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著新世界(上)
1
有些深夜,在周圍都安靜下來之后,我會沉沉地坐在椅子里,闔上雙眼去看。
浮現在眼前的,歷來都是別無二致的光景,每一次都一樣。
在佛堂的黑暗中熊熊燃燒于護摩[1]壇上的火焰,伴著自地底傳來的真言朗唱,橘黃色的火粉爆裂綻放,仿佛連合十的雙手都要被包裹起來一般。每當此時,我都會感到不可思議:出現的為何是這幅景象?
距離我十二歲時的那個夜晚,歲月已然流逝了二十三載。在過去的歲月里,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也有過無法想象的悲傷與恐懼。在我十二歲時曾經相信過的一切,應該早已經被徹底顛覆了才對。
然而即使到了今天,不知為何,腦海中最先浮現的,依然是那一晚的景象。
我所受的催眠暗示,果真強大到如斯地步么?
有些時候,我甚至還有這樣一種感覺,仿佛直到今天,我依然未曾從洗腦中逃脫。
時至今日,之所以會要將這一連串的事件記載下來,是因為一個小小的理由。
自從大半事物歸于灰燼的那一天以來,已經過去了十年的歲月。
十年這樣一個時間段,其實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意義。只不過頗為諷刺的是,當曾經堆積如山的懸案一個個得到解決,新體制終于開始步上正軌的時候,對未來的疑問卻也生出了萌芽。而在這些日子里擠出時間反復翻閱歷史資料之后,我認識到,人類這種生物,不管有過多少不得不伴著淚水吞咽的教訓,只要過了咽喉,所有教訓便又會被徹底遺忘。
當然,不論是誰,都不會忘記那一天無法用言語表述的感受,還有不再讓同樣的悲劇重演的誓言。應該不會吧,我期望。
只是萬一到了某一天、到了某個連人們的記憶都徹底風化的遙遠未來,我們的愚蠢會不會再度上演呢?這份憂慮一直縈繞在我心頭,怎么也揮之不去。
因此,我下決心提筆撰寫這一份手記,然而寫到中途卻又屢屢感到難以為繼。在自己的記憶里,仿佛時時處處都有被蟲豸咬噬的部分,怎么也想不起重要的細節。
找當時一同經歷的人比照印證,卻又發現人類的大腦似乎會通過臆造來補全記憶中的欠缺部分。明明是一同經歷的事情,彼此之間卻常常生出相互矛盾的記憶。
譬如,我之所以能在筑波山活捉擬蓑白[2],是因為之前眼睛疼痛,戴上了紅色太陽鏡的緣故。直到今天,這件事情依然鮮明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覺卻相當自信地斷言我并沒有戴過那樣的東西。不但如此,覺甚至還在言語之中暗示,那時候之所以會捉住擬蓑白,完全是他的功勞。當然,這是絕對的無稽之談。
我半帶賭氣地找了所有我能想到的人,逐一對照矛盾之處。在這一過程中,無論是否愿意承認,我還是意識到一個事實:不管是誰,都不會將記憶扭曲到對自己不利的方向上去。
我一面憐憫地笑,一面將這條關于人類愚蠢程度的新發現記到自己的手記里。忽然間,我意識到我獨將自己劃在了這條法則之外。但在他人看來,我肯定也是依照自身的喜好重寫了自我的記憶吧。
所以,我想加上一條附記,注明這份手記說到底只是我的一家之言,甚至也許只是為了將我自身的行為正當化而扭曲的故事。尤其是后來之所以會有那么多生命隕落,也可以說都是我們的行為所致,因此對于我而言,哪怕是在無意識之中,應該也有扭曲故事的動機吧。
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努力挖掘自己的記憶,真誠面對自己的內心,盡可能忠實地描寫事件的細節。此外,通過模仿古代小說的手法,我也希望盡量重現事件發生當時自己的所感與所想。
這份草稿以永不褪色的墨水寫在據說足以保存千年而不會氧化的紙上。完成之際,我應該不會給任何人看(不過也許會給覺一個人看,聽聽他的意見),直接放進時間膠囊,深埋到地下吧。
到那時候,我打算再抄寫兩份,總共留下三份。這幾份手記的存在必須保密,以防將來的某一天,舊體制,或者近似于舊體制的制度復活,對一切書籍加以審查的社會再度降臨。而之所以抄錄三份手記,就是考慮到萬一出現那樣的情況,還可以勉強應對。
換言之,這幾份手記是給千年后的同胞留下的綿長書信。當它們被閱讀的時候,我們應該已經知道,我們是否在真正的意義上有所改變,是否踏上了嶄新的道路。
還沒有作自我介紹。
我叫渡邊早季。二一〇年十二月十日生于神棲六十六町。
就在我降生之前,一百年一開花的竹子忽然間一齊綻放。三個月滴雨未下,卻在盛夏時分下起了雪。盡是反常的氣象。然后,到了十二月十日的那天晚上,天地萬物都要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沒之時,猛然間閃電劃破長空,無數人目睹到身披金色鱗甲的神龍在云間游弋的模樣……
諸如此類的異象,半點也沒有。
二一〇年是很平凡的一年。我也和那一年一同出生在神棲六十六町的其他孩子一樣,是個極其平凡的嬰孩。
不過對于我母親來說,那恐怕是不同的吧。懷上我的時候,母親已經快要四十歲了,心底似乎早已悲觀地認定自己不能生出孩子。在我們的時代,臨近四十的確是相當高齡的妊娠年紀了。
而且我母親渡邊瑞穗還身居圖書館司書的要職。她的決斷不但可以左右小町的將來,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可能影響到許多人的生死。每天都承受著如此沉重的壓力,又要小心顧及重要的胎教,實在不是一般人能夠應付得來的。
同一時期,我父親杉浦敬則是神棲六十六町的町長。那大概也是相當忙碌的職務吧。不過在我出生的時候,司書工作的責任之重,遠非町長所能比擬。當然,今天也是這樣,但也許已經沒有像當年那么大的差別了。
在一場給新發掘出的書籍進行分類的會議開到一半的時候,母親突然感到強烈的陣痛。雖然距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星期,但羊水已經破了。母親立刻被送到小町遠郊的婦產醫院。僅僅過了十分鐘,我便在這里發出了第一聲啼哭。不過據說我的運氣很不好,臍帶繞頸,臉都憋紫了。一開始根本哭不出來;助產士又是個年輕人,第一次給人接生,急得差點發瘋。幸好臍帶的結很快解開,我也終于得以將這個世界的氧氣吸進自己的肺里,并發出健康的啼哭聲。
兩周之后,在同一家婦產醫院兼育兒所里又有一個女孩降生。那就是后來成為我摯友的秋月真理亞。真理亞不但是早產兒兼胎位倒置,還和我一樣都是臍帶繞頸,而且據說她的情況比我嚴重得多,出生的時候已經差不多陷入了假死狀態。
不過似乎是因為之前有過給我母親助產的經驗,這一回助產士處理起來很冷靜。聽說如果當時稍有一點應對不當,解開臍帶的時間略晚一會兒的話,真理亞肯定就活不成了。
我記得自己在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的時候,曾為自己間接拯救了摯友的生命欣喜不已。然而到了今天,每當再度想起這件事,我心中就會涌起復雜的感情。因為,如果真理亞沒有降生到這個世界,應該也就不會有那么多的人失去生命……
回到剛才的話題。我在家鄉豐潤的自然懷抱中度過了幸福的幼年時代。
神棲六十六町由散布在大約五十平方公里地域內的七個鄉構成。外界與小町的分界是八丁標。考慮到千年之后[3]的世界也許連八丁標都會不復存在,所以姑且在這里作個解釋。八丁標又叫“注連繩”,上面懸著無數名為“紙垂”的紙片,它是阻止外界的邪惡事物侵入小町的牢固路障。
孩子們被反復告誡絕不可跑到八丁標外面去。外界到處游蕩著惡魔和妖怪,小孩子一個人出去的話,會遭遇可怕的東西。
“都說有可怕的東西,可到底是什么呢?”
我記得自己有一天這樣問過父親。那應該是大約六七歲時候的事吧,說起話來可能還有點口齒不清。
“很多很多啊。”
父親從桌子上抬起頭來,手托在長長的下巴上,向我投來充滿慈愛的目光。那雙和藹的茶色眼睛至今仍然在我記憶中閃亮。他從來沒有用嚴厲的眼神看過我,也幾乎從不對我大聲說話。只有一次,也是因為我自己不注意,走路東張西望的,再不警告我,我就要掉進原野上的大洞里去了。
“唔,早季也知道的吧?化鼠、貓怪、氣球狗的故事啊。”
“那些東西全都是故事,不是真的,媽媽這么說的呀。”
“別的先不說,化鼠真的有哦。”
父親雖然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卻讓我大吃一驚。
“騙人。”
“不是騙人。之前小町大興土木的時候,也請過很多化鼠來幫忙。”
“我沒看到啊。”
“因為大人們都注意不讓孩子們看到。”
父親沒有說為什么要瞞著不讓我們看到。不過化鼠這樣的東西,恐怕是丑陋得沒法讓孩子看吧,我這樣想。
“但是,化鼠既然聽人的指揮,那也并不可怕呀。”
父親把正在看的文書放到矮桌上,揮起右手,口中低聲念誦咒文。細細的紙纖維發出的沙沙聲變化起來,浮現出猶如炙烤一般的復雜花紋。那是顯示町長決裁事項的花押。
“早季知道‘陽奉陰違’這個詞嗎?”
我默默搖頭。
“表面上聽從指示,心里卻在打著相反的主意。”
“相反的主意是指什么?”
“欺騙對方,并制訂背叛的計劃。”
我張大嘴巴。
“不會有那種人吧。”
“是啊,人當然絕對做不出背叛別人的事。但是,化鼠和人完全不同。”
我開始有點害怕了。
“化鼠把具備咒力的人類當作神來崇拜,所以會對大人絕對服從。但是,對于還沒有咒力的孩子,很難說它們會有什么態度。所以,我們必須盡可能避免讓孩子與化鼠接觸。”
“……可是,要讓它們幫忙做事,不就要讓它們進到小町里來嗎?”
“這種時候必定會有大人在旁邊監督。”
父親把文書收進書箱,再一次輕輕揮手。書箱和蓋子眼看著融合成一體,變成了中空的涂漆木塊。除了父親,誰都不知道施放咒力的時候采用了怎樣的意象,所以很難在不損壞書箱蓋子的情況下把它打開。
“總而言之,絕對不能到八丁標外面去。八丁標里面有強力的結界,非常安全,但如果往外面走上哪怕一步,就沒有咒力守護了。”
“但是,化鼠……”
“不單是化鼠。學校里應該已經教過惡鬼和業魔的故事了吧?”
我不禁怔住了。
惡鬼的故事、業魔的故事,在不同階段會不斷被重述、不斷被要求學習,仿佛要將它們深深刻入我們的潛意識。我這時候在學校聽到的雖然只是幼年階段的版本,但也已經差不多快到要做噩夢的地步了。
“八丁標外面,真的有惡鬼……業魔什么的?”
“嗯。”
仿佛是為了緩和我的恐懼,父親和藹地微笑起來。
“老師說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早就沒有了……”
“確實,近一百五十年來,一次都沒出現過。但是,凡事總有萬一啊。早季,你不想像采草藥的少年那樣突然撞見惡鬼吧?”
我用力點了點頭。
在這里大致介紹一下惡鬼的故事和業魔的故事吧。只不過不是面向幼兒的版本,而是進入完人學校[4]之后學到的完整版。
惡鬼的故事
這是發生在大約一百五十年前的故事。有一個去山里采草藥的少年,因為一心采草藥,不知不覺來到了八丁標的注連繩前面。八丁標里面的草藥差不多全都被采完了,少年無意間一抬頭,卻發現外面還生長著許多草藥。
很久以前大人就已經反復告誡過,絕不能到八丁標外面去。如果一定要去,必須由大人陪伴才能出去。
可是,附近沒有大人。少年猶豫了一下,他想,出去一小會兒應該沒有問題吧。就算出了八丁標,注連繩也還在自己鼻子下面,近得很,飛快跑出去摘完草藥再趕緊跑回來就行了。
少年悄悄鉆過注連繩。紙條輕輕搖動,發出沙沙的聲音。
就在這時,他的心里升起了一種非常難受的感覺。除了違反大人反復的叮囑而產生的內疚感之外,還有一種迄今為止從未有過的不安襲來。
沒事的——少年拼命給自己鼓勁,向草藥走去。
然后,惡鬼來了。
惡鬼和少年差不多高,但外表看上去就很可怕。想要燃盡萬物的憤怒猶如火焰一樣變成了他背后的光圈,那光圈不住地劇烈翻騰旋轉,卷出一個個漩渦。惡鬼所過之處,周圍的草木全都伏倒、枯萎、熊熊燃燒。
少年的臉嚇得慘白,但他拼命忍住了沒有叫喊,悄悄向后退去。只要能鉆過注連繩、進入八丁標,應該就不會被惡鬼看到了。
但就在這時,少年腳下發出了枯枝折斷的聲音。
惡鬼面無表情地向少年望過來。它就像終于找到了怒火的對象一般凝視著少年。
少年鉆過注連繩,隨即一溜煙地向里面跑了進去。自己已經回到了八丁標里面,應該沒有危險了。
可是,少年回頭一看,天哪,惡鬼也鉆過注連繩侵入進來了!
這個時候,少年想,自己做了無法挽回的事,把惡鬼招進八丁標的里面了。
少年一邊哭,一邊在山路上奔跑。可是不管他跑到哪里,惡鬼都追在后面。
少年沿著注連繩,朝村子對面山谷間的小河跑去。
少年一邊跑一邊向身后張望,只見追在后面的惡鬼的臉在灌木叢中忽隱忽現。兩只眼睛閃閃發光,嘴角帶著詭異的笑。
惡鬼是在讓自己帶路去村子!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如果就這樣把惡鬼帶回村里,整個村子恐怕都要毀于一旦。
跑出最后的灌木叢,眼前是懸崖峭壁。深深的谷底傳來的轟隆隆的水聲,在山谷間回蕩不休。峽谷上架著一座嶄新的吊橋。
少年沒有過吊橋,而是沿著懸崖向小河的上游跑去。
少年回頭張望的時候,看見惡鬼已來到橋邊,望著自己。
少年一個勁地往前跑。
跑了一陣,前方又出現了一座吊橋。
少年來到橋邊。那是一座飽受日曬雨淋、已經破爛不堪的吊橋。吊橋搖晃不停,在烏云蔽天的背景下,仿佛一道詭異的黑影在招手呼喚“來吧,來吧”。
這座橋隨時都可能塌掉。十多年前就已經沒有哪個人敢走上去了。村里人也總是警告少年絕對不要走這座吊橋。
少年開始慢慢走上吊橋。
承擔負荷的繩索發出令人不安的嘎吱聲。腳下的木板差不多都朽爛了,仿佛馬上就會四散粉碎一般。
惡鬼也上了吊橋。橋的搖晃更加劇烈了。
少年向谷底望了一眼,眼前一陣眩暈。
抬起頭,惡鬼已經相隔不遠了。
當那張可怕的面孔已經清晰可辨的時候,少年揮起自己一直帶在身上的鐮刀,一刀砍斷了支撐吊橋的一根繩索。
吊橋的橋板直立起來,少年差一點滑落下去,幸好他及時抓住了另一根繩索。
惡鬼掉下去了嗎?少年回頭望去,哎呀,它和自己一樣也抓住了繩子!
惡鬼用可怕的眼神盯著少年。
鐮刀已經掉下山谷了,沒辦法砍斷那根繩子了。
該怎么辦?少年絕望之下,只有向天祈禱:就算我死也沒關系,無論如何,請不要讓惡鬼靠近村子。
是少年的祈禱被上天聽到了嗎?還是本來就已經破爛不堪的吊橋,另一根繩索終于承受不住這樣的重量了呢?
吊橋“咔嚓”一聲斷了,向萬丈深淵掉了下去。少年和惡鬼的身影都不見了。
自那之后,直到今天,惡鬼再也沒有出現。
這個故事包含了若干啟示。
就算是小孩子也很容易理解故事中包含了不能走出八丁標的教訓。等到稍大一點之后,也許可以領會到舍己為人、犧牲自己的生命保障村子安全的教訓。
但真正的教誨,越是聰敏的孩子越難領會。
到底有誰能夠想到,這個故事的真正目的是在告誡我們惡鬼真的存在呢?
業魔的故事
這是發生在大約八十年前的故事。村子里住著一個少年。他是個非常非常聰明的孩子,但卻有一個缺點。這個缺點隨著少年的成長,漸漸變得越來越明顯。
少年太驕傲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學校和村子里大人們教的東西,少年只是表面上裝出好好在聽的樣子,重要的教訓從來不會真正進到他的心里。
少年嘲笑大人們的愚蠢,甚至開始嘲笑這個世界的倫理。
傲慢,埋下了業[5]的種子。
漸漸地,少年開始逐漸遠離朋友的圈子。孤獨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他傾訴的唯一對象。
孤獨,是業的溫床。
煢煢孑立的少年,常常沉湎在自己的思考里。而且,思考不應該思考的事情,懷疑不應該懷疑的東西。
不良的思考,開始讓業無邊蔓延。
就這樣,在少年渾然無覺的情況下,業不斷積累。少年終于開始向非人的事物——業魔轉變。
一段時間之后,村人因恐懼業魔紛紛逃走,只剩下一座空蕩蕩的小村。
業魔搬進森林里住,然而不知什么時候,森林里一切可以稱為生物的生物也都消失了。
業魔走到哪里,哪里的植物都會發生奇怪的扭曲,變成完全無法想象的形狀,活生生地腐爛。
被業魔觸摸的食物,立刻就會變成致命的毒藥。
業魔在怪異的死之森林中彷徨。
終于,業魔意識到,自己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
業魔離開了黑暗的森林。一出森林,眼前一片開闊。業魔被閃閃發亮的光芒包圍了。他來到了山里的一處深湖。
業魔走進湖里,一邊想著,這清潔的水能否洗凈所有的業?
然而,業魔周圍的水開始迅速變黑,整個湖水都開始變成毒液。
業魔無法存在于這個世上。
領悟到這一點,業魔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湖底。
比起惡鬼的故事,這里的教訓應該更加簡單明了吧。
但是很顯然,此時的我不可能理解它的真實含義。直到某一天,在無盡的絕望與悲傷之中,我親眼看到了真正的業魔的身影……
一旦拿起筆,寫下這些文字,便有各種各樣的回憶蜂擁而來,幾乎令我無法收拾。還是由孩提時代的事情開始吧。
就像之前寫到的一樣,組成神棲六十六町的有七個鄉。小町中心是利根川東岸的茅輪鄉,也是行政機關集中的地方;北面是在森林中間散布著高大房屋的松風鄉;東面的沿海地帶則是白砂鄉;緊靠茅輪鄉南邊的是水車鄉;在利根川的西岸,西北方向視野開闊的是見晴鄉;靠在它南邊的則是水田地帶的黃金鄉;最西面的是櫟林鄉。
我出生在水車鄉。這個名字應該不需要進一步說明了吧。神棲六十六町中有數十道縱橫交錯的水路,將利根川細細分割。人們都乘船沿著水路來往通行。另外,水路的水雖然被用于運輸,但在不斷的努力之下,依然保有足夠的清潔。雖然拿來喝可能還會有點猶豫,但用來洗臉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我家門前有鮮艷的紅色鯉魚游弋嬉戲,還有構成“水車鄉”這個名字的無數水車旋轉不停。七個鄉里每個鄉都有自己的水車,不過水車鄉里的水車數量極多,非常壯觀。上掛、逆車、下掛、胸掛……這些都是我記得的水車種類,實際上也許還要多許多。每個水車都承擔著某項任務,搗米啊、磨小麥啊,將人從這種過于單調卻又不得不集中精神的勞作中解放了出來。
諸多水車之中,有一個格外巨大的帶有金屬輪子的水車,那是每個鄉僅此一座的發電用水車。由這里產生出來的珍貴電力,被用于鄉文化館房頂上高音喇叭的播音。倫理規定[6]嚴格禁止將電力用于除此之外的其他用途。
每天傍晚,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高音喇叭都會響起同樣的旋律。那是名叫《歸途》[7]的曲子,是有著“德沃夏克”這樣一個奇怪名字的作曲家在很久很久以前寫的交響樂的一部分。我們在學校學到的歌詞是這樣的:
遠山外晚霞里落日西西沉
青天上月漸明星星眨眼睛
今日事今日畢努力又用心
該休息也休息不要強打拼
放輕松舒心靈快快莫猶豫
夕陽好黃昏妙享受這美景
享受這美景
黑暗中夜晚里篝火燃燒起
跳不定閃不停火焰晃不已
仿佛是邀請你沉入夢鄉里
甜甜夢濃濃情安寧又溫馨
火兒暖心兒靜嘴角留笑意
快快來愉快地沉入夢鄉里
沉入夢鄉里
《歸途》一旦響起,在原野上游玩的孩子們就必須集合起來回家了。因此,每當聽到這首曲子的時候,我的腦海中就會條件反射般地浮現出傍晚時分的情景。黃昏的街道,在砂石地上投下長長影子的松林,好似數十塊鏡子一般照映出深灰色天空的水田、成群的紅蜻蜓。但無論如何,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在視野開闊的山丘上眺望的晚霞。
只要闔上眼睛,便會有一幅場景浮現在眼前。那是在夏末秋初的時候吧。不知不覺間,天氣已經開始變涼了。
“該回去了!”有人說。
側耳傾聽,風中的確傳來隱約的旋律。
“啊,平局啦!”
覺這么一說,孩子們紛紛從隱藏的地方走出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大家都是八到十一歲的孩子,從早上開始一直在玩奪旗游戲。這就像是隆冬季節里打雪仗游戲的延續,所有人分成兩個隊伍,彼此蠶食對方的地盤,最終哪一方能夠搶到豎在對方陣地最后方的旗幟,哪一方就勝了。這一天我所在的隊伍因為開場時犯下的錯誤,一直都處在被動挨打的狀態。
“真狡猾,再過一會兒我們就贏了。”真理亞抱怨說。
她比旁人都白皙,一雙漂亮的眼睛有著顏色稍淡的瞳仁。最好看的是她的紅色頭發,猶如燃燒的火焰一般,放射出格外引人注目的異彩。
“你們投降吧!”
“是啊,我們一直都占上風。”
良像是被真理亞拽著一樣附和道。這時候的真理亞已經頗有女王的潛質了。
“什么呀,我們為什么要投降?”我有點生氣地反問。
“因為我們占上風啊。”良不知厭倦地重復自己的主張。
“但是,旗子還在呢!”我望向覺。
“平局。”覺嚴肅地說。
“覺,你是我們一隊的吧?為什么要幫他們說話?”真理亞狠狠瞪著覺。
“因為規則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太陽落山的時候游戲結束啊。”
“太陽還沒落山呢。”
“別強詞奪理了,沒落山是因為我們在山丘上。”
我盡力以冷靜的口氣向真理亞解釋。雖然平日里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這種時候的真理亞實在是讓我生氣。
“喂,要回去了。”麗子有些擔心地說。
“聽到《歸途》就要趕緊回家了。”
“所以你們要趕緊投降啊。”良重復真理亞的話。
“行了,別鬧了。喂,裁判!”
覺好像有點急了,喊瞬過來。瞬站在距離大家稍遠的地方,正在眺望山丘上的景色。在他身邊,斗牛犬“昂”孤零零地坐著。
“什么?”
聽到我們喊他,他才回過頭來。
“什么什么呀,裁判好好管管吧。明明是平局。”
“是啊,今天是平局。”瞬說了這一聲,又回過頭去看風景。
“我們回去了。”
麗子她們說完,便一個跟著一個走下山丘。回去的時候必須要找順路去各自鄉里的小船搭個便船才行。
“等等啊,還沒結束呢。”
“回去了。在外面呆得太久,貓怪會來的。”
真理亞幾個人雖然還是一臉不滿,但這場游戲也只有不了了之。
“早季,咱們也回去吧。”覺招呼我說。
我走到瞬身邊。“還不走?”
“唔,走了。”
雖然嘴上這么說,瞬的眼睛還是沒有從景色上移開,仿佛被深深吸引住了一樣。
“在看什么呢?”
“喂,回去了。”覺在身后說,語氣里有點焦躁。
瞬默默地指了指遠方的景色。“那邊。看得到嗎?”
“什么?”
瞬指向的是遠處的黃金鄉,水田地帶與森林的分界一帶。
“看,蓑白。”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們就被反復教導、反復灌輸視力的重要性,甚至超過了其他的一切。所以即便在這樣的時刻,相隔數百米的距離,在黃昏光影參差斑駁的地方,我依然能夠分辨出在田間小道上緩緩移動的白色身影。
“真的耶。”
“什么啊,蓑白這玩意兒又不是什么罕見的東西。”
從來都是很冷靜的覺,聲音里不知為什么顯露出不高興的語氣。
但是我沒有動。不想動。
蓑白以蝸牛爬行的速度從田間小道橫穿過草地,消失在森林中。在這段時間里,我的眼睛雖然追著蓑白,意識卻在身邊的瞬身上。
那時候我還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感情是什么。但是,只要和瞬并肩站在一起,眺望染上暮色的鄉間景致,我的心中便充滿了無窮無盡的甜美。
難道說,這也是我的記憶捏造的情景嗎?將若干近似的片斷糅合、美化,再撒上所謂感傷的調料……
就算真是如此,這種情景對于我來說,直到今天也依然有著特別的意義。這是我在那個完美無瑕的世界中生活的最后記憶,也是所有一切都遵照正確的秩序運行,對于未來沒有半分不安的時刻的最后記憶。
然后,初戀的回憶直到今天更綻放出晚霞一般璀璨的光芒。哪怕就在不久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將被吞入無邊無際的虛無與悲慘之中。
2
還是再說一些孩提時代的事吧。
在神棲六十六町,孩子長到六歲的時候就要上學了。我上的是“和貴園”。町里還有另外兩所同樣的學校,分別叫作“友愛園”和“德育園”。
當時,神棲六十六町的人口剛剛三千多一點。后來我看過古代的教育制度之后才知道,依照這樣的人口規模竟然會有三所小學,應該說是非常罕見的例子了。但也正是這一點,最雄辯地說明了生我養我的這個社會的本質。在這里不妨再舉另一個數字:同一時期,組成社會的成年人中約半數都在從事某種意義上的教育工作。
這種情況對于建立在貨幣經濟基礎上的社會來說是不可想象的吧?但在以互相幫助和無償奉獻為基礎的我們的小町中,原本就不存在貨幣之類的東西。有切實需求的領域,自然會分配人才過去處理。我們的社會正是在這樣的結構之下才得以成立。
從我家走到和貴園大約二十分鐘。水路可以更快,不過小孩子要想移動船只,只能去劃很重的船槳,這遠比走路費事多了。
小學建在距離小町中心稍遠一些的安靜場所。和貴園坐落在緊挨茅輪鄉南邊的地方。黑亮古老的木質校舍都是平房,從上面看正好是一個A字形。一進入位于A字中間的那一橫上的正門,躍入眼簾的就是正面影壁上掛的匾額,匾額上寫的是“以和為貴”四個字。據說那是名為圣德太子的遠古圣人所編寫的十七條憲法中的第一條,好像也是和貴園這個名字的由來。至于友愛園和德育園里掛著什么樣的匾額,我就不知道了。
沿著A中間的一橫排列著辦公室和教室。沿走廊向右走,A字的右邊一豎也排著許多教室。整個學校的師生加在一起只有一百五十人左右,但教室卻似乎超過了二十間。至于左邊一豎則是管理樓,禁止學生進入。
在A字形校舍前面敞開的空地上,除了操場和單杠之類的設施之外,還用圍欄圍出了一片空地,飼養了許多動物:雞、鴨、兔子、倉鼠等等。照顧這些動物的都是學生,按照值日表一天天排好。空地的一角還孤零零地豎著一個涂成白色的木制百葉箱,不曉得有什么用處。我在和貴園上學的六年間,一次都沒見過它起作用。
被校舍從三個方向包圍起來的中庭是一個非常神秘的地方。這里嚴禁學生進入,也沒有什么事情必須到那邊去。
除了管理樓的房間,其他房間都沒有朝向中庭的窗戶。要想窺探中庭,只有趁教員打開通向中庭窗戶的機會偷偷瞥上一眼。
“……那你們知道中庭里面有什么東西嗎?”
覺的臉上顯出有點詭異的微笑,掃了周圍一圈。每個人都咽了咽唾沫。
“等等,覺你不是也沒看到嗎?”
覺把大家都搞得非常緊張。我終于忍不住開口。
“嗯,我是沒有直接看到,不過有人親眼看到過。”
被我打斷了話,覺有點不高興。
“誰?”
“早季你不認識的人。”
“不是學生?”
“是學生,不過已經畢業了。”
“哦,真的嗎?”我的臉上明顯露出不相信的神色。
“喂,別扯這些了,趕緊告訴我們看到什么了吧。”真理亞說。周圍紛紛發出贊同的聲音。
“唔,好吧。不相信的人不聽就是了……”
覺故意朝我這里望了一眼,我裝作沒聽見的樣子。說起來這時候轉身離開也無所謂,不過我最終還是留下來繼續聽了。
“有學生在的時候,老師絕對不會打開那扇通向中庭的門,對吧?喏,就是管理樓前面那扇櫟木門。但是恰好有一回,老師好像忘記看身后有沒有學生,就把門打開了。”
“這個你已經說過了。”健催覺快點往下說。
“中庭里面是……簡直讓人不敢相信,是很多很多墳墓!”
雖然明知道覺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大家還是不禁驚呼起來。
“哇……”
“騙人!”
“可怕!”
連真理亞都用雙手捂住耳朵。
我覺得這樣子實在很蠢,于是開口問:“都是誰的墳墓?”
“啊……”
看到自己的恐怖故事收到了遠超預想的效果,覺正在得意地微笑,卻被我問得怔了一下。
“你說的那么多墳墓,到底都是誰的?”
“這我怎么知道,反正就是有很多很多墳墓。”
“為什么非要特意在學校中庭里面弄那么多墳墓?”
“所以我說了是聽來的啊,我怎么會連這個都知道嘛。”
覺似乎打算推說所有的事情都是傳聞聽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詳細情況,真是狡猾。
“……難道說,是學生的墳墓?”
健的話讓大家全都靜了下來。
“要說是學生,是什么時候的學生?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真理亞低聲問。
“不知道啊,不過我確實聽說有人沒從和貴園畢業,中途就消失了……”
小町有三所小學,學生的入學時間都是每個學年一并入學,但畢業卻是各自不同。原因以后會說。但在那時候健的話中,我們卻感到似乎觸犯了某種深深的禁忌,大家全都沉默下來。
就在這時,坐在稍遠一點座位上看書的瞬朝我們望過來。透過窗戶里照進來的光線,可以看見他長長的睫毛。
“里面沒有什么墳墓哦。”
所有人都像是被瞬的話拯救了一樣,但是心里立刻又涌上了巨大的疑問。
“你說沒有是什么意思?你為什么會知道?”
