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被李云龍罵得狗血淋頭的保衛(wèi)處長心里很不服氣但又不敢頂嘴,他剛剛在肩章上添了顆星,成了上校,總想在工作上搞出點兒成績來,誰知剛晉升就趕上這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一臺水泵不值錢,算不得大案子,但這么個大鐵家伙竟然無聲無息在戒備森嚴的軍部消失了,這問題就嚴重了。按邏輯推理,既然作案者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弄走這么笨重的東西,那么絕密文件和槍支彈yao包括一號二號首長的腦袋總要比水泵好帶吧?想想都覺得后怕。這難道能是一般盜賊干的?于是保衛(wèi)處長的思路牢牢定格在政治事件上。他說:軍長、政委,這肯定不是一般的失竊案,很可能是敵特分子干的,而且是里應(yīng)外合,我打算先這樣入手,先調(diào)集所有在軍部的軍官和工作人員的檔案,過一遍篩子,然后再找出重點進行突擊審查……李云龍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敵特分子?人家特務(wù)是不是吃飽撐的?費了半天勁偷一臺不值錢的水泵?照你推理,是不是蔣介石要澆菜園子缺臺水泵呀?冒著生命危險偷出來再專門派一艘軍艦運回臺灣?你腦子有毛病是怎么著?屁大的一件事就往政治上扯,又想搞政審人人過關(guān)?我就奇怪,這支隊伍從紅軍時起就有這么一批混蛋,他娘的仗不會打,就會整自己人,成天把心思全用在這上面,有能耐,戰(zhàn)場上去立功,這才算個軍人,才算條漢子,別凈靠著整人立功,那叫不走正道……政委孫泰安見李云龍怒不可遏,越說越出圈,連忙打圓場:老李呀,我看這件事以后再議,先讓他們回去,咱們不是還要開會嗎?保衛(wèi)處長退下后,孫泰安說:老李,有些話何必說得這么明白?尤其是對下級,心里明白就行了,咱們是老搭檔了,要是換個人我就不說了,蘇區(qū)時殺AB團,殺托派,延安整風,對自己人比對敵人還狠,黨內(nèi)缺乏民主空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我這個職務(w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想改變這種狀況,你我都無能為力,別說咱們,彭老總怎么樣?井岡山時就‘惟我彭大將軍‘,政治局委員,國防部長,元帥,都沒用,一句話就成了反黨分子,要說他反黨鬼才相信,可誰敢說話?現(xiàn)在這形勢……最好還是少說話,言多語失呀……李云龍冷笑道:只要我李云龍在位一天,我的部隊里就不許有靠整人吃飯的混蛋,誰想整人,就給老子脫了軍裝滾蛋,沒啥了不起,反正老子的烏紗帽不大,丟了也沒啥可惜的,大不了回老家種地去。孫泰安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你呀,這脾氣,也就是沾了能打仗的光,總有老首長護著你,你算運氣好,不然就沖你那脾氣,別說當軍長,這么多年的運動,你老兄能活下來就不錯了,可你想過沒有?以后沒仗打了,你的價值還有多大?嘴上再缺個把門兒的,還有哪個老首長再護著你?去他娘的,死豬不怕開水燙,老子這脾氣改不了了,也不想改。李云龍帶著警衛(wèi)員小吳來到梁山分隊的駐地,他悄悄的誰也沒驚動,背著手溜達進菜園,菜園里種的全是紅薯,看來災(zāi)年沒人種蔬菜,都是先顧肚子吃飽,什么生長周期短產(chǎn)量高就種什么。紅薯秧子長勢不錯,綠油油的,地里濕漉漉的像剛剛澆過。