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競越背著半包袱的麥穗,趁著撿麥穗功夫就要挪去蜜芽兒附近，他是想看顧著她一些,免得萬一摔倒了或者哭了什么的，畢竟八個多月大的娃，一時看不到爹娘都可能哇哇哭。</br> 更何況,蕭競越總覺得蜜芽兒是個嬌生慣養的,沒受過啥委屈,如今身邊沒個人,怕她害怕。</br> 誰知道剛要過去，旁邊一個老太太喊著蕭競越：“瞧這邊樹杈里頭,一堆麥穗，競越趕緊拾！”</br> 蕭競越看了看蜜芽兒,看看那邊的麥穗，只好背著包袱先拾麥穗去了。</br> 誰知道他剛走了,就有一個老太太從那邊田地里過來,走到近前，看到柯月,竟然嚷嚷起來。</br> “你知道這是什么時候嗎，這是收麥呢,全生產大隊的人都在忙活著掙工分,結果你呢,你竟然坐在地頭上歇著？嘖嘖嘖你有這么好的命啊,你一個生丫頭片子的命,還好意思歇著？”</br> 顧躍進他娘罵起來人可是有一手。</br> 柯月聽著這話,頓時拉下了臉，冷嘲熱諷地道：“是是是，你老顧家就缺這點工分了，讓一個才出月子的新媳婦背著孩子來上工掙工分，我要是掙不了這點工分全家都得餓死了！”</br> 她這話一出，顧躍進娘頓時急了：“喲，你啥意思，你這是啥意思，瞧瞧，有這樣的兒媳婦嗎，竟然敢給婆婆頂嘴了，這還反了你了？不就生了個賠錢貨丫頭片子，你拽什么拽，自己肚子不爭氣，就別在這里給我裝模作樣！”</br> 因為在場剩下的除了小孩子就是幾個年邁的婦人，屁股決定腦袋，那些年邁婦人自然是向著當婆婆的說話，畢竟她們都有兒媳婦，都盼著兒媳婦生兒子而且要孝順。</br> “柯月，你娘雖然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你家也是條件不好，可作為兒媳婦，你也不能和她這樣說話啊？老人錯是錯了，可她不識字，她也不懂，你是城里人，你何必和她一般見識。”</br> 眾人也有是非觀，也知道顧躍進娘確實有些狠了，可那又如何。</br> 你和一個不識字老太太計較，還要當眾嚷嚷，那就是你的錯。</br> 柯月聽到這話，她心里憋屈啊。</br> 敢情這群老太太都知道自己婆婆是做得不地道，可是她做得不地道她有理，因為她是農村不識字的老太太！而自己如果和她爭辯，那就是自己沒理了，因為自己是城里來的下鄉知青，成分還不好。這樣的自己，根本沒資格說話，哪怕被欺負死，那也得一聲不吭當個受氣包！</br> 柯月自打嫁過來就不痛快，懷孕一肚子氣，生了后更是每天晚上都要哭，現在剛出月子就出來干活，她是苦水往自己肚子里流，沒想到自己不過是在地頭喂喂孩子，就惹來這老太婆一頓念叨！</br> 她咬著牙，抱著自家女兒，恨恨地抬頭盯著那顧躍進娘：“是是是，都是我的錯，我活該成分不好，我活該生個女兒，我活該嫁到你家，我怎么這么傻，竟然還和你講理，還和你爭，我爭個屁！”</br> 最后一句話，她幾乎是嚷出來的。</br> 往日的清秀女孩兒家，哪里會說出這種粗俗的話，可是現在，唯有幾句粗話才能發泄她心中郁積太久的怨恨。</br> 這下子顧躍進娘越發來勁了，本來生了個賠錢貨她就滿心不痛快，結果這媳婦還不知道夾著尾巴做人，怎么就這么不識好歹？</br> “怎么，說你幾句，你還嚷上了？你說說你，干活干活不行，生娃生娃不行，你還有什么能耐？你以為你自己還是城市里的大小姐啊，你爹不是早就下牛棚了？如果不是我們家娶了你，說不得你也被連累了，你以為你算老幾啊，也有臉和我嚷嚷？”</br> 自家成分好，娶了這么個貨，她還覺得吃虧呢！</br> “哎我早就和躍進說，娶誰不好，非要娶這么個成分不行的，就算不花錢不用彩禮錢又怎么樣，便宜媳婦就是沒好貨！隔壁那誰，人家用了二十塊錢彩禮，娶的媳婦那叫一個能干，上來就給生了個大胖小子！”</br> 便宜媳婦沒好貨……柯月的心里在滴血，痛得她緊緊攥住了身邊的老樹根。</br> 當初顧躍進待她不錯，幫她干活，看著也是憨厚老實，她就嫁了。