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像是一幅潑墨而就的山水圖,清新脫俗、波瀾壯闊。
熱血激蕩的年輕游俠兒們,對這幅山水圖中蘊藏的美妙風景,總是充滿好奇。
于是,他們提著劍、扛著刀,帶著各自對自由的渴望與向往,翻越一座又一座高山,跨過一條又一條河流,志得意滿、心向風流。
每個走入江湖的游俠兒都知道,江湖路,是一條不歸路,可他們從來不在乎。
一部分人,會跌倒在血肉、骸骨鋪就的泥濘沼澤里,再也爬不起來,另一部分人,則會在觀賞足夠的風景后,悄然隱沒。
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在歷經磨礪之后,一步步走到江湖的盡頭,然后他們便會發覺,原來......江湖的盡頭,沒有大自由。
......
“逆徒,”
葉靈秋望向攔在身前的葉昊,緩聲道:“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葉靈秋說出這句話時,語氣很是平靜,不過,任誰都能察覺出,他心中藏著滔天怒意。
葉昊沒有第一時間回話,而是先走至寧不凡身側,輕輕拍了拍寧不凡的肩頭,打量兩眼,旋即收回目光,回身看向葉靈秋,淡淡道:
“年輕人眼里的江湖與您這位老人家眼里的江湖,相去甚遠。年輕人若是看到面前懸停著一座攔路的高山,會想著無論如何都得翻越過去,可您眼里看到的明明是同一座高山,想的卻是在山前攔路,讓有心氣的年輕人原路折返,還美其名曰‘為了人間的未來’,在我眼里......這是多么可笑與幼稚的未來啊。”
“您可曾想過,山就在那里,我們這一代人,若是不去翻越,難道要將難題留給我們的子子孫孫?難道要等到我們成了如您一樣、喪失心氣、甘愿腐朽的老人家后,再去攔著要翻越高山的子孫?倘若當真如此,那這座山,還翻不翻了!”
大丈夫生既于天地間,便該在驕縱烈陽下挺胸,便該在遮眼高山下提劍,大步如流星、愴然亦獨行!
這便是葉昊。
那個數次敗于柳先生手中的葉昊,那個歸隱深山悟了足足四百余年劍道、直至心神通靈才愿意提劍出山的葉昊。
葉靈秋的平靜目光漸漸復雜,沉默半晌,一言不發。
此時,若他真的鐵了心要殺寧不凡,葉昊攔不住他。
可葉靈秋卻無法踏前一步,因為攔在他身前的,是他心中最欣賞的摘星樓后輩。
蟬聲高亢,蟬翼遮天。
葉昊面向葉靈秋,雙膝跪地,額頭重重叩在地面,發出‘嘭!’的一聲巨響。
他語氣平靜,輕緩開口,“老祖宗敢一步踏前,葉昊便敢血濺三尺!”
葉靈秋心中有些不忍,嘆聲道:“柳先生于你的恩情,竟大過摘星樓待你的養育與教導之恩?”
葉昊抬眉,緩緩搖頭,沉聲道:
“此事,斷然與柳先生無關......我只是覺著,您老了、太老了,老到沒有勇氣與魄力隨心而行,您開創一十七年蟬,可稱一代宗師,劍道向來剛正。似這般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圍殺寧鈺之事,絕非出自您的本意,但為人間安危計,您卻不得不來,這樣不好,很不好。”
“我葉昊身為摘星樓弟子,自然該守護摘星樓的剛直劍道,自然不能讓老祖宗擔上如此惡名。葉昊懇請老祖宗回返摘星樓,安享余生。至于,這以后的人間,也該交給我們這一代和下一代的年輕人來守護,即便我們最后沒能守住人間,即便世間生靈當真遭受涂炭,那也是我們做出的選擇,死......而不悔!”
劍修曾有言,愿踏歌而行,愿拔劍而出,愿此生無悔!
葉靈秋看著字字鏗鏘的葉昊,有些惘然。
他在想,他真的老了嗎,還是說,他真的......走向腐朽了嗎?
......