李云龍四下看看,發(fā)現(xiàn)這塊菜地的地勢較高,不遠處有條小河。李云龍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突然笑了,他問小吳:你猜猜這澆菜園的水是怎么來的?小吳說:菜地地勢高,河水的水位又低,要澆地只能靠人力挑水了。李云龍用鼻子哼了一聲:我就不信段鵬和林漢這兩個小子有這么勤快,他們能下死力氣去挑水?咱們找找看,這里面要沒名堂我就不姓李。小吳走到灌渠的盡頭,發(fā)現(xiàn)有個四方的水泥砌的池子,看樣子水是從池子里涌出的。李云龍說:動動腦子,這池子下面總不會是個泉眼吧?小吳困惑地說:那哪兒來的水呢?</br>
笨蛋,你就是不動腦子,這水是從別處引來的,池子下埋了暗管。他們來到小河邊,發(fā)現(xiàn)有座磚砌的小屋孤零零地立在河邊,猛一看沒什么特別之處,似乎是看守菜園的人住的。小屋門鎖著,窗戶也被薄木板封死,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見里面有什么。</br>
再仔細看看,就有些名堂了。小屋靠河一側(cè)的陡坡被控空,河水直接引到小屋下面,小屋下面有什么東西就看不清了,因為外面亂七八糟地釘著一些破木板遮擋住人的視線。李云龍笑道:看吧,段鵬這小子的狐貍尾巴藏在這兒呢。小吳說:哦,我明白了,這是個水泵房,河水從小屋下面被抽進暗管,再通過暗管從水池里涌出來,就好像水池里有個天然的泉眼似的。李云龍冷笑道:偽裝得不錯,連電源線都埋在地下了,段鵬和林漢這一對兒混蛋,寧可費這么大勁兒去偷水泵埋暗渠搞偽裝,也懶得去挑水澆地。小吳很佩服地說:還是人家腦瓜子靈,像俺這種榆木疙瘩腦袋,整死俺也想不出這招來,只能下死力去挑水。段鵬和林漢正帶著戰(zhàn)士們在海灘上訓練,訓練科目是徒手奪刀,戰(zhàn)士們兩人一組,站在齊胸深的海水里正打得水花四濺,除了匕首是橡膠做的假刀外,其余的都是真踢真打,連護具都不戴,有的從淺水打到深水區(qū),在水下廝殺得難解難分,有兩個戰(zhàn)士水淋淋的爬上岸,一個捂著流血的鼻子,一個走路一瘸一拐,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操,你他媽的手真黑,哪兒軟乎往哪兒打……占了便宜的一方則表現(xiàn)得很謙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沒辦法,誰讓咱拳頭太硬呢。段鵬和林漢見李云龍來了,連忙跑過來敬禮。李云龍繃著臉道:你們分隊的副業(yè)搞得不錯呀。這兩個家伙都是何等聰明的人,馬上都猜出李云龍的來意,要是別的首長來,哪怕是政委孫泰安,他們也敢裝傻充愣的不認賬,可對李云龍扯謊就有點不夠意思了,不是不敢,而是他們很敬重這個軍長。段鵬心一橫索性直截了當?shù)卣f:l號,事情是我干的,該怎么辦您說了算。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勁頭。李云龍裝糊涂:你干了什么?我是順道來看看你們訓練的。段鵬苦笑著說:您親自來這兒,肯定是因為水泵的事,我搞的那點兒偽裝能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軍長您。李云龍心里暗暗稱贊這個聰明絕頂?shù)募一铮哪X子反應(yīng)太快了,就這么一眨眼工夫,馬上就判斷出你的來意和你所掌握的程度,然后干脆承認,絕不兜圈子。李云龍說:好呀,痛快,那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既然說開了,那就說說你們偷水泵的理由,要能說服我,水泵你可以留下,我決不追究,要是說服不了我,那對不起,水泵要物歸原主,至于你,至少是個記大過處分。