</br> 她心想，她不圖啥彩禮，不圖啥家境，就圖人老實又是貧農成分。</br> 她爹被人家抓了，下了牛棚，她也被連累過，受過不少委屈，平時生產大隊開會，別人都坐在那里開會，就她得站旁邊聽。隔三差五，她還得打個思想匯報給生產大隊隊長，讓陳勝利給交到公社去。</br> 這不是人過得日子，她過不下去了，就想嫁個貧農！</br> 結果嫁貧農，嫁老實人，竟然就是這么個下場。</br> 她以為自己賢惠好說話不提啥要求，結果人家覺得她是白來的媳婦不珍惜！</br> 柯月怔怔地望著那顧躍進娘，腦子里轟隆隆的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是誰，為何淪落到這么個小山村里，又為什么面對著一個自己往日看都不會看一眼的鄉下婆子！</br> 她不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嗎，她不是從小過著小公主一樣的生活吧，她的奶娘不是每日抱著她不放手嗎，她媽媽不是才給她買了個洋娃娃嗎？</br> 怎么一轉眼，她就成了別人的媳婦，鄉下喂奶的粗鄙婦人，遭受這么個鄉下婆子的□□！</br> “傻了啊你，快起來，干活去！”顧躍進娘說了半晌，見這柯月眼睛也不眨一下，呆呆地望著自己，一時也是愣了下，這兒媳婦咋啦這是，怎么連句話都不會說了？</br> 而此時的柯月，在那瞬間的迷茫后，神思終于歸位，所有的記憶回籠，是了，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單純善良的有錢人家女兒了，她被劃了成分，她家沒落了，她響應號召上山下鄉，她來到了農村，她嫁給了農村貧農，她和那土疙瘩里養出來的男人生了孩子，她被嫌棄，她的女兒也被說成了賠錢貨。</br> 柯月恍惚地望著眼前一個勁兒沖自己罵的老太婆，忽然間血液就往腦門上沖。</br> 她憑啥，憑啥罵自己，若是再早些年，她去自家幫傭都不合格！</br> 柯月抱著孩子站起來，厲聲斥道：“你滾，給我滾，你這個下三濫的死老太婆，有多遠給我滾多遠！”</br> 她這么一吼，頓時在場所有的人都嚇傻了。</br> 這這這，這是媳婦要罵婆婆啦？反啦這是！</br> 顧躍進娘也沒想到，這平時不愛說話悶不吭聲的媳婦，竟然突然間爆發了這一下子，她也是一愣，都沒回過味來，待想明白了，心里那叫一個氣啊。</br> “你，你們聽聽，這像什么話，你這個下賤玩意兒，有沒有規矩！”說著，她氣得哆嗦著手就要挽起袖子：“我得讓你知道，啥叫規矩！”</br> 柯月也是豁出去了，拼了，她做錯了什么，合該受這罪？</br> 當下也不顧懷里孩子哭個不停，沖過去就要和自家婆婆干架。</br> 這兩個人你來我去的，不免推搡幾下。</br> 可憐的蜜芽兒抱著個大水蜜桃，無辜地仰起臉，看著這兩個人，你罵一句我罵兩句，你推我一下我打你兩下，很快就掐了起來，一時也是看呆了。</br> 最可怕的是，這兩個人還在她跟前掐。</br> 她那么矮小，不過是勉強坐在那里罷了，兩只小肥腿根本沒勁兒站起來，她們干架不要緊，可是兩個大人四條腿，一個個在她看來都是巨型大柱子。</br> 這要是一個不小心掃到她，就夠她受的。</br> 就在這個時候，老太太腳邁起來往兒媳婦沖，直接那腿風把她給帶倒了。</br> 臉上微疼了下，唔，好像臉上破了皮？其實倒是沒多疼，就是有一點點疼而已，不過太危險了，那四條腿中的兩條竟然直接邁過去她的小胖身子……這要是一個踩不準，可不是踩到她小肚肚上了。</br> 偏偏爹娘不在身邊，不行，她得想辦法自救，趕緊脫離危險。</br> 于是她眨眨眼睛，使出自己最大的能耐：“哇——”</br> 一聲尖銳的大哭，驚天動地，氣震九州。</br> “呀，孩子怎么哭了！該不會碰到她了吧！”</br> 眾人正驚訝著，就見一個小身影沖過去，直接把蜜芽兒抱了起來。