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初破曉。
青州城下,官道前。
一根立起的破爛旗幟,隨著清涼秋風微微搖曳。
茶館王掌柜打著哈欠踹開木門,瞇著眼瞧著微亮的天色,嘴里嘟囔著——嘿,真他娘的冷啊!
不斷落下的泛黃樹葉,似乎在迎接將要抵達人間的冬雪。
自藏龍關屠城一事過后,整個東海四州無人不知青州王慶之的威名。
王慶之卻也懶得置換地方,索性仍居此一隅之地,不過......這家本就人少客稀的茶館,更是無人敢駐足。
也是,這屠城之人王慶之開的茶館,誰敢輕易駐足?
偶爾來上三兩個游俠,大多也是有不俗武道實力的江湖高手,來此瞻仰一番王掌柜的英姿。
起初,王慶之倒是也樂得清閑,仍舊每日擺上新茶,逢迎舊客,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發現,這茶館竟是因無人照應,還賠錢了。
王慶之聽聞賬房先生稟明后,臉都氣綠了。
他雖然不缺這兩三個大錢,但向來自負自個兒是什么‘商業奇才’,沒成想這做了八年的茶館,莫名其妙到了要黃了的地步。
于是,王慶之只好將茶館打下手的兩個伙計給裁減了,只留下了個賬房先生。
按他的話來說。
這每個月頭,一個伙計就得給上五枚大錢,兩個伙計就是十枚大錢,可這客棧一個月都賺不到十枚大錢,若要經營下去,裁人也是無奈之舉。
至于咱們鬢發皆白的賬房先生,是西荊樓的人。
干起活來,不要錢。
賬房先生是不明白,這王慶之分明探手就能取出千萬金銀,卻要為了個經營不下去的客棧而如此費心勞神,趕走了打下手的小廝,還得王慶之自個兒去端茶遞水,如此行事,實在墜了身份。
王慶之則是嗤笑一聲——你懂個屁!
其實這事兒,也不難理解,走在江湖的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活法。
相對于西荊樓主事的身份,王慶之最看重的還是茶館掌柜。
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在寧不凡數次邀去輪回之時,婉言謝絕?
晌午過后,日頭正盛。
王慶之正趴在柜臺,百無聊賴的打著哈欠,耳畔卻傳來一道破空劍鳴。
“嗯?”
王慶之略有疑惑,剛偏轉目光,便瞧見了一位白袍白發的年輕男子的身影。
寧不凡攙扶許君坐下后,朝柜臺后面色驚詫的王慶之微微拱手,“掌柜的,來壺好茶?”
王慶之揉了揉眼,定睛再看,驚呼出口,“寧先生?”
寧不凡瞥了眼王慶之,拍了拍身旁空座,淡淡笑道:“西荊子可還有啊?”
“有,自然是有的!”
王慶之喜不自勝,屁顛屁顛跑到后院,不多時便提著一壺新茶,手里抓著幾個瓷杯,擺在了案子上。
他先給寧不凡滿上一杯熱茶,又給許君倒了一杯,樂呵呵問道:“這位姑娘是?”
姑娘?
寧不凡面色古怪。
許君笑吟吟道:“你這小子,好會說話,我是不凡的娘親,喚作姑娘,倒是差了輩分。”
王慶之聞言,瞪大了眼,“姑娘欺我不成?”
許君微微愣神,不解道:“為何如此說?”
王慶之繞著兩人走了一圈,仔細打量,板著臉道:“姑娘氣質絕俗,似天上女仙臨凡,分明是二八妙齡,豆蔻芳華,該是寧先生的妹妹才是,怎會是娘親?不像,不像啊!”
許君聞言,心頭微喜,卻佯作不悅,“什么二八妙齡,豆蔻芳華,我都四十好幾了,你這小子滿嘴甜言,我可不愛聽。”
王慶之猛一擺袖,肅然道:“眾所周知,我王慶之嘴笨,向來說不得甜言,只會實話實說。據我觀之,姑娘之美,堪稱天下之最,人間少有啊!”
許君再也藏不住笑意,喜不自勝,“我當年入江湖之時,連江湖蝶花榜可都沒入,什么人間少有,可萬萬不敢多說。”
王慶之猛然拔高音調,“什么狗屁江湖蝶花榜,一群庸脂俗粉爾!她們哪敢與姑娘作比,呸!她們不配!”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將寧不凡晾在一邊,足足說了半個時辰。
這短短的半個時辰,瞠目結舌的寧不凡,足足聽到了天底下所有能稱贊女子的詞句。
王慶之動容不已,“君姐,你我真是相見恨晚!”
許君正要喚上一句——王老弟。
可一旁寧不凡卻是坐不住了,我將你當成王兄弟,你卻想當我王叔叔?
他連忙奮力一腳將王慶之踹飛出去。
許君看向寧不凡,蛾眉微皺,責備道:“鈺兒,你怎可如此魯莽。”
寧不凡心頭膩味——娘,你倆才相識半個時辰啊?
王慶之翻身而起,滿不在乎的擺擺手,頗為大氣的勸道:“君姐,孩子還小,多有非常之舉,也是情理......”
寧不凡聞言,臉色一黑,抓起王慶之的衣裳就往后院拖拽。
約莫一炷香后。
寧不凡愜意走出后院,身后是鼻青臉腫的王慶之。
王慶之咳嗽一聲,朝許君拱手行禮,訕笑道:“伯母。”
這年頭的江湖人,怎么就這么粗俗呢?
不講理啊。
寧不凡看向王慶之,問道:“還未問過,小魚兒如何了?”
小魚兒,真名為上杉秋雨。
上杉一族,為了東海四州的百姓,慘遭株連,唯一留存的血脈,便是上杉秋雨。
春夏秋執掌東海四州之后,除了剿賊之外,最看重的就是為上杉家平反。
先前,寧先生讓刀三爺提著四州刺史的頭顱埋在上杉白的墓前,最大的目的是為了將上杉秋雨請回青州,讓上杉家之名,再臨東海四州。
王慶之見寧不凡面色凝重,便也不再戲謔,正色道:
“刀三爺數次去請上杉秋雨,卻請不動。后來......還是春夏秋親自去無名酒館,將小魚兒認作義女,這才將其帶回了青州。”
“如今的小魚兒,不僅身負上杉家的名望,更是春夏秋膝下唯一子嗣,將來是要承繼四州大業的,到了那時,西荊樓便不會再插手東海四州之事,讓上杉家之名,統領東海四州。”
寧不凡略有詫異,“你們費盡心力將東海平復,竟舍得撒手不管?”
王慶之搖了搖頭,笑道:
“其實,西荊樓大多數人,都似我這般無心權勢,哈哈,其實就是憊懶得緊。我等傾覆東海,一方面是不忍四州百姓遭受賊寇欺凌,另一方面,是為了將寧先生面前道路掃平。既然這兩個目的已然達成,也該思慮撒手。”
“說句實在話,似你我這等江湖人,再如何厲害,也只是區區亡命之輩,來江湖一趟,只管風流便是,要什么俗世權勢?而......泱泱東海,遼闊四州,足有百萬人,我等江湖勢力若是隨意插手吏治,對百姓不公,對人間不公。”xしēωēй.coΜ
寧不凡緩緩點頭,舉起杯子,飲了一小口,“我真是......越來越喜歡西荊樓了。”
王慶之嘴角掛著淺笑,為寧不凡滿上茶水,“新茶難裝舊瓷杯,前人成敗,今人論是,后人論非。”
寧不凡伸出一指,點向新茶舊杯,搖頭失笑,說道:“妙!”
好一個,論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