備,也沒阻止。
納蘭述在丑福面前蹲下,轉(zhuǎn)頭問舒平,“我可以給丑將軍一杯送行酒嗎?”
云雷軍本來緊張地盯著他,怕他突然出手救人,聽見這句,云雷軍松了口氣。
冀北聯(lián)軍卻面露失望。
舒平猶豫了一下,還是害怕納蘭述會玩什么花招,硬著心腸拒絕,“大帥,我看沒必要了。”
納蘭述嘆息一聲,淡淡道:“當(dāng)初丑福傾囊將所有家傳絕技相授,拼命救下你們性命的時候,大概也不會想到,會有這一天吧。”
云雷復(fù)仇派的士兵,微微低下了頭,他們的怒火經(jīng)過這一波三折的變化,再經(jīng)過剛才這死里逃生的一喜,已經(jīng)消弭了一些,此刻聽得納蘭述語氣蒼涼的這一句,心中也有些觸動。
“丑兄。”納蘭述不再看云雷人,轉(zhuǎn)頭,盯住了丑福的眼睛,“我但望你記住我以前的話。”
丑福也盯著他的眼睛,半晌,卻苦澀地?fù)u搖頭。
“大帥。”他低聲道,“您的苦心,我很感激……很感激……可是,我心甘情愿……您不知道這些日子我的痛苦……”
“我知道。”納蘭述打斷他的話,“可是,你太自私。”
丑福怔了怔。
“你還欠著一個人的情,就想撒手。連掙扎都不愿意為她掙扎。”納蘭述冷冷道,“然后你解脫了,把所有的痛苦、自責(zé)、不安、和罪孽,扔到她的背上。你就是這樣對你的恩人,比仇人還冷酷自私。”
“大帥……”丑福注視著舒平捧過來的長劍,面露解脫的微笑,“所以,拜托你了。”
納蘭述皺皺眉,還沒說話,突然一直泥塑木雕般呆在原地的君珂,發(fā)出了一聲尖叫。
“不!”
她的聲音壓下了所有人的歡呼,撲過來的時候淚流滿面。
丑福立即退后幾步,厲喝:“統(tǒng)領(lǐng),大局為重!”
君珂將要撲到他身側(cè),忽然停住,一轉(zhuǎn)身,砰嗵一聲。
她對著云雷士兵們跪下了。
舒平退后一步,云雷士兵們一陣驚呼,連復(fù)仇派的士兵都開始手足無措,慌亂地退后。
云雷是君珂一手打造,君珂是他們的精神和靈魂,那種自初生便開始締造的存在感和威信,雖然被仇恨的怒火暫時壓沒,但當(dāng)他們心中敬慕的少女當(dāng)真跪倒塵埃,所有人心都顫了顫。
“兄弟們!我不求你們原諒我!”君珂直直跪著,仰臉看著所有人,“求你們,想想當(dāng)初丑福剛來的模樣!”
“砰。”一個響頭磕在塵埃。
云雷士兵們臉色變了變,想起初來時丑福那可怕的臉,想起他自刑臺上被統(tǒng)領(lǐng)救下,身負(fù)深怨,母親懸梁,卻連用真面目報仇的機會都沒有,一頭扎進(jìn)火盆,從此不見天日,想起他至今大仇未報,想起他的仇人,和他們一樣,也是朝廷。
“求你們,想想他來之后,為你們做了什么!”
“砰。”又一個頭磕在塵埃,再抬起時,額頭紅腫。
云雷士兵們閉上眼睛,想起被君珂“欺負(fù)”的日子,丑福總教頭是最寬厚的一個,每天起得比他們早,吃得比他們差,睡得比他們晚,操練里誰受傷了,他親自背回去,誰生病了耽誤訓(xùn)練了,他白日教練士兵,夜間再給恢復(fù)的病員補練。
“求你們,想想沖出燕京后,他為你們做了什么!”
“砰。”又一個頭磕下,鮮血涔涔,淹沒眼角。
云雷士兵們退后一步,有人想上前攙起君珂,環(huán)顧四周,手縮了回去。
有人看向丑福,眼底的憤怒漸漸淡了些,那人遍身傷痕,大多是為救兄弟們救的,出燕京后轉(zhuǎn)戰(zhàn)魯南,云雷士兵們畢竟建軍短,底子差,實戰(zhàn)中就暴露了不足,丑福為此破例,教授了自家秘不外傳的獨門武藝,有少數(shù)士兵甚至還知道,因為違背祖訓(xùn),丑福在父母靈牌前跪了三天三夜,并按照祖例,自罰三刀。之后才有了大家武技的增強,得以在戰(zhàn)爭中保住性命。
大燕武學(xué)世家,誰家不把家門絕學(xué)看作重寶?誰家能有丑福如此氣度?