我代表大家這樣一問,瞬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看的時候里面并沒有那樣的東西。”
“哦?”
“瞬,你看過?”
“真的?”
“騙人的吧?”
大家的問題像是決堤的洪水一樣紛紛涌向瞬。只有被搶了風頭的覺一個人滿臉不高興。
“我沒說過嗎?去年不是有一回家庭作業一直沒收上來嗎?自然課的自由觀察作業。老師讓我把大家的作業都收好之后送過去,然后我就進了管理樓。”
大家全都屏息靜氣等著瞬的下一句話,瞬慢吞吞地把書簽在書里夾好,這才接著說。
“有一個堆得滿滿的全是書的房間,從那邊的窗戶可以看到中庭。里面是有些怪里怪氣的東西,但至少沒有墳墓。”
瞬似乎打算到此為止。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一口氣提出十多個問題……
“別開玩笑了。”覺搶在我前面,用一種從來沒有聽過的惡狠狠的聲音說。
“怪里怪氣的東西是什么?你好好解釋一下。”
你自己剛剛明明什么都沒解釋。我心里雖然這么想,但因為想要先聽瞬的回答,也就沒有反駁他。
“唔……怎么說好呢……很大一片空地里面,有幾個磚瓦房一樣的房子,差不多五個一排。房子上有著大大的木頭門。”
瞬的回答里沒有任何解釋,但卻有一種奇怪的真實感。覺一下子找不到進一步追問的話題,頓住了。
“對了,覺,你說的那個畢業生,看到的是什么?”
我追問了一句,覺好像意識到形勢對自己不利,支支吾吾了起來。
“所以說,都是聽來的話,我也不是很清楚嘛。那個人可能自己也看錯了也說不定,嗯,那個時候還有墳墓吧。”
這才叫自掘墳墓。
“那為什么墳墓不見了?”
“這就不知道了……但是,你們知道嗎?那人看到的可怕東西還不止墳墓這一樣。”
被追問的覺巧妙地換了個話題。
“看到什么了?”真理亞果然像條傻魚一樣上了鉤。
“別急別急,等等再問。至少要等覺新編一個恐怖故事出來再問。”
我這么一揶揄,覺換上了嚴肅的表情。
“不是騙人的,那個人說他真的看到的。雖然嚴格來說不是中庭……”
“是哦是哦。”
“那到底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啊?”健終于忍不住了,插嘴說。
我敢肯定覺心里一定在得意地笑,不過他的臉上倒是不帶半分表情。
“非常非常大的貓的影子。”
鴉雀無聲。
這種時候真讓人不得不欽佩覺說話方式的巧妙。如果有某種職業是編寫讓人害怕的故事,覺一定會是其中的佼佼者吧。雖然我知道不管在怎樣的社會都不會有那種愚蠢的職業存在。
“那東西,是貓怪?”
真理亞自言自語的這一聲讓大家一下子炸開了鍋。
“說起貓怪,好像經常在小學附近出沒。”
“為什么呀?”
“不是很明顯的嘛,為了抓小孩呀!”
“到了秋天,太陽快落山的時候經常出來。”
“有時候也會跑到住處附近,基本上都是半夜……”
我們總是對黑暗又害怕又好奇,對于充滿了魑魅魍魎的恐怖故事非常著迷,其中又數貓怪最讓我們毛骨悚然。在小孩子的口口相傳之中,雖然有許多添油加醋的東西,但貓怪的基本形態總是近似成年的大貓。臉長得像是貓的樣子,四肢卻長得異常。據說它會像影子一樣悄悄跟在被當作目標的孩子后面,到了沒有人煙的地方就會從背后跳過來,用前爪壓住肩膀。這樣一來,小孩子就像被催眠了一樣,身體麻痹,動彈不得。貓怪把嘴巴張到一百八十度,咬住小孩子的頭,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原來的地方一滴血都不會留,被拖走的小孩子連尸體都找不到。諸如此類。
“所以呢?那個人是在哪里看到貓怪的?”
“是不是貓怪也不是很清楚,因為看到的只是影子而已。”
覺剛剛的慌亂神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現在又充滿了自信。
“不過,據說是在距離中庭很近的地方看到影子的。”
“你說的很近是哪里?不是沒有任何地方能從外面出入中庭嗎?”
“不是外面哦。”
“啊?”
我對于覺的話向來抱有懷疑的態度,然而這時候不知怎地,背上卻有一股冷颼颼的感覺。
“看到影子的地方,是在通往管理樓的走廊盡頭。據說是在通往中庭的門附近消失了……”
對于這番描述,大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盡管比較不甘心,但確實可以認為完全落入了覺的算計之中吧。反正不管怎么說,這只是小孩子編出來的恐怖故事而已。
在那個時候,我是這樣認為的。
就算現在回過去看,在和貴園上學的那些日子也是很幸福的。去學校就是和好朋友在一起玩,每天都快樂得不得了。
從早上開始,數學、語文、社會、自然等等無聊的課程一個接一個,教室里除了講課的老師之外,還有關注每個人理解程度的指導老師,對于任何不明白的地方都會很仔細地加以解釋說明,所以不會有誰跟不上進度。另一方面,考試多得嚇人,印象中差不多每三天就有一場考試。不過那些考試基本上都和課程沒什么關系,總是讓我們跟在“我很難過,因為……”之類的句子后面寫短文,所以也不算是什么很大的負擔。
相比之下,最難的大概還是自我表現的課題。繪畫、拿黏土做塑像之類的事情固然很好玩,但差不多每天都要寫的作文就很讓人頭疼了。雖說也可能是多虧了那時候的鍛煉,如今寫起這份手記來并沒有覺得有多痛苦。
熬過無聊的課程和課題,下午開始就是快樂的游戲時間了,而且周末休息兩天,想在野外怎么瘋跑都可以。
剛剛上和貴園的時候,我們的遠足最多也就是沿著彎彎曲曲的水路探險,眺望兩岸茅草屋頂的民居之類;后來就漸漸可以遠行去黃金鄉那么遠的地方了;到了秋天,更可以借著稻穗全都結實的名義出去玩。不過真正有趣的還是要屬從春天到夏天那段時間。我們喜歡去看水田。水面上有水黽在跑,水里有泥鰍和花鳉游泳,水底有攪和淤泥防止雜草的兜蝦亂動個不停。農用水路和水塘里,有田龜、水蝎、龍虱、水螳螂等昆蟲,還有鯽魚。年紀大一點的孩子教給我們用木棉繩和魷魚干釣龍蝦的方法,我也曾經有過花上整整一天釣來滿滿一桶的經歷。
黃金鄉里還會飛來許多鳥。春天,云雀直沖云霄,鳴聲在四下里回響;在水稻育種的夏日之前,會有許多朱鷺拜訪水田,捕捉泥鰍;朱鷺在冬天交尾,在附近的樹上筑巢。到了秋天,幼鳥全都離巢而出。雖然鳴叫聲不是很動聽,但大群帶著淡淡桃紅色的朱鷺飛上天空的模樣卻是相當壯觀。此外還有夜鶯、雉鳩、烏鴉、麻雀、大山雀等等,以及很少會落到地面上來的鳶。
除了鳥類,偶爾我們也會遇到蓑白。它們像是在尋找苔蘚和小動物的時候不小心從森林誤闖進田間小道的。蓑白不但作為可以改良土壤、祛除害蟲的益獸受到保護,在一般農家里,它們還被當作神的使者,或者吉祥的象征,受到小心的對待。常見的蓑白身長從數十厘米到一米,鬼蓑白甚至會長到兩米以上。蓑白靠無數個觸手推動身體前進,那副模樣猶如波浪起伏一般,充滿了與神獸之名相適應的威嚴。
除了蓑白,還有實際是白化型青蛇的白蛇、黑化型菜蛇的烏蛇等等,它們同樣是受到民間崇拜的生物。但蓑白不管碰上它們哪個都會捕食吃掉。這一現象在當時的民間信仰中呈現出怎樣的相互關系,對我來說始終是個謎。
孩子們上了高年級之后,就可以去更遠的地方了:位于小町最西端的櫟林鄉;在白砂鄉的遙遠南面、美麗沙丘綿延不斷的波崎海岸;一年四季總是山花爛漫的利根川上游河岸等等。水邊常有磯鷸和蒼鷺的身影,有時候丹頂鶴也會飛來。在水邊的蘆葦間尋找大葦鶯的巢,爬上山在芒草叢中尋找偽巢蛇的窩,都是很有趣的游戲。特別是偽巢蛇的假蛋,對于喜歡惡作劇的孩子們來說,沒有比這更合適的玩具了。
但是,無論看起來多么富于變化,在八丁標內側的,終究不是真正的自然,只是盆景一般的東西而已。在這種意義上,以前我們小町中的動物園與那動物園柵欄外側的世界,也許可以說本質上沒有任何差異。我們所看到的大象、獅子、長頸鹿等等,實際上都是使用咒力創造出來的假大象、假獅子、假長頸鹿。就算萬一從柵欄里跑出來,危害人的可能性也是零。
八丁標中的環境也是徹頭徹尾對人無害的。到了后來,我對這一事實的體會將會深刻到厭惡的程度。但至少在當時,對于在山間瘋跑也不會被毒蛇噬咬,甚至都不會被蟲子蟄到的情況,我們并沒有感到任何奇怪的地方。在八丁標內側,我們永遠找不到長有毒牙的蝮蛇和赤鏈蛇。有的都是無害的青蛇、菜花蛇、山鏈蛇、鉆地蛇、腹鏈蛇、念珠蛇等等而已。另外,生在森林里的扁柏和絲柏之類的樹木,也會分泌出大量——量大到過分的——帶有強烈氣息的物質,殺死一切對我們健康有害的孢子、扁虱、沙螨和細菌。
講述孩提時代的時候,最不能忘記的應當是每年的節日祭典吧。我們的小町有許多一代代繼承下來的祭典活動,形成了應和四季生活的旋律。
在這里大致舉幾個例子。春季有追儺、御田植祭、鎮花祭。夏季有夏祭(鬼祭)、火祭、精靈會。到了秋季,有八朔祭和新嘗祭。至于說冬日的風景,則有雪祭、新年祭和左義長。
幼年時候,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追儺儀式。
追儺也稱為“遣鬼”,據說是具有兩千年以上傳統的最古老的儀式之一。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是真是假。
儀式的早晨,我們這些孩子也被集中到廣場上,戴上半干的黏土上涂著胡粉[8]的“無垢之面”,以“侲子”的角色參加儀式。
從幼年時候開始,我就對這個儀式無比害怕。原因在于儀式中登場的兩只鬼的面具實在太丑惡了。
說到兩只鬼——“惡鬼”和“業魔”——的面具,“惡鬼”是一看就很邪惡的獰笑面具。后來有關儀式的知識被解禁之后,我曾經調查過這個面具的由來,但最終還是沒弄明白。與之最相似的是古代“能面[9]”中的“蛇”,那好像是表示人類向鬼變化過程的三個能面中的一個,是由“生成”至“般若”至“蛇”這一系列變化形式的最終階段。
“業魔”的面具則與“惡鬼”形成鮮明對比,仿佛是融解在可怕的苦悶中一樣,面孔扭曲得幾乎看不出人形。
作為追儺核心的儀式,其過程按下面描述的步驟展開。
在鋪著白砂、東西方向上點著篝火的廣場里,首先出現二三十人的侲子,用奇特的調子吟唱著“遣——鬼、遣——鬼”,依次前行。
接下來,由上手處,擔任祛鬼角色的“方相氏”登場。方相氏身著遵循古禮的裝束,手中提著巨大的長矛。不過不管怎么說,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戴著的黃金假面,上面畫有四只眼睛。
方相氏和侲子們一同不斷吟唱“遣——鬼”,四周轉過一圈,將據說可以祛除災禍與邪惡的豆子撒向四方。豆子也會被投向圍觀的人群,成為目標的人都會雙手合十地接受。
由此時起,驟然間可怕的部分開始了。方相氏突然回到侲子們旁邊,將手里的豆子全都倒空。
方相氏大聲呼喝“穢氣——在此”,侲子們也一同唱和“穢氣——在此”。緊跟著以此為信號,預先混在侲子當中扮演鬼的兩個人,將“無垢之面”摘下扔掉,“無垢之面”的下面則是之前說過的“惡鬼”和“業魔”的面具。
雖然僅是作為侲子中的一員參加儀式,但對我來說,這一部分依然有著讓我喘不上氣來的恐懼。有一兩次,緊挨在我旁邊的侲子突然間變成了惡鬼。侲子們立刻猶如小蜘蛛一樣丟下兩只鬼四散奔逃。我想所有人一定都是被真正的恐慌驅趕逃開的。
方相氏一邊吟唱“穢氣——退散”,一邊用長矛驅趕兩只鬼。兩只鬼先做一些抵抗的舉動,然后在全員“穢氣——退散”的唱和聲中,被驅趕到看不見的地方。到這里儀式終于結束。
我至今還記得,有一次看到摘下侲子面具的覺,還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你的臉都白了。”
我這么一說,覺已經變紫的嘴唇顫抖了一下。
“什么呀,早季你才是。”
我們在對方的眼中看到的,是潛伏在我們自己身體中的恐懼。
覺忽然瞪大眼睛,向我身后努了努嘴。我回過頭,正看見走向后臺的方相氏摘下黃金假面。
在追儺中擔任方相氏一職的,必須是眾人公認的具有最強咒力的人。據我所知,鏑木肆星從沒有一次將這個寶座拱手讓給別人。
鏑木肆星意識到我們的注視,朝我們露出微笑。奇怪的是,在方相氏的面具下面,他還在臉龐的上半部戴著另一個面具。傳說幾乎沒人看到過他的真實長相。鏑木肆星的鼻子和嘴看上去都很普通,然而因為雙眼隱藏在漆黑的玻璃后面,有一種令人畏懼的威嚴感。
“害怕嗎?”鏑木肆星以清晰而低沉的聲音問。
覺的臉上浮現出敬畏的神色,點點頭。鏑木肆星的視線接著又望向我,然而不知怎地,望著我的時間總感覺似乎太長了一點。
“喜歡新東西的孩子啊。”
不知道該怎么回應,我不禁怔住了。
“是吉,還是兇呢。”
鏑木肆星留下一個奇怪的、似乎帶有些許輕薄意味的微笑,轉身離開了。我們仿佛被迷住了一樣,又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終于,覺嘀咕起來。
“聽說那個人要是真想的話,能用咒力把地球劈成兩半……”
我向來不認為覺的胡說八道有什么可信度,但這時候的經歷卻一直殘留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里。
幸福的日子總會在不知不覺間迎來終點。
我的孩提時代也不例外。諷刺的是,當時我的煩惱卻是感覺它太長了一點。
就像之前提到的,由和貴園畢業的時間因人而異。班上最先畢業的人是瞬。學習成績比其他任何人都好、有著仿佛大人一般聰慧雙眼的瞬,某一天忽然消失了。班主任真田老師以一種頗為自豪的語氣向剩下的學生們宣告了他的畢業。
從那時候開始,盡早畢業并與瞬去同一所學校,就成了我唯一的愿望。可是,同班同學們一個接一個畢業,卻怎么也沒有輪到我。等到連好友真理亞都畢業了的時候,那種我一個人被丟下的心情,該怎樣說明才能讓人理解啊。
櫻花散落,二十五人的班級最后只剩下五個人,這里面就有我和覺。就連每天大大咧咧的覺也開始變得無精打采起來。我們每天早上相互確認彼此都是掉隊的人,然后在唉聲嘆氣中度過一整天。我在心中暗暗祈禱,最好能和覺同時畢業,如果不能的話,最好是我先畢業。
但是,我這個小小的愿望也被徹底打破了。進入五月,就連我最后的依靠,覺,也終于畢業了。緊接著又有兩個人跟著畢業,最終剩下來的只有兩個人。說來也許會讓人感覺奇怪,另一個人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大概那是個很不引人注目的學生,不管做什么都是班上最差的一個吧。不過這恐怕并非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自己的潛意識封存了那份記憶。
在家里,我的話也明顯變少了許多,整天把自己鎖在小房間里。父母似乎也很擔心我的情況。
“早季,其實你沒必要著急。”有一天,母親撫摸著我的頭發說,“早畢業這種事情并沒有什么意義。雖然說班上的同學一個個都畢業了會有點寂寞,不過很快你就又能和他們相會了。”
“沒……我沒覺得寂寞。”
我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嗯,并不是說畢業早就了不起。它和咒力的強弱以及質量完全沒有關系,這個你知道的吧?我和你父親也不是那么早畢業的哦。”
“但也不是班級最后一個吧?”
“不是歸不是,不過……”
“我不想變成掉隊生。”
“不許說這個詞!”母親的語氣很罕見地變得嚴厲起來,“你從哪里聽到這個詞的?”
我沉默著把頭埋在枕頭里。
“畢業的時間是由神決定的,你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耽擱的功課,很快就會趕上的。”
“如果……”
“嗯?”
“如果,我畢不了業呢?”
母親沉默了一下,隨即放聲大笑起來。
“哦,你在擔心這種事情啊?小笨蛋呀,沒關系的。你肯定會畢業的。只是遲早的問題罷了。”
“不是也有人確實畢不了業嗎?”
“嗯,但那種事情非常少,萬分之一而已。”
我從床上爬起身,盯著母親的眼睛。也許是心理作用,我感到母親仿佛有些不安。
“據說要是畢不了業,就會有貓怪找上門來,是真的嗎?”
“傻瓜。世上可沒有貓怪這種東西。早季很快就要變成大人了,再說這種話會被人笑的哦。”
“可是,我看到過的。”
剎那之間,我覺得自己清楚地看到母親眼中閃過一道恐懼的神色。
“在說什么呀,那只是你的錯覺。”
“我看到過的。”
我又強調了一遍,想要弄清母親的反應。這不是我在編謊話,那種看到的感覺的確是事實。不過那完全是一瞬間的事,我自己也覺得有可能是自己過于疑神疑鬼的緣故。
“昨天傍晚到家之前,我在十字路口一回頭,看見有個像是貓怪一樣的東西橫穿過去。雖然一轉眼就不見了。”
母親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杯弓蛇影的故事嗎?越是害怕什么東西,越是看什么都像那個東西。早季你看到的肯定只是普通的大貓,要么是黃鼠狼什么的。尤其是傍晚的時候,經常會把東西的大小搞錯。”
母親恢復到了往常的模樣。她說了一聲晚安,關掉了燈。我放下心,沉沉睡去了。
但是,半夜里睜開眼睛的時候,和平的氣氛飛到了九霄云外。
我的心臟怦怦直跳,手腳冰冷,冷汗浸透了全身。那是非常非常讓人難受的汗。
天花板上面,仿佛有某種邪惡的存在,將墻板壓得嘎吱作響。隱隱約約的聲音,就好像是尖銳的爪子在撓著木板一樣。
是貓怪來了嗎?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渾身僵硬,動彈不得,就像是被緊緊捆住了一樣。
我忍耐了很久,終于像是某種咒語被解除了似的,身體恢復了自由。我悄悄地從床上滑下來,盡力不出聲音地拉開門。借著由窗戶照進來的月色沿走廊向前走。這時候已經是春季了,但光著腳走在地板上還是很冷。
快到了,就快到了。父母的臥室就在走廊拐角過去的前面。
看到臥室門縫里透出磷光燈的光芒,我松了一口氣。剛要伸手去拉門的時候,卻聽到里面傳出聲音。那是母親的聲音,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包含著深刻懸念的聲音。我的手停在半空。
“我很擔心,照這樣下去,萬一……”
“你這么擔心,反而會給早季帶來不好的影響啊。”父親的聲音似乎也充滿了苦悶。
“可是,這樣下去的話……唔,教育委員會已經開始行動了嗎?”
“不知道。”
“圖書館很難對教育委員會施加什么影響。但你這樣具有決裁權的人,要是想的話,總能有什么辦法吧?”
“委員會是獨立的。以我的職權也不能隨意左右他們的安排,況且我又身為早季的父親……”
“我不想再失去孩子了!”
“聲音太大了。”
“那是因為早季說她看到不凈貓了!”
“說不定只是她看錯了。”
“萬一是真的,那怎么辦?”
我悄悄地后退了一步。父母談話的內容雖然已經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但我也清楚地知道,這不是我可以聽的話。
和來的時候一樣,我靜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臥室。窗玻璃的外面,大水青蛾正停在上面。足有我手掌大小的淡藍色蛾子,仿佛是宣告不吉事象的冥界使者。雖然天氣并不寒冷,但從剛才開始,我身體的顫抖便一直沒有停過。
未來會有什么等著我呢?
3
我得知古代的文獻中記載著騷靈現象[10],還是最近的事情。
在我手邊放著從母親擔任司書的圖書館殘骸中發掘出來的書籍。烙在封面上的烙印,是“訞”這樣一個奇怪的文字。我們在和貴園和完人學校上學的時候,只有第一分類的圖書才允許閱讀。那些書封面上都有著“薦”、“優”、“良”之類的印字,而“訞”則是屬于第四分類的印字,原本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但也正因為它們被收藏在地下室的深處,從而得以逃過被燒毀的下場,這只能說是命運的諷刺吧。
根據這本書的記載,即使是在古代——人類基本上都不具備咒力的時代,也常常會出現各種怪現象,比如不知從何而來的啪嗒聲、餐具飄浮到半空、家具跳舞、房屋震響等等。
另外,很多時候發生這些現象的人家里都有正處在青春期的孩子,因此這些現象被認為是青春期凝滯的精神以及性能量轉化為無意識的念動力所顯現出來的結果。
別名叫作再起性偶發念動力的騷靈,和前來拜訪我的祝靈,本質上是同一種東西——這也不必多說了吧。
自那一晚之后的連續三天里,發生了許多事情。父母向町上匯報說發現了我的咒力之后,立刻就有教育委員會的人來到家里。那是一個三人小組:身穿白衣的年長女性,仿佛學校的老師一樣的年輕女子,還有身穿作務衣[11]一般的服裝、有著銳利眼神的中年男子。以年長的女性為主導,三人小組對我的健康和心理狀態作了充分的調查。我以為接下來就會被批準進入完人學校上學了,然而實際上真正的項目還沒有開始。
我被暫時帶離了自己的家。年長的女性對我說,這是進入完人學校之前必需的準備工作之一,不用擔心。父母也握著我的手,笑著把我送出門去。在那時候,我的心中也并沒有什么不安。
我被帶上一條沒有窗戶的篷船,然后又按照吩咐喝下盛在一個漆碗里的液體,據說這是為了防止我暈船。液體有著黑砂糖一般的甜味,但舌頭上殘留的余味卻非常苦澀。喝下去一會兒之后,我的頭腦開始變得迷迷糊糊。雖然能感覺到篷船似乎是以很快的速度在運河上航行,但完全分辨不出是在朝哪個方向走。不過因為途中水流的搖擺有所變化,又能聽到有風吹到船上的聲音,所以我猜想恐怕到了某個很寬廣的地方,說不定是進入了利根川的干流。雖然我很想問一聲,但還是覺得不要多說廢話的好,也就一直沒有問。乘船期間,隨行的年輕女子也一直在接連不斷地向我提問,但都是已經問過的內容,而且好像也并沒有把我的回答記錄下來的樣子。
篷船開了三個多小時,改變了好幾次方向,終于停了下來。這是一處被遮得嚴嚴實實的船塢。
沿著同樣被遮擋起來的臺階向上走,直到進入一所像是寺院一樣的建筑為止,我都完全看不到周圍的景色。
出來迎接的是一個身著黑色袈裟、年紀尚輕的僧侶,頭上剃發的痕跡泛著青光。來到這里,隨行的人便都回去了。
我被領進一間空蕩蕩的房間。壁龕里有著墨痕尚新的掛軸,雖然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么,但感覺似乎與和貴園匾額上的文字類似。
我本是要跪坐在榻榻米上,但依照僧侶的指示,改成結跏趺坐的坐姿。那是以盤腿的坐姿為基礎,將兩只腳的腳背放到腿上的姿勢,似乎是以冥想平靜心靈的意思。因為在和貴園中每日都有坐禪的時間,我早已經習慣了這個姿勢,不過還是后悔沒有穿更寬松的褲子出來。
我做著腹式呼吸,希望盡早將心情平靜下來,不過也沒有焦躁的必要。因為從此時開始,我足足等待了兩三個小時。我也知道,太陽正在漸漸西沉。時間的流逝仿佛與平日不同。思緒無法收攏,漫然四散。不知什么緣故,我總不能將意識集中到一件事情上。
漸漸地,隨著房間逐漸變暗,有一種小小的不和諧感開始膨脹。起初還不知道是為什么,后來我終于意識到,是因為已經過了日落的時分,卻并沒有聽到《歸途》的緣故。如果是在神棲六十六町之中的話,不管在哪個鄉,黃昏時候應該都會聽到同樣的旋律。倘若說我到了一個遙遠得連那首曲子都聽不到的地方……難道我身處在八丁標之外了嗎?
無稽之談。這種事情可能嗎?
自然的欲求讓我站起了身子。出聲詢問“有人嗎”,然而沒有人回答。沒辦法,我只好走出房間。在鶯張[12]走廊上每走一步都會發出刺耳的聲音。幸好走廊盡頭轉彎的地方便是洗手間。
我解決了生理問題,回到房間,房間里已經點上了燈。走進門里,只見一個彎腰駝背、白發垂散的僧侶坐在里面,那身軀看上去比當時僅僅十二歲的我還小,似乎已經垂垂暮年的模樣。他身上穿的只是一件相當簡陋的袈裟,仿佛是拿破布縫補出來的一樣,但周身卻又有一股說不出的溫潤氣質。我依照指示,在這位老僧正對面的位置坐下。
“怎么樣,肚子餓了嗎?”白發僧侶微笑著問。
“是,有一點。”
“難得來到這里,本想請你品嘗一下這里的素齋飯,可惜很遺憾的是,你必須絕食到明天早上。能堅持得住嗎?”
我心中非常失望,但還是點了點頭。
“對了,我是這所破廟里的和尚,叫作無瞋。”
我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在神棲六十六町,無瞋上人的名字無人不知。就像鏑木肆星因為具有最強的咒力而廣受敬畏一樣,無瞋上人以其最高尚的人格而受到所有人的敬愛。
“我……是渡邊早季。”
“我很了解你父母。”無瞋上人微笑著點頭說道,“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已經非常優秀了。我那時候就在想,他們將來必然會成長為可以承擔小町重任的人物,我果然沒有看錯啊。”
雖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但父母受到夸贊,還是讓我心中涌起一陣自豪感。
“不過,你父親很喜歡惡作劇。差不多每天都會拿偽巢蛇的假蛋去扔學校的銅像,臭得不得了。正好是我的銅像,哈哈……那時候我還是和貴園的校長呢。”
“還有這樣的事啊。”
我第一次知道無瞋上人做過校長。至于說父親也會像覺一樣搞惡作劇,更是我做夢都沒想到的。
“接下來早季也要進入完人學校,加入大人的行列了。在那之前,今天晚上先得要在這里的正殿過上一晚才行。”
“唔,這座寺廟,是在哪里?”
“這座寺廟叫作清凈寺。平時我是極樂寺的住持,那是在茅輪鄉;不過在點燃成長‘護摩’的時候,我必定會來這里舉行儀式。”
“這里,難道是在八丁標的外面?”
無瞋上人的臉上略微顯出一點驚訝。
“不錯。你從出生以來,第一次來到八丁標的外面。不過不用擔心。這座寺周圍設有強力的結界,和八丁標之中一樣安全。”
“是。”
無瞋上人的平靜聲音撫平了我的不安。
“那么,開始準備吧。護摩本身并沒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僅僅是個儀式而已。在那之前,先隨便說點佛法吧。哎呀,不用這么一本正經地聽,其實我的佛法好像很容易讓人打瞌睡。你要是想睡覺的話,睡過去也沒關系。”
“這……”
“哎呀,我是說真的。很久以前,寺里曾經來過不少失眠的人。我想他們反正也睡不著,總不能把時間白白浪費了,不妨請他們聽一段有趣的佛法,于是就把這些失眠的人集中到一起,開了一場法會,結果剛講了十分鐘,大家全都打起了呼嚕。”
無瞋上人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一點也不像上了年紀的模樣。他的話里自有一種吸引人聽下去的力量。我一邊笑,一邊被自然地引入到他的話語當中。
不過也僅限于此了。佛法固然沒有誘出我的睡意,但也沒有什么特別新鮮的內容。人生的黃金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最要緊的是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換位思考……大概就是這么些內容。
“……這些雖然看起來很簡單,但真正掌握起來卻沒有那么容易。譬如說,如果遇到下面這種情況該怎么辦?你和朋友兩個人去山里,半路上兩個人的肚子都餓了。朋友帶著飯團,可他只是自己一個人吃,沒有給你。你求他分一個飯團給你,他卻這樣說:沒關系,不用給你。”
“為什么?”
“你的肚子再怎么餓,我也能忍受。”
我呆住了。就算這是打比方的故事,也實在是太沒道理了吧。
“絕不會有這種人的,我想。”
“當然,實際上是沒有吧。不過,假如說萬一真有這樣的人,你會怎么想?這個人的主張哪里有問題呢?”
“哪里……”
我怔了一下。
“我想,是違反了倫理規定。”
無瞋上人微笑著搖了搖頭。
“這種事情太細,也太明顯了,恐怕倫理規定里面不會寫的吧。”
確實,如果連這種事情都要一條一條寫下來,母親的圖書館里保存的一般倫理規定集,厚度大約都會超出八丁標之外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是用頭腦去想的,而是要用這里去感受。”
無瞋上人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用心?”
“是的。你的心能否感受到別人的痛苦。如果能感受得到,應該就會覺得一定要做些什么去幫助別人。這是生而為人的最重要的事情。”
我點點頭。
“你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嗎?”
“能。”
“不是僅僅在頭腦中想象,而是真的能將他人當作自己、在自己心中感受到那種痛苦嗎?”
“是的,我能感受到。”我大聲回答。
我猜想到這里面試應該結束了,可是無瞋上人的反應卻與我的預期大相徑庭。
“那么,我們來試一下吧。”
試一下是什么意思?就在我茫然不解的時候,無瞋上人從懷里取出一把小刀,摘下平淡無奇的刀鞘。我看見閃爍著寒光的刀身,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我試著品嘗一下痛苦。在我的動作面前,你也能感受到同樣的痛苦嗎?”
