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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膨嫗

    孟廣孝昏倒在孟家中,生命無礙,卻一直沒醒。
    傍晚十分,他的兩個兒子終于找上了門。孟清海在前,孟清江在后,見孟廣孝昏迷不醒,兄弟倆都是一臉的焦急。孟清海尚能自制,俯身查看孟廣孝的狀況,轉(zhuǎn)瞬間神色微變,孟清江卻沒那么多心思,雙目圓瞪,提起拳頭就要揍孟一個滿臉開花。
    孟清江的力氣極大,做慣了農(nóng)活的拳頭砸過來,似帶著拳風(fēng),險險擦過孟的鼻尖。
    孟正在“賠禮”,十分誠懇的檢討自身“錯誤”,不想迎面飛來一個拳頭,連忙退后兩步,雖然無意科舉,顏面卻不能不保。憑這個時代的醫(yī)療條件,鼻梁斷了可是不小的麻煩。破傷風(fēng)一類的問題暫且不論,頂著個歪鼻梁算怎么回事?不打算找媳婦也不能破相。
    “四郎。”孟清海沉聲道;“住手!”
    “大哥!”
    孟清江雙眼赤紅,他自幼不喜讀書,腦袋不甚靈光,一應(yīng)行事全部聽從父親和兄長安排。孟清海開口,便是再不愿,也只能恨恨的收回拳頭。
    孟一副受了委屈卻無法爭辯的樣子,表情還帶著幾分倔強。撇開人事不省的孟廣孝,不知內(nèi)情的,八成真的會以為孟清海兄弟在欺負他。
    孟清江更加氣惱,孟清海也抿緊了嘴唇,孟兀自“委屈”著,心下卻是另有盤算。
    印象中,孟清江這個人屬于一根筋,說話行事與孟廣孝和孟清海全然不同。說好聽點是魯直沖動,難聽點就是沒腦子。
    唯一可取的,就是樣子生得不錯。
    大高個,一身的腱子肉,五官剛毅,聲音洪亮。這樣的體格長相,看得孟十分眼饞。若是生成這副體魄,他就不用懷念二十一世紀的六塊腹肌了。
    奈何天意弄人,事無絕對,老天不可能讓人事事如意。
    相比孟四郎的體魄和孟十二郎的腦袋,孟還是愿意選擇后者。
    于孟清江不同,孟清海則生得一副斯文相貌。
    中等身材,一身儒衫,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長相周正,雙目清明,行動之間帶著書生之氣,若是沒有留存在腦海中的記憶,孟對他的印象會相當(dāng)不錯。
    只可惜,凡事沒有如果。
    “十二郎,家父為何如此?”孟清海看著一臉無辜的孟,“若是十二郎不能給一個說法,為兄便請里長和里中老人決斷。”
    大明重六倫之訓(xùn),首重“孝順父母,尊敬長上”,不孝不敬,多為人恥。
    孟廣孝是孟的堂伯,又是一族族長,一旦孟被扣上個不敬長輩的罪名,輕者斥責(zé),重者甚至?xí)焕届籼谜蓉?zé)。到時,所謂的孟廣孝仗勢欺人,孟十二郎被逼走投無路,都抵不過這樣一頂大帽子。
    換成以往,孟清海未必會做得這么直接。可院試在即,學(xué)中仍有流言,他未必真如表面看起來那么鎮(zhèn)定。
    縣學(xué)訓(xùn)導(dǎo)青眼有加又如何?讀書人重名聲,一旦染上污點,哪怕是家人帶累,也一生都無法洗去。
    孟沒說話,孟清海還要再問,孟王氏突然從內(nèi)室走了出來,未到近處,已哀泣出聲。
    “大郎莫怪我兒,我兒命苦啊!”
