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連下了十余日,從不停歇,像是蒼天肆意宣泄著滿腔怒意,為人間鋪上了一層醒目的慘白。
柳村,村口柳樹下。
足足半丈高的雪堆里,忽然探出一只手,緊接著一柄木劍刺破雪層,隨著劍尖微挑,輕易撥出一層明亮劍光。
只聽,‘嘭!’的一聲巨響,方圓三丈內的深厚積雪猛然炸裂,像是濺射的箭雨般朝四面激射而去。
在蕭瑟寒風吹拂下,面色蒼白的寧不凡杵劍起身,目中帶著茫然與好奇,像是孩童般怯生生的打量著四面風景。
我,是誰?
他極為熟稔的握起劍鞘,低眉看去,下意識便要搜尋些什么,可忙活了好一陣,卻發現劍鞘里面空空蕩蕩,這里......不是該留有劍意與文字的嗎?
這時,一身村婦打扮的王寡婦挎著裝滿雞蛋的竹籃,快步走來,瞧見寧不凡無恙之后,長長吁了口氣,笑道:
“鈺兒,你這一覺睡了快有兩個月,真是嚇壞了我。前段日子啊,我與老張頭想著給你抬回去,讓你睡在塌上也能免遭風雪侵襲。可那頑固不化的村長卻嚴禁我等近身,也不教我們打攪你,這才將你一個人放在這柳樹底下。”樂文小說網
她一邊埋怨著村長,一邊伸手去挽寧不凡的手臂。
寧不凡提劍徑直攔下王寡婦的手,問道:“你是誰?”
王寡婦又好氣又好笑,翻了個白眼,“你這孩子真是傻了,我是你王嬸啊。你說說你,這一次記不住我就算了,怎么一連幾次都記不住,這二十多年來,我可真是養了個小白眼狼。”
“王嬸?”寧不凡眉頭緊蹙,面色微寒,“我是誰?”
王寡婦嘆了口氣,停下腳步,隨口解釋道:“你是寧鈺,字不凡,你跟村南頭的陳子期一樣,都是只會偷雞摸狗的傻小子。不過,他是二傻子,你是大傻子,你厲害些?!?br/>
寧不凡劍鋒未收,繼續問道:“陳子期是誰?”
王寡婦緩緩探手,悄然間輕輕拍了下清池木劍,輕易便將劍身附著的濃郁劍意拍散,順帶挽上寧不凡的手臂,哄孩子一般說道:
“子期啊,他名為陳晨,是地主家的傻兒子,也是你兒時的玩伴。這樣,你先隨我回去,到了院子里,還想知道什么,我再與你細說,瞧這外面多冷啊,大雪又下個不停,可真不是人呆的地方?!?br/>
寧不凡愣了一下,然后干脆利落的撥開王寡婦的手,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道:“我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br/>
王寡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滿頭霧水,“這大冷天的,你在柳樹底下杵著干啥?”
“我等人?!?br/>
“你等誰?”
“我的妻?!?br/>
兩問兩答過后,寧不凡將清池劍收入劍鞘,抱著劍鞘蹲坐在柳樹下,背靠柳樹,面朝天穹,遙遙望去,目光平靜如水,不泛漣漪。
王寡婦則是瞪大雙眼,目光滿是詫異,深深看了寧不凡一眼,心中暗道——好小子啊,你可真是個好小子,你連你爹娘都忘了,竟然還記得那個小狐貍精呢?
短暫的寂靜過后。
王寡婦斟酌半晌,試探問了一句,“你記得......王安琪?”
寧不凡收回目光,看向王寡婦,想了一會兒,茫然道:“王安琪,是誰?”