上人說著,突然將小刀插進了自己的膝頭。這個舉動太過驚人,讓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經過多年修行,我已經可以,承受自身肉體的疼痛了。而且、到了、這個、年紀,連血、也不流了……”無瞋上人用斷斷續續的聲音喃喃自語。
“停下來!”
我終于恢復了意識,叫喊起來。我的嗓子發干,心臟劇烈跳動。
“這是為了你啊。你,是不是真的,能感受到我的痛苦?如果能感受到的話,立刻就會停了。”
“我感覺到痛苦了,快停吧!”
“哎呀,還沒有,你只是在想象。真正的痛苦,是要用你的心去感受。”
“這……”
該怎么辦才好?我想跪坐起來,身子卻無法動彈。
“知道嗎?除非你感覺到我的痛苦,不然我不得不繼續下去。這是我為了指導你而必須承擔的責任。”
“可、可是,該怎么做……”
“不要想象,而要認識。要認識到,是你讓我這樣做的。”
無瞋上人的表情很痛苦。
“明白嗎?是你,正在讓我受苦。”
我喘不上氣了。到底該怎么做,才能救下無瞋上人?
“請救救我。”無瞋上人用低沉嘶啞的聲音說。“請讓我停手。請幫助我。”
該怎樣描述那一場景下的氣氛啊……雖然明知道很沒有道理,但我卻也逐漸產生了認同感,開始相信的確是自己令上人遭受到如此的痛苦。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無瞋上人痛苦地呻吟著,抓著小刀的手腕微微痙攣。
然后,發生了讓人難以置信的變化。驟然間我的身體猶如木棒一樣繃得筆直,渾身無法動彈,視野一點點變得狹窄,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壓住,無法呼吸。
“請別殺我。”
這句話扣動了扳機。真有如被劍刺穿了一樣,從我的左胸直貫天頂,尖銳的疼痛剎那間遍布全身。
我再也無法保持平衡,倒在了榻榻米上。
心臟仿佛衰竭。呼吸困難。我就像是擱淺在陸地上的金魚一樣,只能張著大口,卻無法呼吸空氣。
我看見無瞋上人正由上方凝視我的臉,仿佛在觀察一只實驗動物。
“醒醒。”
聲音聽上去很遙遠。
“早季,沒事吧?看,我什么事都沒有。”
蒙眬的雙眼里映出無瞋上人的身影。他似乎安然無恙,正站在我的身邊,看上去半點傷都沒有。
“好好看看,我沒有受傷。這把小刀是假的,故意做成完全無法傷人的東西。”小刀的刀刃被無瞋上人一按就縮回到了刀柄里。
我在地上躺了很久,身子僵硬,動彈不得。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大腦一片混亂。
胸中的疼痛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捆住我的無形繩索也解開了。
我從地上努力爬起,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這樣的惡作劇讓我生氣,但在抗議之前,自己身體的異常變化,也把我嚇得不知所措。
“很吃驚吧?不過,這樣一來,你在最后的考試中也合格了。”
無瞋上人再度恢復了原先的慈悲。
“你是能夠將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的人。既然是這樣,就不用再擔心了。可以向你傳授適當的真言了。”
我的身體已經完全恢復了原樣,但對于上人的話,我除了點頭,不知該作什么反應。
“但是,請不要忘記你剛剛感受到的痛苦,不管什么時候都不要忘記。請把它深深印在你的心里。”
無瞋上人的聲音直滲入我內心的最深處。
“不是咒力,而是這份痛苦,才是真正區分人與獸的東西。”
祈禱的僧侶向護摩壇中注入香油,又投入丸藥一樣的東西,燃燒的火焰驟然激揚。
身后大群僧侶的誦經之聲猶如聒耳的知了,在耳道的深處回響。
我在齋戒沐浴之后,換上如同死人一般的白色裝束,依照指示,雙手合十,緊挨著祈禱的僧侶身后跪坐。
在仿佛沒有盡頭的漫長護摩中,疲勞逐漸到達頂峰。已經快要到黎明了吧。各種各樣的思緒仿佛泡沫一般浮上又消失,我已經無法保持正常的思考了。
每一次向火焰中投入什么東西的時候,我所持有的原罪和煩惱就都好像將被燒卻一樣,然而如此漫長的持續過程卻也讓我感覺到自己仿佛生來便是具有深重罪孽與煩惱的人類。
“好了,你的身心都已經很輕靈了。接下來,燒盡最后一點煩惱吧。”無瞋上人的聲音自背后響起。
“注視火焰。”
黑暗中傳來的聲音仿佛不是出自無瞋上人,而是來自天上一般。
“注視火焰。”
我凝視著護摩壇上三角形香爐中躍動的火焰。
“搖動火焰。”
“我做不到。”
自從祝靈拜訪以來,我還從沒有以自己的意志使用過咒力。
“沒關系,你做得到,搖動火焰看看。”
我凝視火焰。
“向左,向右,晃動,搖曳。”
注意力很難集中。不過堅持一陣子之后,仿佛忽然間對上了焦點一樣,火焰在我的眼中開始變大。那是極其明亮的內焰,位于內焰之內近乎透明的焰心,還有舞動得最為激烈的暗淡外焰。
動吧,動吧。
不對。不該搖火焰。我忽然間明白了。火焰是明亮粒子的集合,但作為實體卻太稀薄了。
應該搖動空氣。
我平靜思緒,令自己的意識更加澄明,于是連外焰周圍的陽炎運動都可以清楚看到。那是搖蕩著上升的炎熱而透明的流體。
進一步集中精神。
流動吧,流動吧……再快一些。
陽炎的運動驟然加速。
緊接著的一剎那,火焰猶如被突然刮起的暴風催動一樣,劇烈地左右搖晃起來。
我做到了。
那是達成輝煌業績的剎那。
我做到的事情連自己都無法相信:不用手去觸碰,只靠意志移動物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將意識的觸手再度伸向火焰周圍。
“夠了,住手。”
嚴厲的聲音制止了我。集中的精神猶如紙牌搭起的房子一樣,剎那間分崩離析,意象被吞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你最后剩下的煩惱,就是你的咒力。”
有那么一瞬間,我無法理解這番言語的意義。
“舍棄煩惱。為了獲得解放,必須將所有一切都在清凈的火焰中燒盡。”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么要我把剛剛獲得的咒力舍棄?
“上天授予的能力必須還給上天。自此刻而起,你的咒力,封禁于這個人偶之中。”
無法忤逆。以兩枚八裁白紙疊在一起折出來的人偶,被放在我的眼前。人偶的頭部和軀干上寫著梵文,還畫著奇怪的花紋。
“操縱人偶,讓它站起來。”
這一次的任務顯然要比剛才困難。而且,此刻我心亂如麻,怎么也無法集中精神。
但是,過了半晌,紙質的人偶顫抖著在視野中逐漸變大。
紙的頭顱。紙的軀體。紙的四肢。
我自己的身體感覺逐漸與紙質人偶重合。我在腿上施加力道,用一種不倒翁般的方式取得平衡。
紙質人偶,輕飄飄地站起來了。
我的心中再度充滿了歡喜與力量的感覺。
“渡邊早季。你的咒力,由此封印!”
搖動佛堂般的巨聲驟然震響。在我心中閃爍著耀眼光芒的意象,再度四散粉碎。
六枚長針,猶如活物一樣發出呼嘯聲,飛上半空,剎那間貫穿了人偶的頭、胸、四肢。
“將一切盡數燒卻。燃盡所有煩惱,將灰燼返還給無邊的荒土。”
祈禱的僧侶用粗暴的動作抓住針刺的人偶,投進火焰之中。
火花四散,猶如爆炸一樣。火焰高騰,直抵佛堂的天頂。
“你的咒力,消滅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切。
接著,無瞋上人的聲音又下了命令。
“你已經沒有操縱火焰的能力了。試試看吧。”
無情的聲音。我依照指示凝望火焰,然而這一次卻什么也看不到了。不管心中如何焦急,想要用多少力氣,火焰還是沒有任何變化。
那種充滿力量的感覺再也不會回來了嗎?兩行熱淚滑下我的臉頰。
“你皈依神佛,放擲了自己的咒力。”無瞋上人的聲音忽然恢復了溫暖與柔和,“因此,以大日如來的慈悲,于此傳授汝周正的真言,召來新的精靈,再度賦予你咒力。”
這一聲猶如當頭棒喝。我垂下頭。誦經之聲又大了一層。
無瞋上人將口湊到我的耳邊,用只有我才能聽到的低低聲音,將真言傳授給我。
寫到這里,我感覺非常困惑,因為不管如何努力,我也無法將我自身的真言寫在這里。
在我們的社會,即使到了今天,真言也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我們被反復告誡說,那是向諸法諸天奉上祈禱、發動咒力的鑰匙,如果隨意亂說,將會失去言靈[13]。
然而反過來說,那僅僅是一句咒文,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音節羅列而已。因此即便是在這里寫出來,應該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我的意識很明白其中的道理,然而在潛意識的最深處,至今依然存在著對于泄露真言的抵抗感,它執拗地阻止著想要寫下真言的動作。
所以在這里,對于無論如何都想知道所謂真言是怎樣一種東西的人,我只能寫下這樣一個例子:
南牟,阿迦捨,揭婆耶,唵,阿唎,迦么唎,慕唎,莎訶。
說起來,這是覺被授予的虛空藏菩薩的真言。
在那之后,為我舉行的成長儀式又持續了很久,但已經沒有什么需要特別寫下來的了。儀式終于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東方漸白的時分。不單是我,所有人都顯得十分疲勞困頓。
接下來的整整一天一夜,我睡得猶如爛泥一般。等睡醒之后,又用了整整一天隨同清凈寺的學僧們一起勉力修行。直到第三天才終于被允許回家。
自無瞋上人以下,全體清凈寺的僧侶們都出來為我祝福,在葉櫻樹下送我遠去。我再度被載上無窗的篷船,這一回,不到兩個小時便抵達了水車鄉。
父母一語未發,緊緊抱了我足有五分鐘的時間,當天晚上又為我慶祝。凝聚了父母思念的飯菜擺了滿滿一桌。全都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由內往外用火焰炙烤的山芋團子,外觀和觸感都是活生生的、唯獨改變了蛋白質組成的比目魚片,凝膠之中濃縮了美味成分的虎蛺湯……
就這樣,在這天晚上,我漫長的孩提時代結束了。從第二天起,新的生活開始了。
完人學校與和貴園一樣都坐落在茅輪鄉,不過是在最北邊靠近松風鄉的位置。在和貴園老師的陪伴下,我進入了石砌的校舍。當被告知接下來需要一個人去教室的時候,我不禁緊張起來,嘴巴都有些發干。
拉開教室的門,緊靠右手的地方就是講臺。入口處可以看到的墻上貼著展示完人學校理念的標語。左手是越往后越高的階梯教室,三十多個學生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
依照班主任遠藤老師的指示站到講臺前的時候,我不禁感到自己的腿在顫抖。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毫無防備地暴露在這么多的視線之下。
就算站在講臺上,我也沒有半點勇氣直視下面的同學。不過眼光掃過的時候,大家的視線也全都轉移開來。忽然我感覺到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是在和貴園,而是以前確實在哪里看見過同樣的場景。薄霧一般覆蓋著班級的氛圍……這種奇異的既視感[14]到底從何而來?
“這位是渡邊早季。從今天開始,她就是大家的同學了。”
班主任遠藤老師在白板上寫下我的名字。他不像和貴園的老師那樣用手寫板書。不知道是什么原理,黑色粒子與遠藤老師的咒力相呼應,在白板上集中起來構成了文字的形狀。
“從和貴園來的同學和她早就是好朋友了吧。其他人也要早點和她成為好朋友哦。”
漣漪一般的鼓掌聲響起。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整個班級的學生也和我一樣非常緊張。
我稍稍松了一口氣,比之前膽子大了一些,抬頭望向班上的同學。立刻,三個謹慎地揮著手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真理亞、覺,還有瞬。
仔細看下來,班上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是和貴園的同班同學。完人學校的入學時間雖然參差不齊,但因為是按年齡編成班級的,所以從概率上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緊張感雖然得到了相當的緩解,但一開始到底上的什么課,如今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到了休息的時間,和貴園的畢業生們紛紛聚集到我的身邊,仿佛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一樣。
“真是慢哪。”
這是瞬的第一句話。同樣的話如果出自覺的口中,我大概會很生氣吧。但對于瞬,我卻微笑相對。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真的,都等煩了哦。”
真理亞從后面勾住我的脖子,用胳膊肘頂我的腦袋。
“大器晚成嘛。來得早的祝靈未必就是好的精靈,對吧?”
“話是這么說,可在和貴園還是排到倒數第一了。不管怎么說,早季的祝靈也實在是太悠閑了一點。”
覺好像完全忘了他自己也很晚畢業的事實。
“什么呀,覺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話一出口,我忽然覺得有些奇怪。
“倒數第一?不會啊,我后面還有一個呢。”
所有人都仿佛吃了一驚似的,全都緘口不語,臉上的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戴上了侲子的無垢之面。
“……完人學校里可不單是學科成績,還有能力實技。知道嗎,我的波紋干涉成績可是全班第一哦。”
“你怎么不說對擊力交換完全沒轍。”
“現在還是構圖能力更要緊,老師說的。”
忽然間大家一齊說起話來。我對他們說的東西完全不解其意,而且好像都是在夸耀自己能把完人學校的課程駕御自如,這讓我感覺不是很好。但是,我還是遵從了自小養成的習慣,也就是說,把他人想要回避的話題當作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因為對大家的交談無法插嘴,我只能扮演一個聽眾,暗自回味關于班級的奇怪的第一印象。確實,不知什么時候、不知在什么地方,我有過類似的感覺。
直到下一堂課的預備鈴聲響起,大家紛紛回到自己座位的時候,我終于想起來哪里奇怪了。
“妙法農場……”
我的低聲自語,只有耳朵尖的覺有反應。他回過頭。
“什么?”
我猶豫了一下,回答他說:
“這個班級和那家農場很相似。喏,就是在和貴園的時候參觀過的那家。”
覺聽到和貴園這個詞的時候,顯出一副自以為是的表情,就像聽到小孩子說話一樣。
“完人學校和農場很像?什么意思?你在說什么?”
“沒什么意思,就是說氣氛很相似。”
我漸漸有些難以抑制自己的不快情緒。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哦。”
覺似乎也被什么弄得有些不高興。這時候下一節課已經開始了,我們的交談到這里也就結束了。
妙法農場位于黃金鄉。我們在和貴園進行社會實踐的時候去參觀過。那是我們快從小學畢業的時候,老師們急匆匆地帶我們去參觀了許多地方,就好像忽然記起來似的,目的似乎是要讓我們考慮一下自己將來想要從事什么樣的職業。出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看到的生產現場讓我們兩眼發光,恨不得早一天長成大人的想法變得更加迫切。
在屬于職能組合的陶器和玻璃工房里,我們參觀了只能用咒力制造出來的強韌陶瓷,還有透明度幾乎和空氣一樣的玻璃。這些都是普通的燒制工藝絕對無法實現的。學生們一個個宣布自己從完人學校畢業之后要來這里當學徒。
不過要說給我們的最大沖擊,沒有任何地方能超過最后參觀的妙法農場。
妙法農場包含了散布在好幾個鄉里的實驗農田,是町上最大的農場。一開始參觀的是位于白砂鄉的海水田。我們消費的稻米是在黃金鄉的水田里種植出來的,而在這里則是將許多稻米浸在海水里種植。據說這里使用了一種名叫逆滲透膜的東西,能夠排出海水。我們試吃了這里收獲的稻米,雖然帶有一點咸味,但還是對它能夠充分滿足食用需要而驚訝不已。
第二個參觀的是養蠶場。無數蠶蟲結出閃爍著七彩光芒的蠶繭。由這些蠶繭制成的絲綢是相當高級的貨品。不但不需要染料,而且據說還有永不褪色的特點。
旁邊的建筑物里,飼養著供改良品種使用的外國產絹絲蟲。這里有以黃金繭聞名的印度尼西亞產小字大蠶,蠶繭大小是普通蠶繭數倍的印度產柞蠶,以及數百只集合在一起、結出的蠶繭足有橄欖球一般大小的烏干達產阿納菲野蠶等。壓軸品種則是飼養在密閉房間里的常陸蠶。體長足有兩米的三只蠶,有著旺盛的食欲,它們貪婪吞食大量桑葉的同時,又通過另一張口不知疲倦地不停向外吐絲。它們似乎已經忘記了結繭這一本來目的,蠶絲向四面八方亂噴,以至于每隔一小段時間就不得不將玻璃窗上的蠶絲除去,不然猶如棉花糖一樣的蠶絲就會擋住視線,無法觀察到玻璃窗內部的情況。據領我們參觀農場的人介紹,昆蟲的身體變得太大就會呼吸困難,所以房間是設置了雙重門的氣密室,內部的氧氣濃度也相當高,甚至到了碰上火星就會爆炸的地步。
養蠶場的周圍是種植了土豆、山芋、洋蔥、蘿卜、草莓等作物的田地。我們去參觀的時候剛好是冬天,許多田地里都蓋著白色的泡沫,就像是厚厚的雪一樣。土豆和山芋對霜害的抵抗力很弱,一旦感覺到氣溫急降,就會有一種名叫苗床沫蟬的蟲噴出大量的氣泡給田地保溫。這種蟲原本是農業害蟲尖胸沫蟬的一種,是用咒力加以改良之后的品種。
另外,在田地周圍經常有巨大的蜂飛舞,深紅色的甲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是赤胡蜂,是以兇猛的大黃蜂和猙獰的笛胡蜂為祖先創造出來的新物種,性情無比彪悍,攻擊一切害蟲,不過對人畜無害。
然后,在田地對面、農場的最深處,是牲畜圈。
我們直到臨近小學畢業才被領去參觀農場的真正原因,恐怕就是在這個牲畜圈上吧。這里有著用咒力加以改造的各種家畜:化作肉食生產工廠的家豬、成為牛奶制造器的奶牛、為了更有效率地采集羊毛而被改造為近似絨毯形狀的綿羊等等。和植物與昆蟲不同,親眼目睹這些改造物的時候,絕不會產生什么舒心的感覺。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當我們終于在牛圈里看到形狀普通的牛的時候,都不禁有些驚訝。
“什么呀,這不是普通的牛嘛。”
聽了覺的感嘆,我甚至都要羨慕他的遲鈍了。
“沒那么簡單哦。”瞬指了指牛圈的一個角落,“那個是袋牛吧。”
我們大吃一驚,順著瞬指的方向望過去。
“真的!真有袋子!”
叫起來的是真理亞。
一頭灰色的牛正在牛圈角落里吃草,后腿根上的確有個小氣球一樣的白色突起緊貼在上面。
“嗯,那邊的牛全都有袋子。”
領我們參觀的是個體格健壯的男子,名字我早已經忘記了,只記得他帶著稍許困惑的表情這么說。大概這是他不太愿意觸及的話題吧。
“為什么不去掉?”覺問。完全沒有理會對方的困惑。
“唔……很久以前制奶酪的農家就有傳言說,有袋的牛,免疫系統會比較強,不容易得病。這里就是在研究那種說法到底是不是真的。”
看到袋牛之前,我們已經參觀過許許多多奇形怪狀的家畜,不過之所以會對袋牛表現出如此強烈的興趣,我想也是有原因的。
為了更好地說明這個原因,還是看看我手邊另一本書的內容吧。這本書名叫《新生日本列島博物志》,封面上烙有“秘”字,表示它屬于有可能造成危害的第三類書籍,需要慎重管理。這里摘抄其中的一段。
袋牛,古時被稱作牛袋,但因為前述的原因,最終以袋牛作為物種名。盡管如此命名純屬偶然,但定下這個與“袋蟲”[15]相似的名稱,其中也頗有意味。
所謂袋蟲,指的是一種近似藤壺的甲殼類動物。由它的名字可以看出,它是一種類似袋子一樣的生物,外觀看上去完全不像蝦、蟹之類常見的甲殼類。那是藻屑蟹等其他甲殼類動物由于被寄生而產生特殊變異的結果。
雌性袋蟲經過無節幼體階段,附著到蟹的身體上,成長為腺介幼蟲狀態,將體細胞的團塊注入蟹體內。細胞塊在蟹體內定居之后,就會用尖銳的針刺穿蟹的表皮,形成袋狀的蟹奴外體。蟹奴外體的內容基本都是孵育囊,沒有肢體和消化器官;而在蟹體內的蟹奴內體則會伸出類似植物根系一般的分支細管,從蟹體組織中吸收養分。
被袋蟲寄生的蟹會失去生殖能力。這一現象被稱為寄生去勢。
(中略)
另一方面,自古以來人們就知道牛袋是在牛的睪丸、子宮、鼠蹊等部位出現的袋狀腫瘤。因為對牛的健康沒有負面影響,被認為是良性腫瘤,一般不做處理;近年來人們則逐漸認識到那是袋狀的獨立生物,而且是牛的一種,具有類似袋蟲一樣的進化過程。
雖然袋牛的進化起源不明,但其發生是明確的:母牛胎內的孿生牛胚胎在發育過程中,其中一只被吸收進另一只的體內并發生腫瘤化。認為袋牛是經過某種偶然途徑進化而來的假說也因為這一現象而顯得極有說服力。
被袋牛寄生的雄牛,睪丸中蓄積的精液里混有大量袋牛的精子;而在雌牛被寄生的情況下,交尾的時候,子宮內也會釋放袋牛的精子。不管哪種情況,作為宿主的牛,交尾之后都會在產出健康幼仔的同時產出相當數量的袋牛幼體。袋牛幼體體長約4厘米,沒有眼睛耳朵,像毛毛蟲一樣的身體有兩只長長的前肢,尾部有一個類似昆蟲產卵器的針狀器官。
袋牛的幼體在誕生之后就用兩只前肢行走,一旦爬上牛的身體,就會用尾部的針狀器官刺入牛皮膚中的薄弱部位,注入自身的細胞塊。細胞塊在牛體內長成袋牛。據說袋牛幼體壽命很短,一旦完成使命,大約兩個小時之后就會干枯而死。
無論是袋牛幼體還是袋牛本體,一眼看上去都與作為宿主的牛毫無相似之處,但在分類系統上,它卻毫無疑問是哺乳類偶蹄目牛科的動物。袋牛幼體的前肢鉤爪像牛蹄一樣分成兩趾,被認為是顯示其進化起源的唯一痕跡。
但袋牛的精子在子宮內部與作為宿主的牛的卵子結合的情況,究竟是受精過程,還是在奪取卵子的養分,這方面的爭論一直在持續。
有關袋牛是牛的一種這個問題,有很多非常有趣的民間傳說。據說如果在袋牛幼體攀登牛身體的半路上把它抓住,它會扭動身體,發出酷似牛鳴的叫聲,聽到這種叫聲的牛都會產生異常的不安,一齊開始鳴叫。筆者雖然有過多次觀察袋牛幼體的機會,但遺憾的是,始終未能聽到它的鳴叫聲。
剛剛獲得咒力這種奇跡般的能力、心中燃燒著野心與希望的學生們,與默默吃著草的被袋牛附體的牛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實在是一種很奇異的景象。
這不單是因為我們正被學校像家畜一樣管理著,而且也因為我們對于自己所背負的東西一無所知吧。
4
紙牌搭起來的房子,眼看著越來越高了。
我瞥了一眼旁邊的覺。他的進展好像很順利,已經在搭第四層了。覺察覺到我的視線,帶著幾分得意,故意把飄在半空的紙牌弄得滴溜溜直轉,那是張紅心4。
我壓住心頭涌起的將要輸的預感,將意識集中到眼前的紙牌房子上。雖然只是將紙牌組合成三角形搭出金字塔的簡單課題,但真正做起來就會立刻發現其中包含了所有鍛煉咒力的必需要素。
首先,最主要的是要集中注意力。只要有一點點接觸或者震動,甚至有一點微風吹過,紙牌房子就會倒掉;其次,需要有正確把握空間與位置關系的能力;此外,當紙牌房子搭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要求具備能在關注整體的同時隨時對細節做快速調整的技術。一旦察覺倒塌的前兆,就要盡快修好危險的地方。
順便說一下,據說鏑木肆星首次在完人學校挑戰這個課題的時候,八十四枚紙牌的位置他全部了然于胸,剎那間便豎起了高高的金字塔。這段軼聞一直流傳至今。哪怕是成年人,也幾乎沒人能夠做到這一點,我猜想軼聞中恐怕帶有某些夸張的成分吧。
在和貴園的時候,我們也曾經做過許多用手搭建紙牌房子的功課,不過那時候完全沒有想到那是在給將來打下伏筆,我們還會在完人學校的能力開發教室遇到同樣的課題。
“早季,要把基礎壘壘好才行。”覺在旁邊向我廢話。
“現在才是決一勝負的時候呢。我不會輸給你的,放心吧。”
“笨蛋。都是一個班上的人,爭來爭去有什么意思。看看人家五班吧,做得多好。”
我掃了一眼五班的情況。的確,五班全體差不多都是同樣的進展狀態,金字塔不斷壘高。
“我們這邊跟平時一樣,還是他最厲害。”
確實像覺說的,瞬在班上是永遠的第一名。他已經蓋到了第七層,正在擴展第一層。瞬可以一次操縱兩枚紙牌,用宛如蝴蝶展翅一般,班上沒有任何人能學得來。我差不多稍不注意就會看他看得入迷。
“……但是,也有拖后腿的人啊。”
覺嘆了一口氣,向對面望去。覺身邊的真理亞在速度上足可以同瞬匹敵,但是紙牌的組合方式太過雜亂,已經倒了兩次了。不過每次她都能飛快重建,基本能夠趕上我們的進度。
真理亞旁邊的守則和她形成鮮明的對比,搭建方式小心到了幾乎神經質的地步。那種安定性是全班數一數二的,速度大約勉強是整個班的平均數吧。
問題是對面的麗子。一眼看上去,她好像還沒有把第一層完全搭好。
看到麗子的紙牌,連我都不禁為她捏一把汗。在和貴園里用手搭紙牌的時候,搭不好的孩子會緊張得手直發抖,而現在看一眼就能明白,麗子雖然是在使用咒力,紙牌也還是一樣在顫抖。麗子畢業于黃金鄉的德育園,我沒有看到過她那時候的模樣,但恐怕她一直都不擅長對付搭紙牌房子的課題吧。
而且麗子的笨拙也超乎常人的想象。好不容易感覺她快要把紙牌搭起來了,結果又一下子塌掉;終于以為她要湊起來,突然又全部散掉。盡是這樣的不斷重復。
“不行,再看下去連我都要給帶壞了。”
覺搖搖頭,轉回自己的紙牌。
“只要有麗子在,我們班就永遠都不可能贏。”
“什么呀,麗子是個好孩子。只不過有點兒沒找到方法而已。”
嘴上雖然這么說,我自己也知道這是自我安慰。天野麗子無法順暢使用自己的咒力。每次要解決課題的時候,必然會出現與意圖相左的結果。
以前我們曾經做過類似傳話游戲的課題,可能是為了培養意象還原能力。每個班排成一排,給最前面的孩子看一幅油畫,然后這個孩子用咒力把意象做成沙繪拿給第二個孩子看,第二個孩子再將只看了一眼的沙繪盡可能忠實地還原出來,這樣不斷重復,直到最后一個孩子為止。最后做出來的沙繪與原來的油畫最接近的班級獲勝。
我們一班不論意象的形成還是傳達能力,應該都是出類拔萃的。這其中最出色的依然還是瞬。瞬做的沙繪簡直就像是在感光紙上復寫的一樣。接下來是真理亞。雖然不想承認,但不管是意象的正確性還是繪畫才能,我怎么也不是她的對手。至于覺,如果排在第一的話會很緊張,但是由沙繪到沙繪的復制卻很拿手。我倒是相反,對于仿照最初的油畫做出意象來很有心得。守則頗有藝術家的才能,可以做出很讓人吃驚的沙繪,而在正確性上恐怕至今也無人能出其右。
六個人的聯合行動,經常是在麗子這里輸得慘不忍睹。她所做的沙繪,說得尖刻一點,就好像瀕死的螃蟹爬出的痕跡一樣,不管怎么仔細觀察、怎么發揮想象力,也看不出半點圖畫的模樣。從第一位到最后一位,不管她排在哪個位置,一班所交出的圖畫,從來沒有稍微像樣一點的東西。
搭紙牌的冠軍爭奪戰中,她的遲鈍依然是決定性的。比賽規則是將全班所搭的紙牌房子合在一起計算層數,最多的班級獲勝。但還有一個附加條件:全班都要搭到七層以上才行。
而且這一回,麗子還搞出了更加致命的失敗。
至今我也不明白,在需要集中注意力的紙牌擺放競技比賽中,究竟搞什么才會引發那樣的事態,總之麗子的紙牌突然間彈了起來,跳過一個人,正好撞在了真理亞的紙牌房子上。
真理亞的房子雖然有些不穩定,但也已經搭到了班上第二的大小。這房子被撞之后,剎那間又變回平坦的紙牌堆了。
“啊……對、對不起!”
麗子的狼狽模樣不用再說了。真理亞呆了一會兒,立刻又開始以之前一倍的速度搭建房子。真不愧是對房子倒塌已經習以為常的真理亞啊。可是從剩余的時間看來,就算是瞬和真理亞兩個人一起,應該也來不及。果然,在真理亞的房子到達第三層之前,無情的笛聲響起,比賽結束。
“對不起,我怎么會……”
比賽結束之后,麗子一直不停向我們道歉。
“沒關系,別往心里去,反正我自己也會搞塌的。”
真理亞雖然笑著安慰麗子,但眼神總顯得有些呆滯。
在這里介紹一下我所在的一班。班上的成員包括青沼瞬、秋月真理亞、朝比奈覺、天野麗子、伊東守,還有我渡邊早季,一共六個人。全名一寫出來應該就明白了吧,分班基本上是按照五十音的順序進行的。由這個原則看來,我本應該是分在五班的,但不知為什么被分配到了一班。一班集中了我的三個好友,我猜這大概是為了讓我盡早習慣完人學校的生活吧。
那一天放學后,我和真理亞、覺、瞬、守五個人沿著完人學校附近一條與水路平行的小徑漫步。當然這也并不是故意要甩開麗子。這段時間,我們一班的六個人經常一起行動,不過在那樣的大失敗之后,我們猜麗子也不想看見我們,所以誰也沒去找她。
“真想盡早隨心所欲使用咒力啊。”覺伸了個懶腰說。
這一點上,大家都有同感吧。我們目前都只獲得了使用咒力的臨時許可,但不允許在町里使用咒力。只有在完人學校里忍耐了遠比和貴園更長更無聊的學習時間之后,才能在最后的能力開發教室里獲得解除咒力封印的許可。
“覺能隨心所欲使用咒力的時候,我還是盡可能離遠一點的好。”我諷刺說。
覺好像有點生氣。“什么呀?”
