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趙匡胤來到鄴都,那鎮守鄴都之人正是郭威,他此時尚未篡漢,為樞密副使,隱帝初立,河中、永興、鳳翔三鎮相繼抗命。李守貞鎮守河中,尤稱桀驁,為三鎮盟主。郭威受命西征,特任招慰安撫使,所有西面各軍,統歸節制。這天郭威的心腹王峻在城內擺下擂場,張榜招募勇士。
不過半日,鄴都城打擂消息傳開,不少壯士都想來擂場一試身手。主擂者名叫韓通,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一字青巾,身著杏黃箭服,烏靴戰褲簇新新,拳棒精通獨步。暴突金睛威武,橫生裂眉兇頑,手提哨棒鬼神驚,不愧名稱二虎。
韓通在擂臺之上整整一個上午,無人敢上,到正午才有人揭下榜文。只見他二十多歲,面如重棗,濃眉鷹目,鼻正口方,頷下略有須髯,身長九尺開外,虎臂熊腰,寬肩厚背。這紅臉漢揭下榜文躍上擂臺。有旗牌官問道:“這位壯士尊姓大名。”
壯士答道:“在下趙匡胤,涿郡人氏。”怎生模樣:
烏綾帕勒黑氈帽,
罩體披袍是皂青。
藍布卷袱腰內結,
裹腳布鞋皆用青。
手執一根酸棗棍,
威風凜凜世人欽。
紅臉關公爭相似,
火煉金剛不讓稱。
主擂者一聽趙匡胤大名不由吃了一驚。原來韓通就是在大名府行院里被趙匡胤打走的韓二虎。離開大名府后,他到開封投軍,隸屬郭威帳下。948年二月,河中、永興,鳳翔三鎮連衡反叛,隱帝任命郭威為樞密使,率軍征討叛亂。韓通跟隨郭威沖鋒陷陣,身被六創,被提拔為都虞侯,從此成為郭威的心腹。郭威出鎮鄴都,奏請韓通擔任天雄軍馬步都校。冤家路窄,不想今日遇上趙匡胤。他心里有點害怕,表面上卻裝著十分開心的樣子叫道:“原來是趙公子駕臨,自從大名府一別,轉眼就是三年,趙公子別來無恙?”匡胤笑道:“你既認得我,可知當日在大名府打了你,如今還害怕么?”韓通心中暗想:“我前番雖曾挨他的打,連妻子也不知道。今日主帥和手下將士都在這里,若是滅了銳氣,日后怎好出頭?”便道:“公子,過去行院里戲耍,故意讓你幾招,你好在賤人面前炫耀。你怎么不知好歹?如今比武招軍,不會再容情了。”
匡胤笑道:“韓通,我看你光棍樣兒,對著眾人面前,恐怕害羞,不肯認帳。我也不與你多說,只教你再受幾拳,與眾人看看何如?”
韓通聽了大怒,叫聲:“紅臉賊!你怎敢大言不慚?今天你自來尋死,休要怨俺。”說罷,舉起哨棒當頭就打,匡胤舉棍撲面相迎。兩個打在當場斗在一處,真個一場大戰。但見:
一般兵器,兩個雄心。棍打棒,棒迎棍,不亞蛟龍空中舞;我擒你,你拿我,儼如虎豹嶺頭爭。初交手怎辨雌雄,只覺得塵土飛揚,疑是天公布霧;到后來才分高下,一任你喊聲振舉,須知人力摧殘。
當下兩個各施本領,戰斗多時,不覺斗了三十回合。匡胤一記掃腳棍,早把韓通打倒在地。
郭威見趙匡胤武藝高強,甚是喜歡,便將趙匡胤叫到近前問道:“趙壯士,方才本官見你大棍舞得精湛,你還會些什么”
趙匡胤道:“在下愿為大人打一趟長拳。”郭威命其練來,只見趙匡胤回至擂臺中央,撩袍挽袖,打了一套長拳。這套長拳打得出神入化,三十二勢,勢勢逼人;七十二招,招招制敵。擂臺之下觀眾連聲叫好。打完長拳,旗牌官連喊三次,再無人敢上擂臺。
郭威當下問明籍貫,并及他祖父世系。匡胤應對詳明,聲音洪亮。郭威便道:“你父與我同寅,現方報績鳳翔,你如何不隨父前去,反到我處投效呢?”匡胤述及潛身到此的情形。郭威乃向他說道:“將門出將,當非凡品,現且留我帳下,同往西征,俟立有功績,當為保薦便了。”郭雀兒恰也有識。匡胤拜謝。嗣是留住郭營,隨赴河中,披堅執銳,所向有功。至李守貞敗死,河中平定,郭移任鄴都留守,待遇匡胤,頗加優禮,韓通與匡胤化敵為友,從此兄弟相稱。
