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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71章雪中救人</br>  “你咋回來了?外面都被雪堵住了,你怎么過來的?”</br>  其實心里多少有些猜測,不過實在是不敢信,畢竟這可是剛剛雪崩過,大北莊通往外面的路幾乎全都被堵住了。</br>  蕭競越緊盯著蜜芽兒,渾身緊繃,默了片刻,才道:“我聽說咱公社里雪崩了,就趕回來,從雪上爬過來的。你沒事?大隊里的都還好吧?”</br>  “咱們大隊里被雪埋了幾家的屋子,不過現在大家伙都差不多救出來了,就只有劉燕兒,她娘讓她去山里拾柴,沒回來,現在勝利叔還有我爹我娘都去山里想好辦法找她了。”</br>  蕭競越聽了,沒說話,徑自過來,接過來蜜芽兒手里的燒火棍。</br>  這面幾口大鍋燒著熱水,打算回頭開路的時候,遇到鑿不開的,就用熱水潑上去。幾個小豆丁,人手拿著燒火棍那里燒呢。</br>  蕭競越蹲在那里,替蜜芽兒燒火,順便暖手。</br>  蜜芽兒看他臉上冰冷冰冷,眉毛都帶著冰渣子,手也通紅,知道他從雪里爬過來怕是凍壞了,便從兜里掏出一塊玉米烙餅遞過去:“這個熱乎的,你先吃了。”</br>  蕭競越看了蜜芽兒一眼,略顯僵硬地抿唇,似乎想笑,不過沒笑出來。</br>  他無聲地接過來那玉米烙餅,竟然還是熱乎的,便一口一口地咽下。</br>  他吃得很慢。</br>  “勝利叔呢?”</br>  “也一起進山找劉燕兒了。”</br>  “大隊的莊稼咋樣了?”</br>  “不好……”蜜芽兒輕輕嘆了一小口氣:“怕是被壓了一大片,明年不知道咋樣呢,該不會又要挨餓吧。”</br>  蕭競越一邊燒火烤手,一邊望向蜜芽兒,看她蹙著小眉頭很煩惱的樣子,安慰說:“別擔心,受災的只有咱們公社部分莊稼,縣里肯定給支援的,我過來的時候,公社書記已經組織人手開始挖雪通道,只要挖出一條道來,他們就能進來了。”</br>  他是越過一個冰山口子進來的,豁出命爬進來,其他人都不敢爬。</br>  一時之間,他想起什么:“你爹娘,是不是也報名參加高考了?”</br>  蜜芽兒點頭:“是,現在肯定沒戲了,都被這一場大學禍害了。”</br>  蕭競越:“沒事,還能等明年。”</br>  蜜芽兒想想也是:“希望吧。”</br>  現在高考很難,那才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沒有了提前復習的優勢,不知道爹娘有沒有可能考上。</br>  蕭競越抿唇,又道:“我休息下,也去山里看看。剛才從外面爬過來的時候,我看到一條沒毀的道,可以進山里。”</br>  蜜芽兒擰眉:“你別去了,我看你身上都是雪了,跟我回家換身衣裳吧,我哥他們的衣裳,你能穿。”</br>  誰知道正說著這個,就聽到那邊有人匆忙跑過來,卻是顧成軍:“不好了,不好了,童會計掉山底下去了!”</br>  蕭競越和蜜芽兒聽到這個,蹭的一下子站起來。</br>  蜜芽兒幾乎撲過去:“我娘咋啦,掉哪里了!”</br>  顧成軍紅著眼睛喊:“童會計救了劉燕兒,為了救劉燕兒自己掉下去了,快,拿繩子,弄繩子來,要好多繩子!”</br>  顧成軍這一聲喊,大家都嚇得不輕,顧老太都急眼了,趕緊讓底下孫子回家拿繩子,各家媳婦也都往家里跑,很快一大盤一大盤的繩子來了。</br>  蕭競越見了,大步過去,幫顧成軍一起背起繩子:“走,我跟你一起去山里!”