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鄧幫助他回憶,張老頭兒發現尸體當天,皮夾克就在圍觀群眾里胡說什么“都扒光了”“好聞”一類的流氓話。小鄧問他,你是不是看見有人把女孩扒光了衣服,扔進坑里的?皮夾克狠狠搖頭說,我什么都沒看見,衣服是別人送我的。馮國金又問,你不是說自己撿的嗎?為什么只有內衣褲,外套呢?你給扔哪兒了?還是被你給燒了?皮夾克繼續語無倫次,半哭半笑,空洞的眼神仿佛黃姝就站在他面前,躲躲閃閃。小鄧低聲罵了一句,媽了個逼,到底哪句是真的?皮夾克說,都是真的,衣服是我的。要不是馮國金在場,小鄧早就上手打他了,剛進刑警隊第三天,他就因為動手打過一個氣焰囂張的老流氓,被領導嚴重警告過一次。小鄧性子急,喝茶都能嗆著自己。馮國金按住小鄧說,別急,攤上這樣的上手段也沒用。先把內衣上的血跡交給法醫化驗,出結果就知道了。
馮國金也頭疼,好不容易抓到一個有重大嫌疑的,還是個精神病,太荒唐了。汪海濤和他老婆已經到了。劉平讓夫妻倆辨認那身內衣。汪海濤老婆的眼淚又下來了,反復看了半天說,自己也不能確定,黃姝從小到大都是自己洗衣服,內衣穿什么她從來沒見過。但是,這上面有香味兒,跟黃姝平時身上一個味道,應該是孩子的。
小鄧說,馮隊,我覺得應該現在就帶他去指認撿衣服的垃圾箱,暫且相信真是他撿的,萬一垃圾箱里還能找到別的呢?馮國金覺得可行,親自帶隊,押著皮夾克回到鬼樓荒院附近,讓他指認撿內衣的垃圾箱在哪兒。皮夾克一下子好像又變回正常人,眼神沒那么渾濁了,七拐八拐,帶著一行警察來到荒院東墻外的一條死胡同,東南角有一個老式藍色鐵皮垃圾箱,大小藏進去三四個成年人沒問題,垃圾堆得有座小山那么高,這要是夏天,能臭出半里地。小鄧問,就是在這兒撿的?皮夾克點點頭。小鄧又問馮國金,要翻嗎?馮國金說,請環衛部門調幾個清潔工幫忙,一點點刨。
馮國金觀察了周圍環境,這條死胡同把周邊三個老小區給隔開了,包括33號樓所在的荒院。一小時不到,五個環衛工人總算清出了一圈干凈地方,這才發現,垃圾箱旁邊那堵磚墻被人鑿了個大洞,鉆人足夠了。馮國金明白,應該是33號樓那幾家住戶為了方便倒垃圾,自己下手鑿的。他們算素質好的了,另一個方向的小區緊挨垃圾箱的那棟樓,高層住戶直接開窗戶往下撇,天女散花,剛一個小時里他親眼看見兩次了,差點砸清潔工腦袋上。小鄧發牢騷說,真他媽沒素質啊這些人。馮國金卻說,這是好事兒,說明這垃圾箱十天半個月沒人來清,要是真有東西,肯定還在里面。小鄧一聽來勁了,直接自己上手拿了一把鍬開刨,每個垃圾袋都劃開翻翻,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先后翻出幾件破羽絨服,都是男人穿的。整個垃圾箱快清空的時候,小鄧的鐵鍬尖磕出一聲金屬響,他撥開蓋在上面的兩個垃圾袋,謹慎地掏出一張紙巾包住手,將那件硬物捻出來。
是個鐵鉤,上面有干掉的血跡。馮國金知道,就是這個了。
