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怎么來的?”
“你房門虛掩著, 我直接推門進來的。”彥璋指著門,一臉的一本正經。頓了頓, 他又特意道明來意,“江姑娘, 我今日是來取行禮的,驛丞說在你這里。你一個姑娘家的屋子,我本不該進來,偏巧婉雯先前說你病的厲害,于是才冒昧過來看一看。”
江姑娘……婉雯……
江月聽在耳中,再想到他那天喚自己月娘,那兩個字從他舌尖滑過, 清清潤潤, 還伴著他的笑意,怎么品都好聽……
可現在,卻這樣生分……好生刺耳!
再聽他這樣完整的解釋,似乎急于撇清關系, 江月心里那種酸楚的滋味兒愈發翻江倒海, 難受得緊。她悶悶不樂,默默撇開了眼。余光里紀大人還坐在床榻等著拿行李,她便掙扎坐起來。偏偏江月病得厲害,渾身乏力使不上勁。彥璋見狀,扶著她的削肩,讓她半倚著,又順勢在后面塞了個枕頭墊著。那軟枕恰好墊在江月的腰窩里, 她就沒有那么吃勁與難受。
也難為他這般仔細與體貼……
偏生彥璋自己恍然不覺有什么不妥之處,做完了,他也只是守著禮坐到一側。
江月偷偷覷他,見紀大人這樣,心里難以傾訴的痛苦又慢慢溢出來——這世間,從來沒有哪個男子這么照顧她,可這么好的人,她卻要不得。當初宋書和云娘訂親,她也只是難過一小會兒,可這一次的難受卻沒完沒了地折磨著她,讓她這場病好了又加重,根本沒有解藥……
江月正暗自惆悵,她那不爭氣的肚子忽然咕嚕一叫,動靜還不小!俏臉刷得紅了,她盼那人沒在意。
彥璋果然沒在意,只是問她行禮在哪兒,說是自己去取。
江月有些慶幸,又有些酸楚,她剛要回話,肚子恰好又響了,真是窘迫的要命!
彥璋這回似乎才有所察覺,從寬袖中取出幾塊包好的糕點,“我先前正和婉雯喝茶,身上還有幾塊剩下的糕點,你嘗嘗?”他說著攤在掌心里,遞到江月跟前。男人的掌心很大,襯得那幾塊糕點小巧玲瓏。
江月原本不好意思要,聽聞是他們剩下的,這才小心翼翼捻起一塊慢慢吃起來。
糕點很香,她剛才聞到的大概就是這股香味,入口酥軟又糯甜,可是,她吃著吃著,就有些食難下咽了……紀大人和杜小姐一起喝茶,他是不是也親自斟好茶擱到旁邊,再喚杜小姐過去坐?是不是也將糕點通通堆到她跟前,盼著她吃一口?
江月不愿再想,可那些畫面似乎活過來,一幕幕在腦海里交錯變幻,和她親眼看見了一樣!
努力咽下手中的那塊糕點,她便也不肯再吃了,心尖仿佛被掐住一般的痛!
彥璋卻似乎沒有察覺她的不對勁,只是關切問道:“聽婉雯說,你不肯要那個暖手爐子?”
江月終于知道自己不對勁在哪里了——婉雯、婉雯又是婉雯,今天這人怎么光記得這兩個字!在她跟前提了好多遍,真是討厭!
江月心里有氣,卻不好發作,隨便敷衍道:“紀大人與杜小姐的東西,卑職不敢要。”饒是她克制的再好,這會兒臉頰不自覺氣鼓鼓的,話里有些拈酸吃醋的味道。
彥璋看在眼里,心里偷偷開心——以退為進,故弄玄虛,他想看看這嘴硬的丫頭還逞強到什么時候——彥璋也不急于點破,只是問她行禮放在哪兒。江月指給他看,待紀大人提步去拿,她的臉又紅了,慌不迭道:“大人,我來!”
“別,你歇著。”說話間,彥璋走到衣柜邊。
打開柜子,他不覺愣住。
只見自己的長衫、中衣還有貼身的都被她疊得整整齊齊,一樣一樣擺好,而他的旁邊,就是她的東西……兩廂擱在一起,有種歲月安穩的意思。好看的嘴角不自覺微微上翹,彥璋眼底涌起笑意——這個傻丫頭,就知道違心騙他!這份笑意在他拿好東西面對江月前及時斂住,彥璋說:“明天我要啟程去鎮江……”頓了頓,他又問:“婉雯跟你說了么?”
又來了!
婉雯,婉雯……簡直是她現在最討厭的兩個字,沒有之一!
江月心里泛著酸,難受得緊,偏偏不好表現出來,她點點頭,低垂著腦袋,生怕眼圈紅了。
見她這樣,彥璋于心不忍,卻不得不繼續:“過完年,我從鎮江直接回京,你一個人留在臨安,再從臨安歸京,一路上照顧好自己……”
照顧好自己……
她一直都是自己照顧自己……
心口像是被刀子活生生剜去一塊,疼得她的手胡亂攥在一起,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偏頭死死望著里面。斑駁的碎金落在她的側臉上,襯得那臉越發蒼白,讓人憐惜。
“那我走了。”他說。
“……嗯。”
可那人久久未走,江月心念一動,惶惶然偏過頭,正好對上那人深深凝視的目光,那雙漂亮的長眸里映出她的模樣。
他柔聲問她:“你要我去鎮江么?”
當然不想他去!
可是……她怎能說這樣的話?
江月咬咬牙,硬著頭皮違心回道:“大人的事,卑職不敢多言。”還在逞強!
