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六年三月初三,西梁郢都,靜安王玉自熙挾驚天噩耗而來,一個雷霆霹靂般的消息震翻當朝,隨即闖宮門,越大殿,直登御座,以巨鼎閉正殿宮門,將恰逢朝會的文武百官連同監國太子全部堵在大儀殿內,挾持太子,欲待以監國之印,號令九軍,謀朝篡位。</br>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遞到焰城,正是秦長歌追逐白淵到了最緊要關頭的時刻,屠鷹的一聲大喝驚得秦長歌霍然回首,驚得屬下齊齊看向秦長歌。</br>
此時退則白淵永久逃逸,此時繼續——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母親,在獨子遭逢危險的時刻,會悍然不顧。</br>
秦長歌仰首,天邊星月俱隱,層云密布。</br>
千里之外,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幼子,自己唯一剩下的親人,正在遭受挾制,生死不知。</br>
對面,輕舟之上,白淵微微一笑,對她做了個告別的姿勢。</br>
掌控全局,伏線千里,叱咤風云的東燕國師,繼睿懿之后崛起六國名動天下的白淵,算準了她不得不回頭。</br>
秦長歌目光緩緩下移,落在笑得容華無限的白淵身上。</br>
隨即也對他一笑。</br>
道:“追!”</br>
屠鷹險些一個跟斗倒栽了出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br>
主子說什么?主子是不是急昏了,說錯了?主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br>
然而秦長歌已經淡淡道:“我不回去。”</br>
對上屠鷹不可置信的眼神,以及那種“主子你別和白淵逞一時意氣”的暗示,秦長歌無奈的苦笑了下,道:“我不是逞意氣,不是說白淵逼我放棄我就偏不放,而是此刻回去于事無補,消息傳遞到這里,已經過去了幾天,等我再趕回去,結局如何想必已塵埃落定,如果溶兒脫險,我何必回去?如果溶兒死去——那么我的仇人,還是白淵。”</br>
屠鷹無言以對,忽覺心中蒼涼,一個母親,在愛子遭險的那一刻,決然選擇背向而行,這需要多大的定力?</br>
這些立于權力頂峰的絕頂之人,因身處高處目光清醒而抉擇隼利,非常人能及,然而那清醒背后的隱忍和苦痛又有幾人能夠理解?能夠做到?</br>
是不是不如此,便不能成就絕巔之高?</br>
是不是不經歷一番鮮血淋漓的剝脫和輾轉,便不能成就高于凡俗之上的強大靈魂?</br>
屠鷹忽然慶幸自己是個很普通的人。</br>
前方,秦長歌已經命令放舟去追,突然淡淡道:“我還是愿意,最后相信他一回……”她轉首,雙眸在暗淡的夜色里光芒閃爍,“你回國,如果溶兒還沒有脫險,想辦法告訴他,找蕭琛。”</br>
輕輕嘆息,她道:“就怕來不及……但望他能自己想得到……”</br>
有沒有帶著十八個人,關起門來謀朝篡位的?</br>
把皇史宬的所有史書典籍都搬出來,發動一百個人,在煙灰騰騰的故紙堆里從古到今翻遍,大抵也是找不到的。</br>
不過無妨,靜安王一向擅長劍走偏鋒,首開先河。</br>
整整五日,號稱“天下本一家,皇帝我來做。”的玉自熙玉王爺,用大儀殿內的巨鼎堵死了沉重的宮門,將恰逢朝會,幾乎一個不漏的西梁上層文武百官連同蕭太子以及蕭太子偷偷帶上金殿放在屏風后正在睡覺的寵物狗哈皮,一起留在了大儀殿搞“合家歡”。</br>
他的十八護衛,留了九人在門外看門,九人在殿內看人,趕來的上萬侍衛愣是不敢對那區區看門的九人動手,因為玉王爺放話了,誰殺他一人,他就殺殿里的人,從太子殿下開始。</br>