</br>  蜜芽兒望著蕭競越和顧成軍離開的背影,牙齒不斷地打寒戰。</br>  她腦中重復著“掉下去了,掉下去了”這幾個字眼。</br>  掉哪里了,咋樣了?</br>  她抬腳,就要跟上去。</br>  不看看,怎么可能安心。</br>  顧老太見了,一把將她摟住了。</br>  “傻孩子,你別去,那里不是你能去的!”說著間,心疼地摟進這冰冷的小身體:“沒事,你娘會沒事的!”</br>  蜜芽兒當然知道自己奶說的是對的,知道自己去了山里也白搭,可是她揪心哪,她想到自己娘可能出事了,心疼得喘不過氣來。</br>  她靠在自己奶懷里,顫聲說:“我娘一定沒事的,一定沒事的,她肯定不會有事的!”</br>  ~~~~~~~~~~~~~~~~~~~</br>  當蜜芽兒在默默地祈禱著童韻能安然無恙的時候,蕭競越正心急如焚地在雪地里攀爬。他們這些人進了山后,一部分人試圖將繩子從那山崖上往下順,另一部分人則是分頭行動,從側面的山峰上往下爬,試圖去山崖底下找童韻。</br>  而他則是主動要求去山下找的。</br>  他開始的時候和顧建國顧建黨是一條路,后來走到了個三岔口,三個人又分頭行動,約好了互相做記號,之后便分開了。</br>  蕭競越艱難地爬到了谷底,在那皚皚白雪中不知道找了多久,最后幾乎絕望的時候,終于看到前方白雪中好像有一個什么在蠕動。</br>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去,就看到了正在雪地里爬著的童韻。</br>  “嬸,你腿怎么了?”他大口呼吸。</br>  童韻抬起頭,便望見了眼前這個挺拔瘦長的男孩子。</br>  “我腳崴了,沒大事。”</br>  蕭競越上前,趕緊扶起來童韻,可是童韻一站立,鉆心疼痛襲來,她根本站不住。</br>  蕭競越見這情況,連忙說:“嬸,我背著你吧。”</br>  童韻搖頭:“天現在黑了,你如果和我一起留在這里,怕是有危險,你先回去,回去的時候路上留個記號,帶人來救我吧。”</br>  蕭競越看看天,擰眉:“我從外面跑到這里來,用了大概得一個小時,我來回一趟要兩個小時,萬一這兩個小時里有什么意外,那就不好了。”</br>  童韻堅持:“你還小,背不動我,回去叫人。”</br>  然而蕭競越比她還堅持:“嬸,我背得動你,我在學校食堂經常幫著抗米袋子。”</br>  童韻無奈,不忍心:“你——”</br>  蕭競越已經彎下腰去:“嬸,我不可能放你一個人在這里,蜜芽兒在外面哭呢。”</br>  想起蜜芽兒,童韻心口那里仿佛有個冰碴子在咯著,她咬咬牙:“好,辛苦你了。”</br>  蕭競越背著童韻,一步步艱難地往前走,他腳踩在雪地里,拔.出來,再落下一腳。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畢竟這是在山谷里頭,又都是雪,你根本不知道下一腳踩下去是什么。</br>  童韻被這十四歲的少年背負著往前行,自是心中歉疚難當,又十萬分的不忍心,看看這已經暗下來的天色,甚至聽到雪地里的寒鳥叫聲,心中不免生出凄涼。</br>  她若死了,也就罷了,可是這少年才多大。</br>  他出身不好,為了能掙出一條路,不知道付出多少,怎好因為自己,就此埋葬在這雪山之中!</br>  誰知道正想著,蕭競越腳底下一個踉蹌,原來是踩到了一處濕滑的石子,頓時身子一跌,蕭競越和童韻兩個人便狼狽倒在山坡上,那山坡都是雪,又是斜坡,在那驟然跌倒的沖力下,兩個人無法遏制地往山下滾過去。