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京城,朝陽初升。
當天邊的第一縷陽光灑落人間之時,許多勤勞的小販已經擺好攤子,坐在街邊以朦朧的目光四處張望,懶散打盹兒,儼然是一副還沒睡醒的模樣。
天氣清爽,涼風習習。
一片片泛黃落葉灑滿街道,映入眼簾。
這時,人們才猛然發覺,原來......已然入秋。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
城東邊,一處不起眼的小院里。
柳凝兒換上一襲云煙長紗,腰纏玉帶,端莊秀美。
她起的很早,貼切的說......她一夜沒睡,眼圈微微泛紅,睫毛泛著淡淡水霧,看來是哭了許久。
三年前,在涼爽秋風的吹拂下,柳凝兒送走了李三思,定下了三年之約。
三年后的今日,同樣在涼爽秋風的吹拂下,李三思如約而至。
還未待柳凝兒欣喜,李三思便說出了一個消息。
他要死了,貼切的說......他要消散了。
李三思以不惑之力與踏足天順巔峰的半夏竭力一戰,看著似乎是兩敗俱傷,實際上......半夏只不過是身受重傷,而李三思卻是經脈盡毀、真靈潰散。
人的三魂七魄,皆由真靈印記凝聚而出。
按理說,武者的真靈一旦潰散,三魂七魄皆會如炊煙般裊裊飄散,正如陳富貴與王大爺一般,化作點點熒光散于天地,永無來生。
不同的是,李三思為人間重續儒家修行之路,身上有千年儒家氣運加身,勉強能凝聚肉身不散,雖然......只能短暫的延續壽命,但總歸是能去到萬京城,見柳凝兒最后一面,好好告別。
我們......好像每天都在告別,每天好像都在說再見。
可,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哪一次說出口的‘再見’,會成為‘再也不見’,這可真是一件令人遺憾與感傷的事情。
幸運的是,李三思知道,這一次他與柳凝兒說的再見,是再也不見。
他很內疚,內疚讓柳凝兒等了他三年,他也很懊悔,懊悔三年前將柳凝兒搶出鳳棲樓。
有情人終成眷屬,這話應該是不對的。
在這座身不由心的江湖里,有情人終歸陌路,才是對的。
如果兩個人的結局,注定是有緣無分的話,還不如從來都沒有遇見。
有些人啊,單是遇見,便是錯了。
李三思斂袖抬眉,目光有些疲憊,看了眼躍然天際的微亮朝陽,輕輕搖了搖頭。
今天,可真不是個好日子。
......
“你為人間,我不怪你。”
柳凝兒端來了熱氣騰騰的飯菜,將不大的桌案擺的滿滿當當。
她說話的時候,盡量埋下頭,不去看李三思憔悴蒼白的面色。
李三思拿起碗筷,夾了些小菜送入嘴里,稱贊道:“好手藝。”
這還是他第一次品鑒柳凝兒的廚藝,當然,也是最后一次。
柳凝兒沒有動筷,忽然問道:“這三年來,你為何從不來信?”
這件事情,她曾經托付寧不凡去問一問緣由。
寧不凡在過路秦嶺之時,去問過李三思。
但李三思沒有回話,于是這事兒便不了了之。
“我與寧兄有約,三年之內不得回返萬京,你知道的,我在讀書,讀書就是讀書,如何能夠分心?再者......”
李三思停下碗筷,望向柳凝兒的眸子,輕聲道:
“世間文字八萬個,卻寫不盡我的婉約相思,白紙可落千百字,卻裝不下我的綿綿情意。”
這解釋,怎么說呢......著實有些肉麻,也有些好笑了,實在不像是一個命不久矣的讀書人,能說出來的話。
事實上,這話也確實不是李三思自個兒想出來的。
幾個月前,寧不凡將柳凝兒的心思說與李三思聽時,李三思便一直在心里琢磨,倘若見了柳凝兒,該如何回答這個不好回答的問題。
于是,他請教了趙政。
趙政也是皺眉苦思許多日,才想出了這么段肉麻的情話。
柔情女子嘛,最是喜聽情話,越是肉麻,越是能讓她們欣喜雀躍。
其實......
在兩人分別的這些年月,幾乎每個夜晚,柳凝兒都要坐在院子里看著綿柔月光,而每當這個時候,在清風寨埋頭苦讀的李三思,總是會放下手中書卷,借著灑向人間的月光,靜靜看著柳凝兒。
或許,對于柳凝兒來說,是長達三年不見。
但對于李三思而言,他每一日都能看到柳凝兒,既然如此,又何須去信?
李三思無法篤定,自己究竟何時才能真正讀完三卷天書,若是妄自去信,或許......只會讓柳凝兒心中更為難過。
柳凝兒瞧出了李三思話里藏著的破綻,卻是會心一笑,沒有緊抓著這個問題不放,而是問了一個更猝不及防的問題,“你為何會喜歡我?”