外面的侍衛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一個個焦灼如熱鍋螞蟻,只得拼命向遠在焰城的皇后報信,期盼她趕緊回來主持大局。</br>
而對于被關在大殿里的百官們來說,這五天,是非常悲摧的五天,悲摧在吃喝拉撒睡的問題上,門上挖了個洞,專門傳遞御廚房做出來的食物,但那是供奉殿下和王爺的,其余人沒份,就算送來,玉自熙也不給吃,喂哈皮,哈皮撐得肚子溜圓,不住的打飽嗝,于此同時此起彼伏的,是官兒們叫得山響的肚皮,那些平日里體尊肉貴的人們,一個個摸著癟哈哈的肚皮,眼巴巴瞅著御案上玉膾佳肴,拼命偷偷擦著口水。</br>
太子殿下看他們可憐,也會叫油條兒把吃剩的食物分給大家,玉自熙媚笑著也不阻攔,但是那么多人,那點食物哪里夠?不過有總比沒有好,便見平日里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官兒們,巴巴的排隊領食物,分到手里的一小塊肉或一小塊魚,捧著小心翼翼,如同那是離海萬年極品珍珠。</br>
太子殿下每逢這個時刻,便笑瞇瞇托著腮觀賞眾生相,順便和以一模一樣姿勢觀賞的玉王爺評論一下諸官們的吃相——有人饕餮,食物到手立即一口吞下,還沒反應過來,那塊肉已經鴻飛冥冥。</br>
太子評價:豬八戒。</br>
玉王爺:?豬八戒何許人也?</br>
太子答:豬頭人身,磨磚砌的喉嚨。</br>
玉王爺肅然凝視該官半晌,頷首同意,并誠摯的向太子殿下建議:此官將來不宜放難缺,城府不佳。</br>
太子深以為然,拖過官員名冊,在上面畫個大大的豬頭。</br>
有人細嚼慢咽,吃得溫存無比,一塊肉足可吃上半個時辰,吃完還要仔仔細細將指縫里的那點可憐的油一一舔過,順便把指甲擠一擠,擠出一滴滴肉屑,吃掉。</br>
上座兩人嘖嘖有聲目光熠熠的看著這一幕,不住驚嘆搖頭。</br>
太子評價:邦斯舅舅。</br>
玉王爺:?邦斯舅舅何許人也?</br>
太子答:一老頭,對吃很癡迷。</br>
玉王爺再次贊同,并誠摯的向太子殿下建議:此官將來不宜放肥缺,必貪。</br>
太子深以為然,拖過官員名冊,在上面畫了個抱著烤鵝的老頭。</br>
吃完了,就得消化,消化完了,就得拉撒,雖說吃得少,但是肚子里還是有廢料要清理的,可是這不是自家茅房,這是堂皇大殿,觸目所及不是金磚就是玉階,不是翠鼎便是寶盒,到哪里去撒?</br>
太子爺是不用操心這個問題的,玉王爺將殿前空心的銅鶴扭斷了脖子,那個斷口很適合太子寶貝的尺寸,銅鶴肚子很大,裝什么都夠了,滿了就由玉王爺用掌力將斷口再次合攏,然后扔進內殿,玉王爺自己也是這樣處理的。</br>
可是官兒們就可憐了,第一天下來,夾腿顫抖面無人色的,抱肚子滿地亂轉欲哭無淚的,一時控制不住撒了滿褲子的,滿殿里哀聲不絕。</br>
老賈端是圣人,圣人也要排泄的,然而對于愛面子的老賈端來說,士可殺不可辱,SHI可忍尿不可忍,當眾撒尿更不可忍,老賈端發顫手搖,老淚縱橫,指著玉自熙大罵,“奸賊!老夫做鬼也不饒你!”便抱著腦袋要撞墻。</br>
結果玉自熙一拂袖,老賈端立即轉向,撞到了油條兒的肚子上,兩人哎喲哎喲撞成一團,玉自熙笑吟吟道:“自古艱難唯一死耳,你怎么尋死尋得這么輕易?你這被陛下托孤的顧命重臣,忘記你的主子還在我手中了嗎?”</br>
老賈端闃然而醒,決定不再尋死,怎么可以拋下太子置他不顧?玉自熙斜眼瞟過來,扔給他一個扭斷脖子的銅鶴,“您老屏風后解決吧。”</br>
可憐老賈端,端著銅鶴去屏風后含羞忍辱,下面一群官兒伸長脖子,無限羨慕他的頂級VIP待遇。</br>
沒有那么多的銅鶴,問題還是得解決的,最終有了聰明的官兒,看上了那個堵門的巨鼎,吭哧吭哧爬上去,在巨鼎里幸福的大聲呻-吟。</br>
立刻便有無數憋綠了眼睛的官兒,也顧不得大儀殿上諸物神圣,自己小命要緊,紛紛攀鼎而上,痛快排泄,人多,自然排泄得也多,很快沒處下腳,官兒們便開始練劈叉,在這方面,武官要比文官占優,有幾位實在劈不開的官兒,只好扒著鼎邊懸空解決,于是大殿那頭太子殿下和王爺再次托腮觀賞,根據露在鼎外那位官兒的神態表情的松緊度,來揣測他們有沒有長尊貴的痔瘡。</br>