王寡婦啞然失笑,“你的妻啊。”
寧不凡‘哦’了一聲,點頭道:“那我在等王安琪。”
王寡婦仔細品味著寧不凡話里的意思,陷入沉思。
對于修道之人(踏入一品之境便可稱之為修道之人)而言,錨點無外乎是承諾與血脈。
沾染詛咒之前,寧不凡憑借王十九為他留下的錨點,可以穩穩立于人間,但孫乾的詛咒卻不斷侵蝕著寧不凡的人性與神性(包含記憶與情感)。
當修道者的錨點悉數抹去,便等同于喪失自我。
很顯然,在兩個月前,寧不凡便喪失了所有的記憶,但他卻沒有發瘋,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從結果來推測起始,所有的解釋皆指向王安琪。
王安琪在與寧不凡成親的那一刻,便成了寧不凡的錨點,當王安琪有了身孕之后,血脈之力又形成了新的錨點,牢牢的抓緊寧不凡,令他不會輕易跌落深淵。
因此,寧不凡才會在忘卻了所有之后,即便不記得王安琪的模樣與名字,卻仍然記得他有這么一個妻子。
他記著的從來都不是王安琪,而是那個朦朧中對他微微招手的妻子。
即便,寧不凡從王寡婦口中得知王安琪便是他的妻子,但他早已忘卻與王安琪之間的所有事情,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算是王安琪與她腹中的孩子死去,遺忘了王安琪的寧不凡,仍然不會喪失這個錨點。
因為,在寧不凡的意識里,王安琪不是他的錨點,他的妻子才是他的錨點。
孫乾賜下的詛咒,正在不斷消磨著寧不凡的記憶。
但也正因寧不凡失去所有的記憶,村長才能另辟蹊徑,創立出一個可以不存在、卻能起到長久效用的錨點。
“原來......竟是如此?!?br/>
王寡婦想明白前因后果之后,對村長的手段頗為嘆服,不愧是活了三千多年的天順地仙,果然厲害。
她也是今日才知道,錨點......竟然還可以這般使用,真是不可思議。
此前,寧不凡憑借劍鞘里刻下的文字,不斷重溫著此前遺忘的記憶,才致使村長留下的后手沒有起到效用,直到寧不凡將劍鞘里面的文字抹去,這個能夠完美的避開詛咒的錨點,終于發揮出了應有的效用。
估摸著......這次醒來之后,寧不凡不會再像之前一般忽然昏厥過去,也不會在某次睡夢過后忘卻所有。
王寡婦走前幾步,挨著寧不凡坐下,側目問道:“鈺兒,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寧不凡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王寡婦笑了笑,伸了個懶腰,順著寧不凡的目光,望向不斷落下的鵝毛大雪,輕聲道:“好消息是......從此之后,你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會發瘋,我們這些長輩也不用為你擔憂了。”
寧不凡靜靜傾聽,他雖然無法理解這話里的意思,卻將每一個字都記在腦海深處,對于一個腦海一片空白的人而言,每一句可能藏著消息的話語,都足夠珍貴。
王寡婦輕輕嘆了口氣,目光復雜,“壞消息是,既然村長都只能想出這個法子救你,看來當世沒有人能破除你身上的詛咒。若是不出意外......你往后再也無法想起這二十多年來的記憶了?!?br/>
寒風呼嘯,大雪連天。
寧不凡合上雙眸,心中一片平靜。
王寡婦說的不錯,但她似乎忘了一件事情。
屬于寧不凡的人生,確實只有短短二十多年,但寧不凡體內融入的仙人兩魂,承載著足有數萬年的駁雜記憶。
孫乾賜下的詛咒,本可以殺死寧不凡的人性與神性,但村長用了一個錨點,便攔下了詛咒大半效用,于是......沒有人能夠預料,這件事情發展到最后,會成為什么模樣。
柳村村長不知道,聽雨軒云瀟瀟不知道,逍遙觀半夏不知道,摘星樓葉靈秋也不知道。
即便是自稱‘窺測天機’的天機閣王龜,以六爻大陣卜卦到吐血重傷,看了一次又一次,也瞧不出個究竟。
其實,天下局勢詭譎,但真正將目光凝聚在寧不凡身上的,無非只有兩股勢力。
其中一股勢力,是以孫乾為首的不可知之地,他們不愿讓紅塵仙降臨人間,因為再次降臨的紅塵仙,在他們看到的未來片段里,成了個朝人間揮劍的兇惡之輩。
另一股勢力,則是以寧立為首,不斷在暗處推動大勢,逼迫著寧不凡一步步走向融入紅塵仙三魂七魄、迎接紅塵仙降臨人間,他們從未想過殺死寧不凡,而是想讓寧不凡好好活著,活到紅塵仙復蘇的那一刻。
白若塵不遺余力在極寒之地布下針對寧不凡的殺局,慘遭敗北之后,可以說,如今的寧不凡很安全,最起碼......在天地棋盤再次現世之前,人間沒有任何人、任何勢力會嘗試殺死寧不凡。
陳子期拿著天地棋盤,去了天譴之地,不知多久才能出來,但他走出來的那一日,便是天地棋盤現世的那一日。
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等著,等待陳子期帶著天地棋盤從天譴之地走出來,等待紅塵仙最后一魂現世,天地棋盤現世的那一日,無論寧不凡愿或不愿,都得融入這最后一魂。
這幾乎是半座人間做出的選擇,而寧不凡并沒有做出選擇的權利。
當然,在他喪失了所有的記憶之后,連如此嚴峻的局勢都瞧不見,自然也談不上‘拒絕’兩字。
云瀟瀟有句話說的很對——人這一輩子,最不幸的事情,是沒有選擇。
......