林漢說:1號,您好像找錯了對象了,事情是我干的,段鵬有這本事嗎?他就會吹牛,覺得這是件露臉的事,硬說是他干的,將來和別人好有的吹。李云龍沉下臉:少來這一套,一個分隊長,一個政委,要處分誰也跑不了。段鵬神色凜然道:理由很簡單,弟兄們吃不飽,已經(jīng)影響訓練了,體能也一天不如一天。我們分隊沒有士兵,全部是軍官,軍銜最小的也是個少尉,您知道,軍官的口糧標準已降到每月7斤,再減去5斤支援國庫,1斤支援災(zāi)區(qū),只剩下1斤了。國家有困難,需要咱勒褲腰帶,咱沒二話,省著吃就是了,可從去年開始,來隊探親的家屬越來越多,其實,哪是什么探親,都是在家鄉(xiāng)餓得受不了了,到咱隊伍上求援來了,有的一家七八口全來了,住下就不打算走了,誰家沒親人?咱好意思看著人家挨餓嗎?可就這點兒糧食,就算自己吃自己的定量也不過才每天7兩,何況還有這么多家屬,作為軍事主官,我無權(quán)停止分隊規(guī)定的訓練科目,但說實話,我們已經(jīng)做不了高強度訓練了,不少弟兄都餓昏在訓練場上了,從今年年初,我已擅自停止了每天的五公里越野的體能訓練,我不知道這種狀況還要持續(xù)多久,我想讓弟兄們保存點兒體力,盡量減少點兒消耗,再過兩個月,我們種的紅薯也該下來了,到時情況會好一些。要是沒這臺水泵,我們就得挑水澆地,可弟兄們實在沒這種體力了。再說,后勤部閑置了好幾臺水泵,我去要過,人家不給,寧可讓水泵在倉庫里閑著,俗話說:三討不如一偷。我就偷了,可我不打算檢討,也不打算認錯,因為雖然我手段不那么……正規(guī),但理由卻是很充分的,至于處分,我沒考慮過,因為那不是我的事,應(yīng)該由您考慮才是。李云龍沉默了。幾個佩著中尉軍銜的特種兵擠過來對李云龍說:1號,您干脆給我們分隊來個集體處分得了,要省點兒事就把集體一等功免了,來個功過相抵,誰也不欠誰。</br>
對,這主意不錯,實在不行就免了集體一等功,再來個集體記大過處分,我們吃點兒虧沒關(guān)系。反正不能讓分隊長和政委自己扛著,事情是大伙兒干的,全分隊每人有份,光處分分隊長和政委,我們都成了縮頭烏龜了。段鵬拉下臉瞪起了眼睛說:</br>
干什么?干什么?起哄是怎么著?你們怎么跟1號說話呢?還有點兒規(guī)矩沒有?都給我滾。隊員們不服氣地嘟囔著散去。李云龍有些艱難地說:這么多家屬來隊,你們糧食是不是早沒了……林漢說:和野菜放在一起吃還能湊合,1號,您甭操心了,這又不是哪個單位的事,全國人都在挨餓,部隊好歹還有糧食定量,農(nóng)村可就慘了。</br>
林漢的聲音低低的。農(nóng)村的情況真的這么糟?你們都聽到些什么?李云龍問。段鵬和林漢這兩條硬漢都流淚了。段鵬說:情況比想象得還要糟,上個月家鄉(xiāng)捎信來,說我老娘餓死了,我爹也快不行了。老林家在甘肅武威,好年景都窮,就別說現(xiàn)在了,他兩個兄弟都餓死了,他爹娘幸虧死得早,不然……林漢擦著眼淚說:我們分隊有個軍官,家在河南信陽,那邊災(zāi)情最重,整村的餓死人,省里派民兵封鎖路口,不許外出討飯,他一家十幾口沒活下一個。他聽說后就不想活了,把手槍頂在腦門上要摟火,被別人發(fā)現(xiàn)制止,又伯他再出事,只好把他關(guān)進禁閉室。1號,我這當政委的,照理應(yīng)該去做做思想工作,可我不知該說什么,人家家里十幾口人都餓死了,我再給人家講大道理,這不是找罵嗎?再說了,我自己也糊涂著呢,咱們國家到底是怎么啦?不是剛搞完大躍進嗎?煉出這么多鋼,連英國都超過去了,一畝地能打上幾萬斤糧食,我聽說中央領(lǐng)導都發(fā)愁糧食多得吃不完干什么用。