“沒什么。”
“我已經可以完美地操縱了,倒是早季很危險吧。”
“我覺得你們兩個都很厲害了。”瞬像是勸架一樣地說。
“就算瞬你這么說,我也不會有多高興。”
覺把腳下的小石子踢向水路對面。
“為什么?”瞬的表情似乎真的不理解。
“我沒亂說啊。我真覺得你們兩個做得都很好。紙牌一點都沒有亂飛。”
“啊……別再提那個了。”
真理亞嘆著氣捂住耳朵。
“少來這一套。瞬啊,你潛意識里根本就瞧不起我們嘛。早季,我說得對吧。”
實事求是地說,我確實也這么想,不過嘴上的回答卻不是這樣。
“不要把我想得跟你一樣。瞬瞧不起的只有覺一個。”
覺正嘟嘟囔囔地抱怨,卻突然停住了口。
“怎么了?”真理亞問。
覺伸手指向六七十米外的水路岸邊。
“喏,看那邊。”
我順著覺的手指轉過臉,只見那邊有兩個人影似的東西。臟兮兮的斗篷一樣的布把全身裹得嚴嚴實實。
“……化鼠?”擺弄著自己紅發的辮梢,真理亞低聲說。
“真的。在干什么呢?”
瞬好像非常感興趣。我也一樣。說起來,以前還真沒有在這么近的距離看見過化鼠。
“還是不要看的好吧。”守有點擔心地說。
他的頭發卷得很厲害,看起來好像頭在爆炸似的。
“友愛園里的老師說過,就算看到化鼠,也不要靠近,更不能一直盯著看。和貴園沒有人這么說過嗎?”
當然說過,不過越說越會刺激好奇心,越會想要去看,這也是人之常情。我們慢慢朝化鼠的方向靠過去,觀察它們的行動。
我想起自己還是孩子的時候從父親那兒聽到的話。看上去,化鼠們似乎被分配了水路疏浚的工作。水路的拐角處總有水流不暢、容易沉積的地方,從上流漂過來的垃圾就會堆積在這里。化鼠們用頂端帶有小撈網的長竹竿,一刻不停地打撈著落葉和樹枝。
如果使用咒力的話,這種工作大概一轉眼就能做好吧。不過讓人集中意識去做這種工作,確實也是太過單調無聊了。
“很努力嘛。”
“看它們那爪子,要想抓住撈網也挺難的啊。”真理亞同情地說。
“好像是哦。骨頭長得和人就不一樣,單單用兩條腿站起來就已經很費力了。”
如瞬所說,雖然看不見化鼠們隱藏在斗篷里的臉,但抓著竹竿的兩只前肢確實很纖細,就像嚙齒類動物的前肢。支撐體重的后肢也是一副根本靠不住的模樣。
“……都說了不要看了。”
守跟在距離我們稍遠的地方,夸張地將臉背過去不看化鼠。
“哎……沒關系的……啊、啊、危險!”
我們和化鼠之間的距離還剩二三十米的時候,覺叫了起來。一只化鼠想要把滿滿一網的樹葉撈起來,但含有水分的樹葉似乎比它預想的要重很多,這只化鼠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向前栽倒。
另一只化鼠發現情況不對,想要抓住它,可惜遲了一步。失去平衡的化鼠一頭栽進水里。伴隨著“噗通”的落水聲,水花四濺。我們紛紛趕過去。
掉進水里的化鼠在距離岸邊一米左右的水里掙扎。看起來它不會游泳,而且又有很厚的落葉和裹著全身的斗篷,連擺動身體都很難。
剩下的那只化鼠好像嚇傻了一樣,只知道團團亂轉,連應該伸出撈網這種事情都想不起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
“早季,你要干什么?”真理亞驚訝地望著我。
“幫忙。”
“啊?怎么幫?”
“別和化鼠扯上關系。”后面的守用怯生生的聲音警告。
“沒關系,我只是把它從那邊抓起來送到岸上去,輕而易舉。”
“喂,難道……”
“不行!不能隨便用咒力。”
“我也覺得不要用的好。”
我對大家都生氣了。
“難道干看著它淹死嗎!”
我靜下心,用他人聽不到的小聲吟誦真言。
“但這樣子還是很不好啊。”
“佛家講究普度眾生、慈悲為懷,老師教過的吧?”
我將意識集中到正在水中掙扎的化鼠身上。麻煩的是這家伙沉在水里的時間有點長了,枯葉之類的垃圾總是在干擾,讓我沒辦法準確掌握化鼠的整體大小。
“……連著周圍的葉子一起弄上來吧。”
瞬察覺到我的猶豫,給了我一個很有用的建議。我還給他一個感激的眼神,然后按照他的建議嘗試去做。
周圍的喧鬧逐漸遠去。
我用意志的力量將散亂的垃圾集中到一起,給予它上升的意象。巨大的泥塊掙開水面張力,從水里浮上半空。
泥塊中的水化作幾道水流,重重落進河里。意識之網外緣的樹葉撲簌撲簌地掉下去。垃圾里面應該有化鼠,但暫時還看不到。
我將垃圾塊慢慢向岸邊引導。大家紛紛后退,空出岸邊的地方。
我把垃圾塊輕輕放到路上,輕舒了一口氣。
化鼠還活著。它在垃圾中臉朝下趴著,手忙腳亂地掙扎,一邊低聲呻吟,一邊咳出混著氣泡的水。在這么近的距離上看,可以發現化鼠的體型很大,若是站起來的話,恐怕會在一米以上吧。
“做得漂亮,像是用張大網撈起來的一樣,完美的飄浮。”
“沒有啦,還是多虧了你的建議。”
瞬夸獎我的時候,覺咬著嘴唇問:
“怎么辦?這回的犯規要是被學校發現的話……”
“不被發現不就行了。”
“不被發現?我說的是如果被發現的話嘛。”
真理亞幫了我一把。“聽好了,這件事情誰都不能說。為了早季,行嗎?”
“行。”瞬輕松答應下來,那樣子就像是有人找他借個筆記本一樣。
“覺呢,行嗎?”
“這個嘛,說是肯定不會說的,可要是露餡了呢?”
“應該沒人看到。只要大家都不說就沒關系。”
真理亞回過頭。
“守?”
“什么?”
“什么什么……”
“今天沒什么奇怪的事啊,我什么也沒看到,我根本沒看到化鼠。”
“好、好,好孩子。”
“但是,這家伙怎么辦?”
覺皺著眉,低頭望著被救上來的化鼠。
“這家伙不會跟什么人說吧?”
“說?化鼠能說話?”瞬似乎很有興趣。
我朝化鼠湊過去。那東西一直趴在地上,根本沒有起身的意思。是不是撞到什么地方了,疼得起不了身?可是另一頭化鼠也在以同樣的姿勢匍匐在地。
化鼠非常害怕人類。我終于意識到這一點。
“喂,我剛剛救了你哦,知道吧?”我用盡可能柔和的語氣對化鼠說。
“不要和化鼠說話!”守在不遠處壓低了聲音叫。
“喂,聽得見嗎?”
濕透的化鼠那被斗篷頭巾包住的頭上下擺動,像是點頭一樣。顯然四腳著地的姿勢對它們來說更方便,它們就用這種匍匐的姿勢靠近我,吻我的鞋子。
“這件事情要保密,知道嗎?對誰都不要說。”
化鼠再次點頭,好像完全聽懂了我的意思一樣。忽然間,我生出一股好奇心,想看看它們的臉長得什么模樣。
“喂,看看這邊。”
我輕輕拍了拍它的頭。
“早季,別這樣。”連真理亞都像是嚇了一跳,勸我說。
“都說了不行……化鼠啊……”
守的聲音聽起來比剛才離得更遠了。
“我說的話你聽得懂嗎?抬頭讓我看看。”
化鼠畏畏縮縮地抬起頭。
我一直以為那會是類似野鼠一樣很滑稽的臉,然而它真正的長相讓我大受沖擊。
由頭巾下面往上看的,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所有生物之中最最丑陋的臉龐。鼻子擠在一寸之內的空間里。與其說是老鼠,更容易讓人聯想起豬。生著細密胎毛的白色皮膚松松垮垮,上面有許多皺褶,皺褶深處的眼睛像是小小的串珠一樣,正在滴溜溜亂轉。兔唇裂得很深,黃色的門牙好像鑿子,看上去仿佛是從鼻子里直接生出來似的。
“下——下下。師師師師師師師神——西西西西仙……大大大大大日日日日人人。”
化鼠突然發出嘰嘰喳喳的尖銳聲音,開始說話。我不禁嚇了一跳。
“在說話……”
真理亞低低說了一聲。其他三個人都啞然了。
“你叫什么名字?”
“S@★#◎&?”
我這么一問,化鼠用唱歌一般的調子鳴叫起來,嘴角流下白色的泡沫。雖然知道名字,但終究無法用文字寫下來。
“看來不用擔心這家伙打小報告了。”覺放了心,“誰都不知道它說的是什么啊。”
緊張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大家笑了起來。但是,我仔細端詳著化鼠的臉,不知為何感到渾身發冷。
那是一種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禁忌被觸碰到的感覺。
“喊不了它的名字,咱們還是暫且給它加個識別的代號吧。”瞬想了想,說。
“看看它的刺青吧。”
出乎意料的是,最遠處的守提出了有用的建議。
“刺青?哪里有?”
“好像是在額頭上。據說刻有部族和識別個體的號碼。”守轉過臉說。
我提心吊膽地伸手將覆蓋在化鼠頭上的頭巾掀開。化鼠像是訓練有素的大型犬一樣,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頭部一點點露出來。
“有了。”
狹長的額頭與頭頂之間,用青色的染料刻著“木619”幾個字。
“這些字是什么意思?”
“肯定是化鼠的部族印記。”瞬說。
化鼠這種生物具有其他物種很少見的三個特征。
第一,就像化鼠這個名字顯示的,它們從外表上看像是沒有毛的老鼠,但體長則在0.6到1米左右。如果用兩只后肢站立起來,大約會在1.2米到1.4米,其中特別大的個體基本上和人類差不多高。第二,雖然化鼠明顯是哺乳動物,但卻像螞蟻和蜜蜂一樣具有真社會性[16],以部族為單位,以女王為中心,經營群居生活。這是由其祖先、原產于東非的裸濱鼠[17]處繼承來的特色。小規模的部族也有兩三百只工鼠,大一些的甚至可以有數千至上萬工鼠[18]。第三,化鼠的智能遠比海豚和黑猩猩更高,甚至可以說同人類的智能相仿。發誓對人類忠誠的“文明化”部族以向人類提供貢品和勞役為代價,換取人類對其生存的保障。這些部族都被賦予了漢字名稱,通常都帶有蟲字偏旁。
譬如說,經常協助人類進行神棲六十六町土木作業的就是號稱勢力最大的大黃蜂族。此外還有黑褐蟻、斑虻、大蜻蜓、蜘蛛蜂、食蟲虻、大鍬形、灶馬、拖足蜂、步行蟲、斑蝥、木蠹蛾、龍虱、蟋蟀、青頭蜈蚣、大螳螂、白蠟蟲、螟蛾、燈蛾、寄生蠅、馬陸、女郎蜘蛛、優草螽等等部族。在當時,這些部族都散布在小町的周邊地帶。
“‘木’這個字,大概是說‘木蠹蛾’吧。”瞬說。
“要是全部刻在頭上,筆畫數太多,反而會看不出來吧。”
“哦,那這家伙就是木蠹蛾族的工鼠了。”
木蠹蛾族合計不過兩百頭化鼠,是弱小部族中的一個。
化鼠對覺的話產生了敏感的反應。
“麻★蛾。麻蠹——蛾——部★族……Grrrrr。”
說了幾聲之后,化鼠的身體忽然開始顫抖起來,像是感到寒冷一樣。
“好像覺得冷了啊。”
“全濕透了。而且化鼠一直都在洞里生活,本來體溫就比較低吧。”瞬說。
于是我們解放了化鼠。兩頭化鼠全身趴在地上,以五體投地的姿勢目送我們遠去。走出一段之后,我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它們依然匍匐在地,一動不動。
“到底只能用屎殼郎一樣的戰術了吧?”
真理亞說。這是距離救了化鼠那天之后一個月左右的事。
“太沒意思了吧。”覺提出異議。
我們望著放在桌上的巨大黏土塊,議論不休。
“那……做個大輪子,把球放在里面怎么樣?這樣的話,既可以轉動輪子前進,也能控制球的方向嘛。”
我坐在桌子邊上,搖晃著雙腳發言。雖然是一時興起想出的提案,不過卻出乎意料地有種頗能行得通的感覺。
“這樣的話,半路上輪子的強度會不夠吧?球會把輪子壓壞的。”
覺又開始挑毛病。我頓時生了氣,正要反駁他的時候,瞬指出了更加重要的問題。
“要保證輪子旋轉的時候全部貼地會很困難吧?假設其中一部分脫離地面,也可能被算作犯規吧。”
“……是啊。”
我順從地放棄了自己的意見。
“光靠拍腦袋想恐怕想不出頭緒,咱們不如先動手把黏土切了看看?我想,實際動手做一下,說不定就能弄明白制作出來的推球手該有多重了。”
我們按照真理亞的提議,決定暫且把黏土平分成兩份,假定其中一半會被用于制作推球手,剩下的一半用來制作進攻手。
“就這么點兒啊。”覺失望地說。
“球有多重?”真理亞問。
瞬抱起胳膊。
“那東西是大理石的,我猜大概有十公斤以上吧。”
“黏土全部加在一起,應該差不多重吧。也就是說,推球手最多也就是大理石球的一半。”覺叨念起來。
“但是,黏土這東西一旦變干或者燒過之后就會變得很輕吧?”
“對的!所以,最終推球手的重量只會有球的三分之一左右。”
雖然大家全都面露愁容,但因為這一回瞬附和了我的意見,所以唯獨我一個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果然還是只有從后面推了。”守小聲嘟囔道,“白繞了一圈嘛。”
運球淘汰賽于五天后開賽。也就是說,在這五天時間里,各班必須決定己方的基本戰略,而用黏土制作推球手和攻球手,更需要不斷練習,力爭達到操作自如的程度。
在這里說明一下運球比賽的規則。兩個班級分成運球方和攔截方。運球方在賽場上推動一個巨大的大理石球,如果能夠落到指定的洞里就可以得分。攔截方當然就是要努力阻止大理石球掉進洞里。兩個班級各運一次球,單次時間十分鐘。雙方都得分的時候,以進球時間短的一方為勝。
比賽當然只能使用咒力進行,但同時也有很多限制條件:不得以咒力直接接觸球和賽場。我們所能操控的只有用被分配的黏土制造出來的棋子,也就是運球方的推球手和攻球手,或者攔截方的守球手。此外還禁止讓棋子在賽場上飄浮,因為如果讓棋子浮在空中去推球的話,也就相當于僅僅給球加了一層緩沖而已,和直接用咒力推球沒什么區別。
賽場在學校的后院,寬二米、長十米,場地表面鋪了一層細砂,上面還種了不少花草,就算是用推球手直接推球,也需要集中很高的注意力。終點洞穴由比賽的攔截方任意開設在自己喜歡的地方。不過,除此之外的一切改造比賽場地的行為,比如挖陷阱、做土山等都被規則禁止。
另外,只要是在允許的重量之內,不管棋子做成什么形狀或者做多少個都沒有限制。不過數量太多會很難控制。
還有一個重要的禁止事項:不允許直接攻擊對方的推球手。不然的話,推球手遭到對方守球手的集中攻擊,比賽一開始就會被破壞。不過得到攻擊豁免的只有比賽之前預先被宣布為推球手的一個。如果使用多個推球手,從第二個開始就會暴露在毫不留情的攻擊之下。所以不管哪個班級,推球手基本上只會有一個。
“那,這種樣子的推球手行不行?”瞬說。
在他額頭上,微微的汗珠閃爍著光芒。能按照大家七嘴八舌的意見將黏土任意加以變形,這份技術除了瞬之外誰都不行吧。
這個推球手的整體是一個矮胖的錐體,底部如船底一樣是淺淺的V字形,仿佛要在賽場上滑行一般。為了控制球的左右運動,正面還有兩只夾角呈120度的臂肢。最終的形狀不禁讓人想起張開雙臂的人偶。
“不錯嘛。簡單歸簡單,還是挺帥的。”真理亞評論道。
“這樣的話,接下來是攻球手了吧。瞬專心操縱推球手,剩下的人負責別的吧。”
覺順勢就給我們的討論加上了總結,明明也沒人邀請他。
“一班的討論怎么樣了?”
遠藤老師笑嘻嘻地探進頭來。他有一張圓圓的臉,又加上頭發和胡須沒有什么明顯的分界線,所以得了一個“太陽王”的古怪綽號。
“好不容易才把推球手的形狀決定下來。”
覺帶著幾分得意,把剛剛做好的模型指給遠藤老師看。
“是嗎?這么短的時間,就做到這么好了啊。”
“嗯,正打算把它硬化。”
“誰控制推球手呀?”
“瞬。”
“果然是瞬啊。”遠藤老師重重點了點頭,“那,接下來就是攻球手了。除了瞬的四個人,要好好分配哦。”
“是!”我們朝氣蓬勃地回應道。
在那之后,經過反復的爭論,我們最終決定做五個攻球手。瞬同時控制推球手和一個攻球手,剩下的一人控制一個。
在這期間,誰都沒有意識到:一班不是應該還有一個成員嗎?
第一戰的對手是五班。這算是抽到了上上簽吧。大家私下里都認為,從整體上看,棋子精妙的三班基本上是遙遙領先的冠軍候補,能夠與之抗衡的大約只有我們一班和以狡猾著稱的二班了。
猜拳的結果,我們先做運球方。雖然是序幕戰,但我們也帶著極度的緊張打量五班的守球手。六塊墻壁形狀的守球手正在輕微地左右擺動,看起來是打算覆蓋整個賽場,堵塞我方的前進之路。
我們五個人組成圓形戰陣,各自在心中念誦真言。
“和預想的一樣,最平凡的戰略。”真理亞有點開心地說。
“這樣的話,連三十秒都不用吧。”覺竊笑起來,像是已經勝券在握了一樣。
“中央突破。”瞬小聲向全員指示。
“這種防御措施,不管從哪里前進都一樣。賽場中間一帶好像最平坦。”
我方的推球手和攻球手一出現在賽場上,五班學生的臉上頓時出現了明顯的驚慌之色。
帶著臂肢的推球手,慢慢地在賽場上滑行,停在球的后面。
接著,五個攻球手整然有序地散開。三個在球的前方停下,組成一個三角形,剩下兩個守護球的兩側。
作為先鋒的三個,形狀都是細長的三角錐,尖銳的頂端向著前方,正中的棱接地,看上去猶如紙飛機一般。守護側面的兩只則是重心很低的扁扁的圓柱體,表面有許多突刺。這些突刺雖然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但看上去讓人有種更加結實的感覺。
“雙方都要公平競賽。通力合作,拼盡全力,直到最后。明白嗎?”
“太陽王”莊嚴地宣布,隨后吹響了宣告比賽開始的笛子。
先鋒的三個攻球手慢慢前進。推球手也開始慢慢加力,不過沉重的大理石球還沒有動。從開始推至球開始動的這段時間需要非常小心。如果在推球手上施加過多的力,弄不好會把推球手碰壞。當然了,瞬絕不可能做出這種蠢事。
被當作守球手的六塊墻壁仿佛完全被我們的氣勢壓倒,簡直都沒有勇氣上前,只知道繼續著毫無用處的左右晃動。
動了。球慢慢旋轉起來,向前滾去,它的速度逐漸加快,在賽場上勇往直前。配合球的運動,先鋒的三只向中央沖去。
五班終于發現了我們的意圖,想要把守球手集中到中央,但已經來不及了。所謂不費吹灰之力,說的就是眼下的情況吧。三只先鋒撞上了對手本應該更重的墻壁,輕而易舉地將之一舉沖散。緊跟著,大理石球轟響著沖了過去。我負責的是先鋒的左后方,與對手的接觸僅僅是一剎那而已。
一旦防線被突破,五班便再沒有回天之力。大理石球筆直朝著終點的洞穴滾去,帶著痛快又惡毒的聲音落進洞里。只有26秒。比最樂觀的覺的估計還要快。
“不管怎么說,對手這么弱,實在也太沒意思了。”覺說。
“真的。對方簡直就像完全沒有守球手一樣啊。”
就連平時沉默寡言的守也是同樣的看法。不過太大意的話,說不定會發生什么意料之外的情況。
“對方可還有攻擊賽呢。”我努力想把已經松弛下來的氣氛重新拉緊,“要知道,現在還沒有完全勝利。”
“和勝利也差不多了吧。不管怎么說,他們要在26秒以內落進洞里,根本不可能吧。”覺還是笑嘻嘻的。
“現在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不能大意。”瞬說。
我們把五個守球手運到賽場上。
但是,看到五班準備的棋子,我們全都怔住了。
因為他們的守球手太過平淡無奇,沒什么特殊之處,所以我們都以為他們這次運球的棋子充其量也就是這種水平了。然而實際卻出乎我們的意料,敵人撞上了大運,想出了出人意料的計策。
“什么呀,這是?”真理亞低聲說,“六個都是同樣的形狀嘛。”
確實,五班的棋子全部都是猶如撞木一樣的長方體,全身上下還插滿了臂肢。
“這些家伙,把六個都用作推球手啊。”瞬喃喃地道。
這時候,“太陽王”在一模一樣的六個棋子當中挑了一個,用筆在上面畫了一個紅色的雙重圈印記。這大概就是唯一一個不可攻擊的推球手了。
“不過從第二個開始的推球手應該可以攻擊吧?可這樣一來他們就沒有棋子能拿來防守了……”
對于我的疑惑,覺回答說:
“就算被撞壞了一兩個推球手也沒關系。他們大概是想六個一起推,用球本身的運動撞開守球手。”
如覺所料。開始的笛聲一吹響,球就動了,而且眼看著不斷加速。
我們的守球手當中,四個是制門器(Door Stop)一樣的形狀。原本是打算用它們嵌進球體下方,爭取阻止球的運動,或者干擾球前進的方向。可是其中兩個因為對方的球速太快,嵌入進去之前就被彈飛了。
剩下的兩個從側面攻擊沒有紅印的推球手,并且漂亮地推倒了其中的一個,但剩下的五個推球手的勢頭沒有半點衰減。
“不好!照這樣下去……”覺叫道。
確實,對方的球速比我們剛才更快。如果直接沖向終點,我們在時間上就要輸了吧。
作為我們團隊王牌的第五個守球手出現在賽場的中央。瞄準了球的前進路線。
“靠你了,瞬!”覺叫道。
第五個守球手是厚厚的圓盤形狀。在其底部的中心,有一個大大的凸起。對手的球一旦滾上來,圓盤就會以這個凸起為中心迅速旋轉,將球的前進方向做一個一百八十度的改變。這是瞬的天才構想。
球以猛烈的勢頭接近第五個守球手。只要是瞬,足可以把握住一剎那的機會,將圓盤轉動起來。
但是球的速度太快,引發了未曾預料的現象:球撞到地面上一個細微的凹凸處,低低跳了起來。
為了不讓球飛過圓盤,瞬使圓盤稍稍后退了一點。
大理石球撞上圓盤的剎那發出了一聲難聽的爆響,就像是硬東西碎掉的時候發出的那種。圓盤雖然飛速旋轉,但球卻在圓盤上再度跳起,前進路線基本上沒有什么變化。
“完了……”覺徹底失望了一般,喃喃自語。
用這樣的速度沖向終點,不要說26秒,就連16秒都用不了吧。就在我垂下頭的時候,真理亞叫了起來。
“啊,啊!快看!”
我抬起頭,未曾想到的景象跳入眼簾:球速太快了,五班已經完全陷入了無法控制的狀態。
推球手當中的一個被卷上了旋轉的球體,隨即掉在球體前面,緊接著便被壓得粉碎。
一側的推球手力量消失了,推動球的力量失去平衡,球體歪向了一旁。
到這時候,已經不可能攔住球了。球體以迅猛的速度從終點旁邊滾過,而且繼續勢頭不減地向前滾去,一直滾出賽場之外。
“五班無法繼續比賽,一班獲勝。”
這還是第一次感到“太陽王”的聲音恍若天籟一般。
“贏了!”
“第一場贏了!”
“五班自取滅亡了啊,那樣的戰術本來就行不通嘛。”
我們牽起手歡慶的時候,忽然發現瞬一個人落在圈子外面。
“怎么了?”我問。
瞬望著手上第五個守球手的圓盤,臉色沉重。
“糟糕啊,有點裂了。”
“啊?”
大家全都圍到瞬的身邊。圓盤是以高溫燒制而成的,強度應該沒有問題。就算托著沉重的石球做水平旋轉,也應該完全承受得住。但是,我們都沒想到還會有大理石球跳起來從上面砸向圓盤的情況。
“哎呀,接下來說不準要賽一場還是兩場,這東西不能用了嗎?”真理亞問。
“唔,依我看,下一回弄不好只要球往上面一壓就會碎掉。水平旋轉改變方向的戰術肯定不能用了。”
“那下一回只能靠四個出戰了嗎……”
我們商量了半天善后事宜,然而短時間里也想不出什么辦法,只好等決定了對手之后再來討論。
五個班級進行淘汰賽,會多出一個班。完人學校采取的方法是這樣的:首先通過抽簽,分別讓兩支隊伍比賽。各自的勝利者再進行抽簽,其中一方直接進入決賽,剩下的一方則同第一輪的輪空隊伍對戰,勝者進入決賽。
因此,根據抽簽時的運氣,有可能只要打兩場就能獲勝,也有可能不得不連勝三場才行。
我們姑且去觀看了三班與四班的比賽。三班果然顯示出不負眾望的強悍攻守能力。
三班的推球手是具有復雜曲面的馬蹄形,可以說完美地控制了球體。攻球手則與我們的相似,但感覺更加精練。
更讓人吃驚的是他們的守球手戰術。兩只小人偶之間拉開一條完全未經高溫處理的細繩狀黏土,而且黏土繩的表面還是濕潤的,有很高的黏著力。兩只小人偶在球的前進路線上拉開泥繩,扯斷之后散開。如此一來,由于從上面通過的球體的旋轉,細繩自然就被卷上球體。纏上了細繩狀黏土的球無法再保持筆直的前進路線,雖然最終還是抵達了終點,但時間上已經大幅落后了。
“這一手真漂亮。”覺心有余悸地說。
“咱們鉆進死胡同了,總以為黏土只能燒硬了用。”
“看來他們很有自信啊,算準了只要能讓對手多花時間,贏的肯定是自己。”
“決戰的對手肯定是三班了吧。”
真理亞也很罕見地露出心悅誠服的表情。
三班以22秒對7分59秒的優異成績擊敗了四班。接下來是我們和三班之間抽簽,讓我們松了一口氣的是,我們直接進入決賽。
“呀,真幸運。”
“趁這時候好好考慮考慮怎么打決賽吧。”
“圓盤修不好嗎?”
“以我的咒力,沒辦法把高溫燒制的陶器恢復到原狀。只能盡量做些應急處理。”
我們決定由瞬、我、覺三個人重新擬定戰術,真理亞和守去觀看三班和二班的半決賽。
“暫且先把圓盤裂開的地方粘起來吧。”
“能要點修補用的黏土嗎?”
我這么一問,覺跑去找“太陽王”確認去了。結果被告知如果放棄現在的棋子,則可以換回同等重量的黏土。但因為能換到的黏土并沒有做過高溫處理,而放棄的棋子已經經過了煅燒,實際上會損失很多重量。
“沒辦法了。剛才楔形的守球手碎了一個,就拿它換一點黏土吧。”
把黏土涂在圓盤的裂縫上,瞬送出咒力使之硬化。剩下的黏土該怎么用呢?我把手里的黏土捏來捏去,無意間捏出一個像紙一樣的單薄圓盤。
等一下,這個,難道說……
“早季,別玩了。”覺不高興地朝我說。
“喂,我說,這個說不定能贏三班。”
“你在說什么?”
剛剛結束了修補圓盤工作的瞬瞪起圓圓的眼睛望向我。
“有什么好主意嗎?”
我重重點了點頭,將剛剛出現在腦海里的點子解釋給兩個人聽。
“太厲害了,真是天才的主意。”
瞬的夸贊讓我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朵根。
“唔——雖然點子本身實在不光彩,但也是因為不光彩,對手肯定想象不到吧。”
覺還是一貫的毛病,盡可能地貶損我,不過那語氣也是在贊同我的主意。
“覺,干吧。只有這樣了。”
“是啊。”
“沒時間了。”
我們分頭將新得到的黏土拉長攤薄,接在圓盤的周圍。因為不能幾個人同時對一個對象施用咒力,所以只能進行手工作業。時間很緊迫,好不容易快要弄完的時候,真理亞和守沖進了房間。
“糟了!半決賽結束了!”
“對手反正就是三班吧?不過,咱們這邊已經找到對付他們的辦法了。”
覺的口氣好像完全是他的功勞一樣。
“錯了哦。”真理亞說,“三班輸了,決賽的對手是二班!”
5
我們返回后院的途中,正碰上三班的人一個個走出來。
“我還以為決賽的對手肯定是你們三班呢。”我朝抱著推球手的弘搭話說。
“我們一直都占上風的。”弘似乎顯得頗為不服。
“要是沒有那場事故……”
弘舉起馬蹄形的推球手,像是要讓我好好看看。那個推球手和地面摩擦的底部傷痕累累,側面也掉了好大一塊。
“怎么了?”
“事故啊,和對方的守球手狠狠撞到了一起。”
弘撫摸著推球手的破損處,像是很心疼。
“就在那時候,球朝反方向轉過去了,我們花了一分鐘時間才把它調回到原來的方向。”
“所以,結果是1分36秒比1分41秒,二班勝了。我們很不走運吧?”
班上年紀最大的美鈴伸手搭在弘的肩頭,長嘆一口氣。
“對手撞過來的時機實在是太糟了。”
“沒辦法,事故嘛。”
弘的聲音里面隱藏著與話語相反的感情。
“小心點。”離開的時候,弘說,“決戰還不知道會出什么事呢。”
不可否認,比賽前聽到這樣的消息,多多少少會帶上一些主觀想法。我們開始覺得,除了純粹的比賽之外,還有別的東西摻雜在里面了。因此,當看到作為先攻方出現的二班推球手的時候,我們全都大吃一驚。
“那不是安著車輪的嗎?”覺喃喃自語,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咱們也討論過這個方案,但是沒辦法做車軸,只得放棄。奇怪啊,應該只能用黏土的吧?”