</br>  也不知道多久,他們終于重重地被跌落在谷底。</br>  童韻渾身猶如散架,又冷又餓,身子都仿佛不聽使喚了,手腳也失去了感覺。</br>  如果說之前她還存著一絲信念,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蕭競越身上,希望蕭競越能帶著她出去,讓她重新見到她的蜜芽兒,那么現在,這重重的一跌,把她心底那絲渴盼可是摔了個七零八落。</br>  眼淚流下來,是熱的,濕熱的眼淚劃過冰冷的面龐,她咬牙悲聲說:“競越,你自己回去吧,回去報信,你自己能爬上去。爬上去,告訴大家伙我在這了,找人來救我。”</br>  蕭競越也摔得眼前直冒金星,他踉蹌著站起來,就聽到了童韻這話。</br>  緩慢地抬起頭看向她,他能看到她眼里的絕望和凄涼。</br>  他當然明白,現在他們又累又餓又冷,如果自己爬出去,或許有生的希望,可是如果把童韻單獨留在這里,等到晚上山里溫度驟然降低,童韻必死無疑。</br>  不要說什么他去叫人,他們兩個心里都清楚,他爬出去再叫人回來,未必能找到這個地方。便是找到了,怕是童韻也活不成了。</br>  他站穩了,兩只腳牢牢地踩在雪地里,高瘦的身影筆直挺拔。</br>  “嬸,來,我背著你,我們一起走出去。”</br>  風雪中,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還有十四歲少年特有的沙啞感。</br>  童韻閉上眼睛,在那冰冷的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蜜芽兒在沖她招手。小時候的蜜芽兒,胖乎乎的,一雙小手奶肥,咧開沒牙的小嘴兒,流著晶瑩的口水沖她笑。</br>  她疲憊地搖頭:“不了,你一個人回去吧,回去后,如果將來——”</br>  咬咬牙,她艱難地說:“將來蜜芽兒遇到啥難處,幫我拉她一把。”</br>  蕭競越卻一把緊緊攥住了她的手,冰冷的兩雙手,都是沒有什么溫度的。</br>  蕭競越攥住:“嬸,你不能這樣,我一定會把你背出去的。”</br>  如果他一個人回去,如果童韻就此埋葬在這片雪山里,他不知道蜜芽兒會怎么樣,她那么小,能接受嗎?她一定會哭,一直哭一直哭。</br>  童韻默了幾秒鐘,突然大聲道:“蕭競越,你走吧!你知道嗎,我一直不喜歡你,我甚至讓蜜芽兒遠著你,因為我不喜歡你的出身,不喜歡你的父母,不喜歡你的家庭,我不喜歡讓我的女兒和這樣的人家有來往!”</br>  “可是你幫過我。”</br>  “我幫你是因為我偽善,我童韻是一個善良的好人,善良的好人不可能看著一個小男孩子受欺負挨餓而無動于衷,可是無論是誰,我都會幫!這就好像我看到劉燕兒要掉下去,就會去救她一樣!這和你是誰無關,這和我不喜歡你也無關!無論怎么樣,我就是不喜歡你!”</br>  “那我也不會把你扔在這里。”</br>  蕭競越的眼神倔強固執,他一把攥住童韻的胳膊,泛青的薄唇一字字地道:“嬸,要死的話,我就陪你死在這里吧。無論如何,我不會一個人走出去!這和你是否討厭我無關,我蕭競越絕對不會扔下一個對我有恩的長輩自己獨自偷生!”</br>  十四歲的少年,鐵骨錚錚,說出來的話擲地有聲。</br>  然而童韻在定定地望他片刻后,卻是抬起手,給了他一巴掌。</br>  “滾!你給我滾,我不需要你背著我上去!”</br>  她嘶聲低叫道:“如果你同情我可憐我,就活下去,走出去,幫我照顧下我的蜜芽兒吧。”