    孟廣孝是孟的長輩,孟王氏同樣是孟清海和孟清江的長輩,又擔(dān)著未亡人的身份,有她在場,孟清海質(zhì)問的話再難出口。
    孟王氏三句不離命苦,五句不離亡夫,間或還要哭兩聲逝去的兒子,在一邊勸她的兩個媳婦也不由得掩面低泣。
    一屋子的哭聲,傳出去,聞聽之人無不側(cè)目。
    孟家屯唯一懂得些醫(yī)術(shù)的孟重九剛巧被孟九郎的長女請了過來,趕在寸勁見到了這一幕。
    看看躺在板子上的孟廣孝,再看看哭得傷心的孟王氏和兩個兒媳,他差點以為繼孟老六之后,孟老大家也要辦喪事。
    “這是怎么著?”
    “九叔公。”
    孟同孟清海兄弟一起行禮,孟一身麻衣,面有菜色,不等孟清海和孟清江開口,率先道:“九叔公,都怪。”
    “哦?”
    孟重九一邊搭上孟廣孝的脈,一邊拿眼去看孟幾個。
    “大堂伯不愿從軍,本是一番美意,感激,卻萬不能聽從,殺親之仇不共戴天,怎能不報!言辭或有激烈,結(jié)果……”說著,孟紅了眼眶,“叔公,若大堂伯真有個萬一,甘愿受罰!”
    表面上,這話沒有任何錯處,反倒讓人感嘆,難為一片赤子之心。
    仔細想,卻不是那么回事。
    孟廣孝不過是一時氣火攻心,痰迷心竅,孟話里話外卻像是他命不久矣,這不是明擺著咒他死嗎?
    孟清江不覺,孟清海臉色發(fā)青,礙于孟重九和孟王氏在場卻發(fā)作不得。
    也不知是不是摸清了兒子話中的意思,孟王氏的哭聲一下高了起來,兩個兒媳見婆母哭得厲害,更是比賽著看誰嗓子高。哪怕不明白這其中的關(guān)竅,見著孟清海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也照樣值得!
    如今,她們是徹底看清了孟氏族人的嘴臉。
    孟氏族長?
    呸!
    自家堂親?
    再呸!
    謙恭好學(xué)的孟大郎?
    繼續(xù)呸!
    呸完了,接著哭。
    反正她們是寡婦,多哭幾場,算得了什么。
    孟重九放開孟廣孝的手腕,用力按了一下他的人中,見孟廣孝鼻翼噏動,卻仍緊閉雙眼絲毫沒有轉(zhuǎn)醒的跡象,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洪武二十七,明太祖設(shè)立老人制,被推舉的老人皆是有德行,有見識,受敬重之人。他們的職責(zé)不僅是督導(dǎo)農(nóng)桑,勸服六倫之教訓(xùn),另有些微司法權(quán),可處理里中的部分爭端。
    作為其中一員,孟重九的見識和行事自然不同。對于孟家族內(nèi)的種種,他都看在眼里,孟廣孝孟廣順等人謀奪孟廣智的家產(chǎn),他也知道,出于種種考慮并沒有出面。
    孟廣智一支已經(jīng)沒落,十二郎不像是能撐起家門的,幾十畝田產(chǎn)留在手中惹人惦記未必就是好事。
    只是孟重九沒想到孟廣孝會做到這么絕,竟逼得十二郎要去投軍。今天到十二郎家來走這一遭,更是讓他有了新的想法。
    孟廣智一支未必真的就要沒落,孟清海也未必真的會大有前途。
    十二郎要投軍,比起火燒眉毛的三個兒子,孟重九倒是沒那么著急。論起親族,自己這一支與孟廣智已出了五服,只要孟廣孝等人家中的男丁尚存,勾補軍籍就輪不到自己的兒孫。
    孟重九年逾古稀,經(jīng)歷過元末戰(zhàn)亂,再艱難的日子都過得,心腸自然比一般人狠,見識也比一般人要高。
    十二郎年不及弱冠便能有這份心思,這份狠勁,一旦讓他抓住機會,未必不會有一番作為。
    “九叔公?”
