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風國,江南郡。
輪回山頭,后山小院。
天色陰沉,雷鳴不止,狂風驕橫,大雨宣泄。
長孫婉兒與綠竹搬了張小椅子,坐在屋檐下,圍著桌案,望著傾盆雨幕,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說的皆是山里發生的細碎小事。
“婉兒姐,昨兒個扇姐姐又來找我問葉麟小師傅的事情了,我都說了好幾次,我只是將落日弓借給小師傅,不知道小師傅何時才能回山,可扇姐姐還是每日都來,生怕是我將葉麟小師傅給藏了起來,我倒是想藏啊,可這么大個人,我往哪兒藏去,莫非藏床榻底下嗎?”
長孫婉兒聽著綠竹的不忿言語,當即翻了個白眼,好笑道:
“咱們山上的人,除了聞當家之外,都知道扇羅衣傾心葉麟之事,你這話可不能當著她的面說,否則啊,扇姐姐肯定又要找咱們大當家鬧去了。綠竹妹子,你初來乍到,凡事忍讓一些,總是無錯,再者說了,葉麟對扇羅衣也是極好,你既然尊奉葉麟為師,自然要待扇姐姐寬容些。”
綠竹聞言,嘆了口氣,從桌案上捏來一枚糕點,往嘴里塞,點了點頭,說道:“行行行,我寬容,我忍讓......唉,也不知道葉麟小師傅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他要是能早些回山,我就沒有這么多煩心事兒了。對了——”
她拉了個長音,左右環顧一番,疑惑道:“我方才入門之時就想問,今日......怎么沒見那個只進不出的王貔貅呢?”
貔貅,是遠古之時行走于人間的神靈。
據說,其貌兇猛威武,龍頭、馬身、麟腳,毛色灰白,飛天之時,不僅能呼風喚雨,還能引得神雷天降,不過這神靈有個癖好,那就是喜食金銀,而且是只進不出,無論吃進去多少金銀,都會化作精純的天地之力,增益實力。
自寧鈺離開輪回山頭之后,綠竹每日必來小院串門,也早就熟悉了王十九的貪財本性,天不怕地不怕的綠竹,心中好笑之余,還給王十九起了個‘王貔貅’的美稱。
初聽之時,王十九鼻子都氣歪了,可他一旦言辭呵斥綠竹,綠竹便有恃無恐的威脅著、說要將王貔貅之名傳遍天下,再加上長孫婉兒的捏腰大法,王十九只好捏著鼻子認了。
“王貔......王十九兩個時辰前,說是出去一趟,你也知道這些個修行者,總是來如風雨,去如煙霧,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往哪兒去,他便急匆匆的往天上飛去了。”
長孫婉兒笑了笑,正要繼續再說,心中卻略微一跳,似有所感,抬眉望向天穹。
天穹深處,不知何時竟鋪上了一層濃郁星光,像是一件巨大的竹傘,攔下傾盆雨水,而被攔下的雨水,又漸漸四散,沿著傘的邊緣,倒懸落下,像是波瀾壯闊的瀑布。
瀑布之中,漸漸顯露出來三道身影。
寧不凡目光低垂,白發披散,身形搖晃,血袍破爛,七竅不斷溢出黑血,王安琪面色焦急,兩手緊緊攙著寧不凡,一邊左右張望,似乎是在尋找什么,一邊急促說話,雨水太大,倒也聽不清她在說些什么。
唯有王十九,面色淡漠,目光平靜,點了點頭,低眉望了眼屋檐下的兩位姑娘,收回目光后,再一揮袖,三人身影瞬間消失在天穹。
‘嘭!’
一聲巨響。
臥房的門被重重合上。
直到這時,長孫婉兒與綠竹才回過神來,兩人對視一眼,心中皆是一聲咯噔。
“我去看看!”
綠竹性子急,拍案而起,快步朝緊閉的臥房走去,臨近后才發覺,門口竟覆上了一層星光匯聚而成的薄膜,任她如何用力拍打,都無法撼動這層屏障,莫說是走入了,連絲毫聲響都傳不進去。
長孫婉兒緊接著走來,輕輕拉著綠竹的手,神色罕見的露出幾分凝重,沉聲道:“不要打擾他們。”
綠竹有些慌神,一把握緊長孫婉兒的手,急聲道:“婉兒姐,你方才沒瞧見嗎?寧鈺哥哥身上全是血,全是血啊,他......他定然是為了救我哥哥,才被金蟬打成了那副模樣,我......我,我......”