李云龍感到一陣昏眩,渾身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厲聲打斷林漢的話:不要說了,記住,這種話以后和誰也不要說。糧食的事我來想辦法,辦法……總會有的。晤,我和后勤部打個招呼,水泵就算發(fā)給你們分隊用了,記住,下不為例,不管是什么理由,偷東西是錯誤的,你們要檢討,以后要堅決制止,不然偷順了手還不偷到銀行去?謝謝軍長,我們金盆洗手了,從此做良民。段鵬回答。李云龍走出幾步又想起什么,他轉(zhuǎn)身問道:那臺水泵是個很笨重的玩藝,你們怎么弄出來的?</br>
段鵬剛要回答,李云龍又擺了手說:算了,別說啦,這事我一聽說就想到你們了,除了你們誰還有這本事?反過來說,要是連這點兒本事都沒有,還敢叫特種分隊嗎?</br>
李云龍回到家里,見田雨正從樓上下來,他劈頭就問:家里還有多少錢?田雨隨口答道:好像有兩干多元,你要買什么?李云龍一聽嚇了一跳:怎么有這么多錢?咱們成財主了?田雨說:我也沒特意攢錢,每月工資都放在抽屜里,除去花銷剩下的我也沒存,前些天我數(shù)了數(shù),才知道有兩干多元。國家從1955年開始實行工資制,按李云龍的級別加上各種補貼有近00元,家里孩子少,沒負擔,又是兩個人拿工資,所以節(jié)余較多。李云龍是過慣了供給制的人,對錢的概念很模糊,覺得有吃有穿有酒喝有煙抽就行了,要錢有啥用?和李云龍同級別的將軍都沒他有錢,那時國家鼓勵多生孩子,哪家起碼是四五個孩子,工資雖高,可也沒什么節(jié)余。李云龍興奮起來:哈,沒想到咱們稀里糊涂成了財主,看來發(fā)財還是件很容易的事,快把錢都給我。當田雨弄明白李云龍是準備到集市上買些糧食給梁山分隊時。她馬上提出警告:第一,糧食是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物資,個人買賣是違法的。第二,集市上不可能有糧食賣,只有黑市上有,這同樣也是違法。第三,軍隊有明文規(guī)定,現(xiàn)役軍人一律不得在地方集市搶購糧食、副食品及日用品。要是沒有這些規(guī)定,我早去買了,孩子們都在挨餓呀。經(jīng)田雨一提醒,李云龍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有這么條規(guī)定,有些躊躇起來。鄭秘書來找李云龍匯報工作,見軍長正抓耳撓腮想不出轍來。他問清是什么事,腦子一轉(zhuǎn),主意就來了,一句話就使李云龍茅塞頓開,他說:軍長,這條規(guī)定只限于現(xiàn)役軍人,至于黑市和集市的區(qū)別就更不好分了,只有工商部門才有權(quán)過問販賣者出售的商品是否合法,普通老百姓無權(quán)也無義務(wù)去檢查一般商品的合法性,買也就買了,頂多算無知吧,當然,國家干部尤其是領(lǐng)導干部就又當別論了。</br>
李云龍一下子開了竅:對對對,我咋就昏了頭?張媽不是老百姓嗎?肚子餓了兜里又有幾個錢,買點兒吃的,犯了哪家法?這么辦,這錢發(fā)給張媽了,算工資,人家愿意買糧食是人家的自由,咱管得了嗎?鄭秘書,你得給我作證,這可不是我違反規(guī)定。鄭波微微一笑:沒問題,我是證人。那我的東西送給別人誰管得著?老子高興給誰就給誰,是不是?當然,公民之間的相互饋贈是受法律保護的,這是你的自由嘛。好,你通知段鵬派幾個人換上便衣幫張媽背東西,助民勞動嘛,可有一樣,張媽買回的東西一斤也不能少,全給背回來,要是碰上個管閑事的……讓這小子自己解決吧,擒拿格斗也不能白學,我反正什么也不知道……災(zāi)年的糧食本沒什么價,說多少錢就是多少,你愛買不買。兩干多元買回500多斤玉米面,合每斤4元多。</br>