“求你們,想想清楚,到底誰才是你們的仇人!”
“砰。”又一個頭磕下,君珂伏在地上,不動了,鮮血慢慢地浸潤了額下的泥土。
冀北聯(lián)軍無聲,多少人淚花閃爍。
鐘情咬著手指,忽然抱住了幺雞的脖子,幺雞煩躁地一爪踹開他,呼哧呼哧原地打轉(zhuǎn)。
黃沙罪徒收起渾渾噩噩的神態(tài),認(rèn)真地看著那跪著的瘦弱少女,獨眼低低一句“這娘們,要得。”
丑福淚流滿面,臉上那種原先堅決毅然的神態(tài),漸漸出現(xiàn)縫隙,納蘭述竟然沒有回頭看君珂,也沒有阻止她的哀求,一直緊緊盯著丑福,手搭在他肩上,沉沉。
云雷士兵們,捏緊了拳頭,很多人開始唏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個士兵游魂般晃出復(fù)仇派的隊伍,看看伏地不動的君珂,看看熱淚縱橫的丑福,什么也沒說,竟然就那么飄到放棄派的隊伍里去了。
他這一出來,就像先前分裂兩半一樣,復(fù)仇派再次出現(xiàn)分裂,走出一大批人,嘆息著,茫然著,捂著臉流著淚,默默走到了另一邊。
還有人嚎叫著,哪邊都沒去,直接沖出了隊伍,奔向山坡那一頭,發(fā)瘋般地抽劍亂劈亂砍。
但也依舊有許多人留在原地,心中仇恨此刻無法放下,不愿放棄,也不愿看君珂,背過身去。
舒平木然僵立,看著隊伍再次分裂,臉色鐵青,逼視著君珂:“君統(tǒng)領(lǐng),君珂,你當(dāng)真要逼到云雷徹底分裂,從此無力回家,流浪天下,才甘心嗎?”
“冤有頭債有主,這不是丑福該承擔(dān)的錯……”君珂手撐著地面,跪坐在地,一字字道,“他不該死。”
“他不該死,誰該死,你嗎?”舒平冷笑,“那行啊,你可以代他死。”
“如果可以,我愿意。”君珂仿佛根本沒聽見他的譏嘲,還是那個堅決的語氣,“但是現(xiàn)在不可以,真正的仇還沒有報,我從不想推卸責(zé)任,但我要告訴你們,當(dāng)初我在陛見的時候,就曾親耳聽過皇帝祖孫討論云雷盟民,他們視你們?yōu)槎玖觯J(rèn)為你們是影響大燕國力和未來的隱患,所謂的云雷軍,從一開始就是他們的陰謀,按他們的計劃,將來要將你們打散了送上戰(zhàn)場,在各處戰(zhàn)場之上消耗干凈,然后你們留在京中的家屬,自然由得他們處置。他們只是還沒有來得及動你們,但一旦有機會,大燕朝廷,絕對會不惜任何代價將你們拔除……”
“但事實上,拔除了我們的,是你們。”
“天意……”君珂黯然道,“兄弟們,求你們冷靜點,仁慈點,留下丑福一條命,留下我們的情分,給我們機會贖罪,大家一起向朝廷復(fù)仇,不好么?”
“六萬親屬死亡時,誰給我們冷靜和仁慈?君珂!到了今天你還想利用我們?”
“別說了……”
君珂回頭,看著顫顫出聲的丑福。
“統(tǒng)領(lǐng)。”這自身被冤,母親懸梁,自毀容貌時都沒有落淚的漢子,此刻淚流滿面,沖得滿面鮮血淋漓,他直著身子,向著君珂,雙手掌心墊在額頭,緩緩伏下,行了一個最隆重的大禮。
“夠了……”他哽咽地道,“您做得,足夠了……丑福此生無憾……下輩子……下輩子……”
一句話沒有說完,他轉(zhuǎn)頭,對緊緊盯著他的納蘭述一笑,扭曲的面龐此刻笑起來竟然是溫暖的,輕輕道:“還有兩刀,只好委屈你們了……”
納蘭述眼神一閃,精芒暴漲。
丑福霍然起身,手一伸,舒平手中長劍已經(jīng)到了他的手中。
隨即他吸氣,發(fā)出一聲低低的格格之聲,長劍劍鋒掉轉(zhuǎn),閃電刺下!