</br>  然而蕭競越卻根本不為所動,他執著地望著童韻,之后彎下腰,伸出手,緩慢地說:“嬸,我背你。”</br>  冰冷的雪花打在他臉上,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也是如水一般的平靜,可是他的動作卻散發著不為所動的堅定。</br>  他就是要將她背出去,絕對不會一個人走出去。</br>  童韻默了一秒,之后突然捂嘴哭了。</br>  “你還小,將來有大好前途,你——”</br>  “如果我可以為了獨活,把一個對我有恩的人扔在這里,那我就算有了大好前途,又能怎么樣?”</br>  他再次向她伸出手。</br>  這是蕭競越的堅持,只有十四歲的蕭競越的堅持。</br>  ~~~~~~~~~~~~~~~~</br>  蜜芽兒永遠記得那一夜,格外的寒冷,她蜷縮在奶的懷里,依然感覺不到溫暖。</br>  她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個心心念念的人就是母親,曾經她最眷戀的就是她的懷抱。</br>  假如她有個三長兩短,自己該怎么辦?</br>  這一刻忽然好恨,恨自己年幼無能,恨自己不能跑到深山里去尋找母親。甚至在最陰暗的一刻,她自私地想,為什么娘要進山里去幫著救人呢,她如果自私點,不去救人,是不是就沒事了?</br>  家里大人都在外面忙著,牙狗和豬毛陪在蜜芽兒身邊,一向愛和蜜芽兒爭長短的牙狗突然哭了,拿出了他的五毛錢。</br>  “蜜芽兒你別難過了,我把我的五毛錢送給你好不好?”</br>  可是蜜芽兒沒吭聲,她聽到了牙狗哥哥的安慰,卻說不出話。</br>  這一夜,對于蜜芽兒來說,注定是煎熬的一晚上。</br>  一直到了半夜時分,沒有表,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突然間就聽到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人喊著:“小心點,快,先拿棉被裹上!”</br>  蜜芽兒聽到這聲音,一下子從奶懷里蹦出去,撒丫子就往外跑。</br>  她看到她爹背著她娘,彎著個腰,正往家里跑,她娘黑色的頭發濕漉漉的,耷拉在她爹脖子那里。</br>  “娘——”她趕緊讓開道,跑回家,去拿大棉被,最厚的被子。</br>  她娘很快就被放到了炕上,燒得暖和的炕,再裹上棉被。</br>  大人忙活著,她又趕緊撲到廚房,找了半塊姜,切碎了,放進鍋里開始燒水。少頃她奶來了,拿來一個圓形瓷罐子,圓白的瓷罐子,上面是八仙過海的彩繪,里面裝著紅糖。</br>  顧老太舀了好幾大勺子的紅糖放進鍋里:“是競越把你娘從山里尋到背出來的,兩個人都成冰人兒了,劉美娟那人,肯定說家里沒紅糖,多煮點,趕緊讓人給那邊送過去。”</br>  蜜芽兒原本在一手燒火,一手拉著風箱,現在聽到這話,那攥著風箱把手的手便停頓了下。</br>  “是競越哥哥救了我娘?”</br>  “是!”顧老太嘆息:“競越那孩子,他知道咱們大隊出了事,竟然從雪山上爬回來了,公社里的人都沒過來,他就過來了。一聽說你娘那邊被困了,二話不說跟著進山,這不是,幾乎把自個兒的命搭進去,救了你娘!”</br>  蜜芽兒重新開始拉風箱,風箱呼呼呼的,灶膛里的火苗跳躍,照得她眼前一片紅。</br>  不知怎么,就在這片紅光中,她又想起那個孤高的背影,冷冷的,一個人站在夕陽下的墳堆里。