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一怔，隨即一笑，慢慢道：“緩兵之計？”</br>
又道：“自己解決不了就喊男人？我原本覺得你夠厲害，現(xiàn)在看來也不過如此。”</br>
她話聲雖然慢，動作卻不慢，伸手刷的抓向秦長歌天靈，七色彩光，富貴畫屏般舒展開來，炫目如虹！</br>
于此同時有人大喝：“將這個女子好生盤問了！務(wù)必將她底細(xì)摸清楚！再立刻殺了！”接著便是嗵的一聲，人體被狠狠摜到地上的聲音。</br>
手指再次一頓，女子緩緩笑了笑，突然喃喃道：“……有點寂寞啊……算了。”</br>
她一拂袖，身姿極其輕逸的一轉(zhuǎn)，伸足一踏，人已在天窗外。</br>
秦長歌仰首，也不見她作勢，只看見半空中長發(fā)一展紅衣一飏，她已如流星般電射出去，隨即慘呼聲不斷響起。</br>
那呼聲速度極快，幾乎一聲接著一聲，換句話說，就是這女子殺人的速度也極快，無人是她一招之?dāng)场?lt;/br>
一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br>
好驚人的武功！</br>
隱約間聽見調(diào)兵之聲，呼喝之聲，弓弩勁射之聲，機關(guān)啟動之聲，蕭玦厲聲布防而楚非歡低聲指揮關(guān)卡的聲音。</br>
秦長歌仔細(xì)聽著，遺憾的搖了搖頭。</br>
如果自己還是睿懿，如果非歡還是非歡，今日便可留下這女子，可惜……</br>
一切沸騰紛繁的聲音里，那女子的語聲突然清晰緩慢的響起，一字字道：“人，我沒殺，這個，我要帶走，誰攔，誰死。”</br>
似是為她的話做注解，又是一陣慘呼。</br>
那女子似在踏血前行，語調(diào)卻平靜依舊，其余人的聲音里卻不可避免的帶上了緊張肅殺之氣，唯有蕭玦和楚非歡兩人，一個毫無畏懼繼續(xù)命兵攔截，一個聲音恒定，低聲而快捷的一道道安排啟動機關(guān)，機簧吱吱嘎嘎聲響里，無數(shù)形狀各異的武器攜著聽來各異的風(fēng)聲，悍厲而殺氣凜然直襲目標(biāo)。</br>
流光星雨，耀亮夜空，人聲涌動，飛矢如瀑，火把照紅了半壁天空，太陛天牢三千鐵甲傾巢而出！</br>
那女子移動的速度聽起來仿佛那是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所經(jīng)之處要么是慘呼聲起要么是暗箭回射擊穿鐵甲的當(dāng)當(dāng)聲響，激銳的風(fēng)聲里她慢慢道：“好——不錯——可惜沒武功——”</br>
聲音空曠而幽遠(yuǎn)，最后一句已經(jīng)遠(yuǎn)在數(shù)里之外。</br>
她沖出去了。</br>
帶著重傷的蘊華，在三千鐵甲衛(wèi)士圍攻和機關(guān)攻殺之下，漫不經(jīng)心的沖出去了。</br>
說“沖”出去只怕都不準(zhǔn)確，聽她那語聲，始終平緩如常，大約連氣也沒喘一口。</br>
雖說御林軍和鐵甲衛(wèi)士因為皇帝在場，主要精力放在了保護(hù)皇帝上，雖說機關(guān)多年未曾使用，開啟時不夠熟練延誤時辰，但是這個女子以一人對千軍，抬手漫步，頃刻殺人，那種人命在她手底直如草芥的漠視態(tài)度，那種強大到一定程度萬物都不在眼底的無謂，真真令人生寒。</br>
大約她今天全部的損失，就是被秦長歌燒斷的頭發(fā)。</br>
秦長歌聽得她遠(yuǎn)去，舒一口氣，直直向后一倒，用手指虛空按了按，做了個打手機的姿勢。</br>
