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饕餮花肆虐過的山林,仿佛抽去了筋骨的大地,地下陷出一個個銅盆大小的坑,那些綠色的枝條看似無害的縱橫于其上,以一種妖異的姿態,靜靜吸收月色精華——看來饕餮花肚子還沒飽。</br>
林子里一片寂靜,連蟲鳴聲也不聞——已經沒有蟲子了,都和西梁的皇帝太師一起,被吃了。</br>
某棵腐壞了半個樹身的樹洞里,突然微微有了動靜。</br>
那個非常污濁,布滿不知什么顏色樹液腐葉的,令人看一眼都恨不得逃脫的樹洞里,突然探出了一雙手。</br>
清瘦的,秀氣的,蒼白的,可以于月光下看見淡淡青筋的手。</br>
手緊緊的抓住那早已腐爛的樹身,對自己抓了一手淤爛惡臭的物質也不理會,只是用力的,艱難的,一寸寸摸索,一寸寸挪移,直到挪出了自己的身子。</br>
好容易從樹洞中完全爬出,滿身上下青青綠綠已經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東西,他卻仿佛根本沒看見般,依著樹,吐著長氣脫力的滑下。</br>
他一仰首,月色勾勒出驚心秀麗的輪廓,微微凌亂的鬢發浸出細密的汗水,襯得眉睫深黑。</br>
楚非歡。</br>
站不起來的人,因為視野方向和接觸地面的面積都和直立的人不同,楚非歡比秦長歌蕭玦早那么一霎,發現了那記落空的月光斬的秘密。</br>
然而也只早那么一霎,楚非歡發現身下有東西有異動想提醒秦長歌時,巨大的妖花產生的吸力已經讓他胸口劇痛無法開口。</br>
隨即秦長歌一腳踩落妖花的觸須,自己將自己陷進了陷阱,蕭玦為救她也將自己帶落。</br>
楚非歡幾乎立刻選擇了逃離。</br>
三年之前他不知道逃離是什么滋味,正如那時他也不知道污穢、饑餓、被人揍是什么滋味。</br>
可是沒關系,三年的苦痛時光教會了他在最惡劣的環境中,為生存而對原則步步退讓,只要能活下來,能等到自己想等的,怎樣都沒關系。</br>
不懂,不愿,那就去學,去勉強自己接受。</br>
哪怕在很多寂靜獨處的夜里,想起往事而心中淚流。</br>
就如此刻,他在那一霎決定了不去救,背對著她爬入樹洞。</br>
爬洞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假如站在她身邊的是自己,假如撲過去的是自己,假如伸手去拉她的是自己……</br>
沒有假如。</br>
這一生,也許都沒有假如了。</br>
當年一劍光寒震九州,冷眼笑看紅塵亂的少年,在三年之后她陷身危險之時,只能背對著她,倉皇的選擇逃離。</br>
她那一刻,想必只看得見滿面焦灼撲向她的人,只看得見那般不畏生死,上天入地下黃泉的決然陪伴吧?</br>
楚非歡的手指,深深的扣進那些腐爛的樹木紋理里,指尖微微沁出了血。</br>
然而他的面容依舊平靜如恒。</br>
要逃。</br>
總要有人留得自由。</br>
不能三個人都落入險境。</br>
不能陪她舞劍如飄風,不能陪她策馬似流光,但,他可以選擇別樣的方式去保護她,如此刻,三年的乞丐生涯,讓他經受住了這般的令人難忍的污穢腐臭氣味;三年劣境,讓他懂得如何在最不利的環境中發現生機保全自己;所以他才能在那短暫一霎間,發覺綠色妖枝很討厭腐爛的東西,凡是半腐的樹周圍,都有一小塊地方沒有那枝條。</br>
楚非歡靜靜的坐在那一小塊地面上,小心的不讓自己碰到任何妖枝,他仔細的看了看,發覺這個林子,很多樹都有點腐爛,而腐爛的樹旁,都有點隱約的骨殖,獸類為主,也有人的,只是很少,一節指骨之類的,南閔之地,本就以陰森詭秘,妖物眾多著名,所以三人先前看見這些東西也沒在意,死人骨頭對這三人來說,和樹枝也就差不多,所以忽略了骨頭出現的規律。</br>
樹身腐爛之處,都是迎著妖花之口的方向。</br>
腐爛的樹根,對著妖花之口的方向,都有碎骨。</br>