“撲哧。”
寒芒一爍,入肉之聲細(xì)微。
一道血箭飛射,飆出三丈之遠(yuǎn),落入云雷復(fù)仇派陣營之中,辣澆了他們一臉。
云雷士兵神色震撼,滿臉血而不敢去擦――他們以為還會有猶豫沖突,未曾想丑福如此決絕!
先前一腔憤激仇恨無處宣泄,逼他死堅決凌厲,然而當(dāng)丑福當(dāng)真一劍穿心,他們忽然覺得茫然而空寂。
仿佛不知何以如此,而將來又該何去。
冀北聯(lián)軍士兵悲憤得眼睛發(fā)紅,被將官死命按住才沒有沖下來。
丑福晃了兩晃,因為一直被納蘭述扶著肩,他跪著的身子沒有倒,一柄長劍穿心而過,劍尖鮮血,滴滴落于初春草場。
他一口氣息未絕,直直望著被濺了一臉血的舒平,似在等待著什么。
舒平也被震得忘記擦臉上的血,看看他穿心的傷口,臉上也掠過一絲黯然之色,隨即微微一躬,輕聲道:“一劍穿心,恩怨俱了。丑福兄,之后不論生死,云雷和你沒有怨恨了。”
鐘元易冷哼一聲,“確定人家活不了,再來做好人!”
君珂一直背對著丑福,始終跪在地上沒有起身,她的背影慢慢僵硬,像一尊石像,沉沉矗在了地上,她姿勢那么沉硬,像愿意從此消亡在泥土里。
在眾人都以為她要永遠(yuǎn)站不起來的時候,她驀然頭一仰,雙臂一伸,發(fā)出一聲凄厲痛切的大叫。
叫聲尖銳,像鋼針一樣拔地而起,尖端刺入無上遙遠(yuǎn),夜空中層云浮動,都似因此裂出罅隙,其間冷白的閃電一閃。
疼痛、悲憤、絕望、泣血之聲。
山坡上下數(shù)萬人,寂然僵立,凜凜至心動神搖,只覺得心頭壓抑憤懣,也如這漫天層云突降,卻不知道如何持捅天之槊,將這霾云戳破。
卻依舊有不合時宜的嘀咕聲,在這樣痛徹的嚎叫里,低而清晰地響起。
“還有兩刀呢……”
嘩然一聲,忍無可忍的冀北聯(lián)軍爆發(fā)了。
“你他媽的是人嗎?”血烈軍士兵撕下自己頭上的紅色布巾,恨恨砸到云雷士兵臉上――這是他們單打獨斗的挑戰(zhàn)方式。
“嗷唔――”幺雞亮出利齒,群狼眼光幽浮。
“就算欠你們的命,今兒我也要先揍了你們,再自殺!”堯羽衛(wèi)撲上前來。
“娘地,咱們算什么窮兇極惡?”黃沙城的罪徒抱著膀子,大聲說風(fēng)涼話,“和這些殺完人還要戮尸的比起來,咱們善良得像嬰兒!”
連云雷一部分士兵都露出憤怒之色,一些本就走開的人,走得更遠(yuǎn)了些。
舒平回頭怒視那說話的士兵――這人是少根筋,此刻還不明白,自己已經(jīng)犯了眾怒。
仰天長號的君珂,霍然一個翻身而起,半空中身形一折,已經(jīng)撲到了舒平先前托過來的剩下的兩柄刀面前。
“好!”她聲音凄厲,“還你個干凈!”
單手一拍,托盤飛起,兩柄刀刺上天空,再閃電般落下。
她飛身迎上!
忽然人影一閃,撞向君珂!
“砰。”
“哧。”
“大帥!”
被撞飛的君珂,在地上一個翻滾爬起,一低頭,就看見蔓延到膝下的血。
她一呆,半跪抬頭,前方視線已經(jīng)被遮掩,堯羽衛(wèi)血烈軍的將領(lǐng)們圍成一團,連呼大帥,聲音急切,她卻看不清里面發(fā)生了什么。
人群縫隙里,有鮮血蜿蜒流出,流向她膝下。
君珂眼睛都被那紅刺傷,霍然抬頭,旋風(fēng)般撲了過去。
“讓開!讓開!”