雖說大殿很大,臭氣不至于傳到太子和王爺嬌貴的鼻子,但是心里總覺得不甚舒服,包子和玉自熙商量,“那個,給蓋個馬桶蓋吧?”</br>
玉自熙非常好說話的一揮袖,御座屏風橫飛而起,牢牢蓋在巨鼎之上。</br>
于是官兒們又多了件體力活——需要排泄的時候,必須三人以上同時進行推蓋活動。</br>
吃完了拉完了是睡,這個不是個大問題,三月份雖然不太暖和,但是裹著自己袍子也能將就,就是磨牙的放屁的臭腳的太多,嚴重影響睡眠質量。</br>
太子爺就睡在寶座上,反正明黃袱面寶座寬寬大大,他原可以睡自己的小寶座,偏要去和玉自熙擠,也不管面前這人是要篡他位殺他腦袋的大壞蛋,拼命往他懷里蹭,還不住想去拉他的手,玉自熙一次次推開,人質一次次鍥而不舍的奔向他懷,兩人推啊奔啊奔啊推啊鬧到很久,玉自熙終于對悍勇絕倫,不入敵懷誓不罷休的包子太子棄械投降。</br>
于是御座之上出現極其詭異的一幕,玉王爺海棠春睡媚眼如絲,被篡位者太子爺趴在篡位者身上狀如無尾熊,小小的手指無限依戀的扣緊篡位者的手,晶瑩透亮的口水愣是滴濕了人家胸前紅衣。</br>
到得早上一覺醒來,某人的下巴頓在某人的胸膛,下巴下的衣服濕漉漉一片。</br>
包子眨眨眼,烏溜溜的清亮大眼緩緩對上長睫下垂的狐貍眼,兩人目光相交,都有光芒瞬間閃了閃,然后都各自避開。</br>
玉自熙的目光落在了殿角……那小子眼神怎么怪怪的?</br>
包子的目光落在了穹頂……我不哭……娘說過,不是哭的時辰便不要哭……</br>
到得晚上,無尾熊再次膩上了篡位大奸賊。</br>
大奸賊很習慣的躺著,甚至在無尾熊快滑下去的時候,還伸手拽了拽。</br>
大殿沉寂,燭火灰暗,殿口處磨牙放屁的聲音還在繼續,寶座上相擁而睡的一對詭異的綁匪和人質還在好夢沉酣。</br>
黑暗里某個無尾熊搭在寶座下的手指突然翹了翹。</br>
揪了揪睡在寶座下的哈皮的頭頂毛。</br>
哈皮立刻顛顛的奔到油條兒那里——以前這是吃飯的暗號,包子負責揪毛,油條兒負責喂飯。</br>
縮成一團打瞌睡的油條兒立即驚醒,轉頭向太子看過來,看見那小小的腳丫,曲起大腳趾,彎了彎,做了個銷魂的勾引姿勢。</br>
油條兒脫下鞋子,赤足慢慢挪過去,趴在御座下,拉過包子的手。</br>
包子閉著眼睛打呼,在他手心慢慢寫,“去找我皇叔。”</br>
油條兒寫,“然后?”</br>
“九門京軍和善督營,沒有手諭不能調動,現在官都困在里面,外面人缺少主事的人,不曉得怎么辦,得放出我皇叔,我皇叔應該會有辦法。”</br>
油條兒寫,“他肯么?他會相信我?”</br>
包子的手頓了頓。</br>
油條兒突然覺得太子的手指變得冰涼。</br>
半晌后,那冰涼的小手才繼續寫下去,“你告訴他,陛下駕崩,他要不想陛下唯一的兒子死掉,他就出來幫忙。”</br>
油條兒眨眨眼睛,寫,“玉王不是和您說陛下沒駕崩么,您在騙趙王?”</br>
那小手又頓了頓,寫,“對,騙他!”</br>
油條兒撤回手,對著包子點點頭,包子眼睛斜斜瞟著,看著大殿后墻上方開著的一排天窗。</br>
那窗子是頂窗,比尋常窗子小,成人是無法爬過去的,也比普通窗子高,平日里都用長竿頂開。</br>
油條兒跟著包子練武這么久,不說小有所成,爬窗子是沒問題的。</br>
當下過去拉了拉老賈端,兩人潛到窗子邊,老賈端頂起油條兒,那小子踩著賈端的肩,卻發現離窗邊還有點距離。</br>
油條兒揪著頭發,暗恨自己怎么就不會太子常說的那個武俠小說上的什么“壁虎游墻功”?</br>
正在著急,忽有人赤足貓腰過來,一溜小快步,到了兩人身側,默不作聲往下一蹲,示意老賈端先爬上他的背。</br>
窗縫里透出光線,照見那個人的臉,是新近榮升為文昌公主駙馬的文正廷。</br>