這一回,他再也不做聲,步履匆匆地走了。
直到聽不見腳步聲,江月才敢抬頭望過去,可哪兒還有什么人影?只有一包糕點和一個小巧的暖手爐子,那是他留給她的東西……
江月懊悔又難過,卻偏偏不能留他下來。只有明白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滋味,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盼長相廝守,只有動了真情,才知道自己有多想他,多想和他在一起,想天天守著他,想看看他胸前的傷,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臉……
如果他走了,那就真的只剩她一個人了……
如果他娶了旁人,那她就再也不能喜歡他了……
江月這樣稀里糊涂想著,一天沒吃東西,夜里發了一場熱,到第二天,身子更加倦怠。
再想到那人今天去鎮江,江月心底更是不大痛快。在床上躺到夜里,實在又餓又渴,她只好爬起來,穿好外衫,胡亂束了發髻,去灶間燒水。臨近年關,驛館里空空蕩蕩,哪兒還有什么人,唯一在的那位驛丞,還一直在耳邊念叨著要趕緊回去。
江月默默嘆氣,往灶間遞了一把柴。
膛間的火燒得極旺,她身體發寒,這會兒烤著火,逐漸暖和起來,心思卻飄到外面。
不知道紀大人他們去鎮江,走水路,還是陸路?杜小姐府上會不會不中意紀大人?……哎,怎么可能?!紀大人那么好,只怕大家都爭著要他當乘龍快婿呢,怎會看不中?
江月長嘆一聲,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用燒火棍從底下挑了挑,火頭更旺了。
“水要燒干了……”灶前一人出聲提醒。
“哦……啊?”
江月一驚,手忙腳亂地起身想去加兩瓢水,熟料剛走出去,她就怔住了。
只見一人正側身從水缸里舀水,那人背影頎長,身形挺拔,不是紀大人,還能是誰?
待他側過身來,正對著江月的半張側臉英氣又俊朗,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抿著,好看的像一幅畫!
他不是應該去鎮江了?
怎么會在這兒?
江月不敢動,更不敢掐自己,生怕一掐就夢醒了!
彥璋將蓋子蓋上,又走到后面添柴,他蹙眉問:“還沒吃飯?”
清清涼涼,沉穩如水,是他的聲音!
江月心念一動,連忙走過去,只見那人個高腿長,如今坐在矮凳上燒火,顯然有些吃力,“大人,我自己來。”
彥璋盯著前面的火,也不看她,拍了拍身邊另一半矮凳,“過來坐。”他說。
口吻還是那般平靜,卻又莫名強勢。
江月心口怦怦跳,她絞著手不動。彥璋抬頭望著她,眉目沉俊,一雙烏黑的眸子發亮,里面映著兩團火,而她纖細的身影就落在那兩團火中央……
江月看呆了,忘了別的,只矮下身子坐在他旁邊。
灶間狹小,兩人挨得很近,男人清冽的氣息撲面而來,干凈,清爽,陽剛,堅毅還夾雜著一絲藥味兒……這一切都足夠讓她臉紅心跳。
江月不敢看他,偏偏他又固執地問:“你要我去鎮江么?”
“我、我……”江月說不出口。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不讓我去!”——竟是耍賴的口吻,哪有這樣的?
“我……”江月抬頭望著他,有些無措。
彥璋卻笑得無恥:“你不想我去,是不是?”
他聲音低低的,縈繞在耳畔,好似呢喃,又透著蠱惑,誘惑著她說出心底最深的聲音。
江月眼圈忽然就紅了,她壓抑了許久,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吼道:“是,我不想你去,不想你去!”
說完,她自己驚呆了,天吶,她居然說出口!天吶,她終于說了出口……
彥璋眼底是壓抑不住的笑,可那一邊江月卻被他逼得掉眼淚,只想羞憤而死。他心疼極了,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于是虛摟著她,安慰性質地拍了拍。江月的委屈再也控制不住,撲到他胸口哭了。那些淚沁濕了衣衫,也沁濕了彥璋的心。
他終于緊緊摟住她:“月娘,我不走,我再也不走了。”
聞聽此言,江月哭得更加厲害。抵在這人胸口,她抽噎半晌,終悶悶說道:“大人,我給你做妾吧。”
她是喜歡極了,喜歡到了塵埃里,才會說出這樣辱沒自己的話……
彥璋的心愈發疼,擁住懷里的人,緩緩又篤定道:“月娘,我這輩子就娶你,就對你一個人好,只疼你一個人,你若是心里也有我,就安心嫁給我……好么?”
這是他的真心,通通付給了她!
江月不說話,只伏在男人胸前,鼻間俱是他的味道,干凈又好聞,她不舍得放開,哪怕早已面紅耳赤,哪怕早就沒了規矩……
“月娘,我知道你擔憂什么。其實,我爹娘是極好相與的人,兩個哥哥娶的嫂嫂也不是什么高門顯赫,你嫁給我,什么都不用在意,只需高高興興、安安心心的做我的夫人。你娘還有妹妹,我都會努力照看好的。”
“月娘,安心嫁我吧,我是真的傾慕你。在獄中,我常常告訴自己,若有朝一日活著出去,我定要娶你為妻。你不知道,那樣難熬的時候,我有多想你,有多想見到你,有多思念你,我……”
江月好容易止住的眼淚此刻又涌了出來,她一邊哭,一邊伸手環住那人,只盼今生今世都不和他分開。。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彥璋又頗為無恥的問。
江月應該拒絕的,可那些話到了嘴邊,卻怎么都說不出口。頓了頓,她只是悶聲悶氣地問:“你真的不去了?不去見那個……杜小姐?”
彥璋笑了,笑意清雋又美好。
“真的不去,誰都不見,我只守著你。”
嗯,這樣的相守,真好……
【正文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