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體堆積如山,咸腥血氣彌漫。
昏暗月光下,寂靜無比。
“云櫻。”
“嗯?”
“江湖無趣,隨我上山吧。”
“嗯!”
王龜面色平靜,嗓音輕柔,低眉看著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云櫻,微微一笑,緩緩伸出一只手,“以前,你護著我,以后,我護著你。”
于是......紅塵仙多了一位女弟子。
只是,這位女弟子的脾氣著實有些暴躁,動不動就要對紅塵仙豢養的神龍與神鳳拳打腳踢,她的倔脾氣一旦起來,甚至連同門師兄都不放過。
那些年,最讓李二狗頭疼的,就是這位年紀最小的師妹了。
......
聽雨軒上方的天穹深處,青藍火海裹著無數道雷霆,兇猛燃燒,將天地映得碧幽幽一片。
“咳咳......”
云瀟瀟略微弓起身子,不斷咳血,懸浮于天地間,左手緊緊握著青鸞神槍,指尖發白,微微顫抖。
或許是因為傷勢過重的緣故,云瀟瀟的腦海里涌出濃濃困倦之意,面色蒼白憔悴,疲憊的目光卻緊緊盯著遠處洶涌燃燒的火海,若有所思。
很顯然,憑借凡人之力以血御法、直面蒼天,讓她本就孱弱的身體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渾身酸痛的連根手指都無法曲卷起來,值得慶幸的是,她不僅成功的將雷云焚燒殆盡,而且還好好的活著。
能夠活下來,自然是一件好事。
云瀟瀟心中的一塊兒大石頭剛剛落地,還未等好好喘口氣,便瞧見了那團猛烈燃燒的青藍火海中,探出一根足有山峰大小的手指。
這根手指,似乎是由濃郁龐大的天地之力匯聚而成,通體流熒,泛著刺目白光,在它探出火海的那一刻,便將千里方圓的天地之力徹底抽空,掀起狂躁罡風。
方才恢復運轉的護宗大陣復又失去效用,而聽雨軒那些個不惑高手,還未從欣喜的情緒緩過神來,卻又猛然發覺自身無法調用天地之力,成了凡俗之流。
可以預料到的是,這根手指定然有著毀天滅地之力,或許可以稱之為——天道之指。
云瀟瀟晃了晃有些發昏的小腦袋,忍受著身軀各處不斷傳來的刮骨削肉般的刺痛,皺起眉頭,冷眼掃去,嘲弄道:“還真是沒完沒了。”
她說完話后,旋又抬起青鸞長槍,還未在胸膛熄滅的戰意熊熊燃起,欲再迎風流。
似乎,在她三千多年的人生里,從無‘懼怕’與‘妥協’這幾個字。
不過,事實總是很殘酷。
若是從火海中探出的手指只有一根的話,云瀟瀟倒還有拼死相搏之力,不過......隨著一根又一根手指的探出,細紋雜亂的掌心也緩緩落入人間,遮天蔽日。
這不是手指,而是......一張仿似十余歲孩童的稚嫩手掌,也是一張堪比山岳、裹挾著龐大威壓與無盡威勢的天道之掌。
看來,這天道......是鐵了心要殺死王安琪與她腹中的孩兒了。
與恐怖的巨掌相比,云瀟瀟嬌小孱弱的身形,更像是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螻蟻。
螻蟻,也敢直面蒼天?
云瀟瀟沉默少許,深深看了眼身后的聽雨軒,然后轉過身來,略微仰面,隨手一槍輕挑,便撥出一條青藍火海,不退反進,一步掠過數百丈,迎著那張巨掌便是猛然一槍砸落。
蒼天雖然在上,但后輩弟子在后。
因此,即便是螻蟻,也不會后撤一步,即便是螻蟻,也敢直面蒼天。
云瀟瀟的狂妄,自然會引發蒼天震怒。
只見,巨掌四指曲起,直伸出一根手指,像是尋常人捏向螻蟻那般,朝急速掠來的云瀟瀟狠狠落下,如同山岳砸落。
電光火石間,天地忽然涌出大片濃郁星芒,一枚枚遠在天外的星辰,微微閃爍,有人踏星而來,猛然揮袖,一條倒灌入人間的銀河將云瀟瀟與那巨掌徹底分開。
“轟!!”
巨響過后,無盡星光籠罩下,云瀟瀟的身形猛然停滯,眉頭緊蹙,盯著這位忽然攔在她身前的老者,懊惱道:“王龜,你竟敢隨意插手我的事情,你是找打嗎?”
只見,王龜身著一襲破爛道袍,眸中金光璀璨,身子雖說有些佝僂,卻也難掩如同巍峨山岳的磅礴氣勢。
他面上帶著淡淡笑意,靜靜望著云瀟瀟的眸子,輕輕伸出一手,問道:“我要救你,你卻要打我,這是哪里來的道理?”