說著說著,她竟哽咽起來,失聲痛哭。
要說,這小姑娘的眼淚,也忒不值錢了,怎么遇見啥事兒不先想著去尋找最好的解決辦法,而是哭呢?
哭,頂個屁用啊。
還好,長孫婉兒也是歷經過大風大浪的人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懵懂無知的單純小姑娘,在此時,并沒有慌神,而是越發冷靜。
長孫婉兒沉默片刻,理清思緒,看著綠竹通紅的眸子,說道:
“綠竹妹妹,我們應該盡快將此事稟告給大當家,你是三品武者,腳程比我快上許多,便該交由你去稟告。大當家是有決斷、有手段的人物,他或許會有好法子。但是,你要切記,寧先生乃是我輪回之主,又是棋閣之主,身份非同一般,此事......牽連甚大,影響深遠,嚴峻非常,你在傳遞消息之時,無論遇見任何人,都不可走漏絲毫風聲。”
綠竹抹了把眼淚,連連點頭,正要走時,卻又被長孫婉兒拉住手臂。
長孫婉兒放緩嗓音,繼續道:
“還有,你將此事稟告給大當家后,便去找歪嘴,他負責輪回與棋閣、西荊樓的情報對接,手中掌握著整個數千家產業的情報渠道,你告訴他,無論用出什么手段,讓他在兩個時辰內,將所有東荒國江湖上發生的消息,無論大小,皆給我送到院子里!”
“再給他下一道嚴令,讓所有歸附于輪回的二品以上的江湖高手趕往后山,嚴防旁余勢力窺伺,膽敢不經通傳、擅自踏入后山一步之人,無論何人,殺!”
綠竹望著長孫婉兒,竟忘了慌亂,有些怔神。
她印象里的長孫婉兒,從來都是嗓音輕緩、溫婉嬌柔的大家閨秀,何曾有過如此鋒芒畢露、殺意凌銳之時?
看來,一個人的坎坷經歷,真的可以永遠改變一個人的性格。
時間一直在悄然改變所有人,時間也是一切問題的最終答案。
長孫婉兒摸了摸綠竹的頭,輕輕揉了揉,溫聲道:“好了,去吧。”
......
輪回,前山。
驟雨初歇,涼風清爽。
一處斷崖前,有座孤墳。
墳前,李不二提著酒,小口慢飲,醉眼迷離,望了眼身后立著的青衫書生,嘆了口氣,說道:“三年前,我就該撕了你手里的那幾卷書。”
李三思笑了笑,走前幾步,對著墳頭行了一禮,姿態得體。
李不二打了個酒嗝,說著醉話,“昨夜,蓉兒走入我的夢里,我瞧不清她的臉,也聽不清她說的話,但我總是覺著,她是在罵我,罵我為何不能與她白頭到老,要知道,即便是高聳青山,也得為雪折腰白頭,雪融三月化水,來年紛至又至。”
“再看落花,落入河畔,隨波逐流,人雖常言流水無情,但我總覺著......河水每逢秋日,都在等待落花,這般情真意切,也算矢志不渝了,世人冷眼,與它何干?”
李不二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話語有些混亂,但他卻知道,他應該多對李三思說些話,即便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話。
三年春秋,一晃而至,再見之時,兩人境遇,卻又那般相似。
李三思拍了拍李不二的肩頭,輕聲道:“大哥,此間事了,你該回去探望一番父親。”
李不二飲了口酒,默然點頭。
李三思負手而立,緩聲道:
“孫乾臨死之前,將一身修為凝入一滴鮮血,刺入寧兄體內,我憑借天書之力,自萬里之外觀之,瞧出孫乾施展出來的道法,是遠古魔道的不傳禁秘,名為‘佛渡幽冥’。”
“中了這道秘法之人,會被污穢死意纏繞真靈,數日之內,便能腐蝕人的真靈、魂魄,消融人的血肉、骨骼,最終化作一灘血水,散于天地。”
“此法之毒,堪稱世間罕見,即便天順降臨,也難以消解。可以說......這已經不是秘法了,而是詛咒,而且是無解的詛咒。”
李不二靜靜傾聽,默默飲酒。
李三思輕輕嘆息,繼續道:
“好在......寧兄不是凡兒,而是謫仙,生來便沒有真靈,體內唯有紅塵仙的兩魂,身軀又是神鳳不滅圣體。這道詛咒無法消融他的肉體,也無法腐蝕他的真靈,唯一能夠傷到的,便是他體內的兩魂,魂若受損,記憶、情感、錨點,皆會散去,人也會變得癡傻呆愚,若是不加攔阻,寧兄的人性會死,留下來的,只會是一個沒有錨點、情感、記憶、人性的怪物。”ωωω.ΧしεωēN.CoM
李不二抬眉,看向李三思,問道:“你既然能夠看得出來孫乾的秘法,當時為何不出手,攔下這道詛咒?”