韓令坤、張光遠、羅彥威聽說趙匡胤成了郭威軍中偏將,也都前來報名投軍。郭威多多益善,將他們全部安排在軍中當了小官。
卻說史弘肇等人被殺不久,劉承祐又遣供奉官孟業,赍密詔至鎮寧,令李洪義殺史弘肇余黨步軍指揮使王殷。再令行營指揮使郭崇威、曹威,謀殺郭威及監軍王峻。
孟業領了密旨哪敢怠慢,帶了幾個隨從飛馬趕路,經奔澶州來見李洪義。這李洪義乃是李太后之弟,幼主劉承佑之舅,此人靠關系當上節度使,實則懦弱無能毫無本事。他接到密詔一看,不由嚇得臉色蒼白心驚內跳。那郭威的元帥府守衛森嚴侍衛如云,虎將王殷率兵駐在城內,他如何打得過?弄不好不但完不成圣旨所托,自己身家性命也要倒貼上去,他雙手發抖捧著密旨,沉吟半天不言不語。
孟業冷笑一聲問道:“國舅爺,你辦這事沒把握嗎?”
李洪義搖頭道:“那郭府侍衛如云,王殷勇武非凡,這事不可冒然行動,只宜……只宜……設法智取。”
孟業道:“應該當機立斷事不宜遲,一旦走露風聲就更難辦了。”
二人正在商議,守門旗牌官來報:“都指揮使王殷將軍求見。”李洪義一聽嚇得面色發黃。王殷平常很少來此,如今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到來,難道他已得知消息?只得命令下人領孟業到跨院書房暫歇。
孟業剛走,只見王殷滿面怒氣戎裝按劍,帶了二十來個衛士擁上廳來。李洪義嚇得幾乎癱倒在地。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墻。”朝廷內發生執政大臣被殺,而且滿門抄斬,不可能瞞過人們的耳目。王殷這時接到京內友人密函,告知楊邠等人及家屬被殺的消息,讓他提高警惕。侍衛又說京城來了一位官員,飛馬徑投李洪義衙門里去了。王殷便帶侍衛到李洪義帥府探聽虛實。
進入大廳,看見李洪義驚慌失措的樣子,估計其中必有秘密,于是厲聲對李洪義說:“朝廷內出了大事,你知道嗎?”
李洪義渾身發抖地扶著桌子說:“知……知道。”
王殷見他如此駭怕,心中更為動疑,便怒喝道:“京師派何人來了?”
“御前供奉官孟業。”
“孟業來此何干?”
“這,這……。”李洪義欲言又止。王殷“倉郎”一聲拔劍出鞘,喝聲:“快講!”
李洪義嚇得都尿褲襠了,只得說:“這……這件事,我正準備找將軍商議。”說著,從袖筒中取出密詔,雙手遞給王殷。
王殷看后把詔書收入懷內,仰天長嘆道:“昏君,昏君!受宵小蒙蔽枉殺元勛大臣,可憐漢室江山危矣!”又瞪眼對李洪義喝說:“你身為皇親國戚,不思報國,卻要助紂為虐,敗壞漢室江山,有何面目見高祖于地下?”
李洪義道:“我怎敢如此,見了密詔,正想找將軍商議對策,將軍卻先到了。”
王殷道:“孟業何在?讓他來見我。”
李洪義便派人去叫孟業。不多時孟業來到,看見王殷站在廳上,嚇得扭頭要走。
王殷即將孟業隨從盡皆扣壓。然后押解孟業、李洪義徑往鄴都,這時郭威也接到京中消息,得知楊邠、史弘肇、王章遇難,在京家屬全部被殺。這時王殷又趕來以密詔示之。威見詔大驚,乃召魏仁浦、郭崇威、曹威及諸將,告以密詔之事。且曰:“我與諸公披荊斬棘,從先帝取天下,先帝升遐,親受顧命,與楊、史諸公彈壓經營,忘寢與餐,才令國家無事。今楊、史諸公無故遭戮,又有密詔到來,取我及監軍首級。我想故人皆死,亦不愿獨生,汝等可奉行詔書,斷我首以報天子,庶不至相累呢!”
