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男子張了張嘴，沉默了好一會兒，先是搖了搖頭，推著四輪車繼續朝前走，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
    “我名葉昊，想來你也猜到了吧。當我見到那道劍光以后，先是一愣，旋即大驚，其后大喜，忙踏出摘星樓，奔向劍意所在之處。果然是他，是那個混蛋，他虛浮在半空，手里提著一柄赤紅長劍。不得不說啊，這老東西雖是個混蛋，卻也是也天底下最風流的混蛋。”
    “那一日，三千里緋紅云霞，十萬丈天降金芒。那一日，一人一劍傲然立于虛空，赤紅誅仙直指天幕。一人便是整個劍道，一劍便是整個人間。那一日啊，任誰看了都得說上一句——當是世間頭一等高手風范！”
    寧不凡聽著這些話語，笑著搖頭。
    嘿！這糟老頭子，都一把年紀，半截都入土了，咋的還要跟年輕小輩爭一爭風流！ωωω.ΧしεωēＮ.ＣoＭ
    當時王大爺聲音傳來的時候，說什么——正要上天呢！
    哈哈，還真上天去了。
    縱然沒親眼見到糟老頭子立于虛空的模樣，但光聽在耳里，便覺著血脈沸騰，蕩氣回腸。
    寧不凡忍俊不禁，心底泛起陣陣漣漪，思緒紛飛，想起了這二十余年在柳村的那些個趣事兒。
    ......
    王大爺，你養的這條大黃狗啊，忒壞了，老是追著人咬！你說，它咬兩口陳子期也就罷了，這廝皮糙肉厚咬不死。但這大黃狗連我都不放過啊！簡直喪心病狂，你瞅瞅我這屁股，疼啊！
    嘿，寧小子！老說大黃咬你，那你咋不去咬它！這是你倆的事兒，甭來找我，屁用沒有！
    糟老頭子！這大黃狗站起來比你還高，我他媽咋能打的過它！我不管，你要是不管管你家大黃狗，我就跟我爹說，讓我爹拿個耙子，給那大黃狗砸死！哼，到那時候啊，全村都能吃狗肉啦！
    你爹？你爹除了死讀書，還會干點兒啥！哼，寧小子，我可跟你說，你以后啊，萬萬不能跟你爹一樣。你瞅瞅，整日里就會捧著幾卷破爛，搖頭晃腦看來看去。除了認得幾個字，也就能說上幾句屁用沒有、還不能當飯吃的大道理。大爺我這打心眼兒里啊，瞧不上！
    哼，這還用你說？我可不愛讀書。我寧鈺，那以后可是要當大俠的，大俠你知道吧，就是......就是拿著一把劍，鋤強扶弱，仗劍走江湖，蕩盡不平事，再名動天......不對啊，咱們說的是大黃狗！大黃狗！你要再不管管你家大黃，我就跟去跟村長爺爺說，你這糟老頭子隔三差五就去鉆王......老混蛋，你捂我嘴干啥！
    哎呦！我的小祖宗啊，這話啊，可萬萬不能亂說啊！成，不就是大黃狗嘛，我有的是法子治它，你湊過來，大爺跟你偷偷說。
    啥？
    寧小子，你聽說過打狗棍法沒？這可是絕世神功，我教你，你要是能學會了，甭說什么狗屁大黃狗。他娘的，足以橫行天下江湖啊！
    王大爺，我讀書少，你可不興忽悠我，這名字......也忒草率了些吧！
    寧小子，你學不學，今兒個大爺我心情好，才想著教你的，過了這村兒啊，嘿嘿，可就沒這店了！
    成！我學！要是我學會了，還打不過大黃狗，你等著瞧！我非將你隔三差五就鉆王寡......你又捂我嘴干啥！
    小祖宗，小祖宗喲，大爺求你了，甭說，甭說！
    ......
    王大爺，我這心里總在琢磨著，有點不對勁兒。就我方才啊，拿著柳枝癲狂抽動的模樣，咋的像是個屁股中了一箭慌亂逃竄的傻狍子？
    寧小子，你還見過這玩意兒呢！
    王大爺，你是有所不知啊，昨兒個，張伯不是上山打獵嗎，我在后面偷摸跟著呢！我想啊，只要摸清了張伯每日上山打獵的時候，他地里種的那瓜......我不就能，嘿嘿嘿！
    嘖嘖，好小子，行啊！遠謀深算啊！不愧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果然是個混蛋。
    糟老頭子，你說啥呢！你信不信我......