老賈端大喜,顫顫巍巍的爬上文正廷的背,不防御座上忽然傳來翻身的聲音,老頭吃了一嚇,人老體衰反應遲鈍,腳一歪滑了下來,自己滾到地上,還把文正廷背上蹭掉一塊皮。</br>
兩人都直覺的想要咝聲抽氣,卻都在看見對方臉上神情時拼命咬牙忍住。</br>
文正廷咬著嘴唇,再次不做聲往前一湊,老賈端用力憋住一口氣,拐著腳爬上去,然后是油條兒。</br>
三人疊成羅漢,壓在最下面的文正廷臉漲得紫紅,一腿跪地,拼命慢慢直起腰,油條兒努力踮腳夠那窗框,這回夠了。</br>
眼見著油條兒慢慢頂開天窗,從那縫里靈活的溜出去,文正廷和賈端齊齊無聲舒一口氣,一起癱倒在地。</br>
一直盯著地下他們三個人影子的包子,也舒了口氣,斜挑著眉毛,瞅了瞅剛才翻了個身,翻得背向那三人的玉自熙。</br>
玉王爺,你睡得真熟哪……</br>
臉上的笑意方自才起,隨即散去,包子突然仰起頭,在黑暗中拼命瞪大眼睛,他瞪得那么用力,幾乎要把自己眼眶給瞪裂了。</br>
玉自熙突然閉著眼睛推包子。</br>
“喂,要撒尿了不是?下去撒,濕了我衣服我殺了你。”</br>
包子偏頭對他看看,慢吞吞的爬下來,慢吞吞的行到內殿,卻沒有去那個銅鶴那里,而是突然跪倒在地,緊緊抓住了內殿垂下的厚重帳幔。</br>
他抓得那么用力,將小小的身體全部系了上去,拼了死命一般拽啊拽。</br>
遠處一點燭光昏黃的照過來,照著小小的太子,照著五日里一直喜笑顏開渾若無事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看起來完全沒心沒肺的那個孩子。</br>
照見他淚流滿面,一串串淚珠無聲自眼眶滾落,瞬間將自己的小袍子打濕一大片。</br>
看見了……看見了……抱著他睡了幾夜,他都看清楚了,除了那個不太懂的故事,除了玉王心底的打算和思量,還有那個小小的紙團,那上面寫著,蕭玦在禹城中箭……駕崩……駕崩……</br>
是真的……是真的……</br>
父皇……駕崩……</br>
包子咬著嘴唇,繼續和帳幔拼命,他只覺得不能哭出聲音,然而那滿心的疼痛和悲傷巨石般的堵在了胸口,死死堵住了血脈的渠道,沒有方法可以疏浚發泄,他只能在黑暗里,一個人,將自己吊在帳幔上,拼命的扒、拽、扯、用那些無聲卻瘋狂的動作,一點點的將滅頂而來的苦痛推開。</br>
“嘶——”</br>
一聲輕微的扯裂聲響,帳幔終于不堪包子全身壓上的重量,不堪這般沉默無聲的瘋狂摧殘,嘩啦啦齊齊墜下,大幅的明黃鑲飛金龍帳幔如蒼天將傾般向那小小身子當頭罩落,如煙似夢,悠悠將不揮不擋也不躲的包子裹在當中。</br>
很久很久以后。</br>
月光移過當窗。</br>
照見大儀殿內殿。</br>
金磚地上,滿地鋪開明黃帳幔,帳幔正中,隆起一個圓圓的肉球。</br>
月光沉靜,照著內殿,那小小的一團,看來極為安靜,然而只有仔細看得久了,才會發現,仿佛,一直在微微顫抖。</br>
千里之外的大儀殿,月光下小小太子將自己埋進帳幔堆無聲哭泣。</br>
千里之外的焰城,秦長歌于快舟之上霍然回首,仿佛聽見了愛子壓抑的哭聲。</br>
這里是通海近支的河流,河水其實也就是海水,河道寬闊一望無際,風從水面掠過,帶著海岸邊貝殼和海藻的腥氣,再在半空遠處蒸騰出一片迷茫的霧氣,遮蔽了那半天明月。</br>
明月下,前方座船穿行極速,白淵在過海一半的時候,居然還有隱藏在彎道的座船接應,秦長歌看著他抱著那女子棄舟登船,不禁慶幸自己也準備了快船。</br>
她這里緊追不舍,對面,白淵遙遙立在船頭,海風掠起他的衣袂,依舊神情閑淡如神仙中人。</br>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即使隔這么遠,秦長歌仍然能感覺到他似乎情緒低沉,幾乎不比自己心緒好哪里去。</br>
自己是擔心溶兒,他呢?</br>
前方船頭,并沒有看見女王,這個名聞天下、卻很少有人看見過她真容,而又命運離奇、在短短時日間突然由一國之主轉變為天涯飄零的女子,此刻,她在做什么?她心中在想什么?</br>
