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云庭，傳說中最接近天宇的地方。碧落其實是片海，一望無際，而這海中卻不是海水，而是云，碧落云庭之名由此而來。

　　離煙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站在這里，碧落海對于一個魔修來說，實在不是好東西，而且這里距離天門諸門牌太近，即便是她，也必須小心行事。在聽到歆律的話時，她本決定不來赴約，然后初一這天，卻鬼使神差的出了門，等回過神來，已經站在這片云海之上了。

　　“你來了。”身后傳來聲音似嘆息，是非塵。

　　“你約我來，所謂何事？”離煙冷著臉，這公子本不招人討厭，雖是浪蕩的樣子，卻也面若美玉，甚至讓人有一分熟悉，雖然離煙不愿承認，但這確實是她赴約的理由。

　　非塵并不答話，只定定看著她，片刻后發出一聲嘆息：“離煙，碧落云庭有一株千年菩提，你可知道?！?br />
　　“菩提乃是仙家寶樹，你們修仙之人當寶貝供著，我等邪魔外道自然不知?！彪x煙話語冷冷。

　　非塵沒有接話，卻輕輕牽住離煙的手。離煙一驚欲掙脫，卻感到一陣暈眩，身邊景物斗轉星移，瞬間云海消失不見，而他們兩人竟站在了一棵大樹前。離煙心中一涼，非塵的身手超出她的預料，竟在牽住她的同時，施展移形法術，又生生破開結界，帶她進入了仙家寶地。

　　菩提樹大得如同撐起了整個蒼穹，有些微的光暈在葉片間游走，整棵樹被包裹在氤氳的華光中，美麗不可方物。然后離煙卻沒有心思欣賞這幅美景，甫一進入這片結界，她的心頭就掀起了千萬道波浪，就如同看不見的深淵中忽然翻起的滔天巨浪，攪得她心臟撕裂一般的疼，而伴隨疼痛而來的憤恨，竟讓她無法抑制住戾氣。百年修為在瞬間爆發，在她身邊張開黑色的光圈，似要把菩提樹的光暈整個的吞并掐滅。

　　“離煙！”非塵未能料到會有這樣的變故，下意識伸手把她固在懷中。

　　本以為會被這些戾氣所傷，然而奇怪的是被他接觸到的地方，黑霧卻四散開來，他把她護在懷中，黑霧便慢慢消融在他的白衣之間。

　　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非塵眉宇間的疼痛再不可遏制，本是下意識圈住離煙的手收緊，變成了真正的擁抱：“離煙，你竟然有這樣的怨憤……我……都是我的錯。”

　　離煙這才緩過神來，不可思議的望著菩提樹，卻沒有掙脫非塵的懷抱，似乎只有被他抱著，戾氣才能收斂起來。

　　“說吧非塵，把所有我遺忘的故事，統統告訴我。”剛剛的爆發耗費太多的修為，離煙稍顯虛弱，口氣也不再冷硬。

　　“我們曾經在這菩提下，修行了八百年啊，離煙。”非塵抬頭看著蒼穹般的大樹，眼神迷離，“當年的我們，是一對神仙都羨慕的眷侶。雖然修為不高，卻有對方陪伴。后來，一起拜入菩提祖師門下?！?br />
　　離煙靜靜的垂著頭，聽他訴說。

　　“你我修煉臻于大成，其實只用了三百年。爾后五百年，我們離修仙的最后一重只剩一層紙的距離，卻始終無法捅破它。于是我們來找菩提老祖問道，你可記得他回我們的是什么？”
　　離煙看了看非塵，搖頭。

　　“太上忘情?！狈菈m閉了閉眼，吐出四個字。

　　離煙身體僵直了一下，她雖修魔道，卻也明白太上忘情是什么意思。昔日他們相互扶持的感情，卻成了他們飛升前的最后一道坎，多么精美絕倫的嘲諷。

　　“而那時候的你，卻不愿意忘了我。”說到這里，非塵停了片刻，似乎不知怎么繼續，旋即，他淺淺的笑了一下，又說道：“你說，你這輩子最珍視的東西，莫過于這份感情，修道成仙，只是為了能完成一個永遠在一起的約定，然而為了成仙，卻要拋卻這個初衷，你做不到?！?br />
　　“可是你卻做到了是么?！痹捴链耍x煙雖完全不記得，卻也能猜出多少。

　　非塵目光復雜的看著他，語帶愧疚：“幾百年來的清修，讓我漸漸淡忘了我們的初衷，彼時我不懂你怎會這樣的固執不肯拋下凡塵感情，菩提老祖欲讓我們把元神封印進這菩提樹，以真正達到脫離肉身，我同意了，把元神封了進去?！?br />
　　“即便如此，你卻還沒有放棄。你求我陪你回到人間，哪怕我們只過最平凡的日子也好，而那時我的元神已進入虛妄，根本聽不到你的懇求?！狈菈m直視著離煙的雙目，語氣中充滿了沉積百年的痛惜：“而你為了求菩提老祖放出我的元神，竟然……跪在這菩提樹下，跪了四十九日?！?br />
　　離煙霎時瞪大了眼睛，周身戾氣瞬間凝聚，離煙緩緩閉上眼睛，強壓下魔性，顫聲問道：“然后呢……”