    沒說啥，沒說啥。咳咳......我是說，你小子要是去摸瓜，記得帶上大爺我啊，我眼饞他地里那瓜老長時間了，可每次去摸，總能被這狗日的拿著砍刀追著滿山跑！
    成，帶你沒啥問題，不過啊......王大爺，去的話你就得站遠點兒。嘿嘿，我想著到時候給陳子期喊上一塊兒去，咱倆給他把風，讓他去摸，咱倆要是被人發現了，就說是這廝讓咱干的。
    嘶——寧小子，你這無恥勁兒，都是跟誰學的？平日里瞧你人畜無害的模樣，這咋一干壞事兒，腦子這么好使，凈往人家子期身上推呢！你這，你這可太壞了，大爺都半截入土了，還是要點兒臉的，不能跟你一塊兒瞎整！萬一落得個晚節不保，咋辦。
    糟老頭子，那你還吃瓜嗎？
    吃！
    ......
    王大爺，哈哈！就半個時辰前，我用你教我的打狗棍法，給那大黃狗一頓揍啊！你是沒看到，它一見我拿條柳枝亂揮，就嚇得落荒而逃，比拿石頭還管用！痛快，太痛快了！
    寧小子，咋樣？大爺沒騙你吧，這打狗棍法可是絕世神功！
    對了，王大爺。我常聽人說啊，這越是厲害的功法，尋常人越是難以修行，可我咋覺著，我練這打狗棍法，也沒有多難啊？按理說，這打狗棍法這般厲害，應是沒幾個人能練成才是，莫非我......
    寧小子，既然你已經發現了，大爺也就不瞞你了！其實啊......大爺見你第一眼起，就知道啊，你是萬中無一的武道奇才！早先不說出來，那是怕你驕傲，如今你神功大成，大爺才敢跟你說的。對了......這話十年之內，可不敢亂說出去，我是怕村子里的人嫉妒你的天賦。有道是，美玉不外露，癡兒你可悟了？
    嗯嗯嗯，悟了悟了，我悟了王大爺，真沒想到，武道奇才竟是我自己！
    寧小子，你說大爺教你這么厲害的神功，你也得那啥，咳咳，那啥，意思意思，你懂的。
    成！放心吧王大爺，我今兒個，趁夜摸黑，肯定得去李嬸院子里，抓幾只大公雞來，好好給您老人家補一補身子！
    好！果然，孺子可教也！還有，那大爺老是夜里鉆你王嬸屋里的事兒......
    王大爺，你放心，但凡我寧鈺在村子里一天，誰敢說這話，我撕爛他的嘴！
    哈哈哈，好小子，好小子！
    ......
    記憶，駁雜，卻又壯闊。
    不知不覺間，寧不凡心底的煩悶一掃而空，抬眼遙望遠處天穹，嘿嘿直樂。
    身后推車的葉昊斟酌半晌，才問出了一句，“七日前，我曾見到你斬出一道極為璀璨的劍光，覺著有些熟悉......像是天人劍道，頗為感慨。見你醒了，便來尋你，說說舊事。再來問你一句，是何人教你劍道？”
    寧不凡這才知曉，原來，這葉昊一直在暗處旁觀。
    這葉昊跟糟老頭子是老熟人了，難怪會覺著自己的劍意熟悉。
    王大爺教自己劍道之事，瞞不過這些個真正高手，寧不凡索性解釋道：
    “我這劍道啊，是村子里王大爺教的。不過，這天人劍道卻是在劍域為了救葉辰出來，是自己由凡人劍道進階的。”
    “難怪。”葉昊緩緩頷首，凝重道：“你可知道，修天人劍道有什么后果？”
    寧不凡想了會兒，自嘲道：“不就是遭天譴嗎。嘿，我都這樣了，也活不了三年五載的，還怕天譴？狗屁天譴！”
    “不過要說老實話啊，若不是為了拔出祭壇七劍，救下葉辰，我才不會轉什么狗屁天人劍道，這不明擺了是在找死嗎。要我說啊，自愿修天人劍道的那些個家伙，都是傻子！”
    “柳先生——”葉昊拉了個長音，停頓了會兒，“修的就是天人劍道。”
    “柳先生？”寧不凡正要嘲弄，忽而一怔，心頭微顫，千言萬語被噎在嗓子里，過了許久才艱澀道：“你方才說......柳先生！？”
    “看來你還不知道，”葉昊眉眼閃過一絲疲憊，緩聲道：
    “十日前，柳先生手持赤紅誅仙劍，踏歌而行，傲然立于虛空，以天書一卷強開天門，欲請仙人謫凡一見，豪邁之聲曾傳遍世間。”
    “以劍請仙，卻來金甲劍仙，名為宋定南。”
    “柳先生怒斥天封人道，其后拔劍而出。又道，‘我有一劍，向死而生，愿問仙一句，驚否？’——此一劍出，天下皆驚，人間之劍，盡皆倒懸！”