瞬瞇起眼睛仔細觀察。
“不對,你們仔細看看,那不是車輪,是球。”
二班的推球手,在它的主體部分下面有個深深的凹槽,里面鑲著一個球。從外面剛好只能看到一側,所以看起來就像是主體部分上裝了車輪一樣。
“這不就跟小推車一樣嗎?稍微撞一下就會掉下來的吧?”覺冷冷地說,“既然這樣就應該嵌得更深一點,才不會那么容易掉吧。”
“不對。球嵌得越深,就越容易卷進沙子,那可就不好弄了。所以我覺得他們這個樣子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動的吧?”瞬的語氣也頗為懷疑。
“要是卷進沙子動不了的話,他們是不是打算用普通的滑行方式前進?利用球形車輪還能轉動的時候,突破咱們的防護網,是這個意思吧?”真理亞冷靜地分析道。
我們的疑問在比賽開始的時候就真相大白了。
“兩個人……”
我不禁叫了起來。是二班的兩個頂尖人物。只要看到良和明的視線方向,就知道兩個人一起在向推球手集中精神。
良大概是在控制主體推球;明則是保證球形車輪不掉下來,同時把前進路上的砂石草木掃清,防止卷進異物。兩個人的咒力在如此狹小的范圍里交錯,這種事情本身非常危險,而且兩個人同時操縱一個推球手也有點浪費,但在這樣的場合下顯然也有相當充分的優點:因為球與地面的摩擦很小,咒力可以很好地從推球手傳遞到球體上。二班的球以近乎在與我們第一戰中失控的五班球體的速度前進,同時還保持著完美的控制。
我方的守球手拼死牽扯對方的速度,但敵人的推球手自由自在地左右穿梭,走著之字形,輕而易舉地繞過了我們的防線。
覺的守球手轉過頭來要去追趕推球手,結果同磨磨蹭蹭的守的守球手撞在一起,一同飛出了賽場外面。
“沒轍了。”我長嘆一口氣,對瞬說。
“是啊。這個推球手太漂亮了。接下來只有靠早季的點子了。”
我們放棄了繼續讓守球手攔截的打算,都停了手觀望戰況。看到我們這副樣子,二班的人肯定認為勝券在握了吧。但意氣風發地前進著的推球手卻突然在半途停了下來。二班的人顯然是被弄糊涂了。
“怎么回事?洞不見了?”二班的學朝我們這邊叫了起來。
“洞有的哦。”瞬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回答說。
“有?在哪里?”
“這個好像沒有告訴敵人的道理吧。”覺嘲弄道。
“喂,趕緊先把計時停下來。太奇怪了!”學不滿地叫道。
“不行哦。總不能他們隨隨便便一說,就把計時停了吧。”真理亞叮囑負責計時的四班學生說。
“別開玩笑了!洞都沒有,還怎么比賽?”
“說了有的嘛。”
與怒不可遏的學形成鮮明對照,瞬的態度一直都很沉著。
“找吧,不過要花你們的時間。”覺嘿嘿笑著說。
就連作為同一戰線的我看了那副樣子都覺得有些過分了,對手看到了只怕更加憤怒吧。
“明明沒有洞,憑什么白白浪費我們的時間啊!”
“所以說了有洞的嘛。要是真沒有洞,算我們犯規直接出局,怎么樣?”
瞬靜靜地這么一說,學帶著懷疑的眼神沉默了。實際上,這一場口舌之爭應該已經消耗了快有兩分鐘了吧。
“……藏起來了嗎?”
二班的學生終于意識到這一點,開始一個個把眼睛瞪得老大,滿賽場尋找終點,然而怎么也找不到。
“這是犯規吧!”
學又一次咬牙切齒地喊了起來。
“應該沒有規則說不能把終點藏起來吧?”
“有!在賽場上動手腳,明顯是違反規則了!”
“但是,我們可沒在賽場上動過任何手腳哦,要給個提示么?”
志得意滿的覺看起來要多嘴了,我趕緊攔住他。
“等到最后再揭開謎底。現在是用他們的時間對吧?越晚找到對我們越有利。”
學慌慌張張地又回去找終點了。最終又花了一分鐘時間才找到。當然總不可能一直找不到。終點的洞口是蓋在圓盤下面的,圓盤表面偽裝得和沙地非常相似,而且像潛伏在海底的鰩魚一樣把圓盤上下晃了好幾回,把周圍的砂石蓋在上面,盡量混淆分界線(和覺吹噓的相反,真要是追究有沒有對賽場動手腳的問題,這恐怕也算是對競賽規則打擦邊球的行為了)。
二班對于該怎么用攻球手移開蓋在終點處的圓盤,先做了一點不成功的嘗試,不過很快想出了正確的辦法。他們把大理石球推到圓盤的上面,由黏土硬化而成的圓盤承受不住超過十公斤的重量,兩秒鐘之后便碎成了兩半,連著球一起掉進了洞里。
“啊——啊,果然還是撐不住啊。”
“不過已經充分達成使命了。二班花的時間超過三分鐘。這樣的話,我們可以輕易獲勝了吧。”
覺又開始自以為是地說。不過在這時候,我們全班人都被一種樂觀的氣氛俘虜了。我們都以為,就算二班的守球手再怎么優秀,也不可能拖住我們三分鐘之久吧。
等到攻守轉換,我們的推球手登場的時候,每個人依舊信心十足。
情況變得復雜化,是從二班十只以上的守球手開始進行瘋狂的波浪式攻擊的時候開始的。一個人操縱兩只以上的守球手拼命撞擊我方的攻球手,毫不顧忌自身的損耗。對方的數量太多,我們沒辦法盡數防御,突破防線的幾只紛紛撞上球體的側面。
瞬一面躲避對手的糾纏,一面冷靜地向前運球。我方有那三分鐘作墊底,沒必要著急。
前進到賽場一半雖然花費了將近五十秒鐘,不過已經可以看到終點了。敵人的守球手數量固然眾多,但基本上都很輕,就算撞上來也沒什么影響。我們不禁都感覺勝券在握。
恰恰就在這個時候。
就好像是被什么東西拽住了一樣,球猛然停了下來。瞬大吃一驚。接著,就在他向推球手上加力,想要再度推進的時候,事情發生了。
以極快的速度從斜前方飛來的守球手掠過球體,撞上了我們的推球手。
伴隨著猶如敲擊金屬般尖銳的聲音,陶器碎片四散飛射。
我們倒吸一口冷氣,一個個目瞪口呆。相撞的守球手掉出了賽場,推球手左邊的臂肢也被撞斷了。
比賽雖然沒有停止,但我們和二班的學生全都停下了動作。只有一個人除外。
從斜后方靠近的對方的守球手開始推動我們的球。大理石球慢慢地轉動起來,滾出了賽場。
誰干的?我茫然地向二班的人望去,眼睛里映出的是學抿嘴偷笑的神情。我打了一個寒戰,情不自禁地移開了目光,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
“喂!干什么!”覺怒吼道,“這……這……”
面對如此過分的情況,覺連話都說不下去了。
“抱歉,事故啊。”學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說。
“事故?是個借口吧?”真理亞叫道。
“好了,停止計時。”
“太陽王”插進我們中間。他來的時機恰到好處,看來應該是一直在什么地方觀察著我們的比賽吧。
“非常遺憾,因為偶然的事故,決賽平局。”
“什么!這種事情不是他們犯規嗎?!”
瞬很罕見地強烈抗議道。
“哎呀,這一次是偶然事故。判定一班和二班同時獲勝,如何?”
既然教師已經這么說了,學生當然也沒有辦法再說什么。
令整個年級狂熱的運球淘汰賽,便是以這樣一種誰也未曾預想的形式謝幕了。
“難以置信。絕對是有意撞的!”真理亞簡直憤怒得無法自制。
“就跟比賽之前三班說的一樣。”
“是啊。肯定不是事故。”守也持同樣意見。
“那家伙肯定算好了時間。”
覺以恍然大悟的語氣說。
“擦著球飛過去,撞上推球手的臂肢,這個肯定也是計算好的。瞬也這么想吧?”
瞬一直抱著胳膊,沉默不語。
“怎么了?難道連你都相信那是事故?”
瞬搖搖頭。“不是……我在想那之前的事。”
“之前的事?”
“我這里的推球手忽然停下來的事,就好像撞到了什么墻壁一樣。”
“啊?”
“沒弄錯吧?”
“嗯。推球手的感覺,唔,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地上明明沒有什么大的起伏。”
我們全都啞口無言。瞬的感覺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敏銳,而且他也不是喜歡亂說話的人。
但如果真如他說的一樣,那就只能認為是有人使用咒力攔住了我們的推球手。以咒力直接接觸球體固然是犯規,而對其他人施加咒力的對象強行干涉,則是更加嚴重的問題——明顯違反了倫理規定。萬一兩股咒力撞到一起,會產生猶如彩虹一般的干涉條紋,空間也會扭曲,并引發極其危險的事態。
也就是說,二班之中,恐怕存在將踐踏規則視若常事的人。
單單這樣想一想,便有一股強烈的不安攫住了自己的心,仿佛連腳下的大地都裂開了一樣。那一天,我們一言不發地踏上了回家的路。恐怕每個人的心里都懷著深深的不安。不過在那個時候,對于在心中的障壁另一側蠢動的恐懼,我們還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青春期的時候,再細微的煩惱感覺上也好像世界終結一般。不過,年輕的躍動之心,容不得苦悶情緒停留太久。過了一陣,就連當初為什么煩惱也想不起來了。
而且諷刺的是,忘卻這樣一種心理防衛機制也會將真正重要的問題如同不值一提的煩惱一般一并由意識中抹去。
運球淘汰賽結束之后,取代它引起我們重點關注的,是完人學校規模最大的活動:夏季野營。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很有趣,實際也是一項充滿驚險的活動。它的內容是由學生們自己乘皮劃艇溯利根川而上,在野外搭起帳篷度過七天的時間。除了日程由教師調整、防止幾個班級相互沖突之外,其他的一切計劃都交給學生自己安排。自從成長儀式的時候去過清凈寺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到八丁標的范圍之外,單單這樣想一想,就已經有了耐不住的緊張和興奮,仿佛將要踏上另一個星球一般。
交織著期待與不安的焦躁感隨著一天天過去的日子變得愈發高漲。我們坐立不安。每次碰到一起,都會就不知從哪里聽來的小道消息、毫無根據的臆測、還有我們的計劃說個不停。雖然這樣得不到什么具體的成果,但這種共享消息、互相交談的做法,多多少少可以緩解我們的不安。
因此,雖然運球淘汰賽的謝幕令人不快,但不快并沒有在我們心中殘留太久。我們既沒有注意到長期缺席的天野麗子的名字已經消失不見;也基本上沒有關心過校園里不知從何時開始再也看不見蹤影的另一個學生:片山學。
顯然,這些都是我們的思想本身一直處在嚴格管理與巧妙誘導之下的證據。
“早季,好好劃。”
覺在身后開始了差不多第三十回的抱怨。
“我在好好劃啊,是你沒配合好吧?”
我也扔回給他差不多第三十次同樣的回答。劃皮劃艇原則上是男女搭配一前一后協同作業,但若是雙方不能好好配合,兩個人的力量相互抵消,就會陷入越劃越無法前進的狀態。在這個意義上,我和覺的配合雖說是抽簽的結果,但也是能想到的最糟組合了。
“啊——啊,和那一組怎么差這么多啊?”
真理亞和守的皮劃艇,一看就是很輕快的模樣。僅僅在出發前一天聽了兩個小時的講解,看上去就好像已經配合了多年一樣。特別是守,很難得地顯出游刃有余的模樣,一邊劃,一邊還拿河水做出噴泉、在天空畫出彩虹,博取真理亞的歡心。
“好好看看哦,人家那一組分明就是守在配合真理亞嘛。我坐在前面,看不到后面的動作,只有你來配合我啊。”
“人家那是前面的真理亞劃得好,后面才能配合得起來。早季你根本就是在看風景,一點都沒劃嘛。”
覺又開始抱怨,這些話當然都是他死不認錯的借口。
初夏時節,寬廣的河面上涼風習習。我把操槳的手停了一會兒,摘下麥秸帽,任憑河風吹拂自己的頭發,又敞開像披風一樣披在肩頭的毛巾,想要吹干汗水濕透的T恤。橡膠制的救生衣雖然是個累贅,但說不準什么時候皮劃艇就會翻掉,所以還是不能脫。
放眼望向河岸,眼簾內全都是大片大片的蘆葦叢。不知哪里傳來大葦鶯啾啾的鳴叫聲。
忽然間我發現皮劃艇開始以前所未有的順暢劈波斬浪一路前行。有那么一瞬間我還以為覺痛改前非,開始用心劃船了,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回過頭,果然,覺正側躺在皮劃艇里,一只手托著自己的側臉,另一只手輕觸水面,正在體會小艇的速度感。
“你在干什么?”我厲聲喝問。
覺抬起眼睛。“河水讓人心情愉快。不像海,飛沫都咸得要命。”
完全是顧左右而言他。
“盡量不用咒力,只用槳往上游劃,劃到劃不動為止——這話是覺你說的吧?現在又放棄了?”
“笨蛋,順流而下就算了,逆流而上的時候哪有用手劃的道理嘛。”
覺打了個哈欠。
“所以說我們最好用咒力抵消河水的流勢……”
“那多麻煩啊,既然要用咒力了,就直接用咒力推著船走不是更省事嗎?反正回去的時候手劃就是了。”
覺已經徹底轉入懈怠模式了,和他爭論只能白白浪費時間。我將注意力轉回到河岸的風景上。仔細看來,不管是配合很好的真理亞與守的配對、還是一個人劃船的瞬,咒力的應用都明顯超出了用來抵消水流的必要性。說起來,趨易避難到底是人類的天性。
靠近河岸的瞬正向我們這里招手,用槳指著蘆葦叢。兩艘皮劃艇猶如活物一般靈巧地轉過方向,朝瞬的小船靠近。
“瞧,那邊,大葦鶯的窩。”
沿著瞬指的地方望去,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鳥巢,剛好處在和我身高差不多的位置。我把小船停到緊挨在瞬旁邊的位置,站起來探頭往里面看。皮劃艇左右劇烈搖晃起來,覺慌忙維持小船的平衡。
“果然。不過這個……”
直徑大約七八厘米的杯狀鳥巢筑在三根粗大的蘆葦上,結實程度讓人類都不禁嘆為觀止。鳥巢里有五枚小蛋,都帶著鵪鶉蛋一般的茶色斑點。
“……真是大葦鶯的窩嗎?不是偽巢蛇做的?”
坦率地說,我直到今天都分不出兩者的區別。
就像名字所顯示的那樣,偽巢蛇會在芒草草原上筑巢,不過實際上在河岸上以蘆葦為材料筑巢的例子遠比芒草多。
“這是真的巢哦。”坐著的覺說。
“偽巢蛇要做很多窩,又不需要育雛,做出來的假巢比較粗糙。而且這個窩所在的位置,從上面很難看到對吧?但偽巢蛇做的窩一般來說都是在非常顯眼的位置。”
“而且看看窩的邊緣就明白了。”瞬補充說,“真的大葦鶯窩邊緣會比較平整,因為成年的鳥會經常站在鳥窩邊上。而偽巢蛇的窩做的時候什么樣子,邊緣就是什么樣子。另外,真的窩常常會有成年鳥的羽毛,至于說偽巢蛇,它身上可是連一根羽毛都沒有。”
男孩子們從小就拿偽巢蛇的假蛋當玩具,常常用來搞惡作劇,當然知道得很詳細。我們女孩對于那種會放出惡臭的贗品可是從來都沒有興趣。
我們將發現大葦鶯窩的地點記在筆記本上,畫了個簡單的插圖,隨后一邊繼續探索河岸上的鳥巢,一邊前進。
夏季野營不僅僅是單純鍛煉膽量的活動,也是課程學習中的一環,因此各班需要選定野營時候的研究課題,回來之后要做講解。我們一班選擇的是“利根川流域的生態”這樣一個頗為含混的主題。選題的時候當然經過各種各樣的討論,而最終選擇這樣一個主題,起因(就算承認這一點也沒什么吧)則是覺一貫喜歡的恐怖故事。
“氣球狗?”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東西怎么會是真的啊。”
“都說了是真的。”覺認真地說。
他就是有這個特點,不管別人怎么嗤笑,總是一本正經反復強調自己的主張,說到后來,聽的人也從起初的一笑置之,慢慢開始變得半信半疑。不過這一回他的故事實在離奇過頭了。
“而且就在前些時候還有人看到過。”
“你說有人看到過,那是誰啊?”真理亞問。
“名字我沒問。”
“喏,又是這樣。你總說有證人啊、有目擊者啊,但一旦問起到底是誰,你就含含糊糊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我感覺自己抓住了覺的弱點,不禁興奮起來,甚至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過分,不過覺卻看不出生氣的樣子,還是自顧自地往下說。為了唬人上當,不惜做到這樣的地步,他這股熱情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呢?
“你要是真想知道名字的話,我說不定能問到。據說,就在那個人去筑波山的時候,在靠近山腳下的地方看到了氣球狗。”
“筑波山?那個人為什么會跑到那種地方去?”
真理亞被覺的話牽住了鼻子,把證人的事情丟在了一邊。
“好像是教育委員會布置的工作,要去調查什么東西。具體內容當然不可能告訴小孩子。反正他到了筑波山腳下的時候,看到從一個很大的坑道里,慢吞吞地爬出了氣球狗。”
好吧。覺的話里什么地方有破綻?我正這么想的時候,守問道:
“氣球狗長什么樣子?”
“大小和普通的狗差不多,顏色是漆黑的。身子雖然很肥,但頭只有普通狗的一半大,而且差不多貼著地面。”
“那真是狗嗎?”守問。
“怎么說呢,大概不能算是吧。”
“好像并不可怕嘛。”
“嗯,不過要是把它惹怒了,它的身子就會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這時候如果對手知難而退也就罷了,如果把它氣得超過一定限度……”
“一直那樣膨脹下去,最終就會啪的一聲炸掉是不是?不管怎么說,你不覺得這種話題很傻嗎?”
對于我的插問,覺早就預備好了新的說辭。
“問題就在這兒啊。”
“嗯?”
“這個故事太離奇了,匪夷所思是吧?可這故事要是編出來騙人的話,為了散布得更廣,不是應該編得更正常一點嗎?”
無數反駁一齊涌上心頭,讓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按照覺的理論,豈不是說越不可能的故事反而越真實嗎?
可是覺似乎誤以為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了。
“一般人好像都把氣球狗當成山神的使者,不過我認為它應該就是普通的生物。脹大身體用以威脅對手的動物本來就有很多的吧?氣球狗恐怕是其中一個極端的例子。炸開的時候,對手非死即傷啊。”
覺得意洋洋地闡述自己的觀點。
一直默默旁聽的瞬忽然開口。
“但這樣是不成立的,我覺得。”
“為什么?”覺的臉色有點不快。
“因為真要把這種威脅付諸實施的話,自己會比對手死得更快,不是嗎?照這樣子弄,氣球狗很快就會死光了。”
道理雖然簡單,卻是個完美的反駁。覺抱起胳膊,擺出一副思考生物學上高難問題的模樣,但實際上恐怕是被駁得啞口無言了吧。
我帶著這樣的想法盯著覺看,覺卻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似的,又開口說:
“……對了對了,據說那個人看到氣球狗之后,又遇上了惡魔蓑白。”
我差點從椅子上掉了下來。
“什么叫對了對了?氣球狗的事怎么樣了?”
“那個人看到氣球狗膨脹起來了,當然就悄悄后退了嘛。所以氣球狗好像也沒爆炸。不過嘛,說起來爆炸這種事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覺像壁虎一樣輕輕松松把自己的尾巴切掉了。
“然后,那個人在爬筑波山的半路上,遭遇了惡魔蓑白。”
無視我們目瞪口呆的表情,覺自顧自地往下說。
“惡魔蓑白,是人們常說的擬蓑白那樣的東西?”守問。
“唔。一眼看上去和蓑白很像,但再仔細看看,又好像完全不一樣。”
“可是,為什么叫惡魔蓑白呢?”
對于真理亞的問題,覺皺起眉頭回答說:“因為遇到惡魔蓑白的人,不久之后就會死掉。”
胡說八道。
“這么說,那個在筑波山上遇到惡魔蓑白的人,為什么沒有死呢?沒有死吧?”
對于我的追問,覺并沒有顯出尷尬的表情,只是嘟囔了幾句“說不定快死了吧”之類的話,一副故作不解的樣子。
如果就這樣結束的話,那也不過是平日里常有的閑聊罷了。但就在這時候,瞬卻提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建議。
“夏季野營的課題就做這個吧。”
“你說的‘這個’,是指惡魔蓑白?”我吃驚地問。
“也包括惡魔蓑白,還有氣球狗等等未經確認的生物。難得有這么一個機會,我很想弄明白這些東西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很好玩呀。”
真理亞立刻產生了興趣。
“等一下哦,你們有沒有好好想過啊?要是遇上了惡魔蓑白,說不定很快就會死了。”
不出所料,害怕牛皮吹破的覺拼命勸說大家放棄。
“不會死的。”真理亞笑了起來。
“但是,怎樣才能抓住它呢?我剛才忘記說了,咒力對惡魔蓑白好像不起作用。”
“什么意思?”
雖說可能是被逼得口不擇言了,但覺到底是在說什么呢?我們面面相覷。
“唔……咒力不起作用到底是一個什么狀態,我想不出來。”
“你解釋解釋。”
“……”
結果,被眾人盤問的覺只能舉起白旗。夏季野營的課題最終被選定為探索未經確認的生物。
不過冷靜下來之后仔細想想,我們也明白那樣的珍禽異獸不可能輕易被發現,所以提交給“太陽王”的課題改成了“利根川流域的生態”這樣一個范圍很廣的題目。另外,我們也有一點隱隱的擔心,害怕自己提交的課題會因為某種未知的擔憂被叫停。真要到了緊要關頭,我們打算用普通的蓑白、偽巢蛇之類的觀察搪塞過去。
回到夏季野營的進展上來。發現大葦鶯的巢之后不到十分鐘,我輕輕叫了一聲。
“那邊!快看快看,有個鳥巢,很大的!”
瞬不知為什么懷疑地皺起眉頭。“像是水駱駝[19]的。”
“是啊,那么大的巢,應該是水駱駝。”覺也贊同道。
這兩個人很少會有意見一致的時候,真要遇上兩個人都是同一個意見,基本上就不會錯了。
“不過這巢還真是粗糙。”
三只皮劃艇靠到我發現的鳥巢旁邊。筑巢的位置雖然比大葦鶯的低很多,但因為差不多正對著河流,視力相當好的人大概在河對面就能看見了吧。
瞬在皮艇上探出身子,看了看鳥巢里面。
“有蛋,五個。”
我和覺的船靠到瞬的船邊。探出的肩膀快要觸到瞬的身子,心跳不禁有些加速。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情,我裝作仔細察看鳥巢和鳥蛋的樣子。雖然水駱駝據說只是鷺鷥當中體型最小的一種,但和只有麻雀大小的大葦鶯相比起來,身體至少也要大一倍以上,巢也大了兩圈多,小雞蛋一樣的鳥蛋帶著微微的藍色。
瞬從巢里拿起一個蛋。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咧嘴笑了。
“哇,果然如此。我還在想是不是搞錯了。”
“什么?”
“早季也看看吧。”
瞬把細長手指夾著的蛋放到我手掌里。冷冷的感覺,仿佛是一件瓷器。
“這個怎么了?”
“沒弄明白?”
瞬從巢里又拿了一個蛋,向覺扔去。他居然會把鳥蛋隨隨便便亂扔,嚇了我一跳。
“喂,別這樣子,會孵出小鳥的啊。”
“啊,”瞬微笑著說,“這是假蛋哦,你瞧。”
瞬又從巢里拿出一個蛋,放到河岸邊上的一塊石頭上。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用船槳的木柄從上面敲了下去。
從蛋殼的裂縫里飛散出來的不是蛋黃蛋白什么的,而是散發著惡臭的糞塊。最奇怪的是,里面還有小鹿角一樣形狀的突起,像是小丑箱里的彈簧小丑一樣,向四面八方彈射出去。
“這是什么?”
“‘惡魔之手’。聽說過的吧?”
實際上這是第一次聽說。我小心翼翼地用手試著捏了捏其中一枚奇怪的突起。
“邊緣很鋒利,小心點。”
“惡魔之手”的中心部分有著葉脈狀的東西,頗有彈力。邊緣部分則像瞬說的一樣,鋒利得猶如剃刀一樣,上面還生著倒刺。
“這東西平時都縮在蛋殼里,蛋一破就會飛出來。”
“飛出來干什么?”
背后的覺回答道:
“青蛇、念珠蛇之類的動物,要是把這個當成普通的蛋誤吞下去,蛋殼會在胃里破掉,‘惡魔之手’就會彈出來。就算要往外吐,也會被倒刺勾住。越是掙扎,‘惡魔之手’越會把柔軟的黏膜切開,糞塊里包含的毒素就會滲透進去。”
真是可怕的解說。念珠蛇是專門吃蛋的蛇,總是襲擊鳥巢,把里面的蛋吃得一干二凈。它生性非常貪吃,連弄碎蛋殼都顧不上,一口氣吞下許多鳥蛋,會把身子撐得像一串念珠一樣。它的名字就是從這里來的。要是吃下了這種可怕的假蛋,肯定會落得悲慘的下場吧。
在這個蛋里,沒有生命,只有塞滿了的死亡。
我拿出筆記本,迅速給碎掉的假蛋畫了一幅草圖。
“松風鄉里有不少和大葦鶯蛋很相似的假蛋,不過水駱駝的假蛋倒是頭一回看見。”
覺舉起假蛋迎著陽光仔細端詳,深有感觸地說。
“要產下這么大的假蛋,體型應該相當龐大吧。”
“也不是。大小好像和普通的偽巢蛇差不多。”瞬說。
“你怎么知道?”覺抬起頭。
瞬默默地指了指前面。
我也向瞬指的方向望去,頓時明白了。
茂密的蘆葦叢中,有一張小小的臉龐正在窺視我們。橫叼著幾根枯草的細長的嘴,與鷺鷥一類的鳥非常相似。不過,沒有眼瞼的赤紅色眼睛、覆蓋著鱗片的相貌,以及由眼角延伸出來的黑線,全都明白顯示出那不是鳥。
偽巢蛇慢慢伸出鐮刀形的脖子,一邊滑動身子,一邊卷起寬大的蘆葦葉。大多數偽巢蛇的體色都是茶綠或者灰綠色,而這一條卻是鮮艷的嫩綠色。整個身子看下來,只有嘴和鳥類極其相似,除此之外的其他部分與其祖先菜花蛇基本上沒有什么區別。
順著這條嫩綠色的蛇的行動方向望去,有一處建造中的新巢。蛇把嘴里叼的枯草插進巢的邊緣,靈巧地筑巢。水駱駝的巢是將蘆葦的莖稈彎曲折斷相互交錯做出來的,而這條蛇做的假巢其實更近似于大葦鶯巢的構造。但即便如此,也有足夠的欺騙性了。
“產那些假蛋的大概也是這家伙吧。偽巢蛇的習性就是沿路依次筑巢的。”
我的視線落回到覺的身上,看見他正悄悄從剛才發現的那個巢里拿出三個假蛋放進自己的背包里。巢里只剩下一個假蛋。
“你拿那東西干什么?”后面皮劃艇上的真理亞問。
“要是沒找到氣球狗啊、惡魔蓑白什么的,拿這東西當成夏季野營的課題交出去也行吧。和水駱駝蛋相似的假蛋好像很少見。”
“可是你這么拿走了,對偽巢蛇很不公平吧?”
“假蛋嘛,有一個大概就夠了吧。只要能讓布谷鳥之類的覺得這不是個空巢就夠了。”
覺的話似乎有些道理,但如果真的這樣就行,為什么偽巢蛇一開始不是只產一個呢?不過話說回來,長了這么一張奇異面孔的蛇,它的狡詐天性也讓我感到非常過分。
偽巢蛇的戰略巧妙地利用了鳥類的巢寄生習性。
所謂巢寄生,是省卻自己筑巢育雛的時間,將自己的蛋產在別種鳥類的巢里、讓別種鳥類替自己育雛的行為。巢寄生的鳥蛋很快就會孵化,會把宿主的蛋全都扔到鳥巢外面去。雖說這種行為也是為了生存,但總讓人感覺太過冷酷。而類似棲息在非洲大陸上的向蜜鳥(Honey Guide),甚至會用嘴叼住荊刺,去刺殺宿主的幼雛。
我最喜歡閱讀的《新生日本列島博物志》中有這樣的記載:千年之前人類發現具有巢寄生行為的鳥類,最多不過布谷、杜鵑、子規之類的幾種[20],而今天具有巢寄生行為的鳥類多達數十種,還出現了平時也會認認真真筑巢、但遇到合適機會也會寄生的機會型巢寄生鳥類,以及對同種鳥類也會進行巢寄生的品種。鳥類的世界已經徹底無可救藥了。
偽巢蛇建造酷似鳥巢樣的東西,在里面產下大小和形狀足可以假亂真的假蛋,就是為了等待上當受騙的巢寄生型鳥。筑好巢之后,偽巢蛇只需要定期巡視自己做的巢,坐等品嘗新鮮的鳥蛋貢品就行了。
我想起了理科課堂上老師展示給我們的偽巢蛇骨骼標本。為了弄碎蛋殼,偽巢蛇的脊椎骨下突起比其他的蛇類明顯發達許多,簡直像是具備了臼齒的大顎。蛋殼不會被排泄出體外,而是在這里被磨碎吸收,成為制作假蛋的材料。因為體內吸收了大量鈣質,偽巢蛇自己的蛋也像鳥蛋一樣具有堅硬的殼,孵化出的幼蛇用硬嘴啄破蛋殼爬出來。不過直到這一次親眼看見實物為止,我一直不知道偽巢蛇為了打擊同樣以鳥蛋為食的競爭對手——青蛇和念珠蛇,會在假蛋里埋設“惡魔之手”的機關,也許是我上課的時候睡著了沒聽到吧。
現在說這話絕不是馬后炮,實際上在那時候我確實已經感到有些說不出的怪異了。雖然課堂上也學過自然界的突然變異和優勝劣汰,但僅靠這樣的機制,能進化出對于競爭對手如此的“惡意”嗎?