李三思怔神片刻,一時啞然,“這......”
柳凝兒略微皺眉,認真道:
“三年前,你走的匆忙,我也是一頭霧水的就與你定了心意,后來......我冷靜下來后,忽然又覺著,咱倆之間的事情,著實有些草率了。”
“你看啊,咱倆初次相遇之時,你還是個落魄書生,呆頭呆腦的,瞧著還有些憨傻。而我呢,我是整個萬京城有名的美人兒,不知多少年輕公子哥兒灑下千金只為買我一笑,可我偏偏就被你這個落魄書生給迷了心竅?!?br/>
李三思聳了聳肩,無奈笑笑,這話......倒也沒錯,他三年前確實呆傻的很,也木訥的很,不僅無權無勢,連包囊里僅有的三枚銅板兒,還被寧不凡給強搶了去,‘寒酸落魄’這四個字,確實足夠貼切。WwW.ΧLwEй.coΜ
柳凝兒掰著手指頭,一本正經道:
“我也是想了整整三個月,才想明白......你雖然是個寒酸落魄的書生,卻始終以真心待我,更對我坦誠相對。你對我說的話,字字發自肺腑,從來不會虛言唬我,更不會以金銀之物換我折腰。”
“李三思,你與我以往遇見的男子,并不一樣,于是,我才會想起你,心中便覺歡喜。于是,我才會與你毅然定下情誼。于是,我才會等你三年。于是,你才能吃到我親自做下的飯菜。”
這般平靜似水的敘說,卻是世間最動人的情話。
李三思心中泛起漣漪,他終于明白,柳凝兒只是想讓他給這三年的時光,一個交代。
三年苦等,本以為能夠換來廝守一生,沒想到卻換來了又一個離別,確實是需要一個交代。
李三思拾起碗筷,皺起眉頭,一邊小口吃著,一邊認真思索。
他讀了很多的書,懂得許多道理,更在儒家一道,走入不惑上境,按理說......本該世間無惑才是,可柳凝兒的發問,讓他有了新的疑惑。
這件事情,對于一位只顧著埋頭讀書的人而言,確實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在今日之前,李三思從來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也是需要理由的。
隨著時間的不停流逝,李三思的身上漸漸飄起點點白光,或許不足半炷香,他便要消散于人間。
可他依然在埋頭吃飯,依然在皺眉思索。
有些道理,終究不在書上。
若是只將目光放在書上,李三思這輩子也想不出來。
柳凝兒看著這一幕,心頭微顫,卻沒有出聲打攪。
李三思吃完了飯,放下碗筷,凝視著柳凝兒好看的眸子,輕聲道:“你很漂亮?!?br/>
柳凝兒鼻頭微酸,哽咽道:“這算是什么理由?”
即便李三思想了半天說個不知道,柳凝兒都能接受,可這個理由,著實有些敷衍了。
李三思站起身,走前幾步,輕輕握著柳凝兒的手,柔聲道:
“我這一生,見過許多漂亮的女子,可你在我眼里,卻是最漂亮的女子。像是......在星光璀璨的夜空里,我抬眉仰望,景色很美,星辰熠熠,可我卻只會對最閃爍的那顆星星動容。凝兒,你在我眼里,就是那枚最閃爍的星星,只要你在我身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會黯然失色,世間所有的女子,都不及你分毫?!?br/>
以后誰敢再說,李三思只是個木訥的讀書人,真得把眼睛扣了,有眼無珠啊這是。
怪不得人家都說,讀書人辭藻秀美,這連說起情話來,也是動人心扉。
柳凝兒聽得有些癡了,緊緊抓著李三思的衣袂,不肯撒手。
可她似乎忘了一件事情。
讀書人,皆是薄情人。
李三思最后吻了下柳凝兒的額頭,輕聲嘆息,“秋風涼寒,多添衣物......尋個好人家,把我忘了吧?!?br/>
他在留下這句話后,身影仿似云煙一般徐徐消散,像是沒有來過這個雅靜的小院子,也像是從沒有人對柳凝兒說過那么多話。
唯一留下的,只有遺憾。
其實,李三思曾經認真想過,既然他注定要辜負柳凝兒,便不能與柳凝兒見這一面,見面對于柳凝兒而言,只是徒添悲傷罷了。
但是,三年前,兩人的約定,像是一道枷鎖,始終禁錮著李三思的言行舉止。
在被儒家千年氣魄加身之后,屬于李三思的意志,早已消散大半,暫且活下的,只是一個軀殼,一個尊奉儒家言行舉止的軀殼。
有些話,他分明不想說,卻不得不說。
有些事,他分明不想做,也不得不做。
他是儒家大修行者,他是無數讀書人心中仰慕的圣人,他還是為人間付出生命的虔誠護道者。
言行坦蕩,隨心所欲,方能擔當圣人之名。
于是,李三思不得不遵從三年之約。
于是,李三思不得不對著柳凝兒說出這些話。
這些話,雖然是他的心里話,卻不是他該說出的話。
情誼越是深厚,離別越是傷人。
......