郭崇威等聽著,不禁失色,俱涕泣答言道:“天子幼沖,此事必非圣意,定是左右小人誣罔竊發,假使此輩得志,國家尚能治安么?末將等愿從公入朝,當面洗雪,蕩滌鼠輩,廓清朝廷,萬不可為單使所殺,徒受惡名!”
樞密使魏仁浦進言道:“公系國家大臣,功名素著,今握強兵,據重鎮,致為群小所構,此事豈說辭能夠自解?事已至此,怎得坐而待斃!”
翰林天文趙修己亦從旁接入道:“公徒死無益,不若順從眾請,驅兵南向,天意授公,違天是不祥呢!”
郭威道:“諸位美意敢不領情,只是郭威德薄福淺,謀事不成日后事敗,豈不辜負了諸位一片赤誠!”
只聽堂下一人朗聲說道:“元帥不必狐疑,諸將所講,乃金玉良言,應當機立斷,共謀大事。某敢保出師必捷,王業必成也!”
郭威看時,說話的原本是幕僚王樸。
王樸,字子讓,山東東平人氏,生得面如美玉,目若朗星,身高六尺,相貌堂堂。他幼年曾受異人傳授,上曉天文,下知地理,文韜武略,英才絕倫,現在郭肆帳下任參謀之職。郭威對他言聽計從,深為器重,而麾下清將,對他也莫不心悅誠服。
郭威見王樸站出來說話,心中踏實了許多,于是說:“先生有何成算?怎知大事必成?請幸教本帥。”
王樸上前一步,娓娓而談:“某夜觀天象,見帝星十分昏暗,漢室江山氣數已盡,而鄴都一帶,旺氣正盛,征兆十分明顯,元帥興在此時。故而在此國運衰微之時,幼主昏殘之際,明公順天應時,倡舉大業,必將雄兵一起,天下響應,王業必為大帥囊中之物耳!”
王樸一席話,說得郭威心花怒放,愁云為之一掃,即命左右將孟業斬首,留養子柴榮鎮守鄴都,命郭崇威為前驅,自與王峻帶領部眾向南進發。王峻私諭軍士道:“我得郭公處分,俟克京城,聽汝等旬日剽掠!”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郭威集結了北方邊防線上的各路部隊,向首都汴京開進。這些部隊都是后漢防御契丹的主力部隊,當然是后漢最精銳的部隊,以這支部隊去打余下的部隊,勝算是非常大的。郭威的首批造反部隊從鄴都(今河北大名)出發,一邊開進一邊繼續補充新的造反加盟者,沒有經過戰斗就控制了黃河渡口。過了黃河后,義成軍節度使宋延渥迎降,又不戰而控制了開封的北當口濮陽。到此,郭威只用了三天時間,而漢隱帝才剛剛得到郭威沒有被殺而造反的消息。開封城內的人大多認為郭威帶領的是精銳部隊,比城內守軍要強得多,不宜硬碰,只能堅守城池,以待援軍。李太后則告訴漢隱帝,郭威是被逼反的,如果能赦罪的話沒準就不反了;就算不能,此時先下一道詔書,看看他的反應再說。
這些建議其實都比較合理,承祐且懼且悔,忙召宰臣等入商。竇貞固首先開口道:“日前急變,臣等實未與聞。既除三逆,奈何連及外藩?”
承祐嘆道:“前事原太草草,今已至此,說亦無益了。”
當時郭威的家人都在開封,郭威奏請劉承佑把他身邊的小人李業等綁到軍中,這事兒就算了。劉承佑還可以繼續做他的皇帝,郭威也繼續做他的鄴都留守。
劉承佑即把郭威的奏章拿給李業看,李業奏曰:“郭威、王峻的反狀已經很明顯了,不過二人的家屬皆在京師,可先除內患!”承祐即差劉銖領兵抄殺郭威、王峻家屬。銖為人極其慘毒,領兵至彼二家,老幼無一得免者,其中包刮郭威的兩個兒子、柴榮的三個幼子及夫人劉氏。
未幾接得緊急軍報,乃是威軍已到封邱,封邱距都城不過百里。宮廷內外相率震駭。
劉承祐抖擻精神,向四面八方發出詔書,令各地節度使火速勤王!令人振奮的是,泰寧節度使慕容彥超最先趕到。
慕容彥超是劉知遠同母異父的弟弟,曾冒姓閻,號閻昆侖。早年擔任后唐明宗李嗣源的軍校,累遷至刺史。后坐法當死,因劉知遠相救,免死流放房州。入朝前駐防兗州,他對劉承祐說:“臣看北軍如同蠛蠓【小蟲】,當為陛下生擒渠魁,愿陛下勿憂!”