“世間,是一個囚籠,我們都是被禁錮的可憐人。”
寧立面向半夏,略微斂袖,不疾不徐道:
“逍遙觀傳承的三卷天書,是紅塵仙親手所著,里面埋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可怕真相,老祖宗既然看過三卷天書,心里自然清楚。在遙遠的數萬年前,紅塵仙便發覺了身處囚籠的真相。”
仵世子陽侍奉在一旁,揮袖引動天地之力,在三人所在區域布下了一道隔絕聲音與光芒的簡略陣法。
寧立放緩嗓音,繼續道:
“祂想要走出這個囚籠,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可祂又心系人間,擔憂人間涂炭。于是,祂將武道傳承于人族后,孤身踏入天門,然后......祂失敗了,喪失了記憶、情感、錨點......所有。數萬年后,祂復又走入人間,遇見了慧能大師,成為了白凡。”
“白凡在人間歷經了數千年的磨難,最終尋回了屬于紅塵仙的記憶、情感與錨點,成為了祂。三千余年前,祂帶領九位弟子跨過天門,屠盡天上仙人,又以血肉化作龍脈,三魂化作神器,震封龍脈,更密令余下六位弟子創立不可知之地,所做一切皆為守護人間。”
半夏微微皺眉,呵斥道:“你既然知道真相,為何還要攔我前路,殊不知......對于整個人間而言,如今的寧鈺和王十九,才是最大的禍害嗎?”
寧鈺,在不知多少年后的未來,要對人間拔劍。
王十九,若是跨入天順之境,便是天道行走,執柄命運。
這兩人,皆是禍害。
三千余年前,紅塵仙以血肉化作天下龍脈,融入人間,數千年來凝聚而出的龐大氣運之力,足以遮蔽天道耳目,于是......天門無法開啟,天人不可走入人間,相當于斷天絕地,將人間這座囚籠徹底封閉。
可在二十余年前,寧立盜竊神器‘天地棋盤’入世,攪亂了大燕國的龍脈,之后又豪奪東荒國神器‘鳳髓’,徹底將整個人間的氣運打亂,因此,數年前柳先生才能借明字卷天書,強開天門,逼迫仙人謫凡。
如今,六位天順地仙在世,那些早已恨透了人間的虛偽仙人,才不敢輕易邁過仙門,可六位天順地仙的壽限將要抵達終點,晚輩弟子尚未成長起來。
對于自詡為‘人間護道者’的幾位天順地仙而言,寧立欲借神器復蘇紅塵仙的行為,自然是大逆不道、罪可當誅。
“師尊的意愿,是人間安康。”
半夏目光微冷,緩聲道:
“祂不愿復蘇,更不愿被人攪擾安寧,只想以龍脈護衛人間無恙。可你,卻憑借一廂情愿,接連盜竊天地棋盤、鳳髓,攪得人間大亂,致使龍脈不存,到了今日,竟還要一意孤行,我倒真想問一問你,你如此袒護寧鈺,究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兒呢,還是為了滿足將紅塵仙復蘇的野望?”
三魂七魄盡匯一人之身,紅塵仙是否能醒來,沒有人能知道。
即便退一步來講,紅塵仙當真能夠復蘇,祂當真能夠帶著人間,走出囚籠,走向大自由嗎?
只怕,不行。
否則,祂也沒有必要在三千余年前,以身化作天下龍脈,蒙蔽天道耳目了。
因此,對于茍延于世的天順底線而言,紅塵仙不可復蘇,這并非他們不孝,而是權衡利弊之后,才做出的決議。
人間很好,不需要改變,即便是囚籠,也可安享太平,做一個無知的人、無知的活著,也很快樂不是嗎?
只要龍脈在,人間就不會有劫難。
這時,仵世子陽輕聲提醒道:“對于修行者而言,蒙上眼睛,并非看不到東西。”
他指了指自己眉梢上蒙著的黑布。
半夏微微怔神,啞然失笑。
他年輕的時候,也是這般念想,可他已經老了,沒有心力與時間去為人間謀取最好的出路,只能選擇最安全的出路。
他錯了嗎?
他覺著,應該是沒有錯的。
不過,如今寧立與仵世子陽攔在身前,半夏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踏過這兩個后輩的尸骨,再去殺寧鈺。
一個最簡單的道理,你要殺一個人,可這個人的父親走到了你的面前,偏偏這位父親還是你極為欣賞的后輩,這還如何下得了手?
寧立抬眉,凝視著半夏的眸子,沉聲道:
“王十九,確實是要殺的,憑借他的資質,若是放任不管,遲早會成為天道行走,到那時再殺,就殺不動了。因此,我才將他逐出天機閣,以便日后越過不可知之地的規矩,再挑選時機對他下手。”
“可寧鈺卻不一樣,我了解這孩子的性情,他并非嗜殺之人,心中藏著良善,卻因自身弱小,始終小心翼翼,不敢表露分毫,因此,他絕不會做出危害人間之事。”
“至于,我們看到的所謂的未來片段......或有蹊蹺之處。老祖宗,依著我逍遙觀的規矩,即便是要殺人,也得講個道理,您說呢?”
半夏上下打量了會兒寧立,沒想到這小子竟敢拿逍遙觀的規矩壓自己,心中有些無奈,嘆了口氣,說道:“逆徒。”
仵世子陽聳了聳肩,看向寧立,平靜道:
“王十九是這江湖里少有的熱心人,我很欣賞他的才能,也很了解他,我認為似他這般的性子,不會成為人間的禍害。他既然沒有犯下過什么大錯,這世上便沒有人能殺死他。寧師,依著我逍遙觀的規矩,即便是要殺人,也從不誅心,您說呢?”
