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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騎虎難下

    江月心底有一瞬間的怔愣。
    她緩緩抬起眸子, 就見紀大人獨自一人立在那兒,右手垂在身側, 清清冷冷。不知為何,他身上那種獨來獨往的孤寂, 便又悄悄漫溢出來。江月默默嘆了口氣,認命道:“大人,那卑職,額……動手了。”
    動手?
    這是什么詞!
    彥璋顰眉冷冷望了江月一眼,目光不善。江月卻沒有再看他,只是轉身將手攤開,懸在一旁的火盆上烘烤。從彥璋這兒望過去, 火盆里泛出盈盈的火光, 映在一雙纖細如青蔥的手上,無論手心或是手背,皆紅彤彤的,讓這一切變得很溫暖。
    “大人, 卑職的手涼, 馬上就好……” 因為擔心紀大人等的焦急,江月解釋道。她說話的同時,偏頭沖彥璋淺淺一笑。
    江月笑起來,俊俏的眉眼柔和又溫婉,猶如春日枝頭悄悄含苞的花骨朵兒,嫩得能掐出水來。而身上那份渾然天成的英氣,在不知不覺間, 淡下去許多。
    彥璋望在眼里,心頭忽然莫名一動,可下一瞬間,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上來,戳在心尖上,有些疼。
    彥璋默默移開視線,冷冷吩咐道:“這兒沒你的事,回去吧……”
    “為什么?”對于紀大人的反復無常,江月很是不解。可她也沒多想,只是將一切歸咎于彥璋受傷之后的怪脾氣。江月回過身,笑道:“大人,您多次有恩于卑職,現在舊傷復發起居多有不便,卑職理應多照顧一些。”
    她提步上前,走到彥璋跟前。彥璋今日穿了件寬袖交領錦袍,領口下擺處繡著精美的回字紋,胸前則是銀色團花暗紋,華貴非常。江月也不敢到處亂看,只盯著那些團花,抬手往身側探過去——
    彥璋往后避了一避,喝道:“我自己來!”
    “大人,您之前不是還讓我好好謝謝您么,現在又在客氣什么?”江月直接拿先前彥璋的話來堵他。
    彥璋啞口無言,只安靜蹙眉。
    這算是騎虎難下么?
    偏巧一旁的大夫也跟著催促:“大人,還請盡快寬衣……”
    彥璋望著江月,又看了看她頭上尋常男子用的束發小巾,心神定了定,這才默默點頭。
    得了紀大人的允許,江月又上前一步,然后,笑盈盈地,真的直接……動手了。
    彥璋個子高,他低低一垂眸,凝睇著替自己忙碌的江月,面色不禁有些怔忪。那雙被火盆烘得熱熱的手,碰到衣衫的瞬間,那道熱意穿過柔軟的中衣,霸道地透進來……彥璋渾身一僵,只覺越發騎虎難下……早知道這樣,先前就不該讓江月留在這兒,還說什么很熟之類的話,其實,他們一點都不熟稔。
    江月替彥璋順利脫下外衫,稍稍頓了頓,正欲探手去解中衣的襟帶——
    彥璋推開她的手,道:“這個不用……本官自己來。”說罷,他的耳根子不禁有些灼熱之意。只是膚色偏黑,旁人看不出那道尷尬紅暈。彥璋自小就不愛人跟著伺候,后來隨父親在外行軍打仗,更是從不用什么小廝跟班,如今這樣……江月雖是個男子,但彥璋也覺得有些怪異。
    江月聞言,亦怔了怔,但沒再堅持,她只低著頭道:“大人,這屋子冷得厲害,卑職去添碳。”說著,她默默回身。
    添完碳,江月一回頭,就徹底滯住了——
    只見男人那方精瘦有力的背上,布著幾道或淺或深的刀疤,而其中最為明顯的一道,直接從右側的肩胛骨一路斜斜延伸至腰際,駭人極了。
    江月看見的一瞬,除了深深震驚之外,眼眶竟莫名泛起潮濕之意,“大人,你這……”她忍不住驚呼。江月雖是個官差,但真正以命相搏的時候極少,更從未見過這么驚駭的傷痕。
    彥璋不答,只側身坐在床榻,沖著大夫微微頷首示意。他面目表情,一張薄唇緊抿著,清冷與疏離呼之欲出。
    在這一刻,江月心底并沒有任何的男女忸怩之心,她只覺得……心疼。眼前這人定然經歷過許多殘酷的生與死,這些,亦都是瀕臨死亡時留下的印跡。
    “官爺,官爺!”
    江月正發著呆,突然回過神來,她“啊”了一聲,問:“大夫何事?”