這一幕,恰似三千多年前,王龜走下白玉山,在破廟中救起云櫻,探出一手。
只不過,那時的兩人,還是年輕氣盛、風華正茂。
而今日,兩人卻都成了臨近壽限的茍延殘喘之人。
誰料,云瀟瀟竟然沒有絲毫懷緬當年的心思,而是伸手捏著王龜的耳朵,狠狠一擰,氣笑了,“你這江湖騙子,都一大把年紀了,還給我整出一身雞皮疙瘩,去你大爺的!”
“嗯?”
云瀟瀟剛偏轉目光,卻忽然發現王龜身后,有一位躬身駝背的白發老者,正背對著兩人。
這位老者的身形有些瘦削,這才被王龜的身子遮住,致使云瀟瀟沒有第一時間察覺。
原來,方才趕來救她的,竟是兩個人。
當云瀟瀟定睛再看,不由得心頭大震,倒吸了口涼氣。
只見,這位佝僂瘦小的老者,一手負于身后,另一手則是上抬,抵著方才落下的那根如同山岳般巍峨的天道之指。
一個人要捏死一只螻蟻,卻被螻蟻握住手指、無法寸進。
這不可思議的一幕,足以震撼世間所有人的心神,包括天順地仙。
云瀟瀟咽了口唾沫,心中久違的感受到了一絲懼怕,顫聲道:“大......大師兄?”
佝僂老者輕輕頷首,“嗯。”
這位以一己之力護著她與王龜的,正是柳村村長。
王龜聳了聳肩,抱臂回身,目光幽怨的看著村長,心中腹誹不已——英雄救美這戲碼,讓我們這些年輕人做做就行了,你這個糟老頭子,湊啥熱鬧呢?
這話若是讓村長聽到,肯定得好好賞王龜一個大耳刮子,順帶狠狠踹上幾腳。
王龜覺著,自個兒年輕那會兒,剛剛上山的時候,村長就活了幾百年,自然是老頭子。
不過,王龜顯然沒有意識到,他自個兒也是活了三千多年的老頭子。
年輕人?
哪兒來的年輕人,不都是一群糟老頭子嘛。
“大師兄,”王龜斂起笑意,抬眼望向遮天蔽日的巨掌,正色道:“既然你來了,這事兒便交由你了,我先帶小師妹下去躲躲?”
云瀟瀟狠狠瞪了王龜一眼,似乎是在說——你方才慷慨雄壯的英雄氣都哪里去了,怎么一開口就像個街頭混混?
王龜瞧出了云瀟瀟的意思,聳了聳肩,兩手一攤,無奈道:
“大師兄既然出手了,咱們兩人在這兒也是礙事啊,再說了......你如今都成了個凡人,我雖有把握救下你,卻沒有把握與這天道抗衡啊,還有......”
“你是不知道,這數百年來,我這老胳膊老腿兒時而酸疼,上次與王十九那小兔崽子一戰,受了不輕的傷勢,前些日子,我算命的時候又出了差錯,險些一命嗚呼,如今啊,我......”
云瀟瀟猛然一腳將喋喋不休的王龜踹出十余丈外,嫌棄道:“我當年就該一槍給你挑死,你這老騙子,怎么還越活越回去了,呱噪的很!”
王龜心涼半截,穩住身形后,覺著老臉有些掛不住,嚷嚷道:“云櫻,你恩將仇報,你狼心狗肺,你你你......你就是個瘋女人,我呸!我呸呸呸!”
云瀟瀟收起青鸞長槍,拍了拍手,嗤笑道:“沒錯沒錯,我恩將仇報,我狼心狗肺,我還是個瘋女人,下次我遇險,你可千萬別來,瞧見你我就頭疼的厲害。”
王龜想了一會兒,沉吟道:“雖然你是個混賬,但咱倆之間有大因果,你若遇險,我還是得來。”
云瀟瀟心頭頗有些感動,試探道:“那......二十多年前,大師兄將我打落天順之境,你怎么不來?”
王龜面上堆笑,攤手道:
“三千多年前那群江湖人,我打得過,今兒這狗屁天道之掌,我也有法子應付。可......大師兄出手,就算是十個我,也不是對手啊。反正我去了也是死,還不如裝作沒看見呢。”
王兄果然道心堅穩,難怪天機閣滿門盡是無恥之輩。xしēωēй.coΜ
云瀟瀟心底的感激之情瞬間煙消云散,伸出一根大拇指,贊嘆道:“王八蛋,你果然一點兒也沒變。”
村長皺起眉頭,轉身冷冷掃了眼兩人,“你們......還沒說夠?”
他雖然面色淡漠,心頭卻在不斷嘀咕——這是啥情形啊,我正與天道搏殺呢!你們還能若無其事的聊起來,真是沒心沒肺的狗東西,哎呦......你們再不走,我這身老骨頭,可就要扛不住了,趕緊滾蛋,總得讓我騰出手,好好收拾這天道之手。
云瀟瀟與王龜見村長有些不耐,心中一驚,連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夠了夠了,我......”
“哇!”
