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寒之地,太行山脈。
這里有著整個極寒之地僅存的綠意。
夕陽落下之時,血色連天,群獸嗚鳴片刻后,再有月升星起,便是點點璀璨,熠熠生輝。
有一位不速之客,越過重疊的高聳樹林,慢步而來。
這人身穿樸素僧衣,頸環佛珠,滿面慈善,正是三重天的入世行走,道號普度。
他一手捏著佛珠,一手豎立身前,走遍了一整個太行山,最后停步于山腰處的一戶農家院落門口,盤膝坐地,閉目假寐。
月光似溪流般灑在他的身上,竟添了不少出塵意味。
就這樣,一夜過去。
朝陽初生之時,早起的桐兒走至院落,一眼便瞧見了這名盤膝而坐的怪人,她倒也膽子大,直接朝盤膝坐地的僧人喊道:你是何人?怎么渾身衣裳都濕透了?
普度睜開雙目,低眉掃去,微笑道:小僧于此地盤膝靜待一夜,身上的僧衣遭了露水侵擾,小姑娘無需見怪。
桐兒踮腳細細打量一番,眉彎似半月,扭頭喊道:爺爺!家里來了個傻子!快來看呀,還沒有頭發!
在她看來,若不是傻子又怎會在這門外草地呆坐一夜,周旁又不是沒有干燥的綠蔭枝干。
聽到呼喊,拓跋木皺著眉頭走到院子里,第一時間便把目光放在了門外年輕僧人身上。
原來是個和尚。
拓跋木拍了拍桐兒的小腦袋,教訓道:這是高僧,不可出言不遜。
桐兒哼哼唧唧躲在拓跋木身后,點頭道:原來,傻子跟高僧是一個意思啊!
拓跋木滿面無奈之色,搖頭嘆了口氣,看向普度,問道:老朽拓跋木,這是老朽孫女拓跋桐,年少無知,出言不遜,還望大師莫要怪罪。
普度和尚雙手合十,誠懇道:小僧道號普度,途經此地,已是叨擾了,又豈敢怪罪,老人家莫要憂慮。
拓跋木微微沉吟,敢問大師遠來太行山,所為何事?
普度和尚站起身子,輕輕拍打袖袍,一團金光由體內溢出,眨眼間便烘干了身上的僧衣,其后,溢出的金光漸漸倒流回攏,隱沒入內。
他面色惆悵,嘆聲道:
小僧有一友人,前些日被賊寇所傷,不慎中箭跌落萬丈懸崖,不知死活。小僧悲痛之下順著河流仔細尋找。可惜,河流支干甚多,即便小僧苦苦尋覓月余,也不曾獲悉我那友人的蹤跡。一直到今日,小僧找遍了數千條不同的河流分支,這才一路走到了這里,卻又再次斷了線索,唉!不知老人家可曾見過我那友人?
拓跋木心道,果然如此。
桐兒輕輕抓了把爺爺的衣裳,小聲道:爺爺,這傻子在騙我們,他是壞人!
這些話里邏輯漏洞極多,輕易便能看出,拓跋木又怎會看不出來。
普度和尚微微一愣,暗自思索片刻,笑道:小姑娘,你是怎么看出小僧是在騙你的?
桐兒輕哼一聲,朝普度做了個鬼臉,撇嘴道:
你說你找尋數月,這個我信,但是你說你是來找友人,卻連友人的名字、姓名、所受傷勢這些細節全然不說,若是真心實意尋找友人,又怎么會如此這般語焉不詳?分明是你早已看出是我們救了蕭晨哥哥,以此來試探我們罷了,若是我們說假話的話,只怕你這傻子就要心生殺機了,是吧?
停頓了一會兒,小姑娘又繼續道:
至于為何你知道我們救了蕭晨哥哥,大概是你在這片山上找到了什么蛛絲馬跡,鮮血,衣裳碎屑什么的,爺爺說了,能夠來追殺蕭晨哥哥的人,武道境界定然不會比蕭晨哥哥低,蕭晨哥哥是很厲害很厲害的高手,那你也就是很厲害很厲害的高手,但你是壞人。
這番話直接撕開了普度的偽善一面,他微微有些尷尬,行走江湖這么多年,還從未被一個小姑娘指著腦袋罵過。
拓跋木吹胡子瞪眼,狠狠敲了下桐兒的腦袋,朝普度和尚苦笑道:稚子之言,大師無需在意。
普度和尚平和心境,含笑看向桐兒,好奇問道:小姑娘,你既說我是壞人,又怎會不怕我?