不過當溯利根川而上的航程再度啟動之后,我那原本就并不成熟的疑問便立刻被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結束了皮劃艇上的一日行程,我們趁著天色尚明的時候登上了河灘。沙地上隱約還殘留著前面一個班的野營痕跡。
首要任務是支帳篷。雖然看上去很簡單,只是在沙地上挖坑、豎起竹制的支架、在上面蒙上帆布、再綁上革質的繩子之類,但卻出人意料地大費工夫。惡戰苦斗了一番之后,最終發現最有效率的做法還是先由一個人以咒力讓竹制支架和帆布浮在空中,再由另一個人用手將支架固定到正確的位置,最后用繩子綁上。于是大家一起效仿。
接下來是準備晚飯。因為一艘皮劃艇可以承載三百公斤的貨物,所以我們帶了很多食材過來。從河灘周圍采來枯枝柴草,用咒力點上火,往鐵鍋里扔進生米、切成大塊的肉和蔬菜,還有干燥的豆腐皮之類,再注入以咒力凈化過的河水,一鍋雜燴就這么做出來了。雜燴里面雖然只放了一點兒的鹽和味精,但到底是運動了一天,大家的肚子都餓扁了,全都爆發出旺盛的食欲,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鐵鍋吃了個底朝天。
這時候太陽已然落山。吃過晚飯,我們圍在篝火旁興奮地交談。
那時候的情景,直到今天依然歷歷在目。運動了一整天之后的那種令人愉悅的疲憊,令我的眼睛微微有些濕潤。當然這也有篝火煙霧的關系。因為是自打出生以來第一次走出八丁標的大冒險,所以每個人都變得比往日更加興奮。天空由淡藍色逐漸變為深灰色的時候,大家的臉龐看起來都像被篝火染成了赤紅色。
說實話,前半場大家在說什么,我全都想不起來了。白天的對話明明連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卻想不起最有趣的晚間交談的內容,說起來確實很奇怪,不過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交談僅僅是在我的意識表面流過而已。
在這時候,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坐在篝火對面的那個男孩子身上。
“……早季,沒見過吧?”
覺忽然問了我這么一句,讓我一時摸不著頭腦。到底是問我沒見過什么呢?不管怎樣,先含糊地應一聲吧。
“哦……怎么了?”
“哦?你見過?”
沒辦法,我只得搖搖頭。
“是吧。絕對不可能看過嘛。”覺斬釘截鐵般地說。
我雖然很想反駁,但因為完全不知道在說什么,也沒辦法回應。
“那就是了!”
覺不知道為什么非常興奮。
“是在那時候第一次見到的吧?和瞬兩個人,是吧?”
篝火對面的瞬也點點頭。最近這兩個人關系變好了嗎?沒有這種印象啊。
“實在是很不易。高度戒備啊。”
“是啊,總而言之,像在和貴園的時候偶然看到的那種肯定不會再有了,我想。”瞬微笑著,用他特有的冷靜聲音說。
“就算開著門,正面也有影壁擋著,根本看不見完人學校的中庭里有什么。老師們也對開門關門神經兮兮的。”
聽這口氣,兩個人進過完人學校的中庭?我對他們的大膽非常吃驚。完人學校的中庭是在口字形建筑的中央,雖然并沒有像和貴園的中庭一樣明確禁止學生進入,但因為沒有窗戶,誰也沒有看見過里面的樣子,而且通常情況下大家根本也想不到要去靠近。
“不過有兩次‘太陽王’開門的時候我瞥到一眼,門后的門閂形狀被我牢牢記在心里。”
我想象不出千年之后的門鎖會變成什么樣子。據說從前是用雕刻花紋作為符牒的鐵片插進鎖孔開鎖,并且結構十分復雜,精度也足以同時鐘媲美。但在我們的時代,因為基本上沒有什么地方需要上鎖,所以鎖也就恢復到了非常簡單的形狀。在門周圍只有一打小小的門閂,以放射形裝在上面。因為從門外是看不到哪里有門閂的,所以想開門的話要么是拿著記有正確配置的圖,要么是回憶起原先記下的正確意象,通過咒力打開門。
“……所以,有一天我望風,瞬開門。一進到中庭里面,立刻把門關上。我們屏了一會兒氣,才向擋住視線的影壁后面走去。”
覺停下來,看了看篝火周圍的我們,像是在檢查自己這番話引起的效果。
“后面有什么?”
“你猜呢?”覺的臉上顯出詭笑。
“你不會又像在和貴園的時候一樣,說里面都是墳墓了吧。”
我這么一說,不知原委的守瞪大了眼睛。
“啊?和貴園的院子里有墳墓?”
覺皺起眉頭。“哎呀,那個時候的話我也只是聽說的。”
“好吧,別賣關子了,快點說吧。到底是什么?”
“……和我在和貴園的時候看到的基本上差不多。”瞬回答,“只有幾棵小樹,感覺就好像是把這么大一片區域空在那里一樣。但在最里面,有五間磚瓦房的倉庫排成一排,都是很結實的木門。”
“沒打開看看?”真理亞問。
這一次是覺回答。“我們雖然走過去看了看,但是立刻就退回來了。”
“為什么?”
“怎么說呢,就是有一股很臭的味道,不想靠近。”
平時總是喜歡說恐怖故事嚇唬人的覺,這一次卻奇怪地含糊其辭起來,但這反過來更讓人覺得可怕。
“很臭的味道?”
“很沖鼻子……像是氨水一樣。”
“會不會不是倉庫,而是茅房?”
覺對我的笑話無動于衷。“不單如此……我好像還聽到了聲音,雖然可能是錯覺。”
瞬這么一說,大家頓時鴉雀無聲。
“聲音?什么樣的聲音?”雖然很害怕,但我還是鼓起勇氣問。
“聽得不是很清楚,感覺像是動物的呼吸聲。”
一定是兩個人串通好了嚇唬大家的。我心里雖然這么想,但還是無法否認背后有一股寒氣躥上來。接下去大家又是一陣七嘴八舌的閑聊。
因為第二天要早起,按理說應該直接睡覺了,不過我們還想再品味一下大冒險的余韻。守很難得地提議再去劃一次皮劃艇,真理亞立刻贊成。
雖說可以借著星光泛舟河上,不過一開始我就對這個想法沒有什么興趣。光線太昏暗了,基本上看不清什么東西,這讓我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恐懼感。
不過話雖如此,一個人縮在營地更讓人害怕,我只好硬著頭皮參加。五個人中四個人可分別乘上兩艘皮劃艇,剩下一個人照管篝火。如果篝火熄滅的話,整個河面都會變得一片漆黑,連原來的位置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忘記說了,我們為皮劃艇各自都起了自己的名字。我和覺乘坐的是櫻鱒Ⅱ號,真理亞與守的是白蓮Ⅳ號,瞬劃的是黑魚Ⅶ號。我們拿尖頭戳了橡子的筷子抽簽,結果決定我和瞬乘坐白蓮Ⅳ號,真理亞和守乘坐櫻鱒Ⅱ號。很遺憾的是,覺不得不一個人守著篝火了。
“這次不算!”覺死命抗議。
他從來都是“剩到最后必定有福”教派的信徒,非要等到最后一個抽簽,結果自作自受了。
“什么嘛這是!從罐子上頭往下看,里面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啊!”
“要是真看的話確實是這樣子不假,但是誰也沒有偷看哦。”做筷子的真理亞一本正經地說。
實際上根本沒必要偷看罐子,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戳了橡子的筷子和沒戳的筷子的豎立方式不一樣。
覺不情不愿地在篝火旁坐下,我們則把本來已經拖上岸的皮劃艇扛去水邊。
“暫時不要看篝火。”瞬說。
“為什么?”
“不是教過的嘛,皮劃艇的鐵則:在乘上去之前,要讓眼睛完全適應黑暗。不然的話,會有一陣子看不到任何東西。”
瞬先上了白蓮Ⅳ號,伸手來拉我的手。我的心怦怦直跳,激動得甚至都忘記了在黑暗河面上航行的不安。
皮劃艇慢慢滑進了漆黑的世界。
在視線昏暗的地方驟然使用咒力會很危險,所以我們一開始是用船槳劃船。
即使是在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后,也還是差不多什么都看不見的狀態。映照水面的只有滿天繁星而已。河水就好像一條沒有盡頭的漆黑小路,只有兩艘皮劃艇蕩起的輕微水聲在耳中回蕩,令人心曠神怡。
“啊,真好像是做夢一樣。”我心醉神迷地喃喃低語,“照現在這個狀態,都不知道我們是在以多快的速度前進。”
“把手探進水里就知道了哦。”瞬在后面說。
我停下船槳,輕輕觸了觸漆黑的水面。指尖劃開水面的速度相當快。
遠遠的前方傳來笑聲。我聽出那是真理亞的聲音。不知道是夜晚的寂靜,還是水面的反響,聲音好像遠比白天的時候傳播得遠。
忽然,瞬停止了劃船,將船槳拿進了船里。
“怎么了?”
“劃船會有波紋……”
回過頭,瞬正在望著水面。后方遠處可以看到覺守護的篝火火光。不知道是不是順流而下的緣故,僅僅一轉眼的工夫,好像已經走了很遠了。
“唔……因為是大河,波紋怎么也不會消失的吧?”
瞬在口中吟唱真言。
“怎么樣,試試看能不能消除波紋。”
順流而下的白蓮Ⅳ號周圍,同心圓狀的波紋一層層蕩漾開來。慢慢地,在擴散出去的同心圓內側,一切漣漪都開始消失。
“啊,真厲害……”
簡直像以我們為中心的區域被急速凍結起來一樣,水面上凹凸不平的起伏都不見了。轉瞬之間,水面就變得猶如打磨過的玻璃一樣光滑平整,成了映照出滿天星斗的漆黑鏡面。
“太美了,就像是在宇宙里旅行!”
那一晚的經歷,我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忘記吧。
白蓮Ⅳ號旅行的地方,不是地上的河流,而是閃爍著無數恒星的、天上的銀河。
“喂——”,乘著吹來的風,從遠處傳來細微的喊聲。那是覺的聲音。轉回頭去看,視野里已經不見篝火的火光了。我們好像來到了十分遙遠的地方。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對于瞬的問題,我默默地搖了搖頭。
想在這里多留那么一會兒。在這個和瞬兩個人的完美世界里。
我們的皮劃艇在星空的中心搖蕩。我保持著向前的姿勢,卻悄悄將右手伸向后面。
過了一會兒,瞬的手掌與我的手合在一起。他的頎長秀美的手指握住了我的手指。
我多想讓時間就這樣停止了啊。我想要和瞬兩個人,永遠就以這樣的姿勢融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將我拉回到現實世界的,是輕微到恍不可聞的覺的叫聲。仿佛因為半晌沒有一個人回去,他有點慌神了。
“回去吧。”瞬說。
這一次我也點頭了。繼續置之不理的話,覺也實在太可憐了。
白蓮Ⅳ號的船頭在河面上快速轉了個身。瞬剛一用咒力給船加速,水面上映照出的萬千繁星頓時化作無數碎片,消失在漣漪之中。
聽任小船以那令人心曠神怡的速度疾馳,我,忽然間被一種仿佛眩暈感一樣的不安攫住了。
現在到底是以多快的速度前進?
水流也好、兩岸的模樣也好,都融解在模模糊糊的黑暗之中,無法準確地分辨。
如果人的感官能曖昧到這種程度,那本應無限接近于神之力的咒力,豈不是也將被迫化作沙上之塔般不穩定的存在?
然后,我想到一個問題:如果這種感官機能被封鎖了,我們還能繼續使用我們的咒力嗎?
這樣說來,我又想到:為什么在我們的小町,喪失了聽覺或者視覺的人,一個也沒有?
6
在《新生日本列島博物志》中,關于“蓑白”這個詞的來源,記載了一些很有趣的說法。迄今為止,有許多歷史學家、生物學家、語言學家,都對“蓑白”的語源煩惱不已。
據說以前學術界普遍認為這個名字來源于比擬其形態的“蓑衣”一詞。不過蓑衣到底是什么樣的東西,因為沒有找到任何一本書上有解釋,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解釋。比如有人認為不是“蓑衣”,而是由“蓑”和白色的體色命名的“蓑白”;也有人認為是因為其中寄宿了死者的靈魂,因而取名為“靈之代[21]”;還有人認為是因為它平時在陸地生活,產卵時返回海里,所以得名“海之社”等,都是頗具說服力的意見。對于最后一個解釋,書里還附了一段說明,說它在海藻、珊瑚上產的紅色與黃色的卵塊群就像花朵一樣,看起來仿佛龍宮的裝飾。
還有一派認為,當“蓑白”遭遇外敵的時候會將尾部抬起、身子倒立,那副樣子就像是古代城堡的天守閣上裝飾的獸頭瓦當,因此被稱為“美濃城”。不過之后的研究發現,裝飾有獸頭瓦當一類物品的名古屋城,并非是在美濃,而是在鄰國尾張,據說自此之后這一派聲勢大墜,再也沒有恢復往日的勢力。
此外,也有人將“蓑”字解釋為“四郎”的略稱,由此又生出無數的民間說法,譬如有說法稱,因為它體長可以達到一米以上,所以才被稱作“三幅四郎”(所謂三幅,是說布匹寬度的三倍,在180厘米左右);或是說它有無數蠢動的觸手,看上去像蛇一樣,所以被稱作“巳之四郎”等等,無法一一記述。
順便說一句,四郎這個名字,據說是某個古代傳說中的年輕人的名字,雖然書里也提到傳說的大致內容,說他遇到了白蛇妖,被變成了“巳之四郎”,但別的一概未提,因此難以判斷真假。
不管哪種解釋,對于我來說,都有其說得通的地方,至少要比筑波山一帶到處亂爬的蟾蜍的詞源容易理解得多。在同一本書里,說蟾蜍這個詞來源于“以氣引來小蟲捕食”[22]——難不成真有人相信蟾蜍也有咒力的奇談怪論嗎?
關于蓑白還有一個謎團。查閱古代的文獻,幾乎沒有什么關于蓑白的記載。特別是千年之前刊行的書籍,盡管多數都被歸為禁止閱讀的種類,但基本上從沒有過關于“蓑白”的記載。這樣看來,蓑白出現在陸地上的時間,似乎最多不過幾百年而已。依照進化的常識,如此短的時間內應該不可能誕生新的物種才對。
實際上這不單單是蓑白獨有的謎團。與今天相比,千年之前的文明期在動物相(Fauna)上似乎有著巨大的斷裂。自古以來動物滅絕本不是什么不可思議的事,但包括蓑白在內的數百種生物猶如從天而降一般突然登場,就頗有些耐人尋味了。
關于這一現象,近年來新出現的假說漸漸成了主流。這一假說認為,包括蓑白在內的多數生物之所以突然出現,是進化過程在人類無意識的影響下急劇加速的結果。
不過這個說法似乎有點過度聯想。最近的研究發現,蓑白的直系祖先是類似于棲息在房總沖一帶的蓑海牛之類的生物。基于這一事實,人類對進化產生急速影響的觀點受到了批判。蓑海牛是體長僅有三厘米左右的小動物,說它會進化成那樣巨大的蓑白,似乎有點難以置信,但從其名稱由來的體表蓑狀鰓突來看,又不得不承認兩者之間確實很相似。如果蓑海牛真的是蓑白的祖先,由于兩者的名字當中都有一個“蓑”字,說不定也是對主張蓑白的日文名是“蓑衣”或“蓑白”假說的一個佐證。不過關于這一點,我想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
之所以在這里寫上許多關于蓑白的介紹,是因為我們在夏季野營時遇到了擬蓑白。為了理解擬蓑白,首先需要對它所模擬的蓑白的形象有一個正確的認識。
如果千年之前蓑白并不存在,那千年之后蓑白的滅絕也并非不可能。所以,雖然前面也提到過不少次,在這里還是再重新描述一下蓑白的情況。
蓑白的整體形狀像是大青蟲或者馬陸,體長數十厘米到一米左右。頭部生有兩根Y字形狀的大觸手,前面各生有一對小的觸角。眼睛因為很小而且被包在皮膚的內側,一般認為其視覺最多只能感覺明暗。蓑白的腹部也像大青蟲和馬陸一樣有一排短小的步行肢(從這一點上說,很難認為它是海牛一樣的腹足類動物),步行的速度很快。許多條腿一起行動的模樣常常被形容為急行軍。蓑白的背面生有白色、紅色、橙色、藍色等等色彩鮮艷的觸手和棘狀突起,據說像是蓑衣一樣。觸手是半透明的,頂端能夠發出如同熒光一樣的強光。
蓑白是雜食性動物,主要的食物有苔蘚、地衣、蘑菇、昆蟲、蜈蚣、蜘蛛、棲息在土壤中的小動物以及植物種子等等。有毒的東西也能吃,毒素被包在囊泡里留在體內。因為這個緣故,它對土壤實際上具有凈化作用。吃完之后,根據食物的不同,蓑白的體色會有顯著的變化。特別是剛剛飽餐過苔蘚之后,全身都會染上鮮艷的綠色。這個特點,同以海葵為主食的蓑海牛非常相似。
此外,在遇到外敵的時候,蓑白會將觸手和棘刺豎立起來威嚇對手。這時候的樣子據說就像是無數的蛇在蠢動一般。無視警告繼續接近的生物會被具有劇毒的刺胞攻擊。但在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蓑白絕不會用刺胞刺人類。
蓑白科中有巨蓑白(體長兩米以上,全身覆蓋有銀色的剛毛,很少見)、赤蓑白(全身都是半透明的紅色)、藍蓑白(觸手的頂端是藍色)、虹蓑白(生著有如蝴蝶鱗粉一樣的細毛,呈現出猶如吉丁蟲一般鮮艷的顏色)等亞種。
因為體型較大,而且毒性很強,所以蓑白基本上沒有什么天敵。唯一能捕食它的只有在沙灘上潛伏的虎蛺。蓑白每年一次產卵的時候會返回大海,在這時經常遭遇虎蛺的襲擊。
謹慎起見,關于虎蛺也作一些說明。那是猙獰的肉食蟹,學界普遍認為其祖先是海棲的梭子蟹。甲殼是橫置的菱形,上面是綠與黃的迷彩色,殼的幅度從四十五到一百二十厘米不等。蟹鉗很大,鋸齒鋒利。額頭有三根棘刺,甲殼前段也呈鋸齒形。虎蛺能夠巧妙使用原先用來游泳的第四足,一邊旋轉一邊挖掘沙子,將自己的身子隱藏起來。獵物一旦接近,可以從沙中跳起近二米高,突襲獵物。波崎海岸一帶經常會發現虎蛺的身影,也有其遠征到草原、森林乃至山谷的報告。虎蛺不挑獵物,從青蛙、蜥蜴、蛇,到小型哺乳類、海鳥,甚至連被海浪沖上沙灘的海豚、座頭鯨之類的海獸都是它捕食的對象。金屬一般強韌堅厚的甲殼簡直可以說是刀槍不入,一般動物的爪子和牙齒都無法穿透。兩只虎蛺遇到時經常會發生同類相殘的現象,但與蓑白一樣,也沒有虎蛺危害人類的例子。
另外人們知道,當蓑白遭遇虎蛺襲擊、被蟹鉗夾住身體無法逃脫的時候,會出現極為有趣的現象,這是在其他動物身上看不到的。
我曾經偶然看到過整個過程。那是在和貴園畢業前一年,初夏時分的事。
“早季,看那個!”真理亞小聲叫道。
“怎么了?”
我們兩個人正處在一個可以俯瞰沙灘的小土丘上,小丘周圍樹木蔥郁。那是我們倆的秘密場所。天氣晴朗的日子里,放學之后,我們兩個人常常會在這里打發時間。
“蓑白被虎蛺抓住了……”
我坐起身體,把頭探出樹叢。海風讓鼻孔癢癢的,海岸上不見人影。我順著真理亞指的方向望去,只見距離大海二三十米遠的沙灘上,一只蓑白正在掙扎。它彎曲著身體,想要向大海前進,但卻像在沙灘上扎了根似的無法移動一步。
仔細觀察之下,我看見一只黑褐色的鉗子正死死夾住蓑白的好幾只步行肢。
“趕緊去救吧。”
我正要站起來,真理亞拉住了我的手。
“笨蛋,你在干什么啊!要是被人看見了怎么辦?”
“反正也沒人嘛。”
“可你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來人吧?這一帶岸邊偶爾會有男生來釣魚的。”
確實,裸著身子在海岸邊奔跑,絕對不是精神正常的行為。我們飛快穿上衣服,然后撥開樹叢,沿著斜坡滑下去,來到海灘上。這時候虎蛺已經從沙子里爬了出來,那形象仿佛是迷彩色的怪物一般。兩只大鉗分別夾著蓑白的步行肢和棘狀突起,似乎正在考慮接下來該怎么享用眼前的美食。
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虎蛺雖然說只是螃蟹而已,但我們也知道它甚至連成年黑熊都可以捕食,不管大人再怎么跟我們說虎蛺不會攻擊人類,對于沒有咒力的孩子來說,它也是個無法對抗的存在。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盼望身邊能有個男孩子。神啊,就算不是瞬,哪怕是覺,如果現在能出現的話……
“怎么辦?扔點沙子嚇唬它看看?”
我雖然不知所措,真理亞卻在冷靜地分析狀況。
“等等,沒關系。蓑白開始和它談判了。”
抬頭望去,剛剛還在掙扎的蓑白,開始用它無數的觸手撫摸虎蛺的大鉗。虎蛺也像變成了雕像一般,一動不動,安安靜靜地吐起了泡泡。
忽然間,蓑白的背上豎起了三根大觸手,像是人在揮手一樣,揮舞了一會兒,之后突然從根部切斷,掉在沙地上。掉下去之后的觸手還在不斷扭來扭去,像是自己斷掉的蜥蜴尾巴一樣。
虎蛺的兩支鉗子還是一動不動地夾著蓑白的身體,依舊吹著它的泡泡,似乎什么也沒看到。
蓑白的身子繼續扭了一陣,仿佛很痛苦的樣子,終于又豎起了兩根觸手。兩根觸手痙攣般地舞動,在虎蛺的眼前左右搖擺,然后再次自行斷開,落在沙灘上。
一共五根觸手在沙灘上扭動。虎蛺卻依然沒有什么反應。蓑白也停止了動作。
大約過了三十秒,蓑白顯示出新的動作。這一次不再是方才安撫式的行為,轉而變成了充滿敵意的舉動。它舞動倒豎起來的長長觸手,帶毒的刺胞敲擊虎蛺的甲殼。敲擊了兩三次之后,接下來又捧起一根棘刺。棘刺硬直起來,像是充滿力量一般,隨后根部迅速縮小,自行切斷。這根棘刺撞到虎蛺的鉗子,吧嗒一聲掉在沙灘上。
這時候,虎蛺終于放開了夾著蓑白的鉗子。蓑白快速掙脫,慌慌張張地扭動軀體,一溜煙向大海的方向逃去。
虎蛺根本沒有去看蓑白的背影,用鉗子夾起還在扭動的六根觸手和棘刺,悠然自得地吃了起來。
“看起來好像談判成功了嘛。”真理亞說。
她的臉上雖然帶笑,但因為不是很喜歡動物,臉頰周圍顯得有些僵硬。她其實并不關心蓑白的命運,只是為了我才一起過來的吧。
“但那只蓑白切了六根觸手和棘刺下來啊,真可憐。”
“能換回一條命,還是很劃算的吧。不然會被整個吃掉啊。”
被虎蛺抓住、無法逃脫的時候,蓑白會從背上蠕動的觸手中切掉若干下來。虎蛺如果為了吃觸手而放開蓑白的話,蓑白就可以逃走了。別處看不到的有趣事態就在這里發生。兩者之間,針對蓑白需要切下多少觸手才能達成交易,是由蓑白的剩余體力能夠割下多少根觸手以及虎蛺的饑餓程度而定。
談判不成功的時候,蓑白會揮舞有毒的銳利刺胞,拼死反擊。由虎蛺一方看來,雖然戰斗力上自己具有壓倒性的優勢,但萬一刺胞由甲殼的縫隙間刺進來、注入大量毒素的話,也有死亡的可能。
雙方雖然都不是具備很高智能的生物,但在大多數場合下,都會在適當的地方作出讓步,這一點實在令人驚異。對于虎蛺來說,蓑白可以視作穩定的糧食提供者。不殺死它、只奪取幾根觸手或棘刺就放掉的策略,說不定也是合理的選擇。
話題還是回到夏季野營上來。
第二天早上,我們用飯盒煮了早飯。比起昨天晚上,我們這一回的吃相文明了許多。吃完之后又做了飯團預備充當午飯,然后收好帳篷,將支柱的孔和篝火的殘骸都很仔細地填埋起來,將行李裝上皮劃艇,再度出發。
河面上籠罩著一層朝霧。我們半用船槳,半用咒力,在河上前進。左岸不時傳來小鳥的鳴聲,從那種比麻雀鳴叫拖得更長的聲音聽來,應該是白頰鳥吧。
雖然從早晨開始天空便陰沉沉地布滿了云朵,讓我感覺頗為遺憾,不過肺里滿滿地吸入了早晨清爽的空氣,似乎連睡意都被徹底吹走了。
河面明顯比昨天的一段寬了很多。右岸的遠方云霧朦朧,幾乎什么都看不見。
我想起在和貴園的時候學過霞之浦和利根川的歷史變遷。
距今兩千年前,霞之浦是被稱作香取海的巨大內海,據說在今天的利根川河口處匯入。另外,利根川的水域也比今天更靠西面,據說曾經是注入東京灣的。
為了根治多次泛濫的利根川、增加可供耕作的土地,根據一個名叫德川家康的人的號令,開始了利根川東遷的事業。據說經過數百年的努力,利根川的河口終于被引導至犬吠埼。另一方面,似乎由于沙土的沉積,香取海面積縮小,演變成了霞之浦這個淡水湖泊。(德川家康這個啟動了國家級大事業的人物讓我很感興趣,然而遺憾的是,在地理和歷史的教科書中,只有這一個地方出現了這個人物的名字。)
之后的千年,利根川和霞之浦還在繼續變化。首先,過去注入東京灣的大多數河流路線都發生了改變,紛紛與利根川匯合。當然,作為被詛咒的不毛之地,東京也完全沒有潤澤的必要。而且隨著水量增加,利根川再度成為容易泛濫的河流。為了治水,據說是用運河將其同霞之浦連接在一起。因此,現在的霞之浦膨脹到足以與當年的香取海匹敵的地步。至少在面積上已經超越了琵琶湖,成為日本最大的湖泊。
利根川的下游流域則繼續擴張,到了我們所住的神棲六十六町周邊一帶后,小町為了利用利根川進行交通,將之分割成數條運河和數十條水路。因此,溯利根川而上,第一次進入真正的干流的時候,我們的心中都有著異常的激動。
“喂——再快點吧。”三艘皮劃艇并排航行的時候,覺提議道。
“為什么?這一帶的蘆葦叢不調查了嗎?”我問。
“過了過了,反正這樣的地方沒什么重要的生物。”
“但是野營的計劃表上不是說我們要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安置今晚的帳篷了嗎?”守不安地插進來說。
“你在說什么呀,忘記這次野營真正的題目了嗎?是惡魔蓑白和氣球狗對吧?好了,我們快點穿過霞之浦,上岸去吧。”
“唔……‘太陽王’說過不能深入霞之浦的吧?更不用說上岸……”
連平素向來大膽的真理亞,這一次也顯得有點猶豫。
“沒關系的,就稍微上去那么一下,到處看一看,馬上就回來了。”覺用船槳敲著水面,輕松地說。
“怎么說,瞬?”
我向一個人陷入沉思的瞬征求意見,得到的卻是出乎意料的回答。
“要是被發現了的話確實會很糟糕,但我還是想去稍微看一下。可能以后都不會再有機會來到這么遠的地方了。”
瞬的發言使得整個氣氛一下子傾向于遠征。接下來就是擅長惡作劇的覺大顯身手的時候了。我們最終決定先去今晚預定的宿營地,做出帳篷的支柱坑洞與篝火的痕跡,然后再埋回去。
“這樣一來,下個班看到的時候,會認為我們在這里睡了一個晚上吧。”
覺志得意滿,臉上滿是開心的表情。我還從沒見過他在做過什么好事之后會有同樣的表情。
再度來到湖上,我們的皮劃艇開始以遠遠超出常識的速度疾馳。上空的小燕鷗勇敢地挑起競爭,而櫻鱒Ⅱ號只用了幾秒鐘便超了過去。眨眼之間便被遠遠甩在后面的小鳥翻了個身,朝著別處飛去了。
我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坐在靠近船頭的位置,全身都承受著湖風吹拂。趕在被風吹飛之前,我脫下麥秸帽,頭發頓時被風吹得直伸向后方。充當披風的大毛巾已經在胸前打了兩個結,但依然被強風吹得瑟瑟飄動。
雖然前后左右都是水景,可還是怎么也看不夠。云層間射下少許陽光,在透明的水面上散射開來,畫出絢爛奪目的圖案。飛馳的皮劃艇揚起的細小水沫還生出小小的彩虹。
我一直出神地望著景色,過了很久才發現視野中的變化。光線刺眼得厲害,各種顏色的殘像和補色的影子慢慢地橫穿過我的視野。
我朝覺的方向回過頭,他正以嚴肅的表情凝望著湖面。要移動浮在水面上的小船,首先要在前方的水面集中精神,暗自念誦真言,嘗試縮短它與小船之間的距離;當開始具備某種速度之后,再構想水面因斥力而將船向前方送出的意象,同時也必須保持船底滑行的感覺。不管哪種意象,都需要極度的精神集中,因此持續的時間太長,會感覺到相當疲勞。而且,因為波浪會將船上下搖晃,單單凝視水面就很容易讓人眩暈。
覺看到我向他回頭,似乎松了一口氣。但他誤解了我的意思。
“應該已經走了很遠了,差不多也該換換班了吧?”