秦長歌緊緊盯著那一方緊閉的船艙,柳挽嵐大概便在那里,白淵竟然沒有將她帶在船頭身邊,顯見她的病真的很重了。</br>
白淵一生的夢想,大約就是能讓她拋卻國家,全心的愛上他,并和他過一段逍遙天涯的,只有他和她兩人的日子。</br>
如今,這個夢想,實現了么?這段時間的行走,她愛上他了么?</br>
愛是如此平易而又奢侈的東西,有些人一枚荊釵便可換來一生期許,有的人傾盡一國未必能得佳人回眸。</br>
輕舟上秦長歌站在船頭,突然看見前方白淵從腰間取出一件東西。</br>
他慢慢的將那東西拼接在一起,是個弓弩的形狀,隨即仿佛有意一般,從袖子里取出幾個黑色的東西,放在掌心,對秦長歌晃了晃。</br>
隔著那么遠,不可能看清楚那是什么東西,秦長歌卻能猜到,大抵是霹靂子之類的玩意。</br>
目測了下兩舟的距離,秦長歌皺起眉,白淵這是在逼自己不得靠近了,否則必以霹靂彈侍候之,但是如果放慢速度,這么不死不活的吊著,白淵安然上岸沒入人海,再買舟出海,自己就更難抓住他了。</br>
身側凰盟護衛等待著她的指示,秦長歌毫不猶豫答:“繼續!”</br>
兩舟在一點一點接近,到了一個秦長歌膂力無法到達白淵卻可以的距離時,船頭上一直持弓而立面對秦長歌的白淵,一笑拉弓。</br>
“啪!”</br>
秦長歌仰首,靜靜看著那道黑色弧線電射而來,向著自己的船帆。</br>
黑色弧線將至,秦長歌霍然飛身而起,半空中衣袍飛卷,嘩啦一下鋪開一條白色的匹練,秦長歌姿勢流轉的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圓,將那黑色的威力無倫的小東西一兜,立即飛快的送了出去。</br>
“轟!”</br>
水面上炸起高達丈許的水墻,水墻嘩啦啦落下時,泛出許多翻著白肚皮的死魚,水面上有鮮艷的魚血,一絲一縷的漾開來。</br>
卻又有一道黑光,在水墻還沒完全落下那一霎,穿越水墻,射向人在半空無處著力的秦長歌。</br>
秦長歌半空一個筋斗,于海天之上騰然翻躍,伸足一跨已經跨上船帆,手中寒光一閃,一截船帆被她剎那砍下,扇子般抓在手里,大力一掄。</br>
“轟!”又是一聲,這回霹靂子被扇開,炸著了一塊礁石,濺開的石塊砸上船體,船身一陣晃動。</br>
此時秦長歌和白淵又近了一些,秦長歌已經能夠射箭至對方船頭,一步跨上船首,秦長歌一把抓起護衛遞上的弩箭,也裝上霹靂子,示威的對白淵晃了晃。</br>
你有火器,我也有,咱們不妨對射,我不怕落水打架,你的女王可吃不消這三月冷水。</br>
白淵在對面隱約一笑,做了個“你盡可試試”的手勢。</br>
秦長歌嘿嘿一笑,平抬弩箭,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聲道:“不能!”</br>
斜睨著他,秦長歌道:“為什么不能?那是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br>
司空痕窒了窒,半晌皺眉道:“你真的是睿懿?一代開國皇后,怎么這么個性子?”</br>
“誰規定皇后必須威嚴尊貴,必須一板一眼?”秦長歌譏諷一笑,偏頭看前方輕舟,目光忽然一閃。</br>
前方,白淵背后,掩得緊密的船艙門簾,忽然探出一只手。</br>
或者說只是手指,纖細精致,根根如玉,指上一枚鴿血寶石,在月色下熠熠生輝。</br>
那般碩大的寶石,非常人可以使用。</br>
身側的司空痕,卻突然身子一顫,驚喜道:“挽嵐!”</br>
秦長歌斜眼瞟他,“是么?你確定?”</br>
“我絕不可能將自己妻子的手認錯!”司空痕怫然不悅。</br>
“她伸手出來,是在說什么?”秦長歌看著那個手勢,雪白的指尖在深藍簾布映襯下顏色鮮明,指尖如蘭葉微微上翹,輕輕三點。</br>
司空痕癡癡的盯著那手指,仿佛突然凝噎住了,半晌才道:“……她問我,你好嗎?”</br>