</br>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自己說:“嗯,奶,那多煮點吧。”</br>  ~~~~~~~~~~~~~~~~</br>  煮好了那紅糖姜水后,顧老太先讓陳秀云給童韻端過去一大海碗,之后把剩下的裝到了一個搪瓷缸子里,張口叫喚豬毛:“豬毛把這個給隔壁你競越哥哥送過去。騰出鍋來,我得趕緊再熬點小米粥給他們,那個養胃。”</br>  蜜芽兒聽了,趕緊說:“奶我送過去吧。”</br>  她剛才守著她娘,看她娘喝了紅糖姜水后臉色好多了,她爹正在那里摟著她娘各種安慰呢,看起來是沒啥事兒了。她不想叨擾她爹她娘,也不想當電燈泡,心里又擔心著蕭競越,便想過去看看。</br>  顧老太有些擔心:“你還小,可別燙著手。”</br>  其實蜜芽兒不小了,她八歲了,在其他人家,比如劉燕兒家,劉燕兒已經上山割草進廚房做飯了,只是家里寵著她,沒怎么讓她干過,平時也就幫著拉拉風箱燒燒火。</br>  “奶,沒事,這不是有搪瓷缸子嘛,再說又不遠!”</br>  顧老太抬頭看看外面,因為今天大家伙陸陸續續從山里回來,又得忙著趕緊扒開雪看看救救莊稼,小孩子們也跟著出去幫忙了,家里真沒人,只好道:“行,那你送過去,小心別燙到手啊!”</br>  “知道的,奶,我會小心。”</br>  蜜芽兒小心翼翼地捧起搪瓷缸子,慢慢地邁著步子,去了隔壁蕭國棟家。</br>  喊門后,是苦瓜過來開的門,他看了眼蜜芽兒手里的搪瓷缸子,納悶地說:“你來干嘛?”</br>  蜜芽兒都不太想搭理他,不過蕭競越在這里,她只好忍忍了:“你哥受了寒,我奶熬了紅糖姜水,給他送過來。”</br>  苦瓜有些意外:“我哥在西屋呢,剛躺下,勝利叔他們才走,你過來吧。”</br>  蜜芽兒點頭,隨著苦瓜過去西屋。</br>  誰知道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正屋門開了,劉美娟出來了。</br>  她一雙眼兒盯著蜜芽兒手里:“干嘛呢,蜜芽兒,端著個茶缸子,里面啥好吃的?”</br>  蜜芽兒笑了笑,只好再次重復道:“這是紅糖姜水,我奶給競越哥哥煮的,他受了寒,讓他喝點。”</br>  劉美娟一聽笑了:“哪那么多事啊,外面下著雪,誰不是受寒呢,我這剛出去燒火做飯的,也受寒了,先端進來吧,我等下給競越喝了。”</br>  等下?</br>  這話聽著就不對,紅糖姜水當然是趁熱喝,哪有等下的道理。</br>  蜜芽兒當然不樂意。</br>  她收起笑,故意納悶地道;“我競越哥哥在你屋里睡嗎?”</br>  劉美娟聽了,頓時一噎:“啥意思?”</br>  蕭競越都十四歲了,這么大的男孩子,單獨住個西屋,怎么可能和她一個屋睡,農村里這種瞎話可不能亂傳。</br>  蜜芽兒道:“不在你屋里睡,那干嘛送你屋!”</br>  說完這個,一臉天真迷茫地端著搪瓷缸子,就要進西屋。</br>  劉美娟不樂意了;“你這就是給我們家競越送的,怎么了,我還不能碰了!”</br>  旁邊苦瓜看不過去了,他還挺喜歡他這個哥哥的。</br>  別人知道蕭競越,就是那個年年考第一名的蕭競越是他大哥,都羨慕得很,只可惜大哥總是不回家,害得他不能和大哥說話親近。</br>  現在大哥都躺那里了,娘竟然還要貪大哥的紅糖姜水。</br>  于是他嚷嚷說:“娘,那是大哥的紅糖姜水!是顧奶做給大哥的!不是做給你的!”