笑吟吟對著虛擬的話筒道：“半面強人，現(xiàn)在我來回答你剛才的話，要知道胡亂逞強的女人才是最蠢的，何況男人這種生物，你不偶爾依賴一下，他會沒有成就感缺乏自信心，不利于他們茁壯生長啊……”</br>
咔噠數(shù)聲，三重巨鎖的牢門緩緩開啟，火炬的光芒被衣袂帶起的風(fēng)吹得飄搖不定，蕭玦怒龍一般的卷了進(jìn)來，秦長歌靠著鐵床，懶洋洋的看著他，半晌啞聲道：“太陛天牢需要再次改造了。”</br>
蕭玦沖進(jìn)來的時候什么都來不及想，只想快些確定她此刻的安全，如今被她那雙永遠(yuǎn)微笑平靜，寒意深藏的眸子一瞧，滿心的焦灼和熱切立時如遇冰雪般，熨帖的平靜下來。</br>
平靜之后，那種細(xì)微卻又澎湃不休的激越情緒，再次從血脈里激起，宛如怒濤拍岸般不住拍打心房，這種極其熟悉卻又暌違已久的感覺，自他初見小宮女明霜后，一次比一次明顯濃烈，反倒昨日大儀殿上，對著比明霜更像睿懿的假皇后，那種深埋于記憶中的欣喜，根本就未曾降臨。</br>
這也是他心生疑竇的原因。</br>
他對念念不忘的愛人的心靈感應(yīng)，深入骨髓，歷世事磨折風(fēng)霜雨雪而不可抹殺。</br>
然而，她呢？</br>
明霜，長歌，不同身而同魂，她笑意晏晏卻清冷流光的眼眸，在歷經(jīng)死劫，隔世重來之后，會以何等的目光，來迎接她前世的愛人？</br>
長歌，長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從來都是不凡的女子，不凡到他常常覺得，世上任何荒誕的奇跡發(fā)生在她身上都是有可能的，他覺得她永遠(yuǎn)不會死去，正如日月星辰，亙古如一。</br>
正是因為這樣深切的了解和長久相處形成的強大的信念，使他在長樂大火之后始終不肯相信長歌死去的事實，犯下了他難以原諒自己的錯誤。</br>
如今她終于回歸，龍章宮無數(shù)個凄清夜里失眠時的喃喃祈禱終成現(xiàn)實，他欣喜至不能言語，然而了解她如同了解自己掌紋的他，在即將靠近她的那一刻，突然開始心慌。</br>
一切……不會那么想當(dāng)然吧？</br>
沒能保護(hù)好她，令她喋血深宮，令她冤情難雪，令她深怨長埋，令她在轉(zhuǎn)世重生后，只得以孱弱之身辛苦萬端的尋找真相的自己，實在也無顏要求那份“想當(dāng)然”。</br>
今日又因為思慮不周，令她再次遇險，險些喪身。</br>
那個紅衣女子出現(xiàn)在牢頂之上，乍一出手展示強大無倫的武功的那一刻，他連心跳都幾乎消失。</br>
如果……如果再錯一次，他便是下九泉墮深淵，也難償滔天之恨……</br>
蕭玦停在了秦長歌三步距離之外。</br>
眼前女子淺笑盈盈，眼波流轉(zhuǎn)，是一抹煙一縷風(fēng)一聲清音一絲馨香，是浩淼滄海是廣袤煙霞，誰都感覺得到，誰都不能妄想抓握得住。</br>
她心明如鏡，照得見濁世纖毫塵埃。</br>
這些年，前生后世，他犯下的錯，她心知肚明，如今，她會怎么想？</br>
她會……恨他吧？</br>
想到這個可能，便如心上突然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剎那間皮開肉綻傷筋動骨，又或者誰突然傾翻了灼熱的沸油，無遮無攔肆意潑下來，一大片熱辣辣撕心裂肺的疼痛。</br>
有生以來從無畏懼，卻在這一刻近鄉(xiāng)情怯。</br>
蕭玦只覺得那一步突然深如幽壑遠(yuǎn)如天涯，灌了鉛的腳步難以飛渡。</br>
……試一次吧……無論怎樣的結(jié)果，他都接受，雖然內(nèi)疚自責(zé)，無顏以對，但是如果不試一次，此生永難心安。</br>
她似乎也曾說過，連嘗試也不敢的人，是懦夫。</br>