田雨說:張媽,你也沒和人家還還價?就算是災(zāi)年,也夠貴的。李云龍卻很滿意,他樂呵呵地說:張媽,別聽她的,一點兒都不貴,錢是什么?是紙呀,放在抽屜里吃不得喝不得,糧食可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能救人命的。為這點兒糧食,李云龍和妻子之間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吵。糧食買回后,李云龍叫人全部運到梁山分隊了,自己家一點兒沒留。田雨知道梁山分隊在李云龍心中的分量,對于丈夫用全部積蓄買糧也表示理解,問題是這兩干多元錢不是小數(shù),錢都花了,自己家留下哪怕50斤她也會心滿意足的,李云龍又不是不知道,這個家庭也在挨餓呀,就算大人不吃,給孩子們留些糧食總不算過分,這下可好,錢沒了,糧食也一顆沒見著,李云龍連和妻子商量一下的意思都沒有,好像這件事與田雨無關(guān),這太過分了。當田雨剛剛把這意思很委婉地說出來時,李云龍一聽倒蹦了起來,怒氣沖沖地說:那是軍糧,誰也不能動,動了就是貪污,打仗那會兒,誰敢貪污軍糧就沒二話,槍斃!我說你咋覺悟越來越低呢?連普通老百姓都不如?田雨感到受到極大的侮辱,她也憤怒地嚷道:用自己的錢買的,怎么就成了軍糧?我想給孩子們留一些,怎么就成了貪污了?你這人怎么這么不講理呢?李云龍針鋒相對地反駁道:你的錢?你會造錢?你造一個給我看看?你的錢哪兒來的?國家發(fā)的嘛,國家發(fā)的錢用在國家身上,就是天經(jīng)地義。田雨氣得哭笑不得,因為李云龍的思維邏輯極為混亂,甚至胡攪蠻纏,照他的邏輯,田雨等于自己花錢買了貪污犯的帽子。她盡量克制著自己,把聲音放得柔和些,耐心地說:老李,咱們別吵架了好嗎?咱們大人可以湊合,可孩子們不能挨餓呀,你看小健瘦成那樣,他正在長身體呀,還有張媽,她天天還要干活呢。</br>
李云龍毫不通融:孩子們也不能特殊,全國都在挨餓,讓孩子們吃點兒苦沒關(guān)系,不然非成了少爺胚子不行,誰讓他們不生在地主老財家?當我李云龍的兒子就得學會吃苦,張媽是自己家人,我沒拿她當外人,我說過,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我多少就有她多少,都沒有了就都餓著。田雨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沖進腦子里,也不顧一切地大喊道:你真是冷血動物,我真后悔當初瞎了眼,嫁給你這個沒有心肝的人……李云龍也被激怒了,他咆哮著:你敢罵人?你再說一遍?他猛地揚起了手,遲疑了一下又改變了主意,順手抓起一個茶杯狠狠砸碎在地板上,他低吼道:你給我滾……田雨冷冷地說:好呀,你終于說出這句話了,這房子是國家配給將軍住的,我當然沒這種資格,看來我是該走了。她轉(zhuǎn)身上樓收拾衣服去了。李云龍頹然坐在沙發(fā)上,呼呼地喘著粗氣,他剛才一怒之下就不管不顧了,什么難聽話都敢說,可話一出口就后悔了,這話說的是有些過了。張媽走過來對他小聲說:首長,你說過,咱們是一家人,要是沒拿我當外人,我老婆子可要說你幾句了。李云龍點點頭說:張媽,你當然可以說了,我聽著。你是個大男人,家里過日子的事本不該你管,我們也沒和你說過,你不知道咱家也快斷頓啦,小田每天吃多少你知道嗎?連三兩都不到呀,想多留幾口給孩子,這樣的媳婦到哪兒去找?你還出口傷人?你知道不知道?你媳婦餓得成了一把骨頭了,連月經(jīng)都沒了,她才0來歲呀,這么好的媳婦該當菩薩似的供著呀,你咋就張嘴罵人趕人家走呢…</br>