楚非歡神色凝重,盯著前方山崖上那絢麗詭異,如一張千眼魔臉的妖花,心中一陣陣發冷。</br>
有沒有可能,這些骨頭都是妖花噴出來的?噴出的同時帶著花內溶化掉它們的液體,落在這些朝向山崖的樹上,導致這些樹的部分腐爛?</br>
那些溶化掉的獸骨人骨……</br>
楚非歡抬起頭來,眼神幽深,凝視著妖花的方向。</br>
“喂。”</br>
“嗯。”</br>
“這什么鬼地方?”</br>
“你問我我問誰?”</br>
“下面的這些黃水,看起來不是好東西,不能碰。”</br>
“嗯……”</br>
“長歌……”</br>
“嗯?”</br>
“你可不可以,不要蹭我?”</br>
“……”</br>
秦長歌自蕭玦身上抬起頭,無奈又好笑的瞪他一眼,又瞅了瞅自己身下那個蠢蠢欲動的部位,幽怨的嘆氣。</br>
這個……非我所欲啊……</br>
就算我有欲,這個姿勢……也太具有挑戰性了吧……</br>
抬頭看四周,朦朦朧朧的四壁呈圓形,乳白色,有綢緞般的厚重質感,卻生出無數細小的觸勾狀的細絲,底下,一片萼綠色中,浮著些冒著泡泡的深黃色液體,散發著古怪的氣味,萼綠色底托四邊,各有白色的光滑的一小片絮狀物,偉大的西梁皇帝蕭玦,正是以極其彪悍的姿勢,雙手雙腳反撐著那四小片白色,把自己撐成拱橋形狀,供秦長歌伏身其上。</br>
至于為什么會形成這么詭異的姿勢,秦長歌自己也不知道。</br>
只隱約記得方才,山洪海嘯般的巨力突至,直將渾身突然麻木的她拖拽至一處大開的穹窿般的黑洞之前,看見黃光紅肉一閃,便翻騰著卷了進去,與此同時一直拉著她的蕭玦忽然猛喝一聲,手腕大力將她騰空一甩,大約是本想趁最后一刻將她甩出去,結果那東西及時閉攏,蕭玦那一甩,頓時將秦長歌重重的甩到了自己身上,壓得他一聲悶哼,就要落到黃水之中,好在被摔得七葷八素,撞到某人堅實肌肉鼻子差點流血的秦長歌突然看見一只山鼠卷落黃水,浮上來的卻是森森白骨,剎那清醒,百忙中用腳一勾頭頂一處柱狀的白色莖狀物,伸手用力將蕭玦攔腰一提,硬生生將他在離黃水只差毫厘之處撈起。</br>
不過須臾之間,生死關頭兩人都走了一遭。</br>
現在蕭拱橋繼續拱著,秦長歌一腳勾在長莖之上懸空吊著,整個上半身趴倒在蕭玦胸前,看起來有點像雙人雜技,姿勢優美而驚險。</br>
可如今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方,以這種難以支撐的姿勢,能堅持多久?</br>
何況那些帶著觸勾的細絲不斷騷擾,秦長歌忙著為自己和蕭玦揮撣開那東西,身子動個不休。</br>
只是她這般動個不停,蹭來蹭去,對蕭玦是個嚴重而艱難的考驗,因為天熱,她衣服脫得只剩內衣和單件長袍,因為搏斗兇猛,領口扣子掉了,現在的姿勢又不方便整理,一大片肌膚都露在外面,在蕭玦眼前晃來晃去,令蕭玦不知道自己是該噴血好還是該閉目好。</br>
其實非關暴露……對于肖想秦長歌很久的蕭皇帝來說,就是她穿著里三層外三層的棉襖,只要她在他身上,他就受不了。</br>
蕭玦覺得自己好生悲慘,這種拱橋式的姿勢讓他覺得腰都快要斷了,身前女子的雪白肌膚又太晃眼太刺激,以及她正巧壓到了某個重點部位,令他覺得那里也快要斷了。</br>
偏偏那女人還很沒良心很好奇的嘖嘖贊嘆,“哇塞,蕭玦你的腰力好棒,你的妃子們一定好性福。”</br>
蕭玦想自己干脆撒手掉黃水里去算了。</br>
但轉念一想,自己撐著那女人呢,自己一撒手,她不也跟著掉?只好繼續辛苦的煎熬。</br>
煎熬中還不忘申明自己的清白,“……什么我的妃子好幸福……長歌,我沒有臨幸過她們你不知道么?”</br>
“真的嗎?忒可惜了的。”秦長歌吸氣,努力使自己身子輕盈,面上卻笑吟吟繼續取樂。</br>
蕭玦苦笑了下,道:“我這輩子最可惜的事,就是莫名其妙丟了我的皇后。”</br>
秦長歌微微斂了笑意,隨即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一邊塞了顆藥丸到蕭玦嘴里。</br>