手緊握成拳，貼在袍側(cè)，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蕭玦面上卻強自平靜的一笑，目光深深凝注，問，“你愿意再次親自改造一次么？”</br>
秦長歌抬眼，目光掠過他崩起青筋的手背，再掠過牢門口沒有跟進(jìn)來，半側(cè)首看著遠(yuǎn)處出神的楚非歡，他秀麗的容顏半隱在黑暗里，一個沉郁靜逸的輪廓。</br>
情愁幾許，空自傷人，那些前生里欠人的，被人欠的，都勾銷干凈了罷。</br>
至于以后……且待時光和心靈解答吧。</br>
“深仇未了，哪有閑工夫搞建設(shè)？”秦長歌微笑起身，“明霜還是明霜，一個因為舊時記憶戕害，目前為止都還只敢清心寡欲的小女子，但未來會發(fā)生什么，誰也無法預(yù)計，如果有一日明霜決定了什么，自然會坦誠以對，現(xiàn)在，我要做的，是以重新開始的自由的前行路途，尋求一個隱于云天之外的答案。”</br>
她邊說邊向外走，在將近牢門前停住，一笑。</br>
“但望諸君成全我。”</br>
緩慢的腳步聲行在幽深的牢房甬道之中，聽來猶如很多人在行走。</br>
自甲號牢房里出來的秦長歌，堅持不要蕭玦的攙扶，卻首先提出要去看看關(guān)押了其他人的牢房。</br>
當(dāng)丙號牢房打開時，蕭玦退后了一步。</br>
楚非歡臉色白了一白。</br>
秦長歌只是負(fù)手立于牢門口，身后火炬的光亮飛揚如舞，映得她臉色倒有幾分紅潤，只是那目光幽黑，宛如深淵。</br>
火色跳動，鮮艷活躍。</br>
不及那牢房一片烈紅刺眼。</br>
人間地獄啊……</br>
遍地碎肉，腦漿，鮮血，殘肢，一簇簇的頭發(fā)在濃厚得淌出地面的血泊中飄搖，尸體們以各種詭異姿勢橫死于地，有的撞墻，有的自扼，更多的是互相殘害而死，你的手指捅進(jìn)了他的眼眶，他的牙齒咬斷了你的舌頭，被拽出的內(nèi)臟扔得滿地都是，血腥氣息幾乎在門剛開啟一線的同時，便猛烈如海嘯般沖了出來。</br>
“啪嗒”一聲，火光突然黯了一黯，一個舉著火把照亮的侍衛(wèi)耐不得這惡心驚怖的場景，失手將火把驚落在地。</br>
更深一層的黑暗里，人人面無人色。</br>
蕭玦踉蹌一步，失聲道：“怎么會……怎么會這樣……”</br>
秦長歌平靜的道：“音殺。”</br>
怔了怔，蕭玦嘎聲道：“剛才，剛才那個女子？”</br>
“嗯，”秦長歌淡淡道：“很好，很強大，我很久沒遇見這么強大的女子了。”</br>
蕭玦的思緒根本不在她說的話上，只是怔然道：“剛才……這音殺……你……”</br>
秦長歌轉(zhuǎn)目看他，一笑道：“我聽見了。”</br>
退后一步，后背撞到鐵門，門在鐵壁上撞擊出巨大的聲響，隆隆如嘯，蕭玦仿佛沒聽見，只怔然而立，突然沉默下去。</br>
他素來挺直如劍的背影，這一刻劍鋒暗藏。</br>
半晌他低低道：“朕錯了……”</br>
秦長歌當(dāng)沒聽見。</br>
蕭玦抬首，看著她眼睛，再次道：“我錯了……對不住。”</br>
輕輕一嘆，秦長歌道：“此事陰錯陽差，并有他人作祟，原也怪不得你。”</br>
蕭玦默然，秦長歌已道：“把隔壁牢房也打開吧。”</br>
隔壁囚的是董承佳的遺孀，因是女犯另囚一室，蕭玦嘴唇蠕動欲待說話，終究沒有開口。</br>
門開處，這回連秦長歌也震了震。</br>
迎門鐵壁上，血寫的一排大字殺氣淋漓，每一筆畫都還在不住滴落濃厚鮮血，猙獰怨氣似可沖破這銅墻鐵壁，直達(dá)九霄！</br>
“蕭琛，我夫妻定來尋汝！”</br>
墻下，董氏尸身立而不倒。</br>