夜深了。馮國金終于收到女兒回復的短信:爸,我在認真學習,沒什么事。馮國金吊了一整天的心總算落地了,回短信道:沒事就是好事,學習累,早點睡覺。
回隊里的一路,小鄧開車很興奮,自言自語說,總算有點眉目了。馮國金說,這話說得還有點早,就算那個鐵鉤真是拖拽尸體時所用的兇器,也還是個死證據,我們到現在也沒有一個目擊證人,除了后面坐的這個,沒有其他嫌疑對象,第一犯罪現場也還沒找到。小鄧馬上不說話了。馮國金轉念,自己老這么打消小鄧的積極性好像不太對,夸起小鄧說,多虧回來翻垃圾箱,你小子不錯。
刑警總隊大樓里,還有好幾間辦公室亮著燈,都是在忙打黑案的,一年多了,全看最后這一哆嗦。在他印象中,上一次集體加班忙成這德行,還是1999年的“8·3”大案。馮國金不著急回家,女兒住校,老婆楊曉玲天天在外面應酬,回家也沒口熱飯吃,不如在隊里湊合一口。馮國金把黃姝的通話記錄拿出來仔細研究,小鄧已經用彩筆在上面標注了不少,基本思路都對。他再認真回想一遍白天去汪海濤家和藝校搜集到的信息,關鍵的不多,確實還得從通話記錄下手。
馮國金問,7461那個手機號,聯系上人了嗎?小鄧說,想騙對方出來,沒得手,他肯定有大事兒,馮隊,咱要是有美國大片里那種定位系統就好了,開機就鎖定,一導彈直接干飛。馮國金強忍著才沒笑出來,心說這小鄧也沒長大啊,凈冒小孩話,人家施圓能看上他?
小鄧用微波爐把餃子熱了,又不知道從哪兒變出半瓶白酒,倒進兩人的茶缸里。餃子買的是四五個人的量,馮國金讓小鄧給皮夾克也端過去一盤。小鄧回來,一臉邪笑,馮國金問怎么了,小鄧說我看那逼根本不傻啊,還問我有沒有陳醋和臘八蒜。馮國金終于被他逗樂,抿了口酒說,小鄧啊,在我這兒就算了,以后在別的領導同事面前說話一定得注意,把你那些口頭語都去了,就算在女孩子面前也不好聽啊。小鄧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承認自己打小跟野孩子一起長大,剛會說話就冒臟字,確實得改改。馮國金又問,怎么樣,約人家施圓吃飯了嗎?小鄧說,這不今晚加班嘛,要不我約會去了。馮國金說,耽誤你好事兒了。小鄧說,沒事兒,改周末看電影了,她手頭活兒也多,最近也得加班。馮國金說,我看那姑娘挺好的,上點心,別忽悠人家。
倆人狼吞虎咽吃得餃子沒剩幾個,又聊回案子。小鄧坦白,剛才又給那個7461打過電話,這回干脆關機了。馮國金指責他擅做主張,打草驚蛇了怎么辦?小鄧承認錯誤,但堅持方向正確,解釋說,我也沒那么傻,就算對方接了,自己肯定也不能說是警察,就說打錯了,再套套話。但不管怎么著也得找到這個機主。馮國金也清楚,目前除了皮夾克這條線,就剩這個號可以挖了,得謹慎。小鄧喝酒也急,餃子沒吃完,茶缸已經空了,他建議說,馮隊,對方如果有嫌疑,可能早就把號給扔了,至少也不敢回短信,可是回了短信又不接電話,有沒有可能,因為對方不愿意說話,或者不能說話?你還記得汪海濤提起的黃姝那個啞巴同學嗎?這號碼有沒有可能就是那孩子的?你說黃姝是你女兒嬌嬌的小學同學,不還是好朋友嗎,那嬌嬌也肯定認識啊,要不然我們直接讓嬌嬌跟這個號碼聯系一下,看看能不能約對方出來?