李三思搖了搖頭,“非我不愿,而是不能。這是寧兄必須要歷經的劫難,我......從書里看到的。”
他說著,摸出了腰間系著的明字卷天書,握在手心。
李不二沉默片刻,又問道:“寧鈺待你我兄弟有大恩,定要出手救他。”
李三思點頭道:
“八千里外,天風國與北滄國的交界處,江北城外,有一座山,名為白玉山。山上有一位慈祥老者,他是柳村的村長,也是寧兄弟長輩,更是人間的護道者。”
“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猶豫、一直在靜默,他不知道孫乾的做法是對的,還是寧立的做法是對的。他不知道......該不該讓寧兄融入三魂七魄,他曾經給過寧兄許多次選擇,只要寧兄停止追尋真相的腳步,他便可以護寧兄無虞,可寧兄沒有止步,甚至大步向前,因此,才一步步走到今日。”
“時至今日,村長還在猶豫,還在靜默,但這樣......是不對的,在人間即將面臨危難之際,沒有人可以沉默,所有肩扛天地之人,都該發出震耳欲聾之聲。我本想親自尋村長說理,但我悟透了天書,若是去了,或許會打亂某些人對于人間的布局,因此,我只能將此事交付出去,再著手去做另一件事情。”
李不二望著這個越發陌生與成熟的二弟,問道:“什么事情?”
李三思想了一會兒,認真道:
“有人欺辱我的兄弟,但我卻因天書約束無法相助,心里有些生氣,而且越想越氣,便想著與他們好好講一講道理......我心里琢磨著,那些個仗勢欺辱我兄弟的人,總得被我仗勢欺辱過來,才算是江湖快意。”
李不二沉默半晌,追問道:“為了你的兄弟?”
李三思輕輕頷首,“也為了天下讀書人。”
李不二飲了口酒,輕輕掂了掂,見還余下半壺,便沒有去添,而是直接遞給李三思,“帶上這個。”
李三思接過酒壺,飲了一口,笑著說了‘辛辣’二字,然后將酒壺系在腰間,深深看了眼李不二,再輕輕揮袖,身影頓作云煙飄散,一瞬掠過萬里路,來到燕國洛水城外八十里的荒蕪山脈。
他將明字卷天書攤在手心,另一手輕輕拂過天書封面,輕飄飄撕下一張書頁,朝身前輕輕丟出。
這一頁書,在脫手那刻化作大片金光,金光之內,無數符文泛著白光,瞬息沖上天幕,攪亂云海。
翻騰云海之下。
李三思面色平靜,一手向前探出,五指曲起,虛空輕抓,像是方才撕書那般,‘刺啦’一聲,將天地撕開了一大道口子。
這一刻,天底下所有踏入不惑上境的高手,皆將目光放到李三思身上,心神皆驚。
因為,這里是逍遙觀的山門。
逍遙觀老祖宗半夏,望著眼前這位青衫年輕人,皺了皺眉,“小輩,你竟敢......”
李三思僅以不惑之力,便能打爛逍遙觀的山門大陣,這足夠令世間所有不惑高手驚心。
而更令他們驚心的是——
不待半夏將話落下,李三思便一步掠過百丈,徑直跨入逍遙觀,揚起天書,蕩起大片璀璨金光,帶著呼嘯罡風,朝半夏當頭砸下。
瞬息過后,周旁兩座高達數百丈的山峰,在金光的嗡鳴聲中,轟然倒塌,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而方圓數十丈的大地,寸寸龜裂,齊聲凹陷。
今日都是怎么了,這年頭的不惑高手,怎么一個個都這般兇殘,連天順地仙都不放在眼里?
咱們說句實在話。
打架,李三思并不擅長。
打不打得贏,李三思也不在乎。
他心中認為,這并不是將不將天順地仙放在眼里的事情。
這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最淺顯易懂的道理。
而他作為一個讀書人,最該講究的,便是道理。
——你敢仗勢欺我兄弟,我便仗勢欺你!
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