久久凝注那尸體，秦長歌緩緩道：“此女不凡，她是諸多證人中唯一一個不需要任何挾制威脅許諾便自愿出證的，數(shù)年來她身負(fù)丈夫骨骸中的一截和臨終血書，日夜思謀復(fù)仇，未曾有一夜安睡，那截骨骸我們看過，是黑色的。”</br>
“這是烈女，長嘯如嵐意氣如虹。”秦長歌仰首，目光冷銳，仿佛要看穿鐵質(zhì)牢頂看透深黑蒼穹，“對于其他人，我雖有愧疚，但他們多半各有私欲，事已至此，我自然會對他們所遺家小善加撫恤，只是此女，此生所求，唯報仇而已，我卻牽連她下場如此——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br>
面色慘然的退后一步，蕭玦立于兩個牢房之間，目光再次在那些慘不忍睹的尸山血海中掃過，黑暗中隱約聽見骨節(jié)攥緊發(fā)出的細(xì)微的咯咯吱吱聲音，半晌，蕭玦吁一口氣，冷冷道：“傳旨。”</br>
趕來的夏侯絕立即上前俯身聽命。</br>
“趙王蕭琛，欺君罔上，擅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構(gòu)陷羅織陷人于罪，著革去王爵，由夏侯絕前往王府查看家產(chǎn)，暫囚天牢，待有司審獄獻(xiàn)定，另行發(fā)落。”</br>
夏侯絕震了震，頭俯得更低，依言復(fù)述無誤后，匆匆而去。</br>
哂然一笑，秦長歌道：“如何不提睿懿被暗殺之罪。”</br>
“朕不回護(hù)他，”蕭玦神色痛苦，“但是你自己也沒列證據(jù)指證他殺你——長歌，你的目標(biāo)不是他，是嗎？”</br>
“他是親王，依朝廷律例，有議貴議親免死之權(quán)，”秦長歌淡淡道：“我沒什么說的，總之，天意森寒，切莫等閑，冥冥中自有安排，對于某些人來說，有些懲罰比死更難受——不過我有一個要求，請在太陛天牢暫押之時，為他安排我呆過的那間牢房。”</br>
一邁進(jìn)龍章宮，便看見龍床上呼呼大睡的包子，秦長歌俯首看了看那張睡得噴紅的臉蛋，似笑非笑道：“瞧他睡的這個香，被賣了都不知道，擔(dān)心我？這個沒心沒肺的小子。”</br>
“誰被賣了？”包子霍然睜眼，“需要我?guī)湍銛?shù)錢嗎？”</br>
“你被賣了，”秦長歌沒好氣，“不僅沒收入，我還虧本。”</br>
包子瞅瞅蕭玦，咧嘴一笑，抱住秦長歌脖子，在她耳邊悄悄道：“虧什么？趕明兒我踹他下臺，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我封你做太后，一三五我垂簾，二四六你聽政，星期天他負(fù)責(zé)解決問題，咱哥倆一天吃三百八十道菜，不吃窮他不算完！”</br>
“得了吧你！”秦長歌同情的望了一眼因為耳力很好所以現(xiàn)在臉色很古怪的蕭玦，一拍兒子屁股，“都是睡前故事說多了，你現(xiàn)在越發(fā)貧嘴，誰跟你哥倆？還有，什么你垂簾我聽政？你這什么智商？”</br>
包子攤手，“我沒辦法啊……我落差啊……我空虛啊……我剛剛知道我是太子啊，有點不習(xí)慣來著，對了，太子都應(yīng)該干什么來著？你好像說過一個什么……九龍奪嫡？”</br>
“哦，”秦長歌斜瞟一眼蕭玦，：“如果你覺得你很閑，你是可以建議你父皇再給你添八個弟弟，搞一出西梁版九龍奪嫡，記得要把老二生得庸碌無德，老三生得愛好文學(xué)，老四生得刻薄冷酷，老八生得賢良深沉，老九生得陰險狡猾，老十生得魯莽粗暴，老十三生得俠義英烈，老十四生得英武善戰(zhàn)……哎呀，問題大條了，你是老大？最蠢的那個？”</br>
包子立即抗議，“搞什么？生那么多做什么？種馬啊？”</br>