</br>  他這話可是說得又響亮又理直氣壯,聽得劉美娟頓時沒話說,噎了半天,最后氣得指著苦瓜的鼻子罵;“你這個吃里扒外的,你這個小沒良心的,你說我這都是為了誰,為了誰!”</br>  說著隨手拿起門旁邊的一個掃帚疙瘩就扔過來,只嚇得苦瓜嗷嗚一聲趕緊滿院子跑。</br>  蜜芽兒根本沒搭理這對母子怎么鬧騰,直接捧著搪瓷缸子進來,進來后還用腳帶上門了。</br>  屋子里散發著一股發霉的味道,看起來這西屋平時是用來存放閑雜農具的,鋤頭鐵锨什么的都在這里面擱著,左邊靠墻的角落里還有幾個大缸,估計存放點糧食什么的。</br>  屋里的一張炕占據了半個房間,炕上也放著閑雜的笊籬蓋子面盆還有已經缺腿的凳子,破舊的馬扎,還有一個打著補丁的破包袱,里面不知道包著一堆雜七雜八的什么東西。</br>  蕭競越就躺在這樣一張炕上,不知道誰在這些雜物中扒出一個窩來安置他。他安靜地躺在那里,兩唇緊緊閉著,身上緊緊裹著老粗布藍格子的被子。</br>  蜜芽兒將搪瓷缸子放在旁邊大缸的木蓋子上,之后伸手摸了一把炕上,如她所料,那炕冰冷冰冷的,根本不可能有人燒過。</br>  估計生產大隊的人把他送回來安置好后,也就趕緊出去繼續除雪了,以至于根本沒人照料他。</br>  就在這個時候,蕭競越的身子動了動。</br>  她詫異地仰起臉,看向他,卻和他看了個視線相對。</br>  蕭競越擰眉,剛醒來,眼前還有些模糊,他就看到她白凈的小臉兒上,那雙清澈的眸子漾著濃濃的擔憂。</br>  “競越哥哥,你醒來了啊?”她連忙湊過來:“你把這個喝了吧!”</br>  說著間,她從旁邊端過來一個搪瓷缸子。</br>  他嗓子發干,身上麻麻癢癢的,之前凍得太厲害,現在身體還沒反省過來,渾身都透著酸麻,好像外面那層皮膚不是自己的了。</br>  “這是什么?”</br>  他艱難地就要撐著炕沿坐起來。</br>  蜜芽兒趕緊一手扶著他起來。</br>  蕭競越感覺到,那雙軟綿綿小手,并沒太大力道,不過卻使出吃奶勁兒扶著自己的那種感覺,他心里泛暖,想起她喜歡自己笑,便沖她笑了笑。</br>  蜜芽兒站在炕邊上,兩手捧著搪瓷缸子:“這是紅糖姜水,你喝了這個,驅驅寒。”</br>  紅糖姜水,在這寒冷的冬日里,是多么大的誘惑,特別是對于蕭競越這個剛從雪堆里爬出來的人。</br>  他之前已經被灌了白酒來驅寒,可是現在聽到紅糖姜水,竟依然覺得身體在渴求。</br>  當下嘴唇動了動,接過來,捧到嘴邊,咕咚咕咚喝了。</br>  蜜芽兒看著眼前的少年仰臉痛快地喝著紅糖姜水,只見他脖子那里的喉結隨著他吞咽的動作上下滑動。</br>  她這么看著,忽而間心里便有點奇異感。</br>  她雖然只有八歲,還是個純粹的小孩子,可是到底擁有上輩子的記憶,男女之間的事情,或者說男女之間的區別,她還是非常明白的。</br>  她想起了好多年前,當自己幾個月的時候,蕭競越他在自己那屋里洗澡,熱氣騰騰的水霧中,她曾經看到過不該看的。</br>  當時他還很小,一轉眼功夫,都長這么大了,已經有了清楚的男性特征。</br>  蕭競越一口氣喝完了后,感覺帶著姜味的甜絲絲熱氣一股往下,給身體帶來暖流,頓時舒坦多了。放下搪瓷缸子,卻見蜜芽兒正盯著自己瞧。</br>  那種坦然明亮的眼神,清澈動人,可是卻又仿佛有點什么其他意思,這給了蕭競越說不出來的感覺。</br>  他身子瞬間繃緊,</br>  “蜜芽兒,怎么了?”他輕而啞的聲音這么問道。</br>  “沒什么!”蜜芽兒趕緊大聲地道。</br>  這么說完,她也覺得自己反應太激烈了,連忙問道:“競越哥哥,這邊太冷了,你就住這里啊?”