也就是這時,一聲嘹亮的哭聲響起。
云瀟瀟似有所感,望向聽雨軒,目光復雜,喃喃道:“安琪的孩子,終于降世了。”
村長微微一笑,心頭欣慰,驟然發力,猛然下扯。
‘咔嚓!!’
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
那只天道之手,竟被活生生扯斷了一根手指!
即便,村長一身武道實力失了七八成,卻仍然可以肩扛天地。
王龜瞳孔猛然收縮,心神驚駭,這......真是天順之力??
云瀟瀟瞪大雙眼,捂著小嘴,驚呼道:“我的天啊。”
這才是紅塵仙的大弟子,這才是白玉山的大師兄啊。
......
寧不凡做了一個夢,一個很真實的夢。
他本以為只要從白玉山走下來,這個夢便會醒來,不過......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意料。
這是一條嘈雜的街道,人山人海,四處都是小販的吆喝聲與路人的攀談之聲。
寧不凡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來到這里,他的記憶停留在被羨魚送下白玉山的那一刻。
似乎,是在一瞬間,便來到了這片街道。
“哎,你聽說了嗎,顧家那個仙人贅婿,昨兒個被官府給請去了,說是......要給他敕封爵位。”
“哦,你說這事兒啊,這事兒我早聽說了,河海郡二十八縣不都傳遍了嘛。據說是朝廷派來的上京巡撫聽到了仙人贅婿的名頭,便寫了封信,讓咱們郡守大人給這位仙人贅婿請來。”
“這小子,運氣可真好啊,三年前入贅了顧家,一身富貴不說,連朝廷都給他封爵,咱們這尋常老百姓,可就沒這命嘍。”
“......”
路人的嘈雜議論,讓寧不凡皺起眉頭,苦思起來,河海郡?上京巡撫?這天下四國,有這幾個地名嗎?
忽然,七八個佩刀護衛走入街道,立于街道中間,大聲吆喝著,“顧家小姐車隊回府,勞煩諸位讓一讓,都讓一讓!”
聞言眾人,皆老老實實的散開身位,像是海水分潮,不一會兒,便留出了一條足夠馬車通行的空隙出來。
片刻后,一輛孔雀頂的雙駕馬車悠然躍入眼簾。
唯有寧不凡,呆呆愣愣的立在街道中間,目光茫然。
前來疏散人群的幾位護衛,瞧見一位衣衫破爛、頭發蓬亂的寧不凡站著不動,不由得皺起眉頭,好在他們也都是講理之人,領頭那位魁梧侍衛走至寧不凡身前,和顏悅色說道:
“這位......兄臺,這孔雀街有些小,卻是回顧家的必經之路,勞煩兄臺讓個身位,讓我家小姐過去?當然,若是兄臺不愿讓路,我等也非蠻橫之人,兄臺也可先行過路。眼下,兄臺不進不退,停于街道中央,你我皆是不便。”
寧不凡沒有回話,而是問道:“這里是什么地方,我的意思是......這里是三千年前,還是三千年后?不不,我想想,嗯......你聽過天機榜首寧鈺的名頭嗎?”
他記得的事情不多,這個問題......足以讓他得到許多信息。
魁梧侍衛愣神,上下打量了一番寧不凡,詫異道:“啥玩意兒榜首?”
寧不凡聞言,旁若無人的自言自語道:“看來,我仍然待在三千多年前的時代,不......或許是更早以前。不過,仙人不是已經散去陣法了嗎,我為何還沒有回去?”
魁梧侍衛聽到寧不凡的話,腦子懵了半晌,這換誰來,都得懵啊。
什么仙人不仙人的,莫非這小子,是個傻子?不過......這小子的言行舉止,跟咱們姑爺倒是挺像的。
正當魁梧侍衛捏著下巴思索之時,身后忽然傳來一聲輕喚,“霍三哥......”
只見,馬車上。
一位風姿綽約的年輕女子探出窗外,面帶淡淡笑意,看向這邊,“霍三哥,馬車怎么停了?”
這位女子的年紀約莫二十出頭,模樣可以說是秀美脫俗,嗓音輕柔,嬌唇欲滴,潔白如雪的面頰晶瑩似玉,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那雙如同星辰般璀璨的眸子,像是攬盡九天銀河。
被稱作霍三哥的侍衛,憨厚笑道:“小姐,我這兒遇見了個傻子,油鹽不進,倒是有些棘手。”
“傻子?”
女子將目光放在寧不凡身上,頓覺好奇。
寧不凡怔怔望著這位女子,看了許久,終于開口,“羨魚?”
若是,他能夠與紅塵仙多說些話,或許,便能猜得出來,這眼前與羨魚一模一樣的女子,實則是紅塵仙的發妻——顧家小姐,顧凝煙。
這一次,寧不凡不僅沒有醒來,反而,還去到了更為久遠的時代,大概是......七八千年之前的人間?
這個時候的紅塵仙,名喚白凡,是顧家贅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