…李云龍被訓得垂下腦袋一聲不吭,任憑張媽數(shù)落著。田雨收拾好衣物拎著旅行包下樓了,她換了一身新軍裝,戴著無沿軍帽,波浪似的長發(fā)從軍帽下傾瀉在肩上,肩上一杠三星的上尉軍銜提醒著李云龍,她不僅僅是妻子,還是個軍官,李云龍長這么大好像還沒向誰道過歉,他很艱難地張了張嘴,又什么也沒說出來……田雨對張媽說:張媽,等我安頓下來會告訴你,我走了,再見!說完連看也不看李云龍一眼便向門外走去。站住!李云龍喊了十聲,他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竄到門口堵住門,田雨停住腳步,冷冷地注視著他說:請你讓開。李云龍固執(zhí)地堵住門口說:你不能走。為什么?田雨問。因為……我剛才好像犯了點兒錯誤,迷迷糊糊地不知說了些什么,我說錯話了嗎?我好像記不清了。沒有,你沒說錯話,只不過是讓我滾,這不算錯話,我這不是準備滾嗎?不對,肯定是你記錯了,我沒說過,我怎么能說這種混賬話呢?張媽,我說過嗎?你看她老人家都沒聽見,肯定是你記錯了。來來來,你先坐下,聽我說,要走也不在乎這一會兒工夫,聽我說完了再走,我絕不攔你,好嗎?可以,我洗耳恭聽,請講。田雨坐下了。李云龍正襟危坐,面色顯得很疲憊,很沉重,他直截了當?shù)卣f:我剛才說了錯話,我收回,現(xiàn)在向你道歉,請你原諒。</br>
在一個屋子里過日子,馬勺碰鍋沿,難免磕磕碰碰,一時的氣話不能當真,如果你的氣還沒消,一會兒你可以罵我一頓,我不會回嘴,現(xiàn)在我要和你談的是另外一件事。最近我常常回憶過去,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想起來了,大事小事,陳芝麻爛谷子,想呀想,一想過去不要緊,這心里就受不了,揪得慌,連覺都睡不著。我想起淮海戰(zhàn)役,當時的仗是怎么打的,行軍路線是怎么走,每場戰(zhàn)斗是怎么指揮的,哪仗打在前哪仗在后,嗨,都記不清啦,只記得當時仗打得兇,可伙食特別好,嗬,大米白面、豬肉燉粉條子,隨便吃,想著想著就流口水呀。再想想又覺得不對,好像有什么印象特別深的東西還沒想起來,晤,當時吃得咋這么好?華野和中野加起來有60萬大軍,一天要吃掉多少豬肉燉粉條子?這就是說當時后勤保障工作做得很好,淮海平原上黃泛區(qū)很多,黃泥湯子沒膝蓋,別說種莊稼,走路都成問題,黃泛區(qū)的老百姓可苦了,哪兒供得起這么多軍隊呀,那么這么多大米白面、豬肉是從哪兒來的呢?是從河南、山東、河北這些老解放區(qū)運來的,是一百多萬支前民工用獨輪車推來的,這下我想起來啦,我當年印象最深的,就是這百萬支前民工,當時我站在隴海線的路基上四處一看,好家伙,鐵路兩側(cè)的大路小路上、田野上,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頭的支前隊伍,卷起的漫天塵土硬是把日頭都遮住了,成千上萬輛吱嘎吱嘎的獨輪車發(fā)出的聲音就像海嘯似的,那場面一輩子也忘不了呀,推車的好像是以家庭為單位,有丈夫推車,媳婦在前邊拉的,有老漢掌車把,大閨女在一邊推的,餓了啃口硬饃,渴了喝口路邊溝里的水,一抹嘴又接著往前走,一袋袋的糧食,一捆捆的軍鞋,一箱箱的彈yao就這樣用小車推到前線的。我看著那場面,心里發(fā)堵啊。</br>