秦長歌別有意味的一笑，瞄了瞄蕭玦，包子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蕭玦，突然想起老爹的職業(yè)，恍然大悟，也上下瞄了瞄他，極其奸詐的嘿嘿一笑。</br>
……蕭玦被這對母子的天馬行空的對話和橫空出世的神情早搞糊涂了，只聽懂大約是在說自己納妃的事情，面上不由微微一紅，心道長歌連這個都和兒子說，難怪這小子才幾歲，就葷素不忌了。</br>
轉(zhuǎn)念又想到長歌去后，各宮妃子都還在，心中怕她誤會，有心解釋一下，但是當(dāng)著兒子的面實在開不了口，卻聽秦長歌突然道：“非歡，你去哪里。”</br>
蕭玦愕然回首，這才看見楚非歡已經(jīng)行至殿口，而長歌正目光復(fù)雜的望著他背影。</br>
停在殿門前，楚非歡并沒回首，只淡淡道：“恭喜陛下一家團(tuán)圓，如今長歌既已脫險，也沒有我的事了，請容我告退。”</br>
他語聲平靜，背對著眾人，無人見那清澈雙目中深意蒼涼，曾幾時心花零落，羅衣消盡舊時香，幾多深恨，幾多深恨也只能長此深埋，那些一家團(tuán)圓的，言笑晏晏的，兩情相許的，如今已不敢奢求擁有，但希望可以不必讓我看見。</br>
……離開吧，讓那些團(tuán)圓的，更美滿吧，何必做個畸零的礙事之人呢？</br>
楚非歡抬首，月光如水，浸透他秀麗容顏，他亦是一輪淺淡的月色，照得寂寥樓頭那些無聲而隱忍的夢境，更多悲涼。</br>
“不行，”</br>
接口的是秦長歌，語聲干脆，“要走一起走。”</br>
蕭玦一驚，未及說話，秦長歌已回身，深深看著他，一字字道：“先前我已說過，明霜還是明霜，請相信我這么做有我的理由，我希望，一切都重新開始。”</br>
手指緊緊扣住身側(cè)的銷金寶鼎的飛龍把手，不顧那鱗片棱角刺痛掌心，蕭玦亢聲道：“可你也應(yīng)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長歌，我對不起你，我沒能做到當(dāng)年我對你許諾的那些，我知道你心里怪著我，所以我不能勉強你，也不當(dāng)要求你回來，但是長歌，看在那許多年傾心相伴，看在你我曾兩心相許，看在溶兒面上，你最起碼，該給我個機會！”</br>
“我沒有怪你，”秦長歌一笑，“天為棋盤，星矢為子，你我屬于的這一番棋局，縱橫六國，非單薄人力可挽，怪你又有何用？至于機會……好吧，我雖然不入宮，但會以另一種合理并公開的方式留在你的視線之內(nèi)，也方便將來行事，溶兒也可以常來陪你，你可以公開他的身份。”</br>
“你指的是……”蕭玦目光閃動，“溶兒恢復(fù)身份，你呢？太子活了，皇后的去向如何解釋？”</br>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秦長歌一笑，“悉聽尊便，我只有一個建議，你去和蕭琛談?wù)劙伞！?lt;/br>
“嗯？”</br>
秦長歌將目光緩緩調(diào)向太陛天牢的方向，目光似憎惡似疑惑，“也許你去，會另有些什么收獲呢？”</br>
這一夜如此短促，卻又如此漫長。</br>
短促如昔年最美好的記憶，漫長得，仿佛便是一生了。</br>
蕭琛坐在先前秦長歌坐過的位置，仰首看著月光一格格移過天窗，不可追及的遠(yuǎn)去，突然很平靜的笑了下。</br>
天窗已經(jīng)修補過，太陛鐵甲衛(wèi)士的速度果然很快。</br>
蕭琛盤坐半晌，默然起身，執(zhí)了一盞油燈——這是守牢人因他的特殊身份送來的，再一次細(xì)細(xì)看墻上那些字。</br>
他看得很認(rèn)真，仿佛想將那些字都一字字看進(jìn)心里，再帶著血，帶著恨，刻進(jìn)心里。</br>
