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大亮,和煦的日頭懶洋洋曬著, 提刑司大牢前看門的獄卒無聊地搓著手。等時間到了,他進去走了一趟, 再出來時,身后跟著兩個姑娘。其中戴帷帽的那個,正是杜婉雯,而旁邊提食盒的則是丫鬟。她二人踩著軟墩子上了馬車,馬車緩緩離開。
快過年了,提刑司的大牢里并沒羈押多少犯人。獄卒能偷懶就偷懶,他剛打了個呵欠, 準備蹲邊上瞇一會兒, 就見一個著淺青短襖、白色長裙的姑娘遠遠地走來,手里跨著個小方食盒。
來人模樣生的好看,眉眼間又透著一股利落和英氣。獄卒看了一眼,便覺有些眼熟, 卻又想不起來在那兒見過。他愣了一瞬, 問道:“姑娘,你來是……”
那人微微福身,回道:“官爺,我家小姐剛才忘了給樣東西,讓我再來走一趟。”她說著,指了指馬車離開的方向。
獄卒擰眉,疑惑道:“原先怎么沒見過你?”
那姑娘遞了錠銀子過去, 低聲央道:“還請官爺通融一下,我只想見三郎一面。”
獄卒聽她提“三郎”二字,大概明白了,這有可能是里面紀大人的相好,又不好名正言順過來,于是用了前面那位杜小姐丫鬟的名號。
他抬眼瞧過去,那位姑娘此時嬌怯怯的,一臉惶然,他掂了掂手里的銀子,道:“跟我來吧。”
江月暗暗吁了口氣。她其實不是故意要裝出惶然的模樣,實在是心里頭著急,害怕又被轟出去。
大牢里面長年累月有一股霉味,原先江月就最不愛去大理寺牢獄,現在再看這里面,只覺得比大理寺的更差。
跟在獄卒后面,江月四下看著,里面犯人不多,少數幾個也是縮成一團裹著草堆里,想到將要見到的那人,她不覺一酸。正好獄卒指著最里面那間,道:“就是那兒,快去快回。”說罷轉身而走。
江月聞言,步子一滯,待望見那個人挺拔的身形,又快步走過去。
就見紀大人側身對著她,冷冷訓斥道:“杜姑娘,不是讓你不要再來了么?”
江月怔了怔,低低道:“大人,是我。”
彥璋愣住。
他剛剛瞥見女子的裙裾,就側過身去,如今又連忙正過身來。待看清來人,不覺又是一怔。
江月為了來見他一面,竟不惜變成女兒家的模樣?!
彥璋靜靜望著她,一雙幽黑深邃如海的眸子浮現出許多的波瀾,有意外,有驚喜,有震驚,還有……深深的、快要溢出胸腔的感動!
“月……江姑娘。”他輕輕喚了一聲。
見到紀大人第一眼時,江月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里已經有水花兒在打轉了,她也不知是激動還是難過,此時此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是迎著他的視線,定定回望過去,然后抹了抹淚。
彥璋心疼極了,他抿唇一笑,故意道:“別哭了,我這不是還好好的……”
不說還好,一提江月就生氣,她憤憤側過身,不悅道:“大人,您干嘛要騙我?你明知道我笨,還……”她耿耿于懷,卻又懊惱悔恨。
隔著這一道監牢,看著她這副樣子,彥璋只覺得難受又無力。
他作了個揖:“別生氣了,你費這么大力氣進來,總不是要和我置氣的?”
江月愣了愣,低頭問:“大人,您用過飯了么?”先前杜家小姐已經送過飯了,她不抱希望地問了一句。
“還沒有。”彥璋笑道。
“真的?”江月偏頭望他。
彥璋點頭:“這回沒騙你,你帶了什么好吃的來?”
江月心喜,連忙將食盒里的東西一一拿出來,幾碟清粥小菜,還有兩個熱騰騰的包子。她遞給紀大人,又道:“大人,我天天來給你送吃的?”
彥璋蹙眉,板著臉,終于有一些先前的威嚴:“你趕緊回京。”語氣略微凌厲。
江月不答,只是倔強地望著他。
彥璋嘆了一聲,道:“你哪兒有那么多銀子可以折騰?”
原來是擔心這個……江月笑道:“我平時攢了一些,還有……你給我的賀禮……”她在自己房里發現了一個包裹,里面有好幾百兩的銀子,還有幾張銀票。她抿了抿唇,又道:“大人,等你安然出來,我都還你。”
“不說銀子的事。”彥璋嘆氣,“但是臨安這兒確實危險,你別做傻事,時刻照顧好自己,聽我的話,早點回京,別再查案子了。”
“大人,我……”江月囁嚅著嘴角,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又默默咽回去。見她吞吞吐吐的,彥璋顰眉望過來。江月頓了頓,道:“大人,您也照顧自己。”
彥璋聞言,唇角微翹,是個最最好看的笑靨。
“哎,好了,好了……”
獄卒在遠處吆喝,江月一驚,才發現還有滿肚子的話沒有說。她靜靜望著那人,彥璋也靜靜看著她,只是笑。獄卒又過來趕了一次,彥璋擺擺手,示意她安心出去,江月這才一步三回頭地、慢吞吞地往外走,好看的眼睛里俱是不舍。她那么艱難才來見他一眼,可剛剛分別就又開始擔心,又想見著他,這是股什么滋味兒?