</br>  “嗯。還好吧,習慣了。”蕭競越輕描淡寫地這么說。</br>  他在這個家,還能有個躺的地兒,已經算是不錯了。</br>  畢竟,別人沒把他當成這個家的一份子,他也沒把這里當成他的家。</br>  “可是你今天挨了凍啊……”蜜芽兒有些心疼。</br>  他本來年紀就不大,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又為了救自己娘受了那么大罪,看他住在這種地方,蜜芽兒怎么想怎么不舒坦。再想起劉美娟那嘴臉,都未必肯給他做口飯吃。</br>  她這時候心里想出個主意,可是又不好開口,再說她年紀小,家里的事自己不能做主的,當下只好閉口不提,想著回去試探下家里人再說。</br>  蕭競越卻沒想那么多,他在最初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緊繃感后,逐漸放松下來。側首凝視著蜜芽兒那關切的眼神,不免輕笑了下:“我不怕挨凍。”</br>  在他的語氣里,仿佛這是一件多么輕描淡寫的事,可是聽在蜜芽兒耳中,卻是更加不好受。</br>  “謝謝你,競越哥哥。”她垂下眼瞼,低聲道:“你救了我娘,如果不是你救了我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怎么樣……”</br>  重活一世,從那不能自主的小身體開始,她就全身心地依賴著自己娘。她娘是她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如果她娘出了事,她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樣。</br>  “沒啥。”蕭競越在喝了那碗姜湯后,感覺好多了,到底是年紀輕,火力壯,休息下也就沒事了。</br>  他伸出手,握住了蜜芽兒那綿軟的小手:“人家說,沒娘的孩子像棵草,我不會讓你沒娘的。”</br>  像蜜芽兒這樣的女孩子,白白凈凈的,渾身透著溫暖嬌軟,就應該被好好地捧在手心里呵護。沒娘了,便是有奶,誰又能那么精心地呵護呢。</br>  蕭競越就喜歡看蜜芽兒被人寵著愛著,看她活得無憂無慮,永遠長不大。</br>  就好像……她能把他從來沒有得到過的,一并得去。</br>  ~~~~~~~~~~~~~~~~~~~~~</br>  蜜芽兒從蕭家回來后,和自己奶說起蕭競越的事。</br>  “冰冰涼的炕,苦瓜娘根本不管,就是個紅糖姜水,還不想給競越哥哥喝的。”</br>  “就睡在西屋,放雜物的,炕上都是雜七雜八的東西,也就是個扒個窩給競越哥哥,根本不是人能睡的地兒。”</br>  “競越哥哥救了我娘,他,他真好……”</br>  經過蜜芽兒這么一說,顧老太受不住了。</br>  “劉美娟這人也忒沒良心了,別管平時怎么樣吧,好歹是一家人,競越那孩子不容易,遭了那么大的罪,她就不能對孩子好點!”</br>  顧老太摘下圍裙:“不行不行,我得找勝利說說去。”</br>  蜜芽兒從旁阻止了:“奶,咱生產大隊出了這么大事兒,滿大隊的人都忙活著除雪呢,我看勝利叔根本不得空,要不就別為這點事麻煩勝利叔了?”</br>  顧老太嘆:“不行,我看不得競越那孩子受這份罪。”</br>  蜜芽兒出主意:“這次競越哥哥都是為了救我娘,咱欠了人家情,要不把他接咱們家來養兩天吧?”</br>  顧老太聽了,一愣,瞅瞅蜜芽兒眼中閃亮的期待,不由噗嗤笑出聲。