    孟不懼孟廣孝,也不懼孟清海兄弟,在他看來,將這父子三個埋進坑里不過是分分鐘的事,但是眼前這位九叔公卻讓他心里打了個突。
    “孟”是見過孟重九的,記憶中留下的印象遠不及現(xiàn)下深刻。
    就好似這位老人已經(jīng)看透了他,看穿了他藏在腦子里的想法。
    一瞬間,孟頭皮發(fā)麻。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正因為相信,他的神情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鄭重。
    不要小看任何人,尤其是不確定對方是敵是友之前。
    孟重九起身擦了擦手,沒有拆穿孟廣孝裝昏的事,只告知孟清海兄弟他沒有大礙,抬回家去睡一覺就沒事了。孟廣孝裝昏不假,之前卻的確有氣火攻心之兆,至于是怎么被氣到的,不用問,孟重九也能猜到幾分。
    十二郎的確不簡單。
    大郎也是個有心思的,只是比十二郎要差些火候。
    孟清海心中不甘,還想說些什么,孟清江卻急著將父親帶回家中,“現(xiàn)下不急,等著回頭收拾那小畜生!”
    話落,背起孟廣孝就走。
    一副孝子心腸,絲毫不覺自己壞了兄長“大事”,也沒察覺父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突然就有了力氣。
    看著火急火燎的孟清江和背影都冒著黑氣的孟清海,孟告訴自己不能笑,絕對不能笑。
    “十二郎。”
    一聲請咳,孟回身,表情鎮(zhèn)定自若,拱手作揖,“九叔公,今日勞累您了。”
    家中還未出孝,這時請人上門總有幾分忌諱。今日請孟重九前來,他原本是另有打算,當(dāng)面見了,之前想的便都被丟開。在這位老人面前耍心眼實屬不智,還是謹慎些好。
    孟自信卻不自大,謹慎卻不怯懦,這才是他做事成功的根本。
    “十二郎,”孟重九在門邊站定,頜下一縷長髯隨風(fēng)飄拂,“汝欲從軍?”
    “回九叔公,正是。”
    “恩。”孟重九點頭,“老夫與縣中主簿尚能說得上話,或能幫襯一二。”
    “謝九叔公!”
    “且慢。”孟重九抬手,“助你從軍,需答應(yīng)老夫一件事情。”
    孟抬頭,沒急著應(yīng)答,也沒馬上拒絕,只是以恭謹?shù)纳駪B(tài)看著孟重九。
    “請九叔公賜教。”
    “不急,待事成,老夫自會告知。”孟重九突然一改嚴肅神情,“放心,九叔公不會讓你做辦不到的事。”
    “是。”孟這次答應(yīng)得痛快,衙門有人好辦事,能省些麻煩,何樂而不為?
    何況,他從軍不只是坑了孟廣孝一家,也差不多把姓孟的都坑了一把,不說四面楚歌,今后在同族中的人緣肯定不會好。能找一個“同盟”分散一下火力,絕不是壞事。
    就算孟重九真要為難自己,事到臨頭也總能找到應(yīng)對的辦法。
    一文錢能難倒英雄漢不假,但孟從不認為自己是英雄。
    沒有銅錢,咱不是還有寶鈔嗎?
    一老一少對視片刻,同時咧嘴一笑。身后貌似都有一條尾巴在搖啊搖。
    隔日,孟重九便坐上牛車前往縣城,臨近城門,一隊騎士從旁飛馳而過。
    朱紅的鴛鴦戰(zhàn)襖,黑鞘長刀,閃著寒光的弓箭,騎士均單手持韁,一手揚鞭,馬蹄過處,只余煙塵。
    為首之人身著青色武官服,匆匆一眼,五官尚未看清,通身的英武之氣,只如刀鋒斬過一般。
    孟重九忙將牛車趕到路旁,直至馬蹄卷起的煙塵遠去,才長出一口,暗道:好重的煞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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