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婉兒沿著白玉石階走至盡頭,停步房門前,望著朱紅鋪滿的門框,緩慢抬手,推門之時,動作一頓。
一年多前,她曾懷著忐忑與惶恐的心思,推開這道門。
第一眼便瞧見了,坐在桌案后低眉翻閱奏折的皇帝陛下。
那時,長孫婉兒的身份,還是燕國皇后,尊貴無比。
如今,她再次來到這道門前,卻成了長孫家的余孽。
若是有的選,她寧愿一輩子,都不要再走入這座皇宮。
可惜......這世間萬事,總是身不由己。
長孫婉兒將紛亂的思緒收斂,抿了抿嘴,深呼一口氣,用力推開房門。
承天殿內,空空蕩蕩。
連守在廊道旁的侍女和太監,也都被撤了去。
徒留數盞微微泛亮的大紅燈籠。
整座大殿,在搖曳的燭火下,略顯昏暗,滿是壓抑。
長孫婉兒斂起寬袖,輕緩跨過門檻,走入殿內。
她極為熟絡的尋到了一處高案,低眉看著桌案上一道道擺放整齊的奏章,目光略微柔和,帶著些許追憶。
這時,一道溫潤嗓音響起。
“婉兒。”
這聲音不大,卻讓長孫婉兒心頭一震,驀然轉身。
這位男子低冠束發,面上帶著淡淡笑意,身上披著大紅錦繡彩玉金龍袍,袖口處點綴云龍細紋,足踏飛云靴,身形修長挺拔,面容雖有些稚嫩,卻極有威嚴。Xιèωèи.CoM
他從屏風后走出,迎著長孫婉兒的方向,略微垂首,輕笑道:“見朕怎不行禮?”
長孫婉兒看著男子的臉頰,腦海一片轟然。
她面色呆滯,喃喃道:“云......燁?”
眼前這人,正是一年前,死于‘紅袖招’之毒的燕國皇帝。
云燁哦了一聲,略微擺手,漫不經心道:
“朕如今的身份,是二十三年前,皇族夭折的血脈,你可以喚朕為云山王。當然,你若不喜,也可以喚朕為——云浮生......嗯。如果,你一定要喚朕為云燁的話,定要小聲些,莫要讓旁人知曉。”
長孫婉兒聞言,面色慘白,一個踉蹌,竟險些跌倒。
她看到云燁這張臉時,心頭沒有悲傷,只有荒唐,當真荒唐。
你,不是死了嗎?
死在了紅袖招之下。
死在了張太后與仵世子陽的層層陰謀中。
我長孫家因此遭受株連,一百五十八條人命,慘遭砍殺。
那一顆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還被掛在城門前,掛了足足三個月。
然后,你說——你沒死?
還成了什么云山王,云浮生?
這可真是......世間最諷刺的笑話啊。
云燁上前,輕輕挽著長孫婉兒的肩膀,溫聲道:“這一年多來,讓你受苦了。”
受苦?
長孫婉兒淚眼朦朧,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猛然推開云燁,“我長孫家一百五十八條人命!在你眼里,算什么!你為什么沒死!你怎能不死!云燁!為什么?”
若這是真相,那這真相,可真是足夠殘忍。
......
麒麟大街,天水客棧。
二樓廂房。
“陳兄,你說......站在知行門與大學門后面的人,是那位早已死去的皇帝云燁?”
燕十三眉頭緊鎖,“此事未免太過離奇。”
陳子期輕緩拍打桌案,緩聲道:
“首先,燕國皇族血脈凋零,唯一嫡系血脈唯有云燁,他不僅是燕國正統,更是張太后的親子,當年之事若真如坊間傳聞,是張太后與仵世子陽用什么紅袖招魂之計害死云燁,才是真正的離奇。”
“要知道,云燁若死,這燕國皇族可就真正斷了根,張太后即便稱帝,年事已高,又能掌權幾日?待她百年之后,燕國又該如何?再說,張太后若當真被權勢迷了眼,又怎會大力推行變法,富強燕國?”
“其次,那時的燕國朝堂,長孫家一門雙相,權勢滔天,韓貂寺即便手握數十萬人馬,才堪堪與長孫家抗衡。長孫家的門生故吏遍布整座朝堂,而當時的大勢,是要推行變法。”
“而變法之事,必將損傷世家的利益,長孫家若存在朝堂,燕國變法之事,不可推行。因而,長孫家必須謀逆,也必須滿門抄斬,方能震懾廟堂。至于韓貂寺,只不過是仵世子陽手中的一枚變法棋子,待作用耗盡之后,也該棄之。”
“長孫家謀逆論罪,韓家必將步之后塵,待這兩個龐然大物被徹底鏟除之后,就是他云燁,該真正露面之時了。嘿,到那時,這位皇帝陛下可就成了,真正主宰浮屠的九五之尊了。”
王安琪略微沉吟,不解道:“知行門與大學門身后的人,我們知道是皇族之人。可......若真是云燁,他已經是個死人,又該如何露面?”
她將目光投向陳子期。
陳子期輕輕嘆了口氣,“你們莫非沒有發現,自從韓貂寺被軟禁之后,這洛水城的坊間,便流傳著一個云山王的故事。這故事很是精彩,大體說的是,這位二十三年前夭折的皇族血脈,流落民間,最后啊,竟被燕國女帝尋了來,還要立他為太子,這可真是太可笑了。”
一位不惜毒殺親子也要稱帝的歹毒婦人,竟會僅隔一年便尋到了民間流落的皇族血脈,更要立其為太子?
實在可笑。
燕十三微瞇眸子,“這傳聞我也聽說了,當時我就覺著蹊蹺。這件事情,明明是皇族隱秘,酒館茶樓的百姓,竟敢肆意談論。我猜,若非某些勢力有意傳播,這消息定不會如此快便傳遍整座洛水城。”
陳子期斟了杯茶,輕聲道:
“起先,我也沒有往這個方向想,但在三日前,我于詔獄之中,試探荀千云后,從他的回應中,瞧出了些蛛絲馬跡,這才將許多細節脈絡聯系起來,層層推敲。”
“這云燁啊,不僅以長孫婉兒為棋,將最有威脅的長孫家誅殺,更在數日前,借韓貂寺之事,要滅殺整個韓家。我估摸著,這云燁得知我與燕十三入城的消息后,才下令讓韓貂寺親自帶兵圍殺王安琪。”
“至于......先一步出手的大學門六位一品高手,本意也并非為了殺王安琪,而是給他韓貂寺挖好了墳墓,就等著借我之手,害他韓貂寺擔上一個大罪。我與燕十三,在不知情下,竟也成了這云燁的棋子。”
燕十三微微搖頭,“天風皇帝姜子儒,東荒皇帝耶魯太白,大燕皇帝云燁,北滄太子李如意,這四人可都有將天下凝一的野望。他們每一個都是千年罕見的圣主雄君,卻偏偏......生在了一個時代,可悲,可嘆!”
王安琪輕輕呼出口氣,“這云燁......當真可怕。”
若無陳子期的解答,王安琪怕是永遠也想不到,這立于知行門與大學門后面的幕后黑手,竟是那位早已死去的云燁。
陳子期咧嘴笑道:
“可怕的不是人,而是帝王之心。云燁雖然厲害,我卻沒有將他放在眼里。我倒是希望,他更厲害些,唯有如此,這洛水城殺局的第一步,才能走的順利。”
洛水城的殺局,自這一刻起,徹底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