</br>  “你這小人兒,原來是在這里等著我呢!不就是想讓你競越哥哥先住咱們家嘛,不直接說,還給奶繞圈子!”</br>  蜜芽兒被奶戳破了心思,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br>  “奶,我這不是想著住咱家幾天,好歹也能吃得好點,有個熱炕睡嘛!”</br>  顧老太笑呵呵地點頭:“行,行,我去和那邊說說去。”</br>  當下顧老太去找了劉美娟,劉美娟哪有不樂意的事,畢竟蕭競越回來了,人家蕭競越又是救了人的,連陳勝利都夸他了得,她能說不給飯吃餓著嗎?哪怕只給半個窩窩頭那也得給個是吧?</br>  她心疼啊!</br>  如今顧老太說要讓蕭競越去他們家,劉美娟頓時喜得合不攏嘴:“行,我看行!”</br>  說著間她又想起了什么:“其實哪,競越也是為了救建國媳婦才摔到的,確實應該你家來管!”</br>  顧老太聽著她這話,自然覺得不中聽,不過這人一向如此,當下也懶得搭理,就從街道上招呼了幾個人,算是把蕭競越接過來了。</br>  她正屋那一排北方,西屋有個炕,是預備著顧建章他們過年回來住的,如今正好騰出來給蕭競越用了。</br>  蕭競越搬過來顧家,自然是被照料得好,好湯好水地照料,顧老太還把自己家里那個老母雞宰了個燉湯,給家里的傷號來吃。</br>  蜜芽兒這邊,真跟個小蝴蝶一樣,跑來跑去地忙活。</br>  大人們出去除雪,她在家,一會兒給她娘遞水,一會兒過去蕭競越那邊送湯。</br>  童韻其實主要是腳踝腫起來,不能活動,需要慢慢養著,是以遲遲不能自己下炕。</br>  蕭競越那邊,摔了幾下子,當時看著身上慘得很,不過到底少年孩子的,正長身體,活力大,恢復能力也強,幾天功夫就沒事下地溜達了。</br>  傍晚時候,蜜芽兒和牙狗在那里追著家里幾只雞,要抓起來塞雞窩里去,蕭競越就坐在門臺上看。</br>  蜜芽兒穿著一身藍棉襖,鼓鼓得像個小棉花包,腳上是童韻親手做的花棉鞋,依然是如同往日那般扎著兩個小羊角辮子。</br>  她追著那幾只雞,跑來跑去,最后只捉了一手的雞毛,可是她拿著個小棍,依然追得帶勁。</br>  蕭競越從旁看著,都忍不住想笑。</br>  這個時候,蜜芽兒好像聽到了他笑,回過頭來說:“等過年,宰了它,我們吃雞肉!”</br>  落日的余暉中,蕭競越就這么凝視著她。</br>  當她說到“吃雞肉”的時候,眼睛里迸發出動人神采,像是油燈偶爾噼啪出的火花。</br>  她真得很饞,是個小饞蟲。</br>  如此過了幾天,公社那邊的支援隊也都過來了,當地派出所甚至都加入進來,組成一支隊伍,前來救援。很快大北莊的雪都除得差不多了,一切都重新恢復正常,只除了那些被雪砸了的莊稼今年是白搭了。</br>  不過公社里說了,他們已經把這件雪災的事上報到了縣里,縣里再往上報,爭取把受災公社的公糧給免了。這下子大家伙總算松了口氣,畢竟受災的莊稼只是一部分,如果真能免掉公糧,那反而是沾光了。</br>  如此又過了三五天,陳勝利騎著自行車來到了顧家門前,歡快地喊道:“嬸,喜事來了!”</br>  顧老太正在屋里看《支部生活》的雜志呢,聽到這個,透過窗戶問:“咋啦?”</br>  陳勝利興奮地道:“嬸,童韻,還有競越,被評為救災英雄啦!有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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