她嘶聲叫喊,眾將急急讓開,君珂差點栽到納蘭述身上,頭一低,便見兩柄刀,明晃晃插在納蘭述臂上和腿上。
“納蘭!”君珂一聲痛喊,想要抱住他,卻又怕弄痛他的傷口。
納蘭述臉色蒼白,勉強笑了笑,道:“你剛才那個位置太傻了,會傷了筋脈的。”他還挪了挪自己手臂,道:“要像我這樣,傷肉不傷筋。”
挪動傷口痛得他眉頭一皺,君珂慌忙按住他,只覺得心口疼痛,痛那血跡殷然傷口,也痛他在此刻還不忘開玩笑安慰自己,咬咬牙忍住哽咽,也拼命擠出一點點笑意,道:“知道了……以后……不那么傻……”
字眼堵在咽喉,她轉(zhuǎn)過頭去,轉(zhuǎn)眼又轉(zhuǎn)回來,道:“走,回帳包扎。”
“等等……扶我起來……”
君珂將納蘭述扶起,納蘭述一站起,臉上安慰君珂的笑意便蕩然無存,直直立在舒平面前,神色冷肅,隨即慢慢伸手,拔出穿過臂上和腿上的長刀。
長刀穿過肌骨發(fā)出細(xì)微的摩擦聲響,君珂死死盯著,攙扶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卻堅決不肯讓自己倒下。
萬軍屏息,看他們主帥,近乎漠然地,拔出穿身長刀,鏗然一聲,拋在舒平腳下。
長刀滿血,染紅草地。
納蘭述舉起受傷的手臂,特意將傷口對著云雷士兵方向亮了亮,語氣里毫無疼痛,平靜而譏誚地道,“三刀,六洞,至此完畢。云雷眾位,你們可滿意了?還需要到丑將軍那里檢查一下嗎?”
云雷士兵們低下了頭,舒平躲閃著他的目光,默然退后。
“將丑將軍遺體送回大帳。”納蘭述吩咐一聲,幾個士兵上前抬走了丑福,舒平抬頭看著四周目光,垂下眼睛,道:“既如此,今日事,往日怨,到此……了結(jié)吧。”
沒有人回答他,每個人眼睛都是紅的,目光都是凌厲而憤怒的,也許憤怒未必對他們,但今日流的鮮血,終究落在了每個人心里。
“云雷不會再留下來,今日天涯作別。”舒平冷冷看著君珂,“君統(tǒng)領(lǐng)昔日欺瞞,有大帥這兩刀,我們也一筆勾銷。”
“從今之后,人間陌路,野牛嶺下,恩斷義絕!”
他以掌作刀,斬下一片衣角,再不看君珂一眼,霍然轉(zhuǎn)身。
他身后,復(fù)仇派的云雷士兵一個接一個走上來,默默斬下衣角,再決然離去。
黑色的衣角不斷斬落,被風(fēng)吹起,在草原春夜里翻飛作舞,如無數(shù)黑色的蝴蝶振翅來去,又或者是新墳前,漫天灑了灰黑色的紙錢。
飄落如雪。
君珂默默立在這割袍之雪里,身軀挺直,眼神空茫。
地平線上,那支倔強而孤獨的隊伍,漸漸走遠(yuǎn),似一片黑色的云,終于飄過了她的天際。
那一年,十七歲少女初入燕京。
那一年,武舉擂臺上第一個大燕女狀元。
那一年,女狀元有了自己的第一支軍隊。
那一年,城郊大營,一群貼著狗皮膏藥的盟下大爺。
那一年,山谷里關(guān)滿了嗷嗷叫的光身子老爺兵。
那一年,老爺兵從四肢不勤變成健步如飛。
那一年,一群“一流建制三流待遇”的老爺兵,打遍京城御林軍驍騎營。
那一年,武德門前,國歌唱響,腳踩驍騎營,失色御林軍,羞愧九蒙旗,天下武德,唯我云雷。
那一年,陰差陽錯,天意森涼,煙云蒸騰,血色燕京。
那一年,鮮血染紅的草地,割袍斷義的結(jié)局。
……
君珂的淚珠,在眼眶邊慢慢凝結(jié),化成晶珠兩顆,流光閃爍,卻終究沒有落下來。
終究要失去,挽不回的無可奈何。
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從此將在記憶里化灰,一日日抹殺鮮艷,再回首沉黯斑駁。
恩怨難明,心意如霧,從此之后,惟愿一路從容。
她半跪著,不再看離去的那些人一眼,趕緊慢慢扶納蘭述躺下,熱血流到了手上,她心中也壓抑粘膩,被無數(shù)淚意擁堵。
納蘭述臉色蒼白,卻在微笑,他傷得不輕,神情卻很滿意,君珂有點訝異地看著他,以為他痛傻了。
“可憐的小傻子……”納蘭述終究不舍得她那疼痛的模樣,掙扎著抱住她的肩,微微喘息地轉(zhuǎn)過臉,在她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
君珂霍然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