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皎月婉瑩,涼風輕柔。
柳村。
村北頭的一座宅院,門口掛著兩個紅彤彤的大燈籠,燈籠上繡著兩個大大的‘喜’字,像是未足歲的娃娃咧著嘴笑,在月光的映射下,通體流鎣,這一眼瞧去,便知道是有好事臨頭。
院子里,擺著一座鋪著紅布的長案,案上擺滿美酒佳肴,村子里的幾個長輩圍繞桌案而坐。Xιèωèи.CoM
“張大哥,鈺兒打小就跟你親近,今兒個可是鈺兒大喜的日子,你怎么也不多喝兩碗喜酒?”
李嬸笑吟吟端來一碗酒,放在張伯面前,又柔聲道:“這可是咱們村子里頭一次遇著的大喜事,你可不能攪擾了大家的興致。”
張伯略微低眉,看著酒碗里盛著的滿月,沉默少許,然后輕輕點頭,拿起這碗溫酒,一飲而盡,清澈凜冽,倒也不辣喉,更像是溫熱的泉水。
兩年前,陳富貴鑄造誅仙劍而死,張伯與王大爺對飲暢飲,喝了個痛快,兩人一邊狂飲一邊破口大罵,罵陳富貴是個老王八蛋,走的可真他娘夠快的!
這幾百年下來,喝酒的時候,三個老兄弟,什么時候散過?
不久之后,王大爺也走了。
張伯沒有罵這兩個老混蛋,而是將酒窖里藏著的幾百壇好酒全都砸了個稀巴爛。
喝酒的人都不在了,這酒有啥好喝的?
張伯以為,他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喝上一口酒。
沒想到......僅僅過了兩年,便破了戒。
張伯久久沒有放下空碗,略微出神,那兩個先走的老混蛋,若是能夠瞧見鈺兒成婚,定然喜不自勝,肯定也會叫嚷著喝上一碗喜酒,不過,他們可都魂飛魄散了,還哪有口福啊?
想到這兒,張伯啞然失笑,將空碗放在桌案,往前輕推,“再來兩碗。”
——沒事兒,我替你們喝了。
李嬸動作輕緩,倒了滿滿當當的兩大碗酒,放在張伯身前,正要說些調侃的話,話還未出口,卻瞥見了正偷偷抹眼淚的王寡婦。
坐在桌案末端的江嫣,一邊夾菜往嘴里送,一邊含糊不清的安慰道:“王姐,這大喜的日子,你哭啥啊,好在沒外人,不然肯定得笑話你。”
她放下碗筷,嘆了口氣,拿出一件手帕,遞給王寡婦。
王寡婦眼圈泛紅,直抹眼淚,“鈺兒從小就沒娘,他爹那個寒酸書生,又嚴厲的很,隔三差岔五就拿打他板子,每逢這時,鈺兒總是哭著來找我,我瞧著心疼,就要去找寧立論理,可王老頭那個倔脾氣,他硬攔著我是不讓我去,說這是別人家的閑事兒,外人插什么手?”
“我越想越氣,就不讓老王頭往我炕頭上鉆,半月沒跟他說話,王老頭急了眼,提起柳枝就砍了寧立幾百劍,若不是我攔著,鈺兒早就沒爹了,后來,每逢鈺兒來找我哭訴,王老頭總是抄起板凳就往寧立的學堂走。”
江嫣翻了個白眼,好笑道:“王姐,這陳年爛谷子的事兒咱們就甭拿來說了,還有......你說這些事兒,跟你哭不哭有啥關系啊?”
王寡婦抬眼望向不遠處的屋檐下,看著緊緊閉合的臥房大門,落寞道:
“鈺兒是咱們一手拉扯大的,咱們比他爹娘還親,我這不是瞧見鈺兒出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兒嘛,感覺像是......自己辛辛苦苦養了大半輩子的好白菜,給豬拱了。”
“......”
眾人側目,目光愕然。
‘咯吱——’
一聲輕響,劉嬸抱著扎著兩根羊尾辮的娟兒推門而入,跨過門檻,沒好氣道:“王姐,娟兒要是成了親,那才叫出嫁,鈺兒是男子,那叫娶親!再說了,安琪丫頭都沒嫌棄咱們村子破落,你怎么還嫌棄人家了?”
王寡婦哼了一聲,板著臉道:
“咱們鈺兒是仙人謫凡,氣質、模樣、武道,也都是世間罕見,不說別的,只要往那江湖上一站,嘿,不知有多少女子得迷得神魂顛倒。你再瞧瞧那王安琪,要胸脯沒胸脯,要屁股沒屁股,以后要是生了個娃娃,都不知道奶水足不足!要我說啊,這大男人三妻四妾的,可都是尋常事兒,過兩年我就給咱們鈺兒多說幾家好姑娘。”
劉嬸翻了個白眼,將娟兒抱上椅子上,然后才看向王寡婦,瞇眼笑道:“王姐,要是老王頭還在人間,他說要弄個三妻四妾,你可愿意啊?”