“她怎么認出你的?”秦長歌回身看他,“你已經改裝了。”</br>
司空痕豎起手指,他指上一枚戒指是青金石的,難得的色澤純凈,和他的眼睛一般深如這海風之上的夜空。</br>
秦長歌突然輕輕笑起來。</br>
“你說,她信任他,甚至,她愛他。”秦長歌宛然微笑,微笑底深深嘲弄,“你真是當局者迷,柳挽嵐愛的人,絕對不是白淵。”</br>
“你怎么知道?”司空痕看著她,“她那么信重白淵……”</br>
“那是兩回事,你不懂女人的心。”秦長歌微笑著,附耳對司空痕輕輕道:“喂,我想到殺白淵的辦法了。”</br>
“嗯?”</br>
“借你小命一用。”</br>
油條兒在策馬前奔。</br>
這個春光美好的夜,道路迤邐鋪開,平靜延伸向遠方,兩側花木都被月光洗得干凈,樹梢上枝芽肥嫩,映著天色閃著翠綠的色澤,風溫暖而帶著馥郁的香氣,拂過人面,如絲如緞。</br>
油條兒卻無心欣賞。</br>
要一個身負重任,汗流滿面,腳底被砂石戳破,一步一個血腳印的少年去欣賞這一刻夜色里的春,等于要他去自殺。</br>
主子還身陷險境哪。</br>
從大儀殿翻出來,油條兒繞過那九人把守的正門,找到不敢強攻大儀殿,卻一直守著不肯走的侍衛們,侍衛正副統領當時都在殿內護衛,外面只有隊長在,立即撥了人馬陪油條兒去找趙王。</br>
來不及找到合適的鞋子,油條兒赤腳上路。</br>
前方,安平宮門在望。</br>
油條兒舒了口氣,大力撲上去扣門,他將銅門環敲得梆梆直響,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傳出好遠。</br>
半晌才有個太監烏眉黑眼的來開門,一邊罵罵咧咧嫌被吵醒,油條兒在宮里被奉承久了,又滿心焦躁,一個巴掌便煽了過去。</br>
“咱家有大事,你這混蛋敢耽擱!”</br>
一邊推開太監就直奔入內,侍衛們急急跟進,空寂的安平宮被驚醒,宮人太監們惶然沖出來,油條兒直奔內殿,大聲喊:“趙王殿下,趙王殿下!”</br>
“王爺他病了……”有人怯怯的答。</br>
油條兒心中一驚,還沒來得及追問,屋門突然被人打開。</br>
蕭琛當門而立,未系腰帶的長袍在風中搖搖蕩蕩,整個人又白又輕,似是一朵隨時都將被風吹去的云。</br>
他面色蒼白目光卻極亮,那般淡淡掃過來,油條兒立時覺得心中一窒。</br>
蕭琛看著這個陌生的小太監,眼底掠過一絲不安,淡淡道:“這么晚過來,是傳旨賜鴆嗎?”</br>
“殿下,殿下……”油條兒撲的一跪,膝行著上千抱住蕭琛的腿,“求您救救太子,救救太子……”</br>
蕭琛眉峰一挑,“怎么了?”</br>
油條兒抽泣的說了,蕭琛靜靜聽完,淡淡一笑,道:“與我何干?”轉身進屋,將門關上。</br>
油條兒大急,趕緊撲上去拼命敲門,可是怎么敲怎么求,蕭琛都不理會,油條兒無奈,一回身惡狠狠甩了把鼻涕,命令其他人,“都離開都離開,我有機密要和趙王稟告。”</br>
直到院子里沒有人,油條兒才趴在門縫上,輕輕道:“殿下,奴才不敢吵擾您,奴才再說一句話就走。”</br>
“你已經吵擾了我很久,你現在就可以走了。”屋內蕭琛的回答毫無煙火氣,也毫無任何情緒。</br>
油條兒當沒聽見,只是低低道:“太子要我告訴您,陛下駕崩于禹城,如果您不想他唯一的兒子也死掉,請您務必出手。”</br>
“吱呀”,幾乎是瞬間,屋內再次開啟,蕭琛搖搖晃晃出現在門口,臉色已經不能用剛才的蒼白來形容,竟微微露出青灰的死色,他開口,連聲音都在微微顫抖,“你說什么?”</br>
油條兒仰頭看著他,眼淚漣漣,一個頭磕在塵埃,“陛下駕崩了……”</br>
晃了晃,蕭琛一把扶住門框,他頭拼命的向后仰,用手捂住了鼻子。</br>
跪在地下的油條兒沒有看見,那一霎趙王口鼻同時出血,一滴滴的盡數流到他手上,再被他無聲抹去。</br>
這一瞬天旋地轉,這一瞬黑暗降臨,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的蕭琛,伸出瘦得皮膚緊繃的手,在門框上一陣慌亂的摸索,將滿手的血涂得門框上出現艷紅的一條。</br>