桐兒探出小腦袋,眼珠轉了轉,狡黠道:
爺爺說了,世間有因果,尤是那些境界深厚的高手,越是注重因果。若平白增添殺孽,破境時便會業障纏身,全都回報了自己身上。因此,越是厲害的人,越不會輕易摻和俗世。大師,你雖然傻,但你能來追殺蕭晨哥哥,想來也是個很厲害的壞人,我們若是不與你說實話,你便有了殺人的借口,但我們與你說了實話,你便再也沒有殺人的借口。
聽聞此言,普度和尚面上的笑意漸漸收斂,眼神極為凝重。
三重天傳承佛門修行一道,最重因果。
而這小姑娘竟能說出此般直指道心的話語,讓他大感意外。
而這位小姑娘竟說這些話盡皆是她爺爺教給她的。
偏偏這位老者,還是個毫無境界修為的普通凡人。
俗世之人,竟有這般見識?
再一想,若真是普通人,為何能生存于極寒之地的太行山脈。
太行山,太行山......
這極寒之地明明是千里冰封!
這太行山,是何時出現在極寒之地的?
若是自古存在,怎么數千年來,從不曾聽聞此山!
普度心底悚然,不禁后退一步,仔細打量著面前爺孫兩人,眉頭緊蹙,沉聲道:老人家,你究竟是何人?
拓跋木輕輕擺手,撫須輕聲道:普度大師,老朽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凡人罷了,若是你要尋找你的友人,他七天前便離去了。
普度手心隱隱泛起汗水,沉默半響才回了句:敢問小姑娘今年多大?
拓跋木慈愛的揉了揉桐兒的小腦袋,桐兒告訴這位大師。
桐兒板著嫩白手指算了算,十一,啊......十二歲了!
普度深深看了眼一臉雀躍的桐兒,又將目光放在老者身上,片刻后,這才恭敬行了一禮,平和道:小僧告辭。
說罷,便急匆匆邁步離開此地,再也沒了先前淡然自若的模樣。
拓跋木靜靜看著普度離開的方向,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忽而被一只小手揪著胡子扯下好幾根,疼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桐兒眼里盡是星星,雀躍不已,爺爺,你教我說的那些話,真的就把他嚇跑了,哈哈......
拓跋木頗為無奈,苦澀道:桐兒,以后不許再拔爺爺的胡子了。
桐兒輕哼一聲,我才不稀罕呢。她將手里的胡須隨手丟在半空,又問道:蕭晨哥哥之前讓我們一定要說實話,也是為了保護我們吧?
拓跋木輕輕頷首,附和道:是啊,蕭公子拖著傷勢強行離去,也是為了保護我們,桐兒......
話未說完,小姑娘眼睛一亮,蹦蹦跳跳的跑遠了,嘴里嘟囔著什么:蕭晨哥哥果然是大俠!
罷了,拓跋木搖頭一笑,背著手,朝內屋走去。
這時,先前被桐兒隨手丟棄的幾根胡須,隨風飄蕩至遠處,輕微搖晃著,緩緩落入地面草叢那一刻,忽而化作一片閃爍的淡淡金芒,隱沒其內。
只一剎那,整個太行山,仿佛多了一些綠意,平添了許多生氣。
......
極寒之地外圍,天風國禁軍營帳。
營帳內許多人都知曉了,那位名為辰東的公子哥的事跡。
盡是對這人的夸贊。
尤其是那些從極寒之地中心區域歸來的兵將,更是添油加醋大肆宣揚,最后說了句,若非那位辰兄為我等拖延時間,只怕我們這一行人,一個都回不來了!