馮國金半天沒說話。小鄧馬上又說,我就是蹭棱子一想,好像不太現實啊。馮國金緩緩說,目前也只能這么辦了,沒有別的更直接的方法。讓我再想想,今天先這樣吧。
小鄧回宿舍睡覺了,平時就很少見他回家,忙起來更是賴著不走了。有這么個機靈又肯干的年輕人在自己身邊,馮國金挺欣慰的。夜里十點,是育英高中宿舍熄燈的時間。育英學業壓力大,又個個都是人精,競爭激烈,女兒會不會一躺下就睡著呢?下禮拜讓她媽給買點安神的飲品帶去。馮國金攥著手機盯著女兒的號碼猶豫再三,還是算了,別一驚一乍的。可正當他要放下手機,眼神卻突然灼了一下女兒的號碼,似乎剛剛出現在那張打印出的短信記錄上。馮國金迅速翻開短信記錄,對照著其中一組數字一連比對了三遍,沒錯,就是嬌嬌的號碼。
2003年1月1日。元旦。馮雪嬌發給黃姝一條短信,內容是:新年快樂。我的紫薇。
一小時后。黃姝回復的短信內容:等你分班考試結束,我們再見。親愛的小燕子。
黃姝的短信最后還跟了一個符號,馮國金琢磨不出那是怎么打出來的,但是看樣子他就能猜出代表的意思。那是一個微笑。
6
上六年級以前,我的發型一直是球頭,像個剛還俗沒幾天的武僧。我猜老范兒看著應該挺順眼的,因為號子里的犯人個頂個跟我一樣發型。他果然拿我的發型當楷模,鼓勵其他的男同學都剪成我這樣的,男孩子利利索索的,挺好,等考上了好的初中,想怎么臭美他也管不著。可是自從我的額頭前添了一條七針長的疤,我就開始留頭發了,半長,劉海正好能遮住四針,三針仍露在外面。馮雪嬌摸著我額前還沒拆線的一道疤,撇著嘴說,好惡心,像只蜈蚣。
我在家養傷一周,秦理每隔一天中午就來我家找我,拿來過一袋蘋果,和兩顆他爺爺積的酸菜。少兒班的智商測試成績出來了,秦理在二十多個小天才里排第二。我特別想知道,比他智商還高的那孩子長什么樣。秦理再也不用回和平一小了,沒幾天他就要去育英了,那里發生過的一切他都可以忘了,從此跟一幫初中生同進同出,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被人欺負。他爺爺突發腦溢血住院后,躺在醫院也沒人照顧,兩個兒子都被槍斃了,孫子還這么小。我媽看不過眼,隔天做一頓飯,放在保溫桶里,讓秦理拿給他爺爺。剛得知秦理他爸是誰那會兒,我媽也忌憚,勸我盡量少跟秦理來往,人言可畏,沒辦法。可后來她又主動給秦理爺爺做飯,我問她怎么想的,我媽說,畢竟還是孩子,挺可憐的。我媽又補充說,幸好啊。我問,幸好什么?我媽說,幸好他爺爺得的是腦血栓,嘴張不開,只能吃流食,煮點稀的就行,他得的要是不耽誤吃肉的病,咱家也供不起啊,最近還得花錢給你上補習班,你那天跟你們校長說的話,媽信,我兒子肯定能考上育英,公費。媽幫你報的這個補習班,可以幫你錦上添花。
我媽說的那個補習班,其實是一個全國巡回的速記講座,課程一共兩天,學費兩百八,傳聞兩天學下來,小孩的大腦潛能會被激發,兩分鐘能看完一本三百頁全是字的書,而且過目不忘。世紀之交那幾年不知道怎么了,全國上下都流行這種大型講座,一個比一個邪乎,老的學氣功,小的學速記,好像不掌握一招奇門遁甲,都沒法順利過日子了。我媽像中了邪一樣根本不聽我勸,話說完沒兩天就把兩百八給交了,非逼我去,時間就在我養傷結束的第二個周末。那一筆巨額支出,導致我傷好后一個禮拜沒怎么吃到肉,我媽還得意地說,你看,天助我兒,這要早一個禮拜,頂著滿腦袋紗布去聽,肯定影響學習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