柳凝兒望著徐徐飄散的熒光,看了許久,心中竟是一片平靜。
與此同時。
整個天下,幾乎所有的讀書人,忽然心有所感,心神通透,仿似醍醐灌頂一般,驀然發覺......眼前這片天地,親切許多。
不少讀書人緊緊握著手中書卷,熱淚盈眶,哽咽難言。
圣人降世,儒家重續。
這是萬年難遇之幸事。
逍遙觀。
半夏坐在一片殘破的山石前,望著天邊那抹消散的白光,微微躬身,心中有些感慨,又有些敬佩。
為了人間,逍遙觀爛了,也就爛了吧。
天機閣。
王龜盤膝坐在一件巨大的蓮座之上,手中捏著一枚銅幣,周身是六爻陣法。
他眸中泛著璀璨金光,心中不斷推演未來變化,猛然吐出一大口血,氣息頹弱下去,緩聲道:“這一次,定要看個明白,再來!”
摘星樓。
葉靈秋走出閣樓,面朝云海,抱劍拱手,朗聲道:“圣人成道,人間大幸!在下,恭送圣人!”
不過是一個讀了三年書的小家伙,竟然能夠做出如此驚世駭俗之事,這座江湖里不斷涌出的年輕人,真是令人驚艷。
聽雨軒。
云瀟瀟搬出來個小椅子,坐在屋檐下,撐著下頜,閉目聆聽著耳畔依稀傳來的大道之音,皺眉自語道:“這個人間,愿以死成道者,還有幾人?”
武道開天之后,道門、佛門、儒門接連展露人間。
許多心系天下之人,都為此付出了足夠慘烈的代價。
可這些......仍然不夠,遠遠不夠。
白玉山。
身子佝僂的村長,略微瞇起眸子,掃了眼云海翻騰的天穹,然后閉上了眼,落寞笑道:“好人間?!?br/>
人間好不好,他是最清楚的。
能在將死之時,瞧見后輩如此勃勃生機,他心里很是欣慰。
道儒分家,這是大勢所驅,即便沒有李三思,也會有下一位胸懷天下的年輕人,只不過李三思將儒門重續之日,提早許久。
如此人間,豈能不好?
......
天底下的震動,不止于此,但在這里不再一一贅述。
李三思完成了他的使命,扛起了他的擔子,成功的重續儒家傳承,也終于成為了圣人,消散人間,永不轉生。
以一人之死,換得天下大定,這是一件足夠風流的事情。
或許,整座天下的人,都會覺得,很值得。
但總會有幾人覺著,不值得。
譬如——柳凝兒。
不久前還與她說溫潤情話的男子,為了整座天下,負了她。
她嘴里雖然說著‘你為天下,我不怪你’,但若是說實誠話,她不僅怪李三思,更恨李三思,連帶著將自己也恨了起來。
按理說,柳凝兒應該在痛哭過后,再由時光緩緩撫平心中傷痕。
可她的眼淚,在昨夜已經流干。
當長久的孤獨等待,成了一場虛妄與騙局,絕望與悲涼便會由心底滋生。
李三思說——秋風涼寒,多添衣物......尋個好人家,把我忘了吧。
柳凝兒覺著這話,說對了一半。
天氣確實有些寒冷。
于是,她進屋添了衣裳,然后,她拿起碗筷,默默吃完一整碗涼的塞牙的白飯,吃飽飯后,拍了拍略有鼓起的小腹,伸了個懶腰,走出院子。
不是說,要尋一個好人家嗎?
這萬京城最好的去處,不就是當年與李三思相遇的地方嗎?
柳凝兒這般想著,走去了鳳棲樓,沿著一層層臺階,走上數十丈高的望川閣。
這里,是整座萬京城內,除了皇宮‘探月樓’以外,最高的去處。
略微低眉,便能將整片萬京收入眼底。
萬京,真是好風景。
柳凝兒迎著習習秋風,輕步前移,凄然一笑,淚眼模糊,無聲呢喃道:
“李三思,我不欠你了。”
——你說什么,我都答應,可你讓我忘了你......怎么可能?
‘嘭?。 ?br/>
一聲巨響,響徹天地。
在忘川閣下清掃落葉的小廝,肝膽欲裂,嘶聲大喊,“有人躍高樓!”
你敢為了人間,負了我。
我便為了你,棄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