蒼白的手指,緊緊掐住門邊,不這般用力,他害怕自己立刻就會倒下,再也不能醒來。</br>
玦……</br>
……你……竟先我而去?</br>
你……不等我了?</br>
自己明知大限將至,卻拼命支撐著,想在你班師后再見一面……</br>
真的只想再見一面……而已……</br>
天意當真慳吝如此,連這最后微薄的愿望,都不愿成全我么?</br>
去年安平宮匆匆一面,你黯然而去的背影,真的成為我一生里最后的記憶了么?</br>
蕭琛仰著頭,將逆流而出的鮮血,再一口口咽進腹中,每咽一口,苦澀腥甜,便如咽下這凄然悲戚的人生。</br>
我一生近在你身側,然而永遠在追逐你的背影,你于我,從來只是樓閣里的劍光,板橋上的霜,梅樹上最高的那一朵梅上的雪,我仰望欣羨,然后看著它們從我生命里,一絲一縷的淡去。</br>
那些寫在宣紙上的密密麻麻的心思,從無出口之機,最終在夜深人靜里化為火盆里的紙蝴蝶,翩翩飛去。</br>
宛如一場人生中注定無人觀看的舞蹈,在凄清的聽見回聲的寥落掌聲中落幕。</br>
這些年……這些年……也努力想著放開你,放開我自己,努力想著從另外的路里,走出我自己的新鮮的喜歡來,然而不知什么時候,那罪孽的藤蔓早已纏緊了我,越掙扎越不得脫。</br>
蘊華選了那些好的男子,趁夜里一次次送來……他們都很好,很可愛,有近在咫尺的溫度和香氣,可是……我等待的,永遠都只是你,而我等不到的,也永遠只有你。</br>
長樂火起之夜,我看著你那般茫然的走進去,心里有隱隱的歡喜……那年楓葉之下那雙清冷冷看過來的眼睛,從來都是我的噩夢,那樣的女子,太過通透,她會看透我的心思,會漸漸疏離你我,會用最巧妙的手段剝脫你對我的信重和關愛,會讓我連一個菲薄的,只想陪伴你看著你的愿望,都無法長久的持續下去。</br>
我怎么能忍受?我怎么能放任?她和我,注定不能共存,我曾因此想了無數辦法,想要殺她。</br>
但是我不能……我怕你傷心。</br>
可是她不怕你傷心啊……那個狠心的女人,她居然用那樣的方式,了結了你我最后的兄弟情分,于不動聲色中暗斬一刀,徹底斬去了你對我的希冀和信任。</br>
我多么想、多么想、告訴她那日的真相,然后看著她被狠狠擊倒,如同她擊倒我一般。</br>
然而我還是不能。</br>
這一生,你是我的兄長,你是我的劫數,你是我牽著心臟的那一點血肉,一旦剝脫,我必不能存活。</br>
而我……注定以一場水月鏡花,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后的注解。</br>
血已不再流,至于那些不為人見的傷口,只有自己去慢慢感受。</br>
蕭琛緩緩低下頭來,凝視著油條兒,只是這么一剎那間,他臉色又差了幾分。</br>
“你跟我來。”</br>
他慢慢移到案前,取了幾張御用玉版紙,蘸墨濡筆,提筆慢慢寫上諭。</br>
唇間露出一絲苦笑……當年,為你抄那沒完沒了的書兒,居然練會了你的字,便是你自己也辨認不出來,這么多年從沒使用過,卻不曾想……在你去后……我卻要最后再寫一回。</br>
是冥冥中天意注定,要讓我用這樣的方式最后紀念你一次么?也好……</br>
幾份上諭一字排開,蕭琛輕輕從懷中取出晤得微熱的白玉小章,精巧的螭虎紐私章,上面刻著:錦堂主人。</br>
這是蕭玦的號,以當年他在淮南王府所居住的院子“錦堂”為名,蕭玦是個不對這些閑事上心的人,這個號,還是他幫他取的。</br>
私心里,只是為了紀念當年錦堂里那翻驚搖落縱橫飛舞的劍光。</br>
這個私章,是他親自刻給蕭玦的,蕭玦曾經在發布詔令時用過,上次蕭玦來看他,他向蕭玦索要,他居然也就還給他了。</br>
蕭琛苦笑……哥哥,你是太愛護我,還是太不在乎我?</br>
天意……還是天意,天意要我為你做這件事,別人都不成,天意要我隨你而去,多一刻也不必耽誤。</br>