然后，他慢慢的，抹去了那些字。</br>
“睿懿……秦長歌……”他近乎呻（）吟的低語，燭火明滅，映上他清雅的容顏，那隱在半邊黑暗中的目光，一片蕭瑟的森然。</br>
“你想逼我說……”他慢慢綻開一絲微笑，“我為什么要讓你高興？我，不，說。”</br>
“將來……”他笑容里滿是惡意，惡意里漸漸多了一絲興奮的喜色，“你就等著哭吧……”</br>
那喜色又漸漸散去，他似是想到什么，突然輕輕的顫抖起來，“不……不……”</br>
睜大眼，仿佛看見未來某個驚悚的畫面突然逼近眼前，眼底浮起一層青色的驚恐。</br>
良久，蕭琛緩緩彎下身，抱住了雙膝，黑發(fā)散落，落于瘦弱的背脊，那么一個牢牢保護(hù)的姿勢，他將自己欲待出口卻死也不愿出口的那句話，連同自己的所有難言的沉默，都死死的藏住了。</br>
……蕭玦已經(jīng)在牢門前看了很久。</br>
先前夏侯絕來報，宣旨時，趙王素衣散發(fā)，于府中清波亭中獨自撫琴，聽了旨意，只淡淡哦了一聲，對著手下琴看了半晌，衣袖一揮，將琴推入湖中。</br>
一聲水花也未濺起，絕世名琴永久沉落。</br>
“長弦已斷，名音失聲，既已無人傾聽，何須再留？”</br>
趙王俯首看著平靜毫無波瀾的湖面，最終只說了這句話。</br>
夏侯絕將當(dāng)時趙王的言語，神情，姿態(tài)，巨細(xì)靡遺的一一回報給蕭玦，稟告完他半晌不敢抬頭，殿上的天子側(cè)身而立，遙遙望著遠(yuǎn)方，身姿依舊如常筆直，然而他卻隱隱覺得，陛下這一刻內(nèi)心里，有什么已經(jīng)崩斷了。</br>
隨后蕭玦再次要他帶領(lǐng)著來到太陛天牢，身后于海捧著金樽玉盞，一壺碧青的酒液，在玉壺中蕩漾。</br>
夏侯絕連一眼都不敢看那酒，開了門，便躬身退下。</br>
在牢門前怔立半晌，蕭玦緩緩抬步，走了進(jìn)去。</br>
蕭琛聞聲抬頭，看見是他，也不奇怪，一笑道：“你來得好快。”</br>
他一眼看到于海手上的酒，面色一變，隨即極其古怪的一笑，道：“很好，有酒。”</br>
于海的手指微微顫抖，細(xì)細(xì)觀察著蕭琛的神色，想起剛才秦長歌離開龍章宮時囑咐他的話，只覺得額上的冷汗，一滴滴的冒出來。</br>
他縮在陰影里，一動不動的站著。</br>
一掀長袍，在蕭琛對面坐了，蕭玦半晌不言語，只深深凝注著他，半晌道：“阿琛，你何苦來。”</br>
“我聽不懂您的意思，”蕭琛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微笑如常，“陛下，我現(xiàn)在不想提我的‘罪行’，總之，都由得你，如果你還念著幾分兄弟舊情，你就最后陪我一次談?wù)劶页０伞！?lt;/br>
怔了怔，目光在酒壺上一瞟而過，蕭玦知道蕭琛誤會了，只是此時也沒有心情解釋，總之等會他便會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意思，他輕輕頷首，道：“你說。”</br>
“說什么呢？”蕭琛任于海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輕輕端起酒杯，對著月光輕輕轉(zhuǎn)動，玉色被月光反射的光芒映得他神容雪白，他沉吟半晌，突然一笑，“有很多話，放在心里好久好久，每日每夜都要咀嚼一遍，想著終有一日能和你細(xì)細(xì)的說，那該多好，可是真的輪到最后這個機會來說的時候，卻突然發(fā)覺，原來已經(jīng)不能說了，原來說也是沒用的了……”</br>
是的，說什么呢？</br>