敵機飛過來投彈掃射,民工們只能就地臥倒,光禿禿的大平原,一點兒遮擋都沒有,你往哪兒躲?打著誰算誰,敵機走了,人流又接著向前走,我親眼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被子彈打掉半個腦袋,一個老漢抱著孩子哭呀,嚎呀,還從頭上摘下臟得看不出顏色的手巾拼命給孩子擦血,手巾都染紅了,周圍的鄉(xiāng)親說,這老漢就這么棵獨苗,是三代單傳。我一聽鼻子就發(fā)酸了,當時也不知說什么好,我一邊叫戰(zhàn)士們掩埋尸體,一邊扶著老漢說:老人家,老百姓對我們隊伍的恩情,我們這輩子是還不清的,我們無以為報呀,我們能做的就是狠狠地打,打垮國民黨的統(tǒng)治,建立一個新中國。讓咱老百姓都能吃得飽穿得暖,都能過上好日子。老漢擦擦眼淚說:首長,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俺老百姓為咱隊伍,咱隊伍又為了誰?這是咱自己的隊伍呀,咱不管誰管?首長,你讓弟兄們給俺娃堆個墳頭,俺送完軍糧回來,再把俺娃帶回家。首長啊,俺不多呆啦,前邊急等糧食用,俺得趕緊迫上隊伍呀。老漢說完抄起車把要走,聽完老漢的話,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當時我們師三團正排著行軍縱隊從旁邊大路上過,我傳令部隊停止前進,我拉著老漢的手向戰(zhàn)士們喊,同志們,這位老人家的獨生子剛剛犧牲了,他是從咱老區(qū)來,走了上千里地呀,獨生子犧牲了,老人家還堅持要把軍糧送到前線。同志們,這就是我們的人民呀,咱們的隊伍欠人民的情是還不完的:同志們,不管將來你們走到哪里,不管將來你們當了多大的官,你們要記住今天,記住這位老人家,要記住向**恩呀!同志們,咱們的隊伍是鐵打的隊伍,咱們的戰(zhàn)士是鐵打的漢子,天不怕,地不怕,上不敬天地,下不敬鬼神,咱們的膝蓋沒打過軟,可咱們上敬人民下敬父母,要跪就給人民跪,給父母跪。現(xiàn)在聽我口令,全團下跪,請老人家受我們?nèi)龍F全體指戰(zhàn)員一拜。說完就先跪下了,三團當時是加強團有五千多人,五千人哪,五尺高的漢子站著黑鴉鴉的像森林一樣。口令一下,五千多條漢子推金山倒玉柱嘩啦啦跪倒一片,那場面呀,一輩子也忘不了……李云龍說得動情,他感到渾身燥熱,多日的郁悶淤結(jié)在胸中,想一吐為快,他狠狠地扯開軍便服的領(lǐng)子,努力使自己的情緒鎮(zhèn)定下來。嗨,最近我失眠了,想呀想,想得頭疼,我李云龍沒文化,這個主義那個理論我都不懂,也沒興趣搞明白,但我只認一條理,就是不管什么主義,你都得讓老百姓吃飽穿暖過上好日子,不然就狗屁不值,你說破大天我也不信。當年紅軍的根據(jù)地有哪些?井岡山、瑞金、鄂豫皖、川陜。為什么要在這些地區(qū)建根據(jù)地?干嗎不在上海、北平?就因為這些幾省交界的地區(qū)窮,敵人的統(tǒng)治相對薄弱,人要窮就容易革命,就容易造反,你要人家革命和造反總要有個理由,總要讓人有個盼頭,不然人家憑什么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你干?其實當時黨對不識字的農(nóng)民從來不講什么主義和高深的理論,建立中央蘇區(qū)時發(fā)動農(nóng)民的口號很簡單,叫‘打倒土豪劣紳,吃紅番薯‘。你看,多簡單,能吃上紅番薯就行了。解放戰(zhàn)爭時,動員農(nóng)民參軍理由也很簡單,土改剛分完土地,國民黨要把你的土地搶走,怎么辦?參軍,保衛(wèi)勝利果實。說一千道一萬,老百姓的盼頭就是能耕種自己的土地,過上好日子,要求不高嘛。問題是人民做出了重大的犧牲,幫我們?nèi)〉昧苏?quán),我們當初的承諾兌現(xiàn)了沒有?人民是否過上了好日子呢?這就是我煩躁、睡不著覺的原因。</br>