    “勞煩官爺替我舉盞燈。”請來的大夫年紀有些大,此刻半瞇著眼,舉著的銀針,晃晃悠悠。
    “好好好!”江月頭點的跟雞啄米似的,連忙小跑拿來盞燈。
    于是,此刻,彥璋坐在床榻,那大夫坐在對側的椅子上,唯獨江月半彎著身子,湊在這兩人中間,將油燈盡量靠近彥璋的傷處。
    暈黃燈火之下,肩頭的一處傷口滲出血,而底下淤了血,已經泛起烏黑……
    顯然傷的極重。
    江月默了默,偷偷抬眸看向彥璋。那人只是靜靜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好像身上這些傷都不是他自己的。江月一頓,道:“大人,您這……傷的不輕呢。”
    彥璋并不接話,只是安靜蹙眉看大夫施針。
    室內一派靜謐,幾人的呼吸清淺交錯,有溫熱的鼻息擦過胳膊,癢癢的,像把小刷子,彥璋這才稍稍抬眸。
    燈火下,江月俯身,專心致志地盯著他肩頭的傷處,睫毛偶爾簌簌眨著,目光猶如一根輕飄飄的鳥羽,溫溫柔柔地拂過傷處……微癢,也熱。
    彥璋低低垂下眸子,面色有一瞬間的恍惚。
    過了大半柱香的時辰,大夫方施完針告辭。江月一直是彎著腰的,此刻送大夫出門,突然直起身子,腰便有些酸脹。她下意識地反手捶了錘。彥璋看在眼里,正欲開口讓她一道出去,外面恰好有人敲門——原來是驛丞送來盆熱水。
    江月道了謝,接過熱水,將帕子絞了好幾遍,這才走到彥璋身旁。
    猶豫少頃,她恭敬道:“大人,您胳膊動不了,里面又淤了血,卑職先替您擦一擦污跡,再活絡下血脈。”
    彥璋卻是搖頭:“外面已經夜深,你回去吧。”
    “那怎么行呢?”江月回道。紀大人確實不好相處,可他畢竟舊傷復發,又一個人孤孤零零的……她心底也說不清究竟是想管閑事,又或者其他,江月現在只想勉力照顧一番。見彥璋還欲推辭,江月訝然道:“大人,是不是卑職哪兒又做的失職了?”
    她的語氣里又透著些惶恐不安,好似他真的是個會吃人的洪水猛獸——
    彥璋微微蹙眉,道:“那就快點,別磨蹭!”
    紀大人的怪脾氣果然又犯了!江月可不敢惹這位,她連忙坐在彥璋身側,用帕子輕輕擦拭著傷口迸裂滲出的血跡。
    熱水甫一碰到傷處,漬的發痛,彥璋忍不住擰眉。
    江月手中動作頓住,就聽那人道了句“我沒事”。男人的聲音沉穩,讓人莫名安寧。她“哦”了一聲,一邊輕輕擦拭,一邊又問:“大人,您……是怎么傷的?”
    彥璋并不答。
    江月早預料到此,她又絮絮叨叨地問:“大人,咱們這次去臨安查什么案子?為何要您親自去?年前趕得回來么?我妹妹剛合庚帖,也不知怎么樣呢……”
    這一連串的問題,彥璋依舊沒接話。只是,有這么一個人在耳旁聒噪,傷口好像沒那么漬疼了。知道江月的用意,彥璋勾起唇,淺淺一笑。兩道蹙起的劍眉緩緩舒展開,一雙黑色的眸子微沉,恰好望見模樣專注的那人。
    從他這兒望過去,那人額頭光潔,一雙眸子靈動,小巧的鼻尖微微上翹,還有那唇紅齒白……哪兒像五大三粗的男人?難怪衛銘一直……
    彥璋默默嘆氣……
    等擦拭完,江月收起熱的帕子,涂了些大夫留下的活絡筋骨的膏藥在手掌里,雙手搓了搓,也不跟彥璋說,直接將掌心按在肩頭的淤青之處,不輕不重地揉了一道。
    這一回,彥璋“悶哼一聲,身子一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旁邊避了避。
    手中落了空,江月微微一怔,旋即笑著寬慰道:“大人,衙門的這班兄弟們經常有個跌打損傷,我也跟著大夫學過些推拿手法,您且寬心。”
    彥璋緊抿著唇,不言不語。
    江月當他不信,又道:“大人,您這淤血不推一推,會疼得更厲害。”她說著,手掌又輕輕覆上去。掌心底下是男人堅實的肩膀,她頭一回碰男人的身子,卻根本沒有過多的念頭,只認真推按,模樣專注極了。
    她慢慢捏著,手掌底下繃著的身子亦慢慢放松下來。察覺到此,江月得意道:“大人,卑職的手法是不是還不錯?”
    彥璋卻問:“你學這個做什么?”
    “卑職辦案的時候,有時會磕傷,有時又腰酸背痛,學會這,我自己就能替自己摁了。”
    “既然是傷,為何不直接找大夫?”彥璋疑惑道。
    “……”江月當然不能說自己是女子之事,她笑了笑,揶揄道,“省銀子唄。”
    彥璋聞言,側目望著她。
    燭火下的那張笑臉,干凈又明媚,好比枝頭的花骨朵兒又悄悄綻放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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