微笑著,蕭琛將仿造得天衣無縫的上諭交給油條兒,輕輕道:“去吧。”</br>
油條兒驚異的瞪著上諭,他是認得陛下的字體的,不想王爺的字,居然和陛下一模一樣,這下調動善督營和京軍,絕無問題了。</br>
他喜滋滋的一磕頭,大聲道:“奴才代太子謝王爺慨然相助!”</br>
蕭琛一揮手,想起那日安平宮她手中牽著的那個對他輕輕鞠躬的孩子,臉上露出了一絲慘淡的笑意。</br>
“我不是為他……”</br>
油條兒卻已經迫不及待的抱著上諭匆匆而去,行走帶起的風將門咣當一聲帶上。</br>
蕭琛連頭也不回,只是恍惚的,慢慢收拾著桌上的紙筆。</br>
一低頭,“啪”一聲,一滴鮮血墜落紙上。</br>
蕭琛出神的看著那點鮮血,突然提筆,就著那點艷紅,側鋒逆行勾老干,濃墨中鋒勾遒枝,一株雪地勁梅,漸現輪廓。</br>
“啪!啪!”鮮血越滴越多,在紙上遍灑開來,蕭琛微微一笑,就勢點染成滿枝紅梅,枝干遒勁,繁花滿枝,宛似當年淮南王府四少爺的院子里那一株老梅,少年的蕭玦,常于其下舞劍,幼年的蕭琛,常躲在樓閣轉角偷看。</br>
那一樹蕩漾著梅花和劍光的雪啊……</br>
從此落在了誰的肩?</br>
宣紙潔凈,梅花嬌艷。</br>
一生里,最后一幅梅圖,以血作成,卻已無人鑒賞,但也無須鑒賞。</br>
“啪!”</br>
墨筆落地,在水磨磚地濺開黑色的星光萬點,天地落幕,四海靜寂,月光在開滿曼殊沙華的彼岸遙遙相望,等待著牽引飛起的靈魂渡過這苦短人生的最后一段道路。</br>
長風悠悠,沉默聆聽那個一生尊榮也一生悲苦的男子,黑暗中淡若飛雪的呢喃。</br>
哥哥。</br>
我真恨……你是我哥哥。</br>
乾元六年三月初八夜,安平宮中,趙王蕭琛,西梁大帝唯一的幼弟,薨。</br>
乾元六年三月初九,一紙上諭,急調善督營和京軍大軍勤王,十萬大軍包圍大儀殿,并按上諭所示,悍然調動擂木戰車,將至高無上的金鑾殿宮門狠狠撞開。</br>
門開的那一霎,巨鼎翻倒,滿地屎尿,屎尿中百官臭不可聞。</br>
門開的那一霎,靜安王回眸輕笑,低低道:“這幾天下來,消息應當也到了焰城了,白淵,我‘篡’了,至于她會不會回來,我可不管。”</br>
隨即踩上御座,一揚手扔掉自己戴了幾天玩的九龍冠,幾下撕掉披著當被子的黃金袍,斜睨著那些狼狽的官兒,大笑道:“一生里最痛快的事,干完了!”接著一把拖過太子的手,踏著滿地散落的冠上珠寶,飄然出殿。</br>
殿外圍得鐵桶似的大軍齊齊后退。</br>
包子卻輕輕按著他的掌心,低低道:“我送你走。”</br>
玉自熙愕然側首。</br>
“你關了我幾天,只是怕那壞蛋還在朝中埋伏有人對我不利,因此把所有人拘住,并守護好我而已,”包子抿嘴,用手指慢慢讀著那目光翻涌的男子的心,“你很為難……你不愿意……你只是做個樣子而已……你放油條兒走……你等的就是這一刻……”</br>
玉自熙震驚的看著他,包子卻垂著眼睫,他小小的心里,一直盤旋著那副美麗的畫面……那個翩然起舞的女子……遍地閃亮的冰雪……一盞飛落的紅燈……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的人……</br>
他有句話一直沒有出口。</br>
王爺……你很可憐……</br>
三月的春風,和緩的吹過潔白的天階,階上紅衣的男子和黃衣的孩子,攜手齊齊仰首,看著云天之外的某個方向。</br>
紅衣男子看向東方,那里,千年不化的冰川下,有個人在等他做最后的告別。</br>
黃衣孩子則出神的望著南方的方向,那里,娘是否正在向他的方向回首?</br>
他的手指,始終輕輕勾著玉自熙掌心。</br>
慢慢的,一字字在心里重復著玉自熙心里最深處的愴然呼喚。</br>
“一生里顛倒翻覆,不惜兩次叛逆,終換不來,你回眸一顧。”(未完待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