說那年半夜無眠，想起曾聽丫鬟姐姐說擷梅園梅花開得好，只是里面住的四少爺整天舞槍弄棒，好生粗魯，一時興起爬起來，去了擷梅園，那梅花開得真好，嫩黃淡紅潔白盈綠，映得楚天清澈，香雪千枝枝干橫斜，一枝枝都是詩意……朔風(fēng)里夜香暗飄，同時飄起的還有劍光。</br>
劍光如電，亮白之電，羿射九日之疾，海凝清光之?dāng)浚巧倌晟碜隧犻L勁健，步履輕捷靈動，翻覆長劍輕若無物，滾滾光華圍繞著他飛旋，似鳳舞似龍翔，似墨筆名家淋漓盡致的寫意，筆筆都是吞吐風(fēng)云的豪情，漫天的各色梅花為劍氣驚起飛舞，再被劍光絞碎成芬芳嫣然的碎雪，落了他一身。</br>
那一肩的梅花雪啊，從此幽香不散，時時不請自來，叩問他的夢端。</br>
或者，說之后的書房相伴？</br>
他不愛讀書，夫子的功課他總嫌浪費練劍時辰，自己便替他做，先寫了他的，再寫自己的，從此學(xué)得和他相似的字體，夫子的功課真多，他總在寫啊寫，手都酸了，偶一回頭，見他風(fēng)一般的卷進(jìn)來，塞過來一顆果子——給！那樹上最高的地方摘的！最大最紅！</br>
……他摸摸手腕，好像還在酸？那果子也好酸……他一口口吃了，瞅著他笑，他也笑，咽著口水。</br>
那樹上，就一個果子。</br>
這一生，再吃不著那樣的果子了啊……</br>
或者，說那年石板橋上的霜？</br>
從璟姐姐那里知道他要走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他怕趕不及，半夜匆匆起身，連大氅也來不及披，穿著便鞋便奔了出去，等了好久，便見他和她過來，一男一女，黑衣雪裳，在早秋的掛了霜色的楓樹林中馳騁，那楓葉紅得華麗喧囂，卻不及他們男的俊美女的絕色，好一對鮮明美麗的璧人，他那是第一次見她，倚著橋欄，對上那雙請冷冷的目光和那明顯與目光不符的微笑時，他便知道，她注定是他一生的敵人。</br>
他贏過，最終還是輸了。</br>
因為，他愛她。</br>
那年，回家之后，他大病一場，后來風(fēng)濕不去，深入肺腑，久病難醫(yī)，其實就算沒有這一遭，他也活不久了……</br>
蕭琛淡淡的笑起來。</br>
值得嗎？值得的。</br>
他神情凄涼而欣喜，悵然而滿足，帶著復(fù)雜的惘然疼痛之色，透過蕭玦的眼睛，看向遙遠(yuǎn)的，他也許再也看不見的將來。</br>
蕭玦一直注視著他的神情，耐心分享著他的沉默，見他如此蒼涼的微笑，忍不住道：“阿琛，你為什么要——”</br>
“我說了我今天不想說這個。”蕭琛打斷他的話，將酒杯晃了晃，笑道：“哥哥，你來殺我，還想我老實說話，你弟弟沒這么好欺負(fù)。”</br>
傲然一笑，神情間光風(fēng)霽月，蕭玦道：“你以為這是毒酒？朕是這樣的人？你不信？朕陪你喝。”</br>
他正要斟酒，卻為蕭琛攔住。</br>
抬眉靜靜看著蕭玦，蕭琛道：“是我誤會了哥哥，我給哥哥斟酒賠罪。”</br>
一笑松手，蕭玦道：“也罷。”</br>
細(xì)細(xì)的斟了酒，蕭琛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對著蕭玦舉杯一照，“咱們兄弟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干。”</br>
“干！”</br>
“陛下！”</br>
于海突然出聲，手一伸攔住了蕭玦欲待飲下的酒。</br>
燭光下他滿面汗水，神情緊張的盯著杯中蕩漾的酒液，仿佛那不是酒，而是蝕骨穿腸的毒水。</br>
蕭玦怔了怔，正要發(fā)怒，一抬眼看見他神情，不由一驚，對面蕭琛已經(jīng)冷笑起來，道：“怕我下毒么？”</br>