天譴之地。
大地一片焦黑,四面八方皆是洶涌燃燒的烈焰,遮了整座天穹。
兩年前,王大爺墜落此地,誅仙劍崩毀,天道降劫,千里荒蕪山脈,成了烈焰橫生的區域。
這里面團簇騰飛的火焰并不尋常,不僅熾熱無比,更是能夠灼燒真靈,因此......即便是天順地仙,都無法輕易踏足。
烈焰環伺下,一位黑發披散、眸子炯炯有神的英武男子,赤身裸體踩在焦黑的干裂大地上,左手握著半截誅仙劍,右手握著剛剛從坑洞里扒拉出來的誅仙劍尖,低眉凝視,一言不發。
最顯目之處,還是他所立之地的正上方不遠處,懸浮一件滴溜溜亂轉的白玉棋盤。
他名為陳晨,字子期,柳村入世之人。
聽過他名諱的大多人,都會對他恨之入骨,但了解他的人,都會對他敬佩之至。
“本以為,尋到你要用上數載歲月,沒想到......這才不到一年,就讓我找到了?!?br/>
陳子期緩緩呼出口氣,心中卻沒有絲毫欣喜。
或許會有人疑惑,即便是似張伯一般的大成體修,也無法抵擋灼燒真靈的火焰,可為何陳子期卻能無虞走入天譴之地?
其實,這件事情解釋起來很簡單——他不是個人。
當然,這句話是字面意思。
在進入天譴之地前,陳子期本以為尋找誅仙劍的路程會異常艱難,但他走入火焰中后,便發覺手中半截誅仙劍竟像是有靈性一般,泛起淡淡白光,指引著他往一個方向走去。
誅仙劍有靈,即便是斷裂后、跌落了品級的誅仙劍,也是毋庸置疑的天上地下最強之劍。
沿著半截誅仙劍的指引,陳子期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尋到了落入人間的劍尖。
或許,任何人都會欣喜如狂,但陳子期心中卻索然無味,甚至認為,在短短一年之內尋到天地棋盤,并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事情。
坦率來講,陳子期不知道余下九年的時光,沒有目的的他,該如何在天譴之地渡過。
沒錯,他來天譴之地,除了尋到誅仙劍之外,還要待滿十年,或者說......藏身十年。
藏身,當然不是陳子期藏身,而是天地棋盤的藏身。
一個最簡單的道理,陳子期十二歲時,便從明字卷天書中,看到了許多隱秘的真相,也預料到了寧不凡會沿著寧立安排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融入三魂七魄,迎接紅塵仙降臨人間。
七魄簡單,揮手便可招來,難的是三魂。
先是鳳髓,再是龍息,最后一步,便是天地棋盤。
從聽雨軒走出來的寧不凡,已經融合了紅塵仙兩魂,最后一步,便是該融入天地棋盤。
在燕國洛水城,仵世子陽將天地棋盤贈予陳子期,不僅僅是要助陳子期破開針對王十九的殺局,最主要的還是要托付陳子期帶著天地棋盤遠走高飛,待得一個合適的時機,再拿出天地棋盤。
天譴之地,是個很好的地方,天順都不可走入。
于是,陳子期便借著尋找誅仙劍尖之名,帶著天地棋盤來到了天譴之地。
寧不凡會不會在暗流涌動的人間死去,陳子期從來不擔心,他擔心的是,在人間局勢大定之時,會不會有人逼迫寧不凡融入最后一魂。
沒有選擇,是最大的不幸。
陳子期覺著,他做為寧不凡的兄弟,總得給這小子一些成長起來的時間,等到這小子有了足夠抗衡天順地仙的實力之后,他才會帶著天地棋盤出去。
到了那個時候,想來......寧不凡大概已經有了做出選擇的實力。
陳子期緩緩呼出一口濁氣,盤膝坐在烈焰中,忍受著深入骨髓的灼燒刺痛,無聲笑了笑,輕聲自語,“寧鈺,我再給你九年時間。”
不是說,他認為寧不凡在九年之內一定可以成長起來,而是他自己的身體,只能再熬上九年。
總歸,這是唯一能夠破局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