“我想不行。”
“不行?什么叫不行?”覺有點生氣。
“我的眼睛不太對頭,好像看強光看得太多了。”
我解釋了我的癥狀。覺很是吃驚,但終于還是勉強接受了。
“沒辦法,那好吧,還是我來開船吧。”
我謝了覺,從背包里拿出紅色的太陽鏡戴上。這是父親讓我帶著的東西,在玻璃匠凝聚了意念做出的高純度玻璃中,摻入了薄而均勻的暗紅色染料。那是用茜草與柿漆等物調和而成的,據說可以阻擋讓人頭暈的藍光。要是一開始就戴上的話,眼睛大概就不會痛了吧,可惜剛才看得出神忘記了。
一戴上太陽鏡,霞之浦的景色頓時就變得宛如夕陽西沉的時候一樣,眼前晃動閃爍的現象頓時好了許多。
視力稍有弱化,就決不可使用咒力,這是我們被反復灌輸的鐵則。雖然通常認為到了鏑木肆星級別的大師水平之后,即便在黑暗之中也能自如使用咒力,但像我們這樣的初學者,如果不能清楚看到對象、正確把握其狀態,就很容易發生無法預料的事故。
我們用了整整一個小時橫穿霞之浦。到達最深處的時候,隱約聽到蘆葦叢中傳來巨大的水聲,緊跟著水下有一個巨大的黑影橫穿而過,隨即又迅速消失了。黑影是個很寬大的菱形,似乎是一只虎蛺。以前只在陸地上看到過虎蛺,沒想到它的游泳技術竟然這么好,讓我不禁很吃驚。
從蘆葦叢透過茂密森林的縫隙向前望去,可以看到注入霞之浦的綠色河流。根據事先的調查,那應該是名叫櫻川的河。筑波山仿佛聳立于近在咫尺的地方一般,然而向上游溯行一段時間之后,山卻被兩岸探出的樹枝遮住了,看不到了。
半路上河流分成了兩條。我們猶豫了一會兒,選擇了左手邊較寬的一條。又前進了一公里左右,終于穿出了郁郁蔥蔥的森林,視野豁然開朗。櫻川似乎是由筑波山的西面北上的。
我們判斷如果繼續往前反而會離筑波山遠了,于是決定在這里上岸。
“成功了!終于來到這個地方了。”
最先踏上地面的瞬開心地說。緊接著我、真理亞、守依次下船,最后是覺。因為一直都是他一個人在集中精神,所以現在他的臉色很不好,看起來非常疲憊。他獨自去了樹叢中茂密的地方,好像是吐了一會兒,我的內心感到自己非常邪惡。
無論如何,我們先把皮劃艇藏到蘆葦叢里。來到這么遠的地方,應該不會被人發現,但還是要以防萬一。為了不讓波浪搖動小船,小心起見,我們將皮劃艇的錨深深扎入泥里。
“怎么說?再過一會兒就是中午了。”
守好像肚子餓了,滿懷期待地望著我們。
“行李也不重,還是先登山吧。等到了一個風景好的地方再吃東西也不遲。”
覺看起來還是很虛弱,瞬便擔任起引導眾人的任務。同樣的話,若是從覺的口里說出來,也許就會有人反對,但既然是瞬說的,大家便沒有任何意見。于是大家背起背包,出發登山。
話雖如此,在沒有道路可言的道路上前進,遠比預想的辛苦許多。開道的人雖然是用咒力披荊斬棘,但要不了五分鐘就累得不行了,不得不和下一個人換班。
單單這個也就罷了,更讓人頭疼的是蚊蚋之類吸血昆蟲的襲擊。八丁標附近,這些煩人的蟲子差不多可以說連個影子都沒有;可是在這里,殺掉一批又來一批,簡直是無窮無盡。雖然不算什么生死攸關的事,但也不得不連續地使用咒力,所以大家的體力消耗都很巨大。至于我,因為戴著太陽鏡的緣故,找起小蟲子更是費勁,可以說早就累得精疲力竭了。
所以,當一處異樣的廢墟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們全都不約而同地呆住了。
“呀,這是?”
真理亞膽戰心驚地問。她的害怕并非沒有道理。眼前是一個像文化館那么大的建筑物,上上下下都爬滿了藤蔓青苔,差不多快要和森林混成一體了。猛然間看到這種地方,任誰都要倒抽一口冷氣。
“……大概是筑波山神社吧。”
覺看著手中的老地圖說。他的聲音雖然也有點異樣,不過和其他人不同,多多少少要比剛上岸的時候有精神一點。
“神社?”
我剛反問了一句,腳底下就差點踩到一只癩蛤蟆,好容易才忍住沒有尖叫出聲。自打從爬這座山開始,就一直看到這些丑得要死的東西慢吞吞地爬來爬去。
“好像是座少說也有兩三千年歷史的神社。一千年前這座建筑物就已經很老了吧。”瞬補充說。
“咱們就在這兒吃飯吧?”守問。
大家的肚子確實都已經餓了,不過要說在這種地方吃飯,總覺得有點不寒而栗。
我正要表示反對,突然聽到左邊傳來一聲短促的驚叫,隨即又戛然而止。又有人踩到癩蛤蟆了吧。我這么想著,轉頭一看,卻只見覺站在那里,呆若木雞。緊跟著跑上來的瞬也驟然僵住。
“怎么了?”
話問出口,我才發現除了我之外的四個人全都變成了木偶一般。沒有一個人對我的問題作出反應。
到底怎么回事?驚慌失措之中,我下意識地朝四個人面對的方向看去,隨即爆發出凄厲的尖叫。
在他們對面有一只怪異的生物,那形狀簡直是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的。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惡魔蓑白”、“擬蓑白”一類的詞。的確,那東西一眼看上去是很像蓑白,但仔細觀察之后會發現它和蓑白截然不同。
那東西的長度大約為五六十厘米,一直在不停伸縮,簡直像是橡膠做出來的東西,由于總有一部分表皮不停地膨脹收縮,整個形體幾乎沒有一個確定的形狀。另外它的背面還叢生著許多海膽刺一樣的半透明棘刺,每一根刺上都閃爍著七色光芒,光芒的強度遠不是蓑白或者螢火蟲之類的生物能相比的。
千變萬化的光芒重疊交互、相互干涉,在空中繪出縱橫變幻的漩渦狀條紋。即使我戴著紅色太陽鏡,那份美景也幾乎讓我的腦髓麻痹。
擬蓑白在背后拖出長長一道彩虹般的殘影,不急不徐地向神殿下面滑去。
我自己的哀嚎仿佛喚醒了自己的一部分意識,我朝覺和瞬大叫起來。
“快……覺!瞬!抓住它!別讓它跑了!”
然而兩個人全都沒有半點反應,只是茫然地看著擬蓑白逃走。
我想要發動咒力,但又猶豫不決。以前也曾經說過,幾個人的咒力同時作用于同一個對象,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如果有人已經盯上了一樣東西,不管發生什么,后面的人都不該再插手了。
覺和瞬都凝視著擬蓑白。放在平時,他們這時候發動咒力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兩個人卻都像凍住了一樣,一動都不動。
我感覺過了很久很久,不過實際上也許只有幾秒鐘吧。擬蓑白悠然地消失在神殿的臺階之下,只余下滿階青綠的藤蔓和滿地丈許的雜草。
我看著依然紋絲不動的四個人,束手無策。雖說此時的我的確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不過其實就連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到此刻也還是一頭霧水。雖然也想伸手握住他們的肩膀狠命搖晃,但又有一股沒來由的恐懼,害怕我的手一碰上去他們就倒在地上死了。這股恐懼捆得我死死的,也讓我幾乎無法動彈。
意外的是,第一個從咒縛中解脫的竟然是守。
“……肚子餓了。”
輕聲的低語在周圍回蕩。
“唔,這是怎么了?”
終于,真理亞、覺、瞬依次恢復了正常。三個人全都跌坐在地上。覺的臉色還很難看,瞬則是低著頭不停地擦眼睛。
“我們是不是死了?”
真理亞的話很有讓人嚇一跳的效果。大家全都清醒了。
“別瞎說。那個……應該不可能吧。”覺嘟囔著說。
之所以加上“應該”這個詞,恐怕是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確定吧。
“怪事,為什么剛剛我們都動不了呢?”
“我也是。咦,為什么為什么?覺?”真理亞抱住自己的肩膀,很不安地問。
“不知道。看到那個閃爍的燈光,腦袋就變得暈暈乎乎的,沒辦法集中精神了。”
“啊!”我叫了起來,“你們有沒有覺得跟那時候一樣?唔,就是在清凈寺里看那個護摩壇的火的時候……”
“是了。”瞬終于站起了身,點著頭說,“果然如此。剛才肯定是催眠術。”
“催眠術是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操縱人心的技術。好像是給對象施加暗示,就能讓他們睡覺啦、坦白啦,做各種各樣的事情。”
瞬到底是從哪里知道這些知識的?我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但是在我們當中,早季是最冷靜的一個。好像還大聲喊過抓住它什么的。是不是因為遲鈍的緣故啊?”
覺的話讓我心頭火起。
“說什么呢!我是戴著太陽鏡的好不好……”
感受力最遲鈍的人,肯定是守吧,我想。不過忍住了沒說。
“在催眠術中好像操縱紅光和綠光的閃爍是最有效的。戴著紅色的太陽鏡的話,催眠的效果大概只有一半吧,讓我看看。”
瞬又說了一個不知道從哪里看來的知識。我把太陽鏡遞給他,他戴上去抬頭望天。
“不管怎么說,能用咒力跟那東西正面對決的只有早季一個人。這樣的話,要想追上去抓住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東西好像很喜歡鉆到狹窄的地方。”
“好像是耶。喂,要不我們還是先回去吧?”真理亞說。
能從她嘴里聽到這種沒底氣的話,也確實少有。
“那我們就先回小船去,然后在船上吃飯,怎么樣?”
守的意見是不是應該歸到膽怯的一類,我也不知道。
但就在這時,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出一個點子。
“沒關系!抓得到!”
四個人一開始還是半信半疑的表情,在聽了我的解釋之后,終于閃爍起希望的光芒。而且不可否認,大家的情緒都變得高昂起來。
只是,捕捉擬蓑白的行為到底意味著什么,在那個時候,我們還一無所知。
“好,吃飽喝足,大干一場!”
休息過之后,覺心滿意足地說。他的精力好像充分恢復了。
“說不定那玩意兒也很好吃。”
守也掃空了他的便當,英氣十足地說。
“呃,能被那東西刺激到食欲的,一千個人里能有一個恐怕就不錯了吧?”
瞬看起來像是被守驚到了。我也頗有同感。
我們的前方,三只虎蛺飄浮在兩米高的地方,全是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半點都不掙扎,只是不停地吐著泡泡。三只虎蛺的甲殼顏色都是深綠、淺綠和茶色混合起來的樣子,但總體風格卻各有不同。最大的一只像是地圖;中等那只帶有細細的紋路,讓人想起植物的根系;最小的那個則有小小的斑點,像是長了苔蘚一樣。
用咒力將地圖模樣的虎蛺懸空吊起的覺,這時候好像是想看看它肚子長得什么樣,把它快速翻了個身。剎那間,這只螃蟹的猙獰本性顯露無遺。它似乎這才看到了旁邊那只細紋的虎蛺,伸出游泳用的第四足,就像是要在空中游泳一樣揮舞著,大螯也伸得筆直,要去攻擊旁邊的那只。
“哇,想干什么呢,這家伙。”
覺一瞬間害怕得想要逃走但又想掩飾,故而嘿嘿笑了起來。
我們用結實的木通草藤捆住了三只虎蛺。雖說是捆住,但虎蛺還是動個不停,想讓它們老老實實呆在草藤里,就算用上咒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擅長手工的真理亞,在甲殼尖尖的兩頭上各捆了一圈,然后再在中間打一個結,但螃蟹比她想象的還要狡猾,總會把草藤掙松,然后只要看到我們伸手過來,就會揮起大螯來夾。沒辦法,只有找幾根小竹枝,穿到它們背上草藤打的結里吊起來。不過要想在不被大螯夾到的情況下辦到這一點,確實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總之捕捉虎蛺花的精力要比預想的多,不過結果還是很讓人滿意。三根長長的草藤,前面拴著虎蛺,竟然也有幾分上古時代鸕鶿捕魚法的影子。我們一邊留意不要把這三只虎蛺湊到一起,一邊開始搜索擬蓑白的蹤跡。
我們本以為像這樣用草藤拴住虎蛺到處找擬蓑白,會是一項多少有些樂趣的事情,然而實際上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不管什么生物,只要不幸落到它們大螯所及的范圍之內,都會變成它們的盤中餐。這些虎蛺就像貪吃的饕餮一樣,什么東西都往嘴里塞。
一開始我們還擔心虎蛺吃得太飽搜索工作就得停頓下來,所以每次對于被它們抓到的獵物我們還想一個個搶下來不讓它們吃到,可是看到兩只大鉗子死死夾著的青蛇、蛤蟆之類的東西,尤其是還在拼命翻滾掙扎的,實在是讓人惡心得不行,最后也就隨它們去了。
假如就這樣一直沒有任何成果的話,我所提出的如此不愉快的提案,大約也就會在眾人的埋怨聲中告終了吧。
但是,提著虎蛺搜索了近一個小時之后,真理亞拿的草藤上最小的那只螃蟹,出人意料地獲得了成功。
“又不知道抓到了什么。”
我記得,那個時候真理亞帶著打心底里厭惡的表情,一邊窺視神殿臺階下面的縫隙,一邊這樣說。
“這次好像有點大……”
聽到這話,我們所有人都吃了一驚。萬一虎蛺抓到的是哺乳動物,生吞活剝的場面可沒人想目睹。
“拽出來看看。”覺把頭扭到一邊說。
“幫個忙。”
“你自己也行的吧?只要用咒力把草藤拽出來就行了。”
“話是這么說,還是挺嚇人的。”
真理亞掃了我們一圈,眼神里盡是不滿。我不得不承認,當時我也裝作去察看自己的螃蟹抓到了什么,對自己最親密好友的懇求視而不見。不過我也是因為在那之前剛剛看到覺的螃蟹把捕獲的獵物切得七零八落,感覺實在很惡心。
“那我來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挺身而出英雄救美的居然是守。
兩個人把虎蛺從臺階下面拉出來的時候,剩下的三個人都遠遠散開了。要是看到兔子之類可愛的動物被活活切斷,那可太殘酷了。
“啊……啊!那個是?抓到了?”
最先意識到的是瞬。聽到這聲音,所有人全都朝虎蛺夾住的東西看去。
“擬蓑白!”真理亞叫了起來。
在這時候,能夠立刻反應過來戴上太陽鏡,應該算是我的絕活之一,雖說并沒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
拴在木通草藤前端的虎蛺,正以它的兩只大螯,死死夾住它的獵物。
一點沒錯。就是剛才逃走的家伙。虎蛺雖然用可怕的力道死夾住不放,但擬蓑白的身體并沒有被切斷,反而在拼命掙扎想要逃走。然后與此同時,它像是發現了我們,突然之間,半透明的棘刺頂端開始閃爍起七色的光芒。
“瞬!覺!抓住它!”
我大叫起來的時候,已然意識到眼下又一次陷入與剛才分毫不差的狀況中了。除我之外的四個人都木然而立,一動不動——全被擬蓑白的催眠術困住了。
只有我來干了。幸好這一次有個強有力的幫手,就是咕嚕咕嚕吹著泡泡的兇暴螃蟹。這個不受催眠術影響的低級大腦,唯一充斥的只有絕對不讓到手獵物逃走的決心。
這一次不單單是戴上太陽鏡,我也從一開始就刻意不去看光芒的閃爍,所以頭腦并沒有變迷糊。我微閉雙眼,使用咒力,將發光的棘刺一根根彎曲、拔出。
“請停止破壞行為。”
突然間,不知從哪里傳來柔和的女性聲音,嚇了我一大跳。
“誰?誰在那里?”
“你正在破壞的是公共財產,圖書館的備用品。請馬上停止破壞行為。”
聲音從眼前的擬蓑白那里傳來。
“是這東西先對我們用催眠術。”
“作為終端機器的自我防御策略,通過光線引發眩暈,得到了法令488722-5號的認可。請馬上停止破壞行為。”
“你停止催眠的話,我就不再拔你發光的東西。”
“再次警告。請馬上停止破壞行為。”
對于擬蓑白的石頭腦袋,我怒了。
“我也警告你啊,你要是再不停,我就把你身上發光的東西一根根全拔下來!”
出乎意料的是,擬蓑白突然停止了發光。雖然威脅簡單得可笑,不過好像很有用處。
“大家都好吧?”
我回頭打量四個人的樣子。四個人雖然稍稍顯出一點自主意識,但還是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樣。
“趕快把催眠術解了!不然我踩爛你!”
聽到我嚴厲的聲音,擬蓑白似乎有點慌。
“通過光線引發的眩暈效果會隨時間而衰減。如國立精神醫學研究所的醫學報告49463165號所示,未發現任何后遺癥。”
“催眠術,給我解了。現在,馬上!不然……”
沒必要繼續說下去了。擬蓑白突然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音。我不禁捂住耳朵蹲到地上,卻看見四個人如夢初醒一般地動了起來。
我小心翼翼地朝擬蓑白看去。在我的唇舌之間,有無數的疑問呼之欲出。
“你是誰?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我是國立國會圖書館筑波分館。”
“圖書館?”
“我的機種及型號為:松下自走型文檔·自律進化版SE778Hλ。”
雖然不知道后面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至少有一點是明白的。這個東西不管看起來多像怪物,但應該是在作自我介紹。不過這份介紹也太奇怪了。想象一下,在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對面有個人走過來張口就說,“你好,我是公民館”,或者“我是學校”——一般沒有這么說的吧。
“你……你是說,你本身就是圖書館?”我斟字酌句地問。
“是的。”
我再一次仔細打量起擬蓑白的身體。富有節奏的律動,隨著光芒的隱去,確實給人一種人造物體的感覺。
“那,書在哪里?”
“由于紙質媒體基本上已經全部氧化腐朽了,僅剩的部分也都在戰亂及有意識的破壞行為中損失,因此目前無法確認其所在。”
“不太明白……總之你是說書沒有了是吧?那你就是個空的圖書館嘍。”
“所有數據都轉為檔案,保存于容量890PB的全息記憶存儲器中。”
我完全不知道它在說什么。
“……你肯定是在故意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讓我聽不懂。我還是把你那些觸手一樣的玩意兒都拔掉的好。”
其實我平時根本不會威脅人的。
“所有書籍的內容,全都保存在我內部的某個記憶裝置里了,隨時可以調用。”
擬蓑白幾乎是馬上回答了我。雖然意思還是聽不太懂,我猜它也是盡力了吧。
“所有書籍,是什么意思?”
終于能開口說話了的覺插了進來,雖然口齒不清。
“截至公歷二一二九年以日語出版的所有書籍,計38242506冊,及英語等其他語言出版的參考書籍,計671630冊。”
我們面面相覷。即便是位于茅輪鄉神棲六十六町的最大型圖書館,一般公開的藏書總共也不到3000冊,就算算上地下大書庫的所有藏書,恐怕也不到10000冊。像眼前這東西如此小的身子容納將近4000倍數量的書籍,連最愛說胡話的覺也聽不下去吧。
“你剛才說可以隨時調用,是說任何時候都能讀這些書?”
“是的。”
“那,比方說,我要是隨便問個什么,你能從那么那么多書里找到正確的答案?”我半信半疑地問。
“是的,檢索時間平均60納秒。”
擬蓑白,或者說國立國會圖書館,頗有些自豪地回答。60納秒的意思我不是很明白,總之應該是比60秒少的意思吧。
“那……那我問你啊……”
我開始生出一股莫名的興奮。這就是說,迄今為止所有我想知道的事情,基本上它都可以作出解答吧。我的頭腦中一下子涌出上百個問題。
“為什么這一帶蟾蜍這么多?”
覺搶先我一步,問出了一個異常無聊的問題。
“你既然是圖書館,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這是真理亞。瞬好像也想問什么,但似乎頭腦還是被催眠術弄得昏昏沉沉的,發出的聲音含混不清,聽不清楚。
“我……我想問的是……”終于,我想起了自己最想問的問題,“傳說中的惡鬼真的存在嗎?還有業魔呢?”
然后,我們都吞了一口唾沫,等待著機器的繼續。但是,過了六十秒,又過了兩三分鐘,擬蓑白連一點回音都沒有。
“喂,答案呢?”覺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
“要使用檢索服務,必須首先進行用戶登記。”
明明讓我們白等了這么久,擬蓑白的聲音里卻沒有半點內疚的味道。
“什么啊,為什么一開始不說?”覺的聲音變得有點可怕,“用戶登記是要怎么做?”
“能夠進行注冊的人士需要滿十八周歲以上。為了證明其姓名、住所、年齡,需要以下證件:駕駛證、保險證(需要記載住址)、護照(需要記載出生日期的個人信息頁與記載有現住址部分的復印件)、學生證(需要記載住址及出生日期)、戶籍證明的副本(發行日期需在最近三個月以內)、公務證件及類似品。所有這些都必須是有效期內的證件。”
“十八歲以上?可是,我們……”
“此外,以下證件不可申請,請注意:工作證、學生證(未記有住址或出生日期的)、月票、名片……”
擬蓑白所羅列的,恐怕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具有效力的紙片名稱吧。因為在歷史課上我們曾經學到過那個奇怪的年代。在那時候,紙片比人更受重視,我們這樣理解。
“這些東西一個都沒有的話,怎么辦才好?”我問。
“未注冊的情況下,無法提供檢索服務。”擬蓑白一如既往還是以柔和悅耳的聲音說。
“那就沒辦法了吧。還是把這東西拆開,找找里面存的書吧。”
“破壞行為將會觸犯刑法。”
“怎么弄呢?還是先把觸手都拔掉,然后從當中切開?”我向覺說,就像是和他商量如何燒菜一般。
“唔,切成兩半之前,可能還是先把那些老皮剝掉更好吧。”覺領會到我的意思,笑嘻嘻地附和道。
“……省略證件審查手續,以下開始進行用戶登記!”
擬蓑白以明顯更加悅耳的聲音大聲叫道。
“想要使用的人請逐一排隊,以盡可能清晰的發音說出自己的姓名。”
按照擬蓑白所說的,我們依次站在擬蓑白面前,說出自己的名字。
“虹膜、音頻認證及腦核磁共振成像認證結束。用戶登記有效。青沼瞬、秋月真理亞、朝比奈覺、伊東守、渡邊早季,從今日開始,可以在三年內使用檢索服務。”
“那,這一帶,為什么,蟾……”
覺正要繼續問他那個超級愚蠢的問題,卻被瞬舉起右手攔住了。
“想問的問題堆積如山,但最想知道的還是剛才早季那個問題的答案……所謂的惡鬼,在這個世上真的存在嗎?然后,還有業魔呢?”
這一次擬蓑白連一秒鐘都沒有考慮。
“惡鬼這個單詞,數據庫中存有671441條記錄,基本可以歸為兩個集合。一是散見于古代傳說中的想象上的存在,常常被視作惡魔、妖怪、食尸鬼一類,但并非實際存在的東西;二是指患有在史前文明末期出現的拉曼-庫洛基斯癥候群,別名‘雞舍狐貍’癥候群的精神疾病患者。目前雖然未能確認其存在,但有確鑿證據顯示該種疾病確實曾經在歷史上出現過,并且人們普遍認為,未來再度出現的可能性很高。”
我們面面相覷。擬蓑白所說的話,我們當然不可能百分之百理解,但直覺告訴我們,這樣的內容不應該告訴我們,而且也是我們絕對不該知道的知識。
“所謂業魔,同樣也出現于史前文明崩潰前夕,是對橋本-阿培巴姆癥候群末期患者的俗稱。與惡鬼一樣,一般認為目前沒有存活的業魔,但再現的危險性始終存在。”
“那……”
瞬想要接著問,但又猶豫了。
我看著他蒼白的側臉,完全理解他為什么猶豫。可以說,我理解到近乎痛切的地步。
不要再問了。來自潛意識的聲音如此告誡。
但是,明知不可以,還是忍不住要打開潘多拉的盒子。這是人類自古以來不變的天性。
7
“在史前文明的時代,長期被劃歸于神話傳說之列的念動力現象,也就是超能力(Psychokinesis),終于被科學的曙光照亮。這是基督教歷二〇一一年的事情。”
擬蓑白淡然說道。它的聲音中帶有能令人感到知性的抑揚頓挫,也有著仿佛女性的柔潤感覺,確實是一種很有魅力的聲音。然而由于它的發音沒有一個字不是準確無誤的,反而讓人生出一股非人的感覺。
“在那之前,所有在公眾面前或科學家的監視下進行演示的超能力實驗,幾乎均以徹底的失敗告終。但就在二〇一一年,阿塞拜疆共和國的認知科學家伊姆蘭·伊斯馬伊洛夫在首都巴庫所做的實驗,卻得到了近乎完美的成功。在量子力學的理論中,觀測這一行為本身會對觀測對象造成影響的悖論,很早以前就為人們所知,但在超能力的問題上,在所有的科學家中,伊斯馬伊洛夫是第一個認為它是微觀世界的觀測悖論擴展到宏觀現象上的結果。對于實驗結果抱有否定預期的觀測者,向超能力的發動施加了潛在的對抗性力量,也就對實驗結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因此,伊斯馬伊洛夫將觀測對象盡可能細化,使得沒有一個觀測者能夠掌握實驗內容的全體圖景,同時不讓包括伊斯馬伊洛夫本人在內的所有了解該實驗意圖的人知曉實驗的具體時間和場所,再根據雙盲試驗……”
我們五個人就像著了魔一樣側耳傾聽擬蓑白的長長敘述。雖然它所說的內容我們連百分之一都理解不了,但從耳朵流入腦海的話語,就像落在干涸地面上的雨水一樣全被毫無障礙地吸收了。
在此時之前,關于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我們所了解的知識當中就像一幅拼圖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塊;而擬蓑白的話,恰好就是填補這個缺口、滿足我們渴求的東西。
但我們沒有一個人會預見到,隨之而來的將是一幅讓我們寒毛倒立的地獄圖景。
“……伊斯馬伊洛夫找到的第一位超能力者,是一個名叫勞拉·馬露達瑙娃的十九歲女性。她的能力僅僅是移動密封在透明塑料瓶里的輕如羽毛的乒乓球。不過就像某種化學物質的溶液中最初出現的一個結晶會使周圍出現同樣的結晶一樣,她可以說起到了核晶體的作用,誘發了全體人類的變化。在她出現之后,原本一直沉睡的能力開始在人類身上蘇醒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真理亞來到我身邊,用力握住我的手。人類究竟如何獲得了等同于神之力的咒力?這一段最初的插曲,即使是在我們的歷史教科書中,也只是以模棱兩可的曖昧記述一筆帶過。
“……獲得了超能力的人類數量急劇增加,最終到達世界總人口的0.3%,但同時也進入了平臺期。在那之后,因為經歷了漫長的社會混亂時期,資料和統計數據基本上都消失殆盡,不過還是遺留下一份調查結果,顯示超能力者中分裂型人格障礙[23]的比率很高。”
“只有0.3%?”
覺低聲問了一句。我也覺得這一點很不可思議,剩下的99.97%的人類到底怎么了呢?
“社會混亂,是什么意思?”真理亞問。
“一開始,一般人群中發生了排斥超能力者的運動。在初期,超能力者只能發揮出極微弱的能量,但即使如此,也足以破壞當時的社會秩序。這一可能性本來是被隱瞞起來的,但在日本,成為關鍵轉折點的是少年A所引發的事件。”
“少年A?那是他的名字?”守皺著眉問。
“在當時,未成年人犯罪的時候,基本上不會提及他們的真實姓名,都以A這類符號來稱呼。”
“那個小孩干了什么?”我問。
最多不過是偷了人家的東西吧,我想。
“A的能力其實很弱,但某一天他忽然發現不管什么鎖,自己都可以使用超能力打開,于是就使用這種能力屢次在深夜侵入公寓的房間,對熟睡中的十九名女性施行了性暴力,并且殺害了其中十七人。”
我們全都僵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性暴力,還有殺人……真的殺人。
“等等,你是瞎扯吧,不可能的吧,那個叫A的家伙是人類嗎?是人的話,怎么可能殺人呢?”覺嘶啞著嗓子叫了起來。
“事實如此。而且在A被捕以后還連續發生了多起類似的事件,其中大部分都無法確定犯罪人,最終成為無頭懸案。這也是因為有人使用超能力破壞了監控攝像頭的緣故。此類事件最終導致一般人遷怒于所有的超能力者,從背后的指指戳戳到近乎公開的濫用私刑,各種各樣的暴力事件頻頻發生。為了應對這種局面,超能力者一方也逐漸建立了出于防御目的的組織,但其中最激進的組織卻抱有可怕的理想,想要創立一個淘汰一般人、只有超能力者的社會,并最終發展到使用超能力制造恐怖襲擊的地步。凡此種種,各類政治的、人種的、思想的對立錯綜復雜,整個世界不知不覺地被推入了一個混沌的戰爭時代。此前從未有過的席卷億萬人的戰爭態勢從此一直持續下去,毫無終止的跡象。”
我愕然四顧,所有人都是恐懼至極的表情。守雙手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在軍事超級大國美國,終于爆發了以徹底鏟除超能力者為目的的內戰。以施加電擊來分辨超能力者的簡易判定機,再加上國內泛濫的私人槍支,北美大陸的超能力者一時間從總人口的0.3%直降到0.0004%。”
覺不停搖頭,嘴里一直“騙人、騙人”地喃喃自語。
“……另一方面,在科學技術大國印度,已經發現了超能力者與普通人的DNA差異,研究隨即迅速進展到操控人類遺傳基因、將超能力賦予全體人類的項目上。但遺憾的是,這項研究未能取得實際成果,不過這一時期的研究在后來以別的形式起到了作用。”
我恍若大夢初醒,看著虎蛺夾住的奇怪生物/機械。難不成,這東西是從地獄來的惡魔嗎?不斷吐出迷惑我們的奇怪言語,是為了讓我們最終失去精神上的平衡嗎?
“……諷刺的是,由于不斷面臨生存危機,死里逃生的超能力者們的超能力發生了飛躍性的進化。最初研究以為超能力所能使用的能量僅僅是大腦中分解糖分所獲得能量的外部投射,但后來發現這種推測是錯誤的。后續的研究結果表明事實上能夠使用的能量并不存在上限。在當時,最強的超能力者已經具備了超越核武器破壞力的能力。所以,隨著超能力者一方的反攻開始,戰爭的形勢迅速逆轉,地球上的所有政府實際上都已經瓦解殆盡。基于這個原因,今天的歷史書中不曾記載的文明,也即史前文明都被全盤抹去。歷史倒轉,人類再度返回到黑暗時代。同時由于戰亂、饑荒、瘟疫等原因,世界人口大幅減少,據推測,殘存的人類總數不足全盛時期的2%。”
我的頭腦無法思考,或者可以說是厭惡得無法思考。我想阻止擬蓑白繼續往下說,但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就連從唇舌間發出聲音都很困難。也許,大家全都和我一樣。
“……關于那段持續了約五百年的黑暗時代,想要正確記述世界的狀態是不可能的。伴隨著基礎設施的崩潰,互聯網也自然消失,信息流動再一次被地理障礙阻擋,人類再一次被分隔、封閉在狹小的世界里。”
在我聽來,擬蓑白講述的聲音仿佛是樂在其中。
“不過即使在那段時期,也還有一些書籍出版發行。基于這一時代最可信賴的文獻記載,東北亞地區,人類的社會被分隔為四個互不相容的單位。由于人口的銳減,產生的諷刺性結果是,在某種程度上人類可以分隔居住了。第一種單位是少數超能力者統治多數一般人的奴隸王朝;第二種是隱居山野,通過不斷遷徙來躲避奴隸王朝威脅的無超能力的狩獵種族;第三種是以家族為單位四處游蕩,使用超能力無休止進行襲擊和殺戮的掠奪者;還有最后一種,是繼承了史前文明的遺產、維持電力供給、傳承了各項科學技術的族群。不用說,繼承了書籍印刷發行的當然就是這第四種人。”
“書籍……就是你前面說的,保存在你身體里面的很小的書?那個就是他們做的?”