    “柳先生以誅仙而誅仙，先殺宋定南，再以誅仙請仙，迎劍仙洛海，后斬其一臂，放其歸入天門。”
    “柳先生劍道無敵，又道，‘人間甚好客，敢請仙謫凡’，迎十二仙入人間，唯獨不敢來劍仙。”
    “柳先生一人一劍，獨戰十二仙，誅仙化十二劍，十二劍齊出，十二仙皆驚。金紅光芒徜徉十萬丈，橫于天地，煙霞彌漫，宛若末日。先有兩位刀仙墜凡，化金芒灑向人間。”
    “柳先生重傷落入地脈，誅仙悲鳴，數千丈大地沾染殺戮之氣，洶涌燃燒，天譴之地，出！其后，柳先生一氣呵出，化萬劍遮天，分十大劍陣，盡覆十仙，誅仙劍陣，出！殺其三，傷其七。”
    “余下七仙驚懼，手段齊出。柳先生不慌不忙又是一氣呵出，誅仙劍斷，崩于虛空，殺其六，再傷其一。余下最后那仙，倉皇逃入天門。”
    “最后啊，柳先生堵于天門之外，再請仙時，仙不敢出。”
    “自此，人間——武道大開！”
    葉昊說完這些話后，仰望天穹，復又感慨道：“此乃人間最風流！”
    寧不凡一直靜靜聆聽，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想問上一句，那柳先生后面怎么了？
    話到嘴邊，卻是不敢再問。
    寧不凡忽而覺著有些茫然，他先是低眉看了看山道碎石，又抬眉看了看兩側涯壁藤蔓，心底涌入一股子荒唐感。
    就那個厚顏無恥的老混蛋，就那個養了條大黃狗的糟老頭子，就那個一笑就得露出兩顆大黃牙、臉上的褶皺如同山澗溝壑的王大爺——他啊，這么一個丟到俗世都能被人當成乞丐的老家伙，怎么可能這般惦記著天下蒼生？怎么可能為人間開修行道？怎么可能一人一劍上天斬仙？
    此乃人間最風流？
    狗屁風流！是命重要還是風流重要？
    莫名其妙的，寧不凡覺得渾身血液沸騰，口干舌燥，心頭有些慌，呼吸也變得急促了些。
    不，那什么狗屁柳先生，絕不是自家王大爺。
    嘿，當初咋說來著——還得請咱家王大爺喝那春風釀呢！
    那酒啊，賊烈，飲時辣喉，卻甚是爽利，要是當成拜師酒啊——甚好！
    之前那老混蛋不是跟自己說好了嗎，那酒啊——可不興兌水！
    哈，肯定得給他兌點兒水啊，那酒多貴啊，一壇子春風釀，得要十金。
    罷了，畢竟是頭一次拜師，還真不能這樣干，起碼得意思意思不是嘛。
    怎么說，這二十多年來，王大爺對自己也是不錯的。
    咱這當小輩的，也得盡點兒孝心不是嗎？
    我寧鈺啊，雖不是什么好東西，但尊師重道這一點兒，可不敢漏了！
    想著想著，寧不凡覺著嘴里有些閑，回過神來卻發現竟已淚水覆面，這是咋回事兒啊，是了——這風啊，有點兒大。
    剛想出聲解釋一番，話還未出口便已是哽咽連連。
    寧鈺啊寧鈺，你可真他娘的丟人啊，你還是個劍修，你連死都不怕，哭什么啊？
    ——心疼啊！
    身后的葉昊沉默無言，他靜靜的看著這一幕。
    坐在四輪車上的白衫少年喉間哽咽，低聲嗚咽，還偏要倔強的、裝成跟個沒事人一樣，咧嘴扯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意。
    他的悲傷，連他自己都騙不了，怕也騙不得任何人。
    葉昊也是心頭酸澀，目光極為復雜，無聲嘆了口氣，仰望天穹，輕聲呢喃道：“這狗屁的天人劍道，當真是害人不淺！”
    柳先生啊，你為了世間眾生，以死而換來的這武道大開。
    天下所有的武者，都要感念你啊。
    我葉昊啊，也承了你的恩情，永生永世不敢忘卻。
    你留下的徒兒，很不錯，真的很不錯，就交由我來照應了。
    你的問心劍意，曾徜徉過整個世間，我又怎敢讓你的劍道，后繼無人？
    若是問心劍意當真絕在這一代，這一代的所有武者，都有無可挽回的滔天大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