蕭玦長眉一皺，怒道：“于海，你昏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這般僭越！”</br>
“陛下！”老于海噗通一跪，“是……是明姑娘的囑咐……陛下萬乘之尊，不可輕忽……請容老奴……容老奴一試……”</br>
聽到明霜這個名字，蕭玦頓時皺了眉，蕭琛的冷笑卻更加森然。</br>
于海只當(dāng)沒聽見，見蕭玦默許，抖抖索索自懷中掏出秦長歌給他的銀針，往蕭玦酒杯里一試。</br>
一線黑柱，淡淡浮現(xiàn)于明光燦爛的銀針之上。</br>
有毒！</br>
蕭玦霍然抬首，目光灼烈，逼視蕭琛！</br>
蕭琛卻怔在了當(dāng)?shù)亍?lt;/br>
冷冷凝視蕭琛半晌，蕭玦默不作聲的站起，一腳踢翻酒壺酒杯，頭也不回的離去。</br>
他走時步子太急，卷起的風(fēng)，吹滅了本就微弱的燈芯。</br>
沒有人看見，蕭玦的一滴淚，落在了冰冷的塵埃里。</br>
黑暗如幕布唰啦啦的籠罩下來，遮住了所有驚愕至不敢置信的神情。</br>
蕭琛僵硬在了黑暗中，半晌，緩緩伸出手，去觸摸已經(jīng)碎了的酒杯。</br>
他的骨節(jié)仿佛在這一瞬間突然僵死，每一動作都艱難的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br>
半晌，他仰首，一聲長笑。</br>
悲憤如嘶。</br>
“好！好！你好——”</br>
乾元三年年末，一個不平靜的年末，一個暗潮翻涌，卷起無數(shù)浪底沉渣，其影響深遠(yuǎn)注定要蔓延至今后漫長的歲月，蔓延到六國天下，蔓延出戰(zhàn)火、蒼生、爭奪、殺戮、種種不可抗拒的風(fēng)潮的年末。</br>
這一年帝國一直被遙遠(yuǎn)的陰影籠罩著的天空，因為一個布衣女子的一出驚天狀紙，隱隱翻卷起獵獵彤云。</br>
她昂起的下頷，以一個堅定的姿態(tài)，便撬起了帝國最為信寵隆重的親王的全部根基。</br>
還有些一時無法看見的牽扯變動與連根拔起，將如裂縫般，在將來的歲月里，無聲洇染拓展開去。</br>
風(fēng)雷將起，九州激蕩。</br>
乾元三年十二月初四，旨意明發(fā)天下：“趙王蕭琛，欺君罔上，擅殺無辜，處事妄誕放縱不羈，構(gòu)陷羅織陷人于罪，革去王爵，幽禁安平宮。”</br>
旨意同時載明，當(dāng)年長樂大火，系奸人設(shè)計所為，然國母洪福齊天，睿懿皇后未死，明宣太子無恙，皇后忠心部屬多年后歷經(jīng)艱辛將太子送歸西梁，現(xiàn)太子重居冠華宮，元月初一舉行冊封禮，皇后因三年前重傷未愈，現(xiàn)于海外仙居之地調(diào)養(yǎng)，待復(fù)原后鳳駕再返。</br>
西梁百姓聞訊沸騰，連續(xù)三日自發(fā)上街鼓舞歡慶，當(dāng)今在位多年，但一直無嗣，全西梁都在擔(dān)憂他的承嗣問題，如今太子回歸，國柞有繼，何能不樂？</br>
更有很多百姓如潮般涌向圣德護(hù)國寺，爭先為國母祈福，無數(shù)人捐香油點長明燈，佛前拜求開國皇后早日回歸。</br>
新年新氣象，新年的陽光，早早染上棺材店后院的花墻。</br>
花墻上，早早的開了一朵新桃。</br>
桃花嬌艷，粉色嫣然，桃枝遒勁，姿態(tài)清美，花下輕衣散飛風(fēng)韻秀致的女子，深深凝注著那朵桃花，目光邈遠(yuǎn)，如湛藍(lán)天際云卷云舒。</br>
聽得身后輪椅聲響，她回身，一笑亦如桃花開放。</br>
“一切看似結(jié)束，一切剛剛開始。”（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