“什么東西?”</br>
“剛才那些藤條上的倒刺,大約是有點短暫麻痹的毒效,對身體傷害不大,不過為了小心起見,還是弄顆解毒丸吃吃,這個對一般毒物都有用。”秦長歌神色慶幸,四顧一周,道:“蕭玦,這好像是花,我們現在在花-心里。”</br>
“我也覺得,”蕭玦皺眉,“花-心里的東西和外面的觸須類的東西不同,只怕毒性要大些,咱們現在什么都不能亂碰,你試著把花頂端戳戳看。”</br>
“戳什么?”秦長歌感覺到身子越發的靈活了些,毒性幾乎全散,小心的試了試那白色莖狀物的柔韌度,估計勉強能承擔得起兩個人的重量,遂道:“不能隨便亂戳,萬一刺激了這花噴毒液,你我兩人正對那黃水,逃都無法逃。”</br>
她懸空將自己順著那莖葉往上蹭了蹭,一把撈起蕭玦的腰,笑道:“來,也給我占點你的便宜。”</br>
看出來西梁皇帝不太適應這個姿勢,但仍死撐著面子,“我倒覺得是你終于送上門來給我了。”</br>
“那你吃啊,”秦長歌笑嘻嘻,“請,請。”</br>
此姝愈來愈卑鄙,教我直想放倒之……</br>
調笑歸調笑,秦長歌神色里,卻一點輕慢的意思都沒有,她緩緩將蕭玦上提,試圖將蕭玦也提得夠上那唯一安全的白色長莖,省得這姿勢實在辛苦。</br>
眼看蕭玦的手即將夠著長莖。</br>
花體突然一陣顫動!</br>
長莖刷的一收,蕭玦手落空,隨即長莖再一放,砰的一聲,秦長歌再次被惡狠狠摜到蕭玦身上,漂亮的鼻子巧巧撞上他牙齒,嘩啦一下鼻血長流。</br>
更糟的是,蕭玦剛才已經脫離了那四處白色安全地帶,這下直接被撞向黃水!</br>
每棵腐爛的樹之間,都有一定的距離。</br>
對于武功高強者,如掉進花里的那兩位,那點距離,抬抬腿就得,然而對于武功已失,身體因長年摧殘而越發荏弱的楚非歡,每一步,都是在艱難的跨越天塹。</br>
月色淺紅,在樹影間緩慢移動,大約有點不忍看那男子的掙扎與艱辛,色澤分外黯淡。</br>
楚非歡就著那點黯淡的月色,看向下一棵樹。</br>
他袖底裝著的機簧發射機關已經拆了下來,那些鋼條被他靈巧的接在了一起,如一條長鏈,在月下閃著銀色的波光。</br>
波光之上有鮮紅點點——鋼條不是打磨光滑的鏈子,真要用起來很磨手,楚非歡的手早已破了,不過那皮開肉綻的傷痕,根本未曾換得他自憐的去看一眼。</br>
他只是用盡全身氣力,甩出鋼條,搭上樹,利用全部的手勁,將自己拖拽過去,以避免碰上地下那些縱橫的妖枝。</br>
每挪動到一棵樹下,他都不得不倚著腐爛的樹根喘息半天。</br>
不過當他抬眼看著自己離那朵妖花更近了一點,便有了淺淺的喜悅。</br>
離她……還有十七棵樹的距離。</br>
楚非歡不去想那十七棵樹對他代表著什么,不去想他那每挪動一棵樹都累得面色蒼白幾欲窒息的身體,在如此這般重復十七次后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他只是很簡單的認為,女人再強大,依舊需要男人的保護,秦長歌也是如此。</br>
妖花離奇,力量強大,到現在她還沒能出來,說明這東西沒這么好對付,如果他不去努力,他會再錯一次。</br>
他曾經以為她強大到不畏一切暗算,在最關鍵的時候遲疑了一步,那一步便鑄恨終生,幾乎沒能再給他贖罪的機會,從此他發誓永不單獨置她于險地。</br>
為過去的那個錯,他已經狠狠的后悔過一次,后悔到他覺得,失去武功,健康,健全的肢體,是他完全應當承受的懲罰。</br>
他永不想再錯。</br>
鋼條出,銀光飛閃,利用巧勁,霍霍纏上下一棵樹。</br>
楚非歡再一次將自己蕩了過去。</br>
仰首,秀麗男子汗出如雨,在如雨的汗水里,他目光里交織著欣喜與焦灼。</br>
離你……還有……十六棵樹的距離。(未完待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