</br> 蜜芽兒雖然被抱起來了，可是她既然開哭了，就沒有輕易罷休的道理，依然用她最大的力氣賣命地哭嚎：“哇哇哇——”</br> 蕭競越也是嚇壞了，連忙檢查，只見白嫩臉蛋蛋擦傷了一點點，現在泛著紅，一下子心疼得不行了，她這么嬌嫩的人兒，怎么被這樣連累？</br> 這邊蜜芽兒身邊已經圍了幾個老太太，在那里七嘴八舌的出主意：“這孩子真好看，哭成這樣，真可憐！”</br> “該不會是那婆媳兩個踩到人家了吧？”</br> “瞧這可憐樣兒，眼淚都出來了。”</br> “這可別以后破了相啊！”</br> 這邊蜜芽兒哭兮兮，那邊柯月和顧躍進娘卻是依然掐在一起，兩個人直接打了起來，打得揪頭發掐脖子的，直接滾到了旁邊麥茬里。</br> 柯月懷里的小娃兒此時已經被放在地上，她也是嚇到了，躺在地頭上，踢騰著小腿兒一起哭，哇哇哇的聲嘶力竭，一大一小，哭得那叫一個鬼哭狼嚎。</br> 蕭競越冷冷地掃了那婆媳一眼，也不顧周圍七嘴八舌的人群，抱著蜜芽兒，拎起蜜芽兒的軍用水壺，趕緊往麥場方向跑去。</br> 蜜芽兒其實本意是想通過哇哇哇大哭來吸引大家注意力，避免被那四個大柱子踩踏的命運，沒想到剛開展嚎哭，就被蕭競越抱過來了。</br> 這動作太快，她有些措手不及，以至于施展出的哭嚎功都沒來得及收回，沒辦法，總該有點余韻，不能突然爆發，又戛然而停。</br> 那邊婆媳倆還掐個不停，這邊蜜芽兒被蕭競越抱著繞過了一個山坡，看不見那邊的田隴了，這才停下來。</br> 蕭競越低頭一看，不哭了的蜜芽兒，兩手還緊緊抱著她那大水蜜桃，小手兒用了吃奶的勁兒摟著，好像唯恐她的水蜜桃桃被人搶走了一般。</br> 而她那小臉上，除了右邊一點紅色擦傷，根本一絲絲眼淚都沒有，就連那清澈的眼睛里，也絲毫沒有半點濕潤。</br> 這……？</br> 蕭競越抱著小胖娃娃，仔細看了看那擦傷，因她肌膚白嫩，這才格外顯眼而已，其實倒是沒多嚴重，想必養個兩三日就好了，當下溫聲問道：“蜜芽兒，你剛才是不是嚇到了啊？”</br> 蜜芽兒：“啊嗚啊嗚~~”</br> 蕭競越：“別害怕，沒事，她們碰不到你。”</br> 蜜芽兒：“嗚啦啦咿呀呀呀~~”</br> 蕭競越：“我帶你去麥場找你爹娘好不好？我們不回去那邊地頭了，她們掐起來了。”</br> 說著間，蕭競越還聽到了山坡那邊婆媳兩個叫罵聲，其中老的那個尖銳地大哭，各種撒潑，不用看都可以想象得出來戰況之慘烈。</br> 蜜芽兒說了半天話，奈何這蕭競越根本沒聽懂，她也有些喪氣，沒奈何，她只好費了老大的勁兒，吭哧吭哧地舉起了自己的水蜜桃桃。</br> 爹不在，娘也不在，就這么個水蜜大桃桃，自己小手抱了半天好累累，還是給小哥哥吃了吧。</br> 蕭競越看蜜芽兒把水蜜桃舉起來到自己嘴邊，晶亮的眼睛滿懷期待地望著自己，那意思好像是想讓自己吃？</br> 他不著痕跡地咽了下口水。</br> 這大熱天的，收麥最關鍵的時候，他帶的水已經喝光了，哪里能不渴？</br> 能有口水喝都是奢望，更不要說這芬芳撲鼻滿是甜香的水蜜桃，看一眼都讓人忍不住流口水。</br> “我不餓，蜜芽兒自己吃吧。”他悶聲這么說。</br> 不餓？蜜芽兒又不傻，可看到他那饑渴的小神情了，還裝？</br> “哇啦哇啦嗚嗚嗚啦啦……”小哥哥小哥哥，再裝就不可愛了，知道不？</br> “蜜芽兒吃。”</br> “哇哇哇啦啦啦……”一起吃一起吃嘛，我小手都要拿酸了。</br> 最后蕭競越執意不吃，蜜芽兒瞪大眼睛，委屈又憤慨地望著他，撅噘嘴就想哭。</br> 這是欺負小孩子啊，讓你吃桃你非不吃。</br> 蕭競越看她這可憐兮兮的樣兒，哪里忍心，沒法，只好就著蜜芽兒的小手，低頭輕輕咬了一口那桃子。</br> 桃肉軟嫩，桃香撲鼻，桃汁溢入口中，滋潤著他干渴的喉嚨。他慢慢品味著這一口甜美，輕輕咽下，天上地下，窮他這一生一世，這或許將是他吃過最美味的桃子。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