我心里有愧呀,愧得臉發(fā)燒,娘的,胡折騰呀,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非要折騰呀,大躍進、煉鋼鐵,十五年超過英國,一畝地打個幾十萬斤糧食,糧食多得發(fā)愁啊,愁得沒地方打發(fā),狗屁,見鬼去吧。有能耐折騰就要有能耐負責,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丁偉說得沒錯,早知這樣,老子當年就不該當紅軍。打了這么多年仗,老百姓付出這么多,好容易解放了,還不該好好報答老百姓?這幾天我到下面各團走了走,干部一個不見,只見戰(zhàn)士,和戰(zhàn)士們聊天,這一聊不要緊,聽得我頭皮發(fā)麻,渾身哆嗦,哪朝哪代也沒有餓死過這么多人。哪里死人最多?老區(qū)呀,當年養(yǎng)過我們幫過我們的老區(qū)呀。解放十一年了,老區(qū)人民不但沒過上好日子,反而大批的被餓死呀……。李云龍哽咽了,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他狠狠地擦去淚水,但淚水不停地流下來。田雨受到極大震撼,李云龍的眼淚金貴,輕易不流,一旦流出往往使人肝腸寸斷。在巨大的震撼中,田雨突然感到,她不可能離開這個男人,連想都不要想,一旦失去他,自己的半個生命也會隨之而去的,和這個男人一起生活十多年了,自己對他了解的究竟有多少?她緊緊抓住丈夫的手,淚如泉涌:請原諒我,我不該和你吵架,你的壓力太大了,請你痛痛快快地把心里的話都說出來,我在聽著,我是你的妻子呀……她終于哭出了聲。慘哪,太慘了,河南信陽地區(qū),有的村成了死村,整村的人被餓死。有的村支書帶著全村人集體外出討飯,省里派人封鎖路口,不準外出討飯,說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結(jié)果全村被餓死。是誰下的命令?真該好好追查追查,這種人的良心已經(jīng)黑透了,怎么能當上官呢?要是我當時在場,老子豁出去償命,先掏出槍斃了他狗娘養(yǎng)的。梁山分隊的一個戰(zhàn)士,全家除了他,十幾口人全部被餓死,他也不想活了,掏槍要自殺,我去禁閉室把他放出來說,干嗎往自己腦袋上打?你該打我才是,國家搞成這樣,我們這些當官的人人有份,誰也別想逃脫責任。我李云龍就該殺,誰讓我膽子小不敢說話?誰讓我怕摘烏紗帽?我是他娘的軟骨頭、孬種,就因為我這樣軟骨頭官太多了,才把國家搞成這樣。我把手槍頂上子彈拍在桌上說,你要有氣就照我腦袋來一下,誰讓我是這支部隊的最高指揮官呢?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老百姓,腦袋上吃顆花生米是活該,罪有應(yīng)得。冤有頭債有主嘛,往自己腦袋上打就不對了,死了也是冤死鬼。現(xiàn)在我要說的是,請你原諒我一次,或者說饒我一次,讓我以后長點兒記性,多為老百姓做點兒好事,立功贖罪呀,如果你說要原諒我,對我以觀后效,可我一出門你又要往自己頭上打,這就沒意思了,首先是說話不算話,不是條漢子。第二,有仇不報非君子,對我有氣就該打我,不敢打仇人反打自己,這也不是條漢子,我會看不起你。就這樣,他答應(yīng)不死了,保證說話算話。我這才敢走。唉,我越想越?jīng)]臉呀,我李云龍在戰(zhàn)場上沒當過孬種,咋越活越膽小了呢?以前總以為自己好歹還算條漢子,現(xiàn)在一想,狗屁,軟蛋一個。誰是英雄?誰是硬漢?是彭老總、丁偉,還有你父親田先生,我李云龍是粗人,腦子開竅晚,得罪過田先生,可我不傻,以前錯了,以后不能再錯了,我要憑良心活著,老百姓的大恩大德,別人忘了,我沒忘,別人不報,我報。田雨用雙臂環(huán)抱住丈夫,輕輕地把臉頰貼6在丈夫胸前,那顆健康有力的心臟響若擂鼓,充滿了生命力,她默默地想,這顆心臟還能跳動多久?但愿長一些,什么時候它不再跳了,那我的心臟還有必要跳下去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