“不是。他們只是復活了古老的活版印刷技術,制作出普通的書籍。我們圖書館則是掃描那些書,獲取了其中的文字數據。”
“那你們一直都是和第四族群在一起了?”
“我們曾經長期保持著定期的接觸,不過并不是一直都在一起行動。圖書館的存在意義,是為了守護作為人類共有財產的知識。然而遺憾的是,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圖書館成為許多人的首要攻擊目標。因此,伴隨著機器人工學的發展,具有躲避能力的自走型文檔被提上議事日程。在都市地區,某一時期也曾經生產過可以在下水道中自由來往的機種,不過由于核武器等的攻擊,都市自身的機能都被徹底破壞,那些機種也未能幸免。殘余下來的只有與野生動物一樣可以在野外風餐露宿、依靠自主攝取能量來維持完整機能的類型。再進一步的改良則是可以適應環境、改變自身形態的自律進化版本,那就是本人。”擬蓑白似乎很自豪地說。
“自主攝取能量……你都吃些什么?”守還是蹲在地上,抬起頭問。
“一切大小適當的生物。水中的微生物可以直接消化吸收;如果運氣好,能抓到小型哺乳動物,我也具有吸血機能。”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我一陣惡心。我把目光從擬蓑白身上移了開來。
“……后來怎么樣了?從黑暗時代到我們的這個時代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瞬將話題轉了回去。
“黑暗時代中,人類的族群只有剛才說的四種是吧?這么說來,其中的哪一種……”
我也終于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在這四個族群中,我們究竟是哪一種的直系子孫呢?
“四個族群當中,最先衰微的是掠奪者們。”
擬蓑白的話讓我略感意外。
“掠奪者是以血緣關系為基礎建立起來的集團,人數從數人到數十人不等。遇到敵人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使用超能力,有些掠奪者甚至以趕盡殺絕所遇到的村子為樂事。總體來說,這種族群非常可怕,但族群本身也非常不穩定。從掠奪者方面來看,當然不能徹底滅絕作為獵物的狩獵民及奴隸王朝的子民;而從對方的角度看來,掠奪者只不過是危險的害蟲而已。因此,無超能力者們總是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盡力驅逐掠奪者。”
“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是指什么?”
我只盼望擬蓑白早點講完住口,然而覺卻插進來問。
“掠奪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總喜歡駕駛史前文明遺留下來的兩輪摩托車行動。雖然引擎和輪胎都已經無法再制造了,但當時使用超能力的制鐵技術已經復活。掠奪者們在重達數百公斤的鋼鐵骨架上裝上鋼鐵車輪,通過超能力驅動,以時速三百公里的速度在平原上火花四濺地疾馳,奔襲各個村落。對于無超能力的村民而言,地平線上揚起的沙塵和鐵車轟隆隆的巨響,不啻于宣告死神的到來。因此,村民們在掠奪者通行的道路上挖掘陷阱,把削尖的竹子像槍一樣倒插在坑底,又用肉眼很難發現的細絲懸在脖子的高度,或者簡單地埋上高殺傷性的地雷、做些簡陋的繩套,再不然就是在預計被搶的食物里加入慢性毒藥,甚至還可以選出一些女性,事先讓她們染上致命的傳染病,作為祭祀品放給掠奪者施暴等等。”
我的心情再一次低落下去,惡心想吐的感覺難以抑制。
“當然,掠奪者一方隨之而來的報復也變得更加可怕,無數村莊都被他們用超能力夷為平地。但決定了掠奪者凋亡的還有來自掠奪者內部的斗爭以及族群的分裂。掠奪者的族群本來不過是因為共同的敵人或獵物等純粹的利害關系集合起來的團體,在各個成員之間一旦露出稍許敵意,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的被害妄想便會無休止地蓄積,最終只能引來毀滅性的結果。”
所有人或是擦汗,或是捂著頭和肚子,看起來情況都很糟糕。守更是對著灌木叢嘔吐起來。
“住口!別再說了!”覺叫了起來,“你們還要聽這東西往下說嗎?!”
“不……等一下,我還想聽一點。”瞬綠著臉說,“掠奪者的描述就到此為止吧。其他三個族群怎么樣呢?”
“割據在東北亞的約十九個奴隸王朝,遵守著互不侵犯、互不干涉的約定,維持了六百年以上的穩定。在那期間,日本列島上也有四個奴隸王朝并存,不過我這里只有神圣櫻花王朝的記錄。那是控制了整個關東地區及中部地方的王朝。神圣櫻花王朝以長久的治世自傲,據稱僅次于控制關西以西地區的新大和王朝。五百七十年間即位的帝王共有九十四代。”
“這九十四個人的傳記可不要一個個都說一遍。”真理亞緊皺眉頭說。
“為什么改朝換代這么頻繁?”
瞬看起來是我們幾個當中情況最糟的一個,但還是咬緊牙關問。
“《神圣櫻花王朝研究》這本書引用了史前文明的歷史學家J.E.阿克頓的名言:‘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控制了奴隸王朝的超能力者們史無前例地擁有近乎于神的絕對權力,但這份權力的代價卻也大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擬蓑白的講述很巧妙,不知不覺間,我們全都聽得入了神。
神圣櫻花王朝的權力機構一開始是由幾個超能力者組成的寡頭政治體,不過隨著不斷的肅清運動,權力最終集中到了一個人身上,形成了以一名超能力者為中心的絕對王權。
“即使帝王深居簡出,又帶上無數替身作掩護,但只要王朝中有超能力者存在,并被他們看到自己的身影,便有可能遭遇暗殺,而且這類暗殺根本無從預防。所以自從掠奪者的族群消失之后,奴隸王朝便形成了以一個家族統率數十萬國民的政體。然而即便如此,真正的和平與安寧依然遙遙無期。”
“……該回去了,太累了,我都渴死了。”
守雙手捂著耳朵,用快要哭的聲音說。可是沒有一個人有想走的意思。
“《神圣櫻花王朝研究》在考察了統治時間相對較長的六名皇帝的基礎上,對于共通性的特異精神疾病作了分析。然而為了這份調查,一個名為‘菲爾德歷史調查學會櫻花觀察組’的團隊犧牲了十幾名調查員。”
除了守,我們其余四個人這時候也許是又一次被催眠了。擬蓑白的聲音就像是貫穿了我的鼓膜,直接回響在我的大腦里。
“每個帝王死后,都會根據生前的業績定一個謚號,與此同時,一般民眾為他定的惡謚也會流傳下來。第五代皇帝大歡喜帝即位時,有民眾的歡呼與喝彩三日三夜不絕的記載。起先人們一般認為這是單純的夸張說法,但后來的調查發現這一記載乃是事實。因為最先停止拍手的一百人,都被大歡喜帝當作慶典的活供品用超能力點燃,并把燒成黑炭的軀體作為王宮的裝飾。民眾們從這時候起便給大歡喜帝奉上了阿鼻叫喚王的惡謚。”
擬蓑白用單調的聲音繼續道,“第十三代愛憐帝,以酸鼻女王的惡謚為人所知。對于稍有不合己意的人,每天早上都會用無比殘酷的方法公開處罰,她對這種事感到無比歡喜。因此,當時在宮中勞作的宮人之中產生了一種整日絕食不吃東西的習慣,就是為了不讓自己嘔吐。”
“……第三十三代皇帝寬恕帝,在生前就被奉上豺狼王的異名,這個名字后來變成他的惡謚。因為每當他心血來潮外出散步之后,街道上便會堆滿慘不忍睹的尸體,殘肢斷臂像是被飛禽走獸啃的一般血肉模糊。寬恕帝喜歡以巨大的獸顎作為超能力意象活活吞噬人類的四肢,不過據傳其中一部分尸體上也殘留有寬恕帝自身的齒痕。”
“……寬恕帝的兒子,第三十四代皇帝醇德帝,死后被稱為外道王。在他十二歲的時候,把躺在長椅上假寐的父親寬恕帝的首級活生生扯下來喂狗,這件事其實頗得當時民眾的贊賞,但之后在醇德帝心中顯現的卻是害怕自己也會被殺的恐懼。因此,醇德帝在自己的幼弟、堂兄弟,包括自己的孩子們長大一點之后,便將他們逐一殺死,把尸體喂給沙蠶或者海蛆去吃。但是,隨著具有超能力的繼承者數量越來越少,醇德帝的權力基礎出現了新的危機。無超能力的一般民眾多次嘗試刺殺醇德帝,其結果是醇德帝產生了異常的嗜好,喜歡將人活生生喂給低等動物。”
“……第六十四代皇帝圣施帝,從即位很久之前開始便有鴟鵂女王的惡名。她傾心于奇怪的神秘主義,創造出怪物一般的鴟鵂(貓頭鷹)意象,在滿月的夜晚,攫取妊娠的女性,割開她們的肚皮,取出胎兒串在簽上,奉于祭祀異端神明的祭壇。她將之視為自身的使命。”
我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抖。我的腦海中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曾經用過的類似意象:在黑夜中飛翔的巨大猛禽。
“……到了王朝的末期,繼位者殘殺先王篡位基本上已經成了慣例。繼位者到了青春期,從能夠發動超能力的那一瞬間開始,先王的性命便如風中之燭了。因此,王子們經常處在嚴密的監視之下,如果稍露反意,重則被當場誅殺,輕一點的也會被刺瞎雙眼,在地牢中度過余生。第七十九代皇帝慈光帝,在九歲生日的深夜,發現自己可以使用超能力,即于拂曉趕赴王宮,躲在整排裝飾壁龕的一個大壺的后面。從那個位置剛好可以清楚看到皇帝的寶座。后來,他的父親誠心帝出現在皇宮,坐上皇位的一瞬間,慈光帝便停止了誠心帝的心臟跳動,而且還用超能力讓誠心帝保持著活著的姿勢,將前來覲見的先王心腹和親信首級如同殺雞一樣一個個擰下來,藏到壁龕的壺里。這一天他殺了有二十多人,但實際上這只能算是牛刀小試而已。即便在神圣櫻花王朝的歷史上,慈光帝也可以算是最邪惡的屠殺者。他殺人如同呼吸一般,而且常常還會在無意識中使用超能力虐殺臣子與人民。在他的統治下,王朝的人口銳減一半,漫山遍野都是尸體,無數蒼蠅遮天蔽日,市區常常一片漆黑。據說腐臭在數十里外都能聞到。如今,慈光帝這個名字早已被人們遺忘,流下來的只有尸山血河王這個惡謚。他那種過于非人的性格,作為恐怖傳說流傳至今……”
“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覺大叫起來,“這些故事到底有什么意義?這些、全部、都是胡說八道吧?瞬,讓它閉嘴!再聽下去我就要瘋了。”
“……我想聽的也不是這些東西,”瞬舔舔毫無血色的嘴唇,目不轉睛地盯著擬蓑白,“我想知道的只有一點:我們的社會是怎樣產生的?其他的都不要說了。只要解釋一下我們社會的成立就行了。”
“五百年的黑暗時代,隨著奴隸王朝的終結,拉上了大幕。支配日本列島的所有王朝,早已與大陸失去了所有的交流,又因為代際間的嚴格淘汰,超能力者的血統已經完全斷絕了。失去了中心的王朝分崩離析,彼此爭斗。在山野間漂泊的狩獵民,開始攻擊沒有皇帝的奴隸王朝的村莊,而各個村莊則彼此聯合與之對抗。戰火一再擴大,僅僅數十年的時間,因戰亂而死的人,便遠遠超過了過去五百年間被超能力虐殺而死的人。為了收拾這場混亂,一直作為歷史旁觀者的科學文明繼承者們終于挺身而出。”
果然如此。伴隨著安心感,在我心中有一股熱熱的東西擴散開來。我們不是繼承奴隸王朝的王室血脈,更不是掠奪者的子孫,而是一直守護著人類理性的族群之后裔。
“……但是,從那個時代又是如何發展到今天這個社會的呢?而且,奴隸王朝的民眾與狩獵民,不是沒有咒力……超能力嗎?那些人去了哪里?”
瞬又提出了好幾個問題,但擬蓑白的回答沒能滿足他的期待。
“關于那之后直到今天的歷史,可以信賴的文獻極其稀少。因此非常遺憾,這些問題無法回答。”
“為什么?科學文明的繼承者們不是一直都在出書嗎?”真理亞撅起嘴。
“在黑暗時代確實如此。但是,在收拾混亂狀態、建設新社會的過程中,他們似乎采取了新的方針,將一切知識都視作雙刃劍,列為嚴格管理的對象。大部分書籍都被焚毀。國立國會圖書館筑波分館,也就是我,綜合這些信息,判斷自己會在短時間內處于危險之中,因此決定與大部分副本一道,暫時躲避到筑波山中。”
以擬蓑白的時間概念而言,數百年大約也就是短短一瞬吧。
“在那之后,我們改變了圖書館的外殼設計,模擬具有無數觸手的蓑白,也開發并附加了發光機能,即使被具有咒力的人類發現,也可以使用催眠術逃走……”
“不,我不是要聽那些東西!”瞬似乎很急躁,“我們的社會,與那之前相比,到底改變了什么?啊呀,肯定變了對不對?建設了如今這個社會的,是繼承科學文明的團體對吧?他們如果就是我們的祖先,當然也就有咒力,但他們卻不像奴隸王朝的皇帝,也不像掠奪者,沒有相互爭斗。這又是為什么?”
“這……”
我本想說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但又把話咽了下去。
因為我意識到這并不是理所當然的——如果這個丑陋的說書人講述的故事大部分都是真實的,如果人類社會的歷史一直以來都涂滿鮮血的話。也就是說,如果人這一種生物的本性之中充滿了連虎蛺都要自愧不如的暴力,那為什么只有我們的社會能成為唯一的例外,與爭斗無緣呢?
“史前文明的末期,隨著人們逐漸認識到隱藏在超能力中的無限可能性,反過來也就是說蘊含在超能力中的可怕破壞力,如何才能防止將超能力用于攻擊他人便成為最大的課題。針對這一點,心理學、社會學、生物學等領域開始了各種各樣的研究,但沒有任何資料顯示最終采用了怎樣的方針。”
“那么比方說,人們都考慮過哪些方法?”我問。
“最先被提出的是教育之重要。幼兒期的情操教育,從母子關系開始,到道德、倫理教育,乃至洗腦的宗教教育,人們針對所有的教育方法都進行了徹底的討論。然而最后弄明白的是,教育確實具有關乎生死的重要性,但也并不是萬能的。研究的結論是:不管建立如何完美的教育制度,要想徹底封鎖人類的攻擊性,無論如何也不可能。”
擬蓑白的語氣變得像是在闡述自己的信念一樣,它似乎是從各種書籍中抽出對應的記載加以綜合。
“接下來摸索的是心理學方法。從憤怒管理,到運用坐禪、瑜伽以及超越冥想等方法的精神訓練,更進一步的還有使用精神藥劑這樣的極端手法,所有這些都進行了深入的研究。無論哪種方法,雖然都有效果,但同樣地,人們很快就發現哪一種都不是萬能藥。不過心理學研究也得到了另一個結果,也就是使用心理測試或者性格檢查等手段,基本上可以百分之百找出有可能發生問題的兒童。這一結果同下一個重要的步驟——‘壞蘋果理論’聯系在一起,成為主流意見,即:預先排除具有危險因素的孩子。”
我的背上一陣惡寒。
我不愿意那么想,但卻不能不想。
難道說……那樣的思考方式,一直延續至今?無論是在和貴園,還是在完人學校……
“但即使如此,要想完全排除危險,依然不夠充分。即使是最最普通的市民,即使是溫順的、有許多朋友的、有圓滿社會生活的人,依然會有因為憤怒而忘記自我的瞬間。研究結果顯示,人類所感受到的壓力,九成以上起因都在他人。如果僅僅因為一剎那的沖動,便會帶著激烈的憤怒和敵意擊碎自己眼前那個人的頭顱,那么平穩的社會生活到底該如何延續下去呢?”
擬蓑白的講述非常扣人心弦,我們全都聽得入了迷,連反駁都反駁不出。今天回頭去想,那種說話的藝術,恐怕也是擬蓑白自我防御技術中的一種。
“心理學的研究走入死胡同之后,作為它的輔助手段,人們引入了運用精神藥劑進行大腦荷爾蒙平衡管理的方法,但這一方法依然顯示出局限性,因為不可能對所有人都保證長期的持續投藥。取而代之嶄露頭角的是動物行為學。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則是名為倭猩猩的靈長類社會。倭猩猩,從前被稱作侏儒黑猩猩,但與黑猩猩頻繁攻擊同種伙伴、時不時還會致死的舉動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倭猩猩的群體中,基本上看不到爭執。”
“為什么?”我問。
“當倭猩猩個體間的緊張或者壓力增加的時候,會通過濃密的性接觸消除。如果是成熟的雌性與雄性,那就是一般的性行為,而在雙方是同性或未成熟個體的情況下,也會發生摩擦性器之類的模擬性行為。通過這些方法,爭斗得以防患于未然,群體的秩序也得以維持。靈長類的研究者與社會學者們主張,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將人類社會也從黑猩猩型的爭斗社會轉變成倭猩猩型的愛的社會。”
“轉變是怎么轉變?”
“在名為《邁向愛的社會》一書中,作者提議按照三個階段進行。第一階段是要頻繁進行肉體接觸——握手、擁抱、親吻面頰。第二階段是在幼兒期到青春期的這個階段獎勵性愛接觸,而且不單是異性,同性間的也應當獎勵。這是要使兒童產生習慣,通過伴隨情欲亢奮的模擬性行為緩解面對人的緊張。然后,第三階段,則是成人間完全的性自由。不過,這一階段不可或缺的是簡易且可靠的避孕方法。”
我們面面相覷。
“……難道,以前的人不是這樣的嗎?”真理亞皺起眉,半信半疑地問。
“因為沒有關于現在狀況的資料,很難進行比較。但在史前文明階段,肉體接觸具有各種層次和類型。此外,在多數地區,同性戀都是禁忌,或者至少也是受壓抑的。性自由也是同樣的情況。”
我們在日常的所有情況下都可以和他人接觸。男孩與女孩,女孩與女孩,男孩與男孩,大人與大人,孩子與孩子,大人與孩子。人與人的親密交流,基本都是善意的。不過,唯獨具有懷孕可能性的行為比較特別,必須在滿足特定條件的情況下,得到倫理委員會的許可才行。
“但慢慢地人們也發現,即便如此依然不夠充分。計算機的模擬顯示出一個令人震驚的結果。剛才描述的所有措施雖然可以構建一個在各方面都堪稱完美的社會,但在十年之內,一切都會崩潰。原因很簡單。超能力普及后的社會,相當于構成社會的所有人都持有核武器的按鈕。只要有一個人失控,全體社會就有崩潰的可能。”
擬蓑白講述的內容,還是和之前一樣,我最多只能理解一半,不過我還是痛切感覺到它所說的事情是如何深刻。
“人類的行為可以通過教育學、心理學、甄選不良品的生產工學等手法,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加以控制,再通過將人類視作一種靈長類的動物行為學的應用來增強安全性。但是,真要守護社會這一大壩,便連一個小小的蟻穴都不能容許。因此,最終的解決方案,被引向這樣一種視點:將人類這一生物降格視作具有社會性的哺乳動物。”
真是很諷刺的說法。人類終于擁有了神之力,然而為了調和這種太過強大的力量,不得不將自己從人貶低到猿、再從猿貶低到單純的哺乳類。
“史前文明的動物行為學家康拉德·洛倫茲指出,在狼和渡鴉一類具有強大殺傷能力、并且進行社會生活的動物中,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生理機制,可以抑制同種間的攻擊。這就是所謂的攻擊抑制。另一方面,在老鼠和人類這種不具強大攻擊力的動物中,因為攻擊抑制不充分,所以常常會在同類間發生過激的攻擊與殺戮行為。因此,具有超能力的人類,為了維持歷來的社會生活,就必須加上足夠強大的攻擊抑制。”
“但是,怎樣才能加上攻擊抑制呢?”
瞬宛如一個人自言自語般地低聲呢喃。
“唯一有效的方法,只有改造人類的遺傳基因。狼的DNA已經完全解讀成功,專司攻擊抑制的遺傳基因也已經確認。但是,單純將之直接導入還不夠。攻擊抑制的強弱,必須與攻擊能力相適應。”
“也就是說,給予人類的攻擊抑制,不能單是狼的程度,其強度要遠遠超出狼了?”
“現實中究竟在遺傳基因中加上了何種強度的攻擊抑制,由于資料的匱乏,無法加以推測。不過在原先的計劃中,預定要組合進人類遺傳基因的機制分為兩種。第一種是普通的攻擊抑制,與狼相似;但還有一種,被稱為‘愧死結構’。”
我如罹電擊。“愧死”這個詞,我們從和貴園時代就被反復灌輸,深深刻在每個人的意識之中。對于所有人來說,那是最可恥的死法。
“最初為了配合攻擊抑制而構想出來的‘良心機制’,是一種當人想要使用超能力對人攻擊時阻礙思維集中的機制。但是,因為效果很不穩定,最終沒有實現。取代其被開發出來的,是具有更加單純且更具有決定性效果的‘愧死結構’。‘愧死結構’的作用機制如下所述:首先,大腦一旦認識到自己想要攻擊同種人類,便會無意識地發動超能力,停止腎臟及副甲狀腺的機能。由此會產生不安、悸動、出汗等生理警告,其效果也可以通過學習、附加動機、暗示等增強。在這個階段,絕大多數人都會停止攻擊,但如果無視警告繼續進行攻擊,會發展成低鈣血癥,導致痙攣,最終窒息而死,或者因鉀濃度劇增而導致心跳停止。”
“這……這太混蛋了。”覺痛苦地呻吟起來。
如果這是真的,那我們一直以來所相信的到底又是什么呢?我們被教導說,人類是因為具有高尚的品德才被授予了神之力。然而實際上,若是沒有死亡的威脅,就不會停止互相的爭斗,我們其實只是遠比狼和烏鴉更加低劣愚蠢的動物而已嗎?
“胡說!騙人!全都是謊話!”真理亞咬牙切齒地說。
“但是,道理是說得通的。”瞬低聲喃喃自語。
“你相信這些話?”
我問瞬,然而瞬卻沒有回答。他向擬蓑白問道:“……惡鬼的出現,是那之后的事?”
瞬的問題讓我皺起眉頭。的確,我們的問題是從那里開始的。但是,剛才擬蓑白的話,與惡鬼又有什么關系呢?
“不。惡鬼,也就是拉曼-庫洛基斯癥候群,在史前文明崩潰之前就有記錄顯示其存在。另外,被稱作業魔的橋本-阿培巴姆癥候群,據推測也在差不多同一時期出現。但在緊隨其后的混亂期與黑暗時代、戰亂時期中,其存在并不受注意。”
在當時,我還沒有很好理解擬蓑白話里的含義。今天回想起來,在暴力支配整個世界的時代,因為死亡與鮮血太過尋常,他們的存在也就被掩蓋了吧。
“我們的社會誕生以后,惡鬼和業魔才變得受人關注了嗎?或者說,如今這個社會體制,僅僅是為了防止惡鬼與業魔而構建起來的嗎?”
瞬用尖銳的聲音扔出疑問。
“關于現行的社會體制,因為沒有資料,無法回答。”
“但是,為什么,惡鬼,剛才說的愧死結構……”
“等、等一下。”覺慌慌張張地攔住了瞬的問題,“瞬可能已經明白了,但是我們還沒弄明白呢。惡鬼那個什么……庫洛基斯什么的,到底是什么?然后業魔又和惡鬼有什么區別?”
“拉曼-庫洛基斯癥候群,正如其別名所顯示的……”
我們正在側耳細聽,然而接下去的話卻永遠也聽不到了。
擬蓑白,突然間和夾著它身體的虎蛺一起,裹在了一團白熱的火焰漩渦之中。
我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當場跳開,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看著事態的發展。就連極其頑固的虎蛺也放開了擬蓑白,想要從火焰中逃走。它一邊拼命晃動鉗子,一邊將身體在地上摩擦,然而超自然的火焰沒有半點消失的跡象。虎蛺發出撓玻璃一般的刺耳聲音,十條腿緊緊縮起,仰天倒在地上,終于不動了。
擬蓑白也蜷起了身子,分泌出大量滿是泡沫的黏液,努力滅火,然而地獄的業火絕非它所能抵抗的。無數觸手被火焰炙烤枯萎,發黑炭化。覆蓋全身的橡膠一樣的皮膚也在高溫下變得滿是洞孔,眼看著就要被燒光了。
就在這時,燃燒的擬蓑白上面,出現了一個奇異的事物。
抱著小小嬰孩的母親。
那是一幅立體影像。母親眼中含淚,仿佛哀訴一般地望著我們。我們感到呼吸困難,身體僵硬,無法動彈。
不可思議的是,母子的影像剛一出現,火焰便消失了。但是,擬蓑白最后這張王牌似乎打得太遲了。影像開始閃爍起怪異的線條,隨后慢慢變暗,最終完全消失。
不大一會兒,擬蓑白也和虎蛺一樣,完全不動了。身體表面被燒得焦黑,散發出帶有惡臭的白煙。
“誰……?”覺看著大家,用嘶啞的聲音問。
“什么誰?”一直啞然無語的真理亞,反問道。
“剛剛你也看見了,那種起火的方式,絕不是通常會有的。你不覺得那個只能是以咒力燒起來的火嗎?到底是誰干的?”
覺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從背后傳來的。
“是我。”
我嚇得真的跳了起來。回過頭一看,只見背后站著一個僧侶打扮的人物。他的個子極高,眼光如鷹隼般銳利無比。剃得精光的頭顱泛著青光,長臉的額頭上滲出汗珠。
“那是灌輸妄言、蠱惑人心的魑魅魍魎之輩,一旦發現便要立即燒毀。你們到底在這里干什么?”
“我們……”
覺本想回答,但好像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說不下去了。
“我們在做夏季野營的課題,溯利根川而上的。”真理亞接下去說。
“學校允許你們到這種地方來了嗎?”
僧侶打扮的人物抱起胳膊。臉上的表情愈發嚴厲,似乎是在警告我們,要是說謊的話,會有相當可怕的懲罰。
“……對不起,學校沒有給過我們許可。我們是不小心來到這里的。”瞬謹慎地說。
“原來如此。不小心來到這里的么?然后不小心抓了一只螃蟹玩,后來不小心抓到了那個妖怪,再然后不小心聽惡魔的話聽入了神,是吧?”
誰也沒有搭話。在這種狀況下,解釋是沒用的。
“我是清凈寺西堂離塵。你們的事,我知道得很清楚。”
西堂是清凈寺里教育方面最高級的職位。我忽然想起,在當初清凈寺的成長儀式上,侍立于無瞋上人身側的,便是這個名叫離塵的僧人。
“你們且隨我去清凈寺。沒有無瞋上人的指示,不得回町。”
“請等一下。在那之前,我想請教一個問題。”瞬指著擬蓑白的殘骸說,“這東西說的事情,全都是謊話嗎?”
我們不禁都為瞬捏了一把冷汗。那種事情,還是不問為好吧。不知是不是正中離塵師的下懷,他的眼中仿佛閃起了異樣的光芒。
“你認為是真的?”
“我不知道。和我們從學校學到的知識相差太多了。但是,我覺得在那些話之中,似乎有著另一種整合性。”
瞬的話吐露了我們真實的心聲。然而,在眼下這個場合,真實未必一定是一種美德。
“你們破壞了規則,來到了不能來的地方。而且,還觸犯了禁令,聽了惡魔的言語。僅這兩條,便已是重大的罪過,但真正的問題還在這之前。”
離塵師的聲音之中,有著令我們心膽俱寒的冰冷聲響。
“你們違背了作為倫理規定基干的十重禁戒之中的第十條,不謗三寶戒。聽從惡魔的聲音,對佛法的教誨提出異議。因此,我必須馬上凍結你們的咒力。”
離塵師從懷里取出紙束一樣的東西。那是以兩枚八裁白紙折起來的人偶。一共五個,放在我們面前。
看到人偶的頭部與軀干上的梵文和奇怪的花紋,我想起了清凈寺里的儀式,無瞋上人將我的咒力臨時封印的事。
不要,絕對不要!不要失去咒力!我不想再度品嘗和貴園畢業之前那種什么都無能為力的無助感和無依無靠。但是,我們無法反抗。
“由此刻起,你們的咒力,便封入此人偶之中。”離塵師宣布,“你們各自操縱自己的人偶,讓它站起來。”
我讓眼前的人偶站了起來。忽然間,一行眼淚自臉頰滑落。
“青沼瞬!秋月真理亞!朝比奈覺!伊東守!渡邊早季!”
離塵師的大聲斷喝在山野中回蕩。
“你們的咒力,于此凍結!”
離塵師的手中放出無數銀針。針宛如胡蜂群一樣,向著五個人偶準確飛來,刺穿了頭、軀體、四肢。
“盡卻燒施[24]……燃盡一切煩惱……灰燼灑向無邊荒土……”
騙人的。這不過是個單純的暗示而已。就靠這么弄一下,咒力不可能用不了。以前之所以有效,是因為我還小,還沒有把咒力真正化作自己的東西。如今咒力已經完全歸我所有了。這絕不是旁人能夠奪走的。
我拼死說服自己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可是,離塵師的凍結儀式還沒有結束。
“你們應該記得。在清凈寺里,皈依神佛,放擲自己的咒力。你們因大日如來的慈悲,被無瞋上人傳授了正確的真言,這才召來了新的精靈,再度被賦予了咒力。”
離塵師的聲音越來越低,逐漸帶上了仿佛傳進心底最深處般的不吉聲響。
“但是,背離了佛道的你們,精靈飛走了,真言也消失了。哪怕你們曾經銘記在心。此刻的你們,已經無法再回想起真言了吧。”
恐怕早在成長儀式的時候,我們的潛意識里便通過暗示而被埋下了鉤子。當出現新暗示的時候,通過利用那個鉤子,心靈便可以被隨意操控了吧。
對于這時候的我們來說,鉤子發揮了等同魔法的效果。迄今為止本應該一直占據了意識中心的真言,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抱著一線希望,彼此對望了一圈,然而看起來所有人都是同樣的狀況。覺的臉扭曲著,表情如泣如訴,向我搖了搖頭。
“好了,走吧。”
離塵師瞥了我們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群家畜一般。
“別慢吞吞的,日落之前要回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