寧立上下打量了會兒仵世子陽,沒想到這小子竟敢拿逍遙觀的規矩壓自己,心中有些無奈,嘆了口氣,說道:“逆徒。”
逍遙觀的規矩,倒是有些意思。
......
“我天機閣向來沒有什么規矩,你雖然身為天機閣后輩,卻也不必在我面前拘謹,”身著一襲破爛黑袍的王龜眸光微閃,含笑看向王十九,耐人尋味道:“我竟忘了,你已被剝奪真名,逐出天機閣,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用王十九之名?”WwW.ΧLwEй.coΜ
王十九眸中金光流轉,緊緊盯著兩人之間擺放的一張由天地之力凝華而出的巨大棋盤,掃過一枚枚星辰鋪落的黑白棋子,探出一手,輕輕按下,霎時,便有一枚泛著白焰的流星劃破天穹,精準砸落天元之地,蕩起大片金光,似是泛起漣漪的小河,波光蕩漾。
落完棋子后,王十九才慢悠悠回道:
“老祖宗,瞧您這話說的,忒沒道理了。您也知道,咱們天機閣的秘法皆是觀摩日月星辰諸多天象,以此借用天地之力,可這動用秘法,皆要以自身真名為號。我修行‘潛星’秘術之時,便是以‘王十九’作為真名,若是這會兒不喚作王十九,莫說與您下棋了,連分毫天地之力都調用不來。”
“我啊,雖自詡為不惑之境無敵,可這不惑上境終究只是不惑而已,您堂堂活了三千多年的天順巔峰、半步仙人境的大修行者,要與我下棋,還不讓我喚作王十九,這不是欺負人嘛。在我眼里,咱們天機閣除了王十八臉皮厚點之外,都是十成十的高雅之輩,這話......可沒說錯吧?”
王十八立在兩人身側,頗有些尷尬,有心反駁,卻也無話可說,莫名有些心虛。
王龜伸手撫須,面上帶笑,略微抬手,捏來一枚黝黑深邃的星辰,緊挨著王十九方才落下的那一手,輕輕拍在棋盤之上,不緊不慢道:
“潛星秘術,是師尊......哦,也就是你們口中的紅塵仙,留給天機閣的傳承之物,三千余年來,我一直在揣摩,卻始終不得要領,直至數百年前借閱給云櫻妹子看了后,她才發覺,這潛星秘術,不是人間之法,而是天人之法。”
王十九微微皺眉,沒有說話。
這一刻,他察覺到了一絲不對,但又無法從這些蛛絲馬跡中尋出真相,于是便故作漫不經心問道:“什么是天人之法?”
王龜想了好一會兒,伸手指了指天上,微笑道:“天上的人,修行的秘法。”
原來,還真是字面意思。
王十九琢磨半晌,也沒有想明白這其中夾雜了什么深意,正要開口說話,卻發覺喉間微甜,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染紅棋盤。
“十九!”
王十八面色大驚,趕忙一步上前,要將王十九拉出棋盤覆蓋的區域。
王十九抹了把嘴角溢出的血漬,淡漠的將王十八推開,平靜道:“你的徒弟王十九,已經死了。如今你看到的,只不過是個被人趕出家門的野狗罷了。”
王十八怔在原地,半晌無言。
王十九七竅流血,面色卻是云淡風輕,不以為然。
他輕輕偏移目光,掃了眼百丈之外、正緩步走向王安琪的寧不凡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低眉看向縱橫交錯的黑白棋盤,眸中金芒越發璀璨,緩緩伸手捏來一枚天外星辰,重重拍下,輕輕咳出一口血,淡然道:
“下棋!”
與天順對弈,絕非人力可為。
往往一子落下,便是一道秘術砸去。
黑子先行,王十九執白。
這已經是王十九下的第五十八手,也就是說,他已經吃了王龜砸來的五十八道秘術。
經脈寸斷,遍體鱗傷。
像他說過的,不惑上,終究只是......不惑上。
這盤棋如果繼續下去,王十九大概是會死的。
但他覺得,有些事情既然觸及到了自身底線,便不可后退一步,相對于死亡而言,他更不愿意輸掉這盤棋。
他可是曾經大放過厥詞、說過要在江湖上罩著寧不凡。
男人嘛,說出口的話,便該以性命踐行,如此才不辜負兄弟二字。
過了今日,倒要看看這座江湖上,還有哪個人敢說他王十九,只是個江湖騙子。
他啊,高雅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