江月不舍,彥璋也不舍,那道身影轉到拐角處,徹底看不見了,他還癡癡站在那兒。
彥璋只盼著府里能逃過一劫,又盼著自己能安然無恙……
他很想、很想和她廝守終身!
江月從牢中出來,壓下難受的心境,悄悄換回男人衣裳,這才又去查桐油的下落。
賀遠腿腳傷了,動彈不得,這些自然都落在她身上。
江月今日要去稍遠處的一家桐油作坊查探,豈料經過個小巷子時,就看到幾個浪蕩之徒圍著個小姑娘,出言不遜,行事頗為放浪。她最見不得此,正要沖過去之際,忽又想到賀遠受傷的那回,就是遇到一群無良鬼祟之人……
江月心念一動,該不會就是他們吧?難道,今天是沖著她來的?
她避在暗處悄悄打量,就見那幾個孟浪之徒雖是在調戲,卻也在暗暗回頭張望,似乎在等什么人來,而正中間圍著的女子,雖然面容驚慌失措,眉眼間卻還藏著一份鎮定。
江月心中有數,連忙往幾條街后的臨安府衙去。到衙門口,她遞了腰牌,又說在哪兒看到有人調戲良家子。待一班衙役過去巡邏,江月這才繞了遠路走。
難怪紀大人一直讓她回京,只怕這臨安城內還有“那個人”留下的眼線,行事作風狠毒,似乎就要置之于死地。
江月憂心忡忡,步子不覺快了許多。
這一日,依舊一無所獲。
江月郁卒的很,她蔫頭蔫腦地往驛館去。這時候天色已經全黑,因為早上遇到那事,她心里增了好幾個心眼。走著走著,她忽的察覺到不對勁,不管三七二十一,江月連忙狂奔。她的拳腳功夫不行,可身形靈活,跑的本事還有。
她一跑,身后果然就有人在追她,動靜還不小,估計有兩三個人的樣子。
眼見著要被追上了,江月操起腰間的樸刀,使勁往后面砍去,數個回合之后,被人用蠻力踢掉。男人重重的拳頭砸過來,江月身子弱,根本吃不消,一下子便痛的蜷在地上。
轉眼之間,她的背上又挨了幾拳,還被重重踢了一腳,疼得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連賀大哥都被人打傷了,她只覺得自己要命喪于此……
咬著牙,勉強沒有暈過去,身后忽然又急匆匆來了一撥人,扭成一團。江月沒心情再管其他,她扶著墻勉強站起來,只覺得渾身痛的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剛剛站穩,腳底一顫,江月連忙扶穩,旁邊一人道:“江……官爺,你怎么樣?”
江月半瞇著眼望過去,啐了口血,“陳風?”
來人竟是紀府的管事!
陳風帶著江月回到客棧,又要了間上房。守夜的店小二被江月的慘狀嚇了一跳,拿了陳風的銀子連忙跑去請大夫。
大夫給江月的臉上上了藥,又道:“讓老夫瞧瞧您身上的傷口?”
江月搖頭:“你將藥留下,我自己擦就好。”
有丫鬟送了熱水過來,又立在房里,江月只覺得尷尬,命她出去之后,這才一點點褪去衣裳。背后不知如何,反正胸前有幾塊特別大的烏青,一側的胳膊因為護著腦袋,磨破了皮,另一側胳膊被踢腫了,腰間也有淤痕。
江月狠狠抽了口氣,真痛啊。不過在大理寺當差,她受傷的次數不少,風里來雨里去的,都已經習慣了。
泡在熱水里,渾身酸痛越發難受,只覺得半條命都快沒了,到了柔軟的床上,更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涂了藥,哼哼唧唧,勉強睡了一覺。
第二天醒過來,江月連爬都爬不起來,只能臥床躺著。
有丫鬟進來,扶著她起來,伺候她梳洗用早飯,隨后陳風才進來,作了個揖,道:“江姑娘。”
江月心頭一驚,戒備地看著那人。
陳風道:“姑娘,昨日我去牢獄里見過三公子。三公子實在擔心你出事,將姑娘身份告訴我一人,讓我安排人好好照顧姑娘,若不是昨夜及時碰見,還不知……”他說著,想到牢中三公子的模樣,不禁冒出冷汗來。
江月怔住,喃喃問道:“這是紀大人安排的?”
“千真萬確,我不敢騙姑娘,你若出了事,三公子定不饒我。”
聞聽此言,江月心里淌著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她低低道:“那你千萬別告訴大人我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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