一時之間,有惋惜,有敬佩,唯有三哥和土豆兩人,沉默無言。
他們兩人雖與辰東相處了數日,但已然將這位豪放的公子哥當做了自家兄弟。
突聞噩耗,不禁心底悵然若失。
就連禁軍統領海落,也在營房閘門等了一夜,卻始終未曾發覺蕭晨歸來。
他的心底越發焦慮。
甚至萌生了要領人偷摸前去探探情況的想法,卻又迅速被理智按住。
不知是否錯覺,他發現整片包裹著的層層霧氣,淡了許多。
這時,魏賢公公端著膳食路過,順帶提醒了一句:海統領,陛下與娘娘的安危為重,其他一切包括你我的性命,都是草芥。
海落微微側目,沉重的點點頭。
皇后娘娘雖然解了毒,但是仍算不得安全,唯有將陛下與娘娘平安護送至萬京,這才算真正的安全。
出萬京時,領了兩萬紅甲禁軍,只是為了趕路,他率領兩千精銳護送這一行人入了這極寒之地,余下一萬八千的禁軍人數眾多,又隨身攜帶輜重糧草,算算時日,最快也要半月才能趕至北境接應。
先前領著兩百余人入極寒之地中心區域,損失大半。
來此多日,糧草輜重也幾乎耗盡,必須盡快離去極寒之地,就近補充。
但最重要的是,兩千匹戰馬,抵抗不住風寒侵襲,損失大半,戰馬折損大半的后果便是,行軍速度會變得極其緩慢。
若是步行,即便是全力行軍,只怕也得十數日才能從極寒之地趕回北境,待至一萬八千的紅甲禁軍趕來北境接應之地,才算真正的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海落將深沉的思緒盡皆化作一聲長嘆。
這世上,總有許多束縛,許多事都不能從心而行。
魏賢端著膳食步入皇帝陛下身處的軍帳。
入眼便瞧見皇后娘娘仍是躺在榻上,似是不曾蘇醒。
而皇帝陛下則是坐在一旁,面色平靜。
魏賢小心翼翼的將膳食放在一旁的桌案,放低聲音道:陛下,軍中輜重糧草已不足三日。
余下的話他沒有說,因為他相信皇帝陛下明白他的意思。
嗯,皇帝陛下輕輕頷首,思慮片刻。
已經一整夜過去,蕭晨既然還未歸來,大概是兇多吉少了。軍中僅剩的糧草無法再支持他們停留此處等待,看來也只能離去了。
他用依然嘶啞磨耳的嗓音,緩聲道:
魏賢,你去告訴海落,一個時辰后整軍出發。至于那位辰東......不必再等。還有,將營帳留下一些,無需盡數拆卸。在營帳里留下一些棉衣藥品等稀缺之物,再留下一封信件,內容該如何寫不用朕教你。他此番不僅來回以術法探路,更是救了朕與皇后的性命,那么,無論他以前做了何事,即便是他將天捅了個窟窿,天風國都會護他周全。
當然,若是他還活著的話。
皇帝陛下說完這些話,輕輕擺了擺手:好了,你退下吧。
老奴遵旨。魏賢躬身行禮后,緩緩退出軍帳。
這是皇帝陛下做出的決定,那么,這就是世間最正確的決定。
待魏賢出了軍帳以后,帳內又充斥著一片寂靜。
皇帝陛下輕輕捏了捏皇后的臉頰,笑道:陌兒,方才魏賢進來的時候,你便醒了,為何還不睜開眼睛。
皇后娘娘有些促狹的睜開雙眼,臉色微紅,囁嚅道:臣妾這不是想多看一會兒陛下擔憂臣妾的模樣嘛。若是陛下自言自語說些什么溫柔體己的話語,便更好了。xしēωēй.coΜ
皇帝陛下用手輕輕刮了一下皇后的鼻尖,冷哼一聲,說道:朕還不知道你?你定然是聽見朕的聲音如此嘶啞,想弄明白此間因果罷了。體己的話,朕天天跟你講,牙都酸了。
這話說的倒是輕巧,只是皇后娘娘心里卻一點兒都不輕巧,她半坐起身子,撲進皇帝陛下的懷抱,喚了一聲:陛下......
皇帝陛下輕輕一嘆,額頭深埋進皇后的脖頸,輕聲道:朕在。
皇后身子有些顫抖,緊緊捏著皇帝陛下的衣袍,生怕下一秒他就會消失不見,她再也不想歷經這般苦痛,因為她知道,自己受的一些皮肉之痛,永遠比不上這個霸道自信的男人心底的痛苦。
她再也不敢離開他了,這么多年了,他們倆誰又能離開的了誰呢?
小聲的抽泣聲,伴著嗚咽,自皇后娘娘的嘴里傳出。
皇帝陛下心底一陣激蕩,面上卻強忍著并未表露絲毫情緒,他像個幼稚的孩童般,扯著拙劣的謊言:
陌兒,陌兒別哭。朕這嗓子啊,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昨日去極寒之地的時候,一不小心就著涼了,患了風寒......隨行御醫診治過,說只需稍稍歇息兩日便可好轉,莫要為朕擔憂......再說了,你現在也是剛剛解了寒魄之毒,正是應當好好平復心境的時候,好了,好了。
聞及此言,皇后娘娘破涕而笑,銀牙咬了一口皇帝陛下的肩頭,卻又不舍得用力,只是抽了抽鼻子,溫柔的抓起了皇帝陛下的手掌,哽咽道:
陛下體質著實不俗,患了小小風寒,卻能將手弄出這么多水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