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神醫在狂風中踉蹌起身,將婦人安葬好后,帶著小風語離開這片村子。
他耗費一年時日,走遍荒北寒山,徒手摘下無數雪蓮,制成藥物,為風語壓制病情,因而此藥名為‘風語’。
“即便如此......卻還不夠。”他低眉看著懷中女嬰,輕聲呢喃。
這藥雖足夠神異,卻依然不能根治。
若無別的法子,小風語無法活過二十歲。
二十歲啊,這是多么蒼白的字眼。
劉神醫緩緩呼出口氣,捏了捏小風語的臉頰,笑道:“沒事,咱們走。”
后來。
這名高傲慈善的懸壺者,走出了長達十年的漫長求醫之路。
懸壺求醫,向來諷刺。
他一邊趕路,一邊行醫,曾走遍天下四國,見過無數世間名醫,但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
“抱歉,此病前所未聞,老朽無能為力。”
“抱歉,此女身患絕癥,恕在下力拙。”
——抱歉。
這十年里,他聽過無數個‘抱歉’,目光也從一開始的希冀,漸漸成了昏暗麻木。
他終于明白了,風語母親當時聽到他說的這兩個字后,心底的絕望。
這個十年,是一場無比漫長的寒冬。
“師父,咱們回去吧,不治病了。”十一歲的風語扯了扯劉神醫的胡須。
劉神醫仰頭,輕輕抹去眼角的水霧,笑著拍了拍風語的小腦袋,“沒事,咱們走。”
這個世上既然沒有能夠醫治風語的醫者。
那便自己來。
咱們走,回家去。
劉神醫領著風語回到了蜀郡懸壺醫館,在大徒弟余央的疑惑目光下,輕聲道:“這是你的小師妹風語,以后要好好待她。”
已然三十歲的余央,瞧著自家師父滄桑老邁的面容,還是忍不住哽咽道:“好。”
劉神醫此后再未行醫,每日蜷縮在懸壺醫館,捧著醫術研究,廢寢忘食,整整七年里,他再也不顧及自己的尊嚴。
為了一葉千年靈芝,他可以放下身段厚著老臉強拉著外商磨蹭整整半年。
為了一株天山蟲草,他可以低聲下氣的跪在蜀郡太守離陽面前兩個時辰。
只因,那靈芝有扶正固體,滋補強壯之能。
只因,那蟲草有清濁凝氣,益壽延年之能。
可以有效改善風語的體質。
后來,當他聽聞,辛苦求來的天山蟲草被大雪凍死時,還縮在屋子里,暗暗抹了把眼淚,自責不已。
每次狂風席卷之時,劉神醫總是憶起那位染血狂風的婦人。
他默默坐在后院,抬眉看著天穹,靜聽風語,再輕聲呢喃一句,“都是師父,太廢物了,這才醫不好你。小風語啊,你可會怪師父?”
......
“師父,師父?”
一聲輕喚,讓劉神醫回過神來,連忙繃著臉道:“還知道我是你師父!”
風語笑吟吟道:“知道,知道。”
劉神醫輕嘆口氣,將兩個小瓷瓶塞入風語懷里,“七日一顆,按時服藥!”
風語小雞啄米般點頭道:“吃藥,吃藥。”
這么聽話?
劉神醫面色一怔,狐疑問道:“你不會是在糊弄我吧?”說著,又伸手將兩個小瓷瓶拿回,沉吟道:“這樣,此藥放我這兒,每過七日我親眼瞧著你服下。”
風語捏緊小拳頭,憤然道:“咱師徒兩人,還有沒有點兒信任了!”
“今日之前,尚有。可往后啊,沒了!”劉神醫冷哼一聲,皺眉道:“為何將此藥送予寧鈺?莫不是你平日里聽多了江湖傳聞,已然芳心暗許了不成?”
“沒有,別瞎說!”風語心底微慌,伸手便要去捂劉神醫的嘴。
劉神醫側身躲過,頓覺痛心疾首,數落道:“連自己的藥都能送人,你可真是活菩薩啊!為師早跟你說過,別跟那群舞刀弄劍的江湖女子廝混在一處,她們都不是什么正經家的姑娘,這以后是嫁不出去的!凡是沾了江湖兩字的人,少有善終!”
聞及此言,風語羞惱跺腳,“什么芳心暗許,我只是聽婉然姐說多了他的名聲,這才心中好奇,欲見其一面。可這見面總是不能空著手去......還不是你自己說的,寧鈺只能活三個月,我這才將藥拿去給他用。想著......想著能助其延壽少許。”
她口中所言的婉然姐,正是懸壺醫館的一位常客,每次來醫館,總是帶著一身刀劍傷勢,妥妥的江湖女俠。
劉神醫斜睨了眼小姑娘,嗤笑道:“好奇?區區一副白凈皮囊,有什么好好奇的。這十里八鄉誰不知道,為師年輕時候,英俊倜儻的瀟灑模樣,可比他那小白臉俊多了!再說了,他能活多久,自有為師操心,跟你又有啥關系。還不能空著手去?你怎的不將自己裹個毯子送過去?”
“劉老頭,你再說!”風語小臉通紅,抓著劉神醫的白花胡子狠狠一扯。
“如今說都不讓說,你這翅膀當真是硬了啊!”劉神醫低眉看了看自己所剩無幾的胡須,長長嘆息一聲,忽而又佯作悲涼,抹了把眼淚,“行,一手養大的姑娘,竟胳膊肘向著外人,世道險惡,人心不古啊。你還留在這兒干啥,趕緊去找你的天機榜首啊,讓我這個孤苦凄涼的老頭子一個人待著吧。”
說著便將風語往外推,指了指后院,“以后就別偷摸去了,直接光明正大的走過去。去晚了可就沒機會給人暖床了,去吧,趕緊去。挺大個姑娘了,心中有愛就大膽說,害什么臊!”
風語一時凝噎,越發羞惱,狠狠瞪了眼正瞇眼笑著的劉神醫,“就你這還當師父呢,當真是老不正經!”
劉神醫笑意越甚,朝風語拱手道:“這不都跟您老人家學的嘛。”
......
隱于暗處的王安琪悄然退去,回返后院。
她將這件事一字不漏的說給躺在塌上的寧不凡聽。
長久的沉默后。
寧不凡輕輕嘆了口氣,“我自認,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旁人如此待我。”
自入世以來,他歷經數次生死之險,見識過最險惡的人心和最骯臟的陰謀。
這些,他向來無所畏懼。
他最怕的,反而是旁人對他的真心與善意。
這一縷微弱的善意,像是極為強烈的光束,自天而落,映入深淵之內,展露在他眼前。樂文小說網
當真不值得。
“可知這位風語姑娘,患了什么病?”寧不凡默然看向王安琪。
王安琪微微搖頭,嘆聲道:“不知,我也瞧不出來。不過......似劉神醫這般盛名醫者都無法徹底根除此病,應是罕見絕癥。”
“絕癥?”寧不凡復又默念,平靜道:“此事......我來處理。”
小姑娘,你向世界展露的善意,我看到了。
這份善意,兜兜轉轉最后都會回到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