‘嘭!’
王寡婦驀然起身,一掌將桌案拍了個稀巴爛,惱道:“他敢!”
滿桌菜肴,灑了一地。
江嫣捏著手里的筷子,望著狼藉一片的地面,心頭無奈。
李嬸仍是笑吟吟的模樣,目光調侃。
張伯抬頭望月,啞然失笑。
這可憐的老王頭,都灰飛煙滅了,還得遭人恐嚇。
王寡婦自覺失言,臉皮有些掛不住,輕咳一聲,尷尬道:“我的意思是......就老王頭那副不堪入目的模樣,哪有女子愿意嫁給他?”
劉嬸摸了摸娟兒的頭,樂呵呵道:“娟兒,你以后啊,可不敢跟你王嬸學,若是成了你王嬸這副模樣,輕易可嫁不出去。”
娟兒點了點頭,奶聲奶氣道:“嗯!”
這般其樂融融的柳村,可真是個好地方。
......
再看臥房內,燭火搖曳。
王安琪戴著翎羽鳳冠、披著大紅霞袍,頭上蒙著紅蓋頭,正襟危坐在床榻邊上,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腦海一片混亂。
她鼓起勇氣,略微側目,目光透過紅紗,看向床榻上閉目酣睡的寧不凡,又迅速收回目光,心里撲通撲通亂跳。
草率,太草率了。
旁人成婚,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書六禮、八抬大轎,步步不少,相當嚴肅。
怎么,輪到她頭上......卻是渾渾噩噩的走入洞房,不說拜天地、高堂吧,這連夫妻對拜的流程都直接省去了,畢竟......這新郎官兒自始至終都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換上衣裳抬進來的。
王安琪心亂如麻,欲哭無淚。
她還真不知道,等寧鈺醒來,該怎么解釋眼前的這一幕。
總不能說——鈺兒,別怕!我會對你負責的,你就從了我吧!
王安琪伸手扶額,無言以對,心中小聲哀嚎,啊——天哪,我怎么還有閑心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其實,如此草率的洞房花燭,皆源自于村長的一席話。
......
讓我們回到兩個時辰前。
村長對王安琪說,讓她與寧不凡成婚。
王安琪聞言,愣神半晌,心中遲疑不定。
她與寧鈺一路走來,雖然遭遇了不少坎坷與誤會,但心中都明白彼此的心意,已然許下諾言,要廝守一生。
可眼下的境遇卻是......寧不凡身染詛咒,無人能解,這個時候,王安琪還哪有心思想著成婚論嫁之事?
她不知道村長的話是否在說笑,她也不敢去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因此只好凝噎,靜待解答。
村長沉吟半晌,終于說出了兩個字,“錨點。”
這是一件很好解釋的事情。
孫乾賜下的詛咒,無法殺死寧不凡,只能不斷侵蝕寧不凡的兩魂、磨滅寧不凡的人性與神性。
這一幕,與天順地仙登臨天門、承受天劫的情形很像。
先前說過,不惑巔峰便是武道盡頭,正確的道路該是走入仙人境,可遠古荒人卻妄自創立天順地仙之境,走錯了道路。
天順地仙一朝頓悟,便可登臨天門,登臨天門要走過延伸至天門前的數萬層臺階,這條長長的臺階之上雷云密布,所過之人,皆要被萬雷加身、洗去一身糟粕,方能躋身仙位。
我們從沒有認真想過,天順地仙走入天門后,被洗去的‘一身糟粕’究竟是什么,但紅塵仙卻告訴過麾下的九位弟子。
這所謂的‘一身糟粕’,便是人性與神性。
人性、神性、獸性,三者相加,才是自我意識。
天上的仙人皆是虛假,皆是天順之境的武者,皆是拋棄了人性與神性、獨留獸性,換來不死不滅、長生久視。
即便,殺死他們一次、十次、百次、千次,他們都會在偉岸力量的凝視下,循循復生。
說到這兒,或許已經有人明白,紅塵仙封人間武道、橫斷天地,其實是因為,祂無法真正殺死天門里面的那些虛假仙人,也無法真正尋到心中的大自由。
祂在孤獨中壓抑,在壓抑中絕望,于是才會以最決然的姿態,散盡三魂七魄。不過......耶魯亞德(三位守墓人之一)曾留下過一句話——祂雖然死去,卻從未拋棄人間。
我們難以探尋這段話的真正含義,但我們隱約能夠猜到,或許......紅塵仙從未放棄過心中的大自由,祂只是選擇了另一種方法來尋找大自由。
話回從頭。
如今,擺在寧不凡身前的道路,便如同登臨天階。
而詛咒,無人能夠消解。
唯一能夠救他的方法,便是拉著他,不讓他走上那條通天臺階。
那么,如何拉著他呢?