　　“然后？呵呵……”非塵心中痛楚，緩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四十九日后我的元神醒來，脫出菩提樹，見你用真氣護著我的肉身不腐，自己卻由于真氣不繼而搖搖欲墜。我并沒有感動，那時你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求我，求我跟你回到人間。我卻……趕你走?！?br />
　　“你瞪著我，好一會兒，收回了護住我肉身的真氣，站了起來。我以為你想明白了，那是你的真氣已完全不能護住自己出這碧落云庭，我便暫時回了肉身，準備送你出去后再回來修煉。可就在我準備施法的時候，卻見你猛的向結界邊緣跑去，我想伸手拉你，可肉身反應已不夠快，你就那樣一縱，落下了碧落海?！?br />
　　離煙已然說不出話來。真氣是修仙者的命脈，四十九天不眠不休，不論法力多高的修仙者，真氣也是近乎于零。碧落海之下是凡塵，仙人跌下頂多損失一點修為，可若凡人跌下，便是灰飛煙滅。自己五百年前，竟是一心求死。

　　“那你為什么不去做你的仙人，卻在這里跟我糾纏不休？”離煙掙出了非塵的懷抱，眸光中是毫無掩飾的恨意。

　　“離煙，你躍下去的時候說，若有來生，你愿成魔，只為憎恨這天宇，若今生不死，你愿再不識得一個修仙之人。我眼睜睜看著你跳下去，救你不得，聽著你如此狠厲的話語，如遭雷劈，確是劈醒了我，百年來我們相伴的情景，卻再也不能忘記。五百年來，我不斷尋你蹤跡，或者是你的轉世，九巍我不是沒有去過，卻始終尋你不得。直到幾月前，我徹底拜別菩提老祖，欲回凡間做一個平凡人，那是我就在想，無論百年千年，我終會以這樣的身份等你下去，卻不想，在凡間的第一個七夕，就讓我見到了你。”說到后面，非塵語氣反而淡了下去，似乎只是再講一個故事，而不是重新許下等待的諾言。

　　話畢，非塵攤開手掌，他手中靜靜躺著塊美玉，流光溢彩煞是漂亮。

　　“這是你的記憶，若你愿意，我便幫你恢復記憶，和半年前修仙時的功力，到時候修魔修仙，或是游離三界外，全憑你喜好。”

　　“你尋我五百年，只為了把這個石頭還給我么？”離煙問道

　　“自然不是，離煙，如今我只有一句話想問你?！狈菈m眸光溫柔而沉寂，頓了片刻，說道：“你可能原諒我。”

　　空氣中有片刻的靜默，離煙接過美玉，細細端詳片刻，那是她上窮碧落下黃泉都想尋回的記憶，可她卻輕輕一笑，手一樣，玉石劃出一條線，如當年的她，墜下了碧落海。

　　非塵并未阻攔，眼中是縱容，神色卻很悲戚。

　　“非塵，并非我不愿原諒你。”只這么淡淡的幾個字，結束了一切。

　　非塵閉了閉眼，復有睜開望著她，并非不愿原諒，只是紅塵之路太坎坷，她不愿歸來。這個與他相伴百年的女子，今天他確實是失去了。完完整整的，連記憶也找不回。原來菩提老祖說的都是真的，命盤是被寫好的，他與她就算同路百年，最終還是要分道揚鑣，半分由不得自己。他終究是沒能改變命盤。

　　“罷，如今得到這個答案，我也甘心了。”非塵帶著滿是寵溺的笑容看著離煙?！耙皇烙幸皇赖木?，一世有一世的孽，左右我也要走了，你不記得往日，也是好事?！?br />
　　離煙一驚，卻感覺身邊的非塵慢慢氤氳開來，淡淡的光華糾纏著她身邊的戾氣絲絲三開。這個人竟是仿佛要憑空消失。

　　“非塵你……”離煙有些失措，卻不知該如何反應。

　　“脫出仙門是要付出代價的，離煙。我拿百年生命與菩提老祖打賭，說你會回心轉意。如今我賭輸了。”說話間，他身體的顏色又淡了一層

　　離煙伸手欲抓住他的衣角，卻落了空，他的手片刻還能握住她，現金卻淡得只剩點點顏色。

　　“非塵！”離煙驚慌的呼叫出聲，卻再也看不見他人。

　　“若有來生，我只愿投生與人間，你可愿來尋我？”斷斷續續的語句飄出，菩提樹下又歸于死寂。

　　離煙下意識的摸了摸面頰，卻沒有流淚的痕跡。是了，那個讓她流淚的人已然飄散，她的淚還留給誰看。

　　大概此生，都不會再有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