承祐呼彥超為皇叔,慰勞一番,令出朝候旨。彥超退出,碰見聶文進,問北來兵數,文進約略說明,彥超失色道:“似此劇賊,倒也未敢輕視哩!”
俄頃有朝旨頒出,令慕容彥超為前鋒,侯益為后應,出拒郭威。彥超即領軍出都,至七里店駐營,掘塹自守。
彥超出兵后,蘇逢吉語劉承祐道:“昔日楊光遠背叛唐主,杜重威出賣晉帝,陛下就不擔心慕容彥超萬一陣前投敵,豈不誤了陛下大事。”
劉承祐道:“愛卿認為應該如何呢?”
蘇逢吉道:“陛下可令聶文進、后匡贊為監軍,慕容彥超狗膽包天也不敢降敵。”劉承祐一聽立即贊同。
承祐欲自出勞軍,稟白李太后。太后道:“郭威是我家故舊,非死亡切身,何至如此!但教守住都城,飛詔慰諭。威必有說自解,可從即從,不可從再與理論。那時君臣名分,尚可保全,慎勿輕出臨兵!”
承祐心想:老太后啊,你兒子已將郭威的妻小殺了個精光,你還想人家顧念君臣之禮?這想法沒錯,劉承佑出召聶文進等扈駕,竟出都門。李太后又遣內侍戒文進道:“賊軍向邇,大須留意!”
聶文進答道:“有臣隨駕,必不失策,就使有一百個郭威,也可悉數擒歸!太后何必多心!”
聶文進比慕容彥超還要瞎鬧。
劉承祐駕至七里店,慰勞彥超,留營多時。這一下郭威為難了。因為自己一路上打的都是‘清君側’的旗號。現在君側的小人沒來,君自己來了,怎么辦?郭威不好意思動手,而慕容彥超也沒有主動動手。
到了傍晚,南北軍仍然不動,雙方各回各家,各找各娘了。
劉承祐啟蹕還宮。彥超送承祐出營,復揚聲道:“陛下宮中無事,請明日再蒞臣營,看臣破賊!臣不必與戰,但一加呵叱,賊眾自然散歸了。”【彥超以為他是張飛!】
劉承祐很是欣慰,留下聶文進、后匡贊監軍,自己還宮酣睡。
次日,慕容彥超陣前大喊大叫,可郭營那邊既沒人來應戰,也沒人來投降。郭威為占領道德制高點,堅持絕不開第一槍:我來誅宵小,非來敵天子。慎勿先動。
又一日,慕容彥超升帳點兵,左右文武分列中軍帳兩側。慕容都督掃視一番,見左右有兩個空座,慕容彥超傳令帳外:“尚有將官未到,再擊點將鼓。”一通點將鼓之后,仍不見將佐到齊,彥超問中軍官道:“何人點卯未到?”
中軍官答:“乃監軍聶文進、后匡贊未到。”
慕容彥超道:“再擊點將鼓!”又是一通點將鼓,仍不見聶文進、后匡贊二人到來。慕容彥超頓時二眉倒立,拍案怒道:“聶文進、后贊身為監軍,連點三卯不到,犯我軍法。傳令中軍將二將綁縛來見!”
少時過后,聶文進、后匡贊二人果真被押赴中軍大帳,慕容彥超問道:“連點三卯,汝二人竟然不到,是何緣由?”
聶文進道:“末將只因昨夜與諸位將軍相會,一時高興貪飲幾杯,故而醉酒耽誤點卯。”
“哼!”慕容彥超怒道:“會合三軍,竟如酒宴兒戲。中軍官,延誤點卯該當何罪?”
中軍官道:“一卯不到,軍棍二十;兩卯不到,插箭游營;三卯不到,轅門斬首。”
慕容彥超道:“將聶文進,后匡贊推出轅門斬首!”
不知二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