我們不妨回憶一下,當初王十九在國師府廢墟,要跨入木門成就天道行走之時,也是將要洗去人性與神性,那時......是何人將他喚了回來?
——長孫婉兒。
長孫婉兒不僅僅是王十九的錨點,更是王十九的命。
......
“你不僅要成為寧鈺的錨點,也要成為他的命。”
村長凝視著王安琪的眸子,輕聲道:“這是唯一救他的方法,而這個方法,或許不能將他從必死之境拉出,但至少可以給他留下五成生機。”
寧不凡上一次醒來,想到的便是這個方法,但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昏睡過去,功虧一簣。
而村長憑借淵博的智慧與眼光,精準的尋到了生機所在。
對于一個男人而言,成家立業,始終還是成家重要,而成家的妻與子,便是他的命。
五成生機,已然不俗。
王安琪抿了抿嘴,終于點頭,“好。”
她此前的遲疑,并不是不愿與寧不凡成親,而是她覺著,最起碼也得問過寧不凡的意思,才好定下決議,可如今,事態如此緊迫,只好逾越些許。
然后......王安琪就被村長帶到柳村,交付給熱心腸的李嬸。
李嬸瞇眼笑著,仔仔細細觀摩了會兒王安琪的身形,僅僅在一個時辰,便做好了新郎官兒與新娘子的新衣裳。
在柳村的數百年,她除了養雞逗狗,平生最大的愛好,便是織布縫衣了,裁縫手藝,嘖嘖,那可是一絕。
這寧不凡與陳子期從小到大,身上穿得好看衣裳,可都是李嬸親手縫制的。
李嬸還曾經給大黃狗縫了十幾件衣裳,可惜,這大黃狗寧死不屈,偏要赤身裸體撒丫子瞎跑亂竄,好不正經。
不得不說,李嬸高雅,柳村高雅,大黃狗也甚是高雅。
于是,一場極為草率的婚宴,便在寧鈺的家中舉辦。
......
涼月懸空,風靜云酣。
院子里湊熱鬧的長輩皆回了自家屋子,當然,他們今夜肯定得以不惑之境的修為,來偷聽墻角,畢竟這些個活了幾百年的人,臉皮都不是一般的厚。
所以啊,人們才說——隔墻有耳。
但是,王安琪顯然無法發覺,否則,她也不會說出后面這句話。
“可......咋生孩子啊。”
王安琪嘆了口氣,掀起紅蓋頭,望向寧不凡的側臉,苦惱道:“我娘也沒教過我啊。”
這話雖然是實話,但有些事情,總歸是到了一定年紀,也該無師自通。
王安琪臉色微紅,伸手摸向寧不凡的衣裳,猶豫了許久,還是沒敢往下撥拉,似乎是覺著燭光有些羞人,她收回手,輕輕吹出一氣,熄滅兩盞搖曳的紅燭。
再次偏轉目光之時,恰好瞧見寧不凡緩緩睜開眸子。
兩人四目相視,大眼瞪小眼,局勢微僵,氣氛頗有些尷尬。
寧不凡愣了半晌,低眉瞧著王安琪要伸向他的手,使勁甩了甩昏沉的腦袋,又瞪眼看去,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好像是夢,又好像不是。
最終,寧不凡干咳一聲,尷尬而又不失風度的坐起身,問道:“你這是?”
王安琪臉色通紅,趕忙收回手,后退幾步,“不是你想的那樣!”
寧不凡撓了撓頭,疑惑道:“我記得......你昨日不是負氣離去了嗎,怎么我與陳子期喝了一夜酒,醒來就瞧見了你,還是這般模樣?”
“負氣?”
王安琪微微愣神,忽又恍然,“哦,你是半年前的寧鈺,難怪......”
寧不凡想了一會兒,自語道:“我果然是在做夢。”
王安琪聞言,噗嗤一笑,“怎么,你在夢里還常常見到我不成?”
寧不凡一邊感慨這夢實在太過真實,一邊隨口回道:“是啊,以常常。不過,以往的夢里,你都是一副潑婦模樣,不是打我便是罵我,這回兒......倒奇了怪了,你怎么這般溫柔?”
王安琪心頭微惱,正要生氣,可又聽到寧不凡繼續說道:“不僅變溫柔了,還比以往更漂亮了,簡直像是從畫里走出的仙女,真美。”
王安琪眉彎半月,喜滋滋道:“我可沒原諒你。”
寧不凡一手覆在被褥,不經意擦去額頭滲出的冷汗,另一手暗中握著清池劍鞘,暗道好險。
幸好,及時觸及到了劍鞘內藏著的劍意。
不然......今夜怕是要死去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