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祥縣衙,二堂
首批進入縣衙的商人,多是出身廣西云南本地,經(jīng)多方核查,身家背景無任何可疑之處,方才得以被請見。
為首的三名大商,自元時起便扎根于此,以中原之物同各番邦土司貿(mào)易,漸漸發(fā)展出了一定規(guī)模,成為當(dāng)?shù)夭蝗菪∮U的實力。
不客氣點說,以這三家為代表,堂內(nèi)六成以上的商人都是依靠走-私發(fā)家。
明太-祖朱元璋立朝之后,嚴(yán)禁北方邊貿(mào),敢搶?揍得你生活不能自理!多管齊下,硬生生將北元大小貴族的生活水平拉低數(shù)個檔次,對不服大明管的西南番邦土司自然也不會客氣。
茶葉限售,鹽鐵嚴(yán)禁出口,瓷器絲綢價格翻上幾倍,當(dāng)?shù)厝狙瞄T不給力,更有甚者,同走私商沆瀣一氣。洪武帝直接派遣巡按御史,瞪大眼睛,揪出一個辦一個。
砍頭,扒皮,流放,充軍!如此嚴(yán)令,也沒能徹底封-鎖-西南各地的走-私-貿(mào)易。
人為利益趨勢,敢于涉險。
越是封-鎖,西南邊境的貿(mào)易越是紅火。
這里同廣袤的北部草原不同,山高林密,多是原始森林,走-私的商人帶隊抄小路,往林子里一躲,官軍硬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當(dāng)?shù)氐耐了竞雷宀惶埽杖?賄-賂,對走-私-商人各種掩護,朝廷把整個都察院派下來也沒用。
直到明朝陸續(xù)收復(fù)境內(nèi)邊寨土司,封賞土官,同相鄰各番邦建立友好關(guān)系,進行朝貢貿(mào)易,情況才有所好轉(zhuǎn)。
走-私-商人開始到衙門開取路引,按規(guī)定繳稅,西南等地的商稅才有了起色。
不是沒有繼續(xù)帶著隊伍走小道的商人,可惜躲開明朝的軍隊,卻躲不開番邦土司的黑吃黑,其結(jié)果往往是有來無回。
以前同走-私-商人交易,是沒有買賣的途徑。如今明朝開放了部分邊境貿(mào)易,在四川云南和廣西部分地區(qū)建立了茶馬互市,這些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的找上門,無論搶了還是宰了,理由都是現(xiàn)成的。
維護邊境貿(mào)易,擁護大明法律!
幾次之后,商人們也回過味來了,不是實力強悍到能帶著護衛(wèi)和對方干一架的,再不敢單槍匹馬或是拉起三四個人的隊伍走邊境。
同樣的,有實力的商人,在茶馬互市也能賺取足夠的利潤,大多沒興趣繼續(xù)冒著雙重風(fēng)險做走-私-買賣。
長此以往,到了永樂三年,西南邊境的互市貿(mào)易額甚至超過了北疆。這種情況,不但一直將廣西云南等地視做蠻荒的朝廷士大夫想不到,連來自后世的孟也感到吃驚。
沒到思明府查找資料,只是簡單翻閱了一下憑祥縣衙雜記,孟伯爺已是目瞪口呆。
無法想象,明朝的邊境貿(mào)易如此之巨,更無法想象,朝廷的商稅會如此之低!
三十稅一,還是洪武帝他老人家定下的,數(shù)十年不改。
不提廣大農(nóng)戶,軍屯也要畝稅一斗!而眾所周知,番薯玉米沒有傳入華夏之前,明朝農(nóng)戶多種植小麥稻谷,粟米,高粱,蕎麥等作物,畝產(chǎn)并不高。遇上災(zāi)年,更可能顆粒無收。
征稅之時,還要被各種踢斗,余下的糧食能養(yǎng)活一家老小都是不易。
孟就此詢問過縣衙中的縣丞和主簿,得到的答案是,農(nóng)戶遇到災(zāi)年,朝廷免稅,還會發(fā)下賑濟糧。商戶沒有免稅之例,卻有各種雜費,加上陸運關(guān)卡,漕運碼頭,商人實際付出的遠(yuǎn)比賬面上要多得多。
加上朝廷法令的各種限制,此時的商人,遠(yuǎn)沒明朝中后期那么滋潤。
“不瞞伯爺,如到番邦交易,遇上不講信用的買家,貨物被搶不說,連命都保不住。”
縣丞和主簿都出自當(dāng)?shù)卮笞澹鞑具€有土官家庭背景,自然知道一些尋常百姓不知道的--內(nèi)--幕。
興寧伯是朝廷派來的,卻不擺架子,到憑祥數(shù)月,給大家指了不少財路。有問題不解,縣丞主簿自然愿意解答。
如果能借機博取興寧伯的賞識就更好了。李慶青在伯爺跟前能說上話,李氏一族都是雞犬升天,風(fēng)生水起。他們背后的宗族一樣有實力,李慶青能做的,他們一樣能做到,甚至能做得更好。
“原來是這樣。”
聽完縣城和主簿的講解,孟對明朝初期的商業(yè)有了新的認(rèn)識,手心不免冒汗。如果沒有爵位和官位,不是和沈瑄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沒有抱上永樂帝的大腿,單憑他在大寧做的幾件事,足夠死上一百次。
數(shù)日后想起,仍不免感嘆,“難怪世人都想科舉做官了,果然還是官大才好。”
不做官,就沒有社會地位。
沒有社會地位,想做點什么都是舉步維艱。
沈X三怎么樣?還不是朱元璋一句話就下放。
雖說洪武朝的官員差不多都是這待遇,相比之下,沈老先生依舊是眾多杯具中,相對突出的那一個。畢竟別人沒花錢給洪武帝造皇城,他是花了錢也沒得著好。
聽孟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朱能嘴里的茶險些噴出去。
不是給定國公寫信嗎?怎么會突然說出這句話?
莫非,是覺得官位不夠高,想再往上升一升?
想到這個可能,朱能倒吸一口冷氣。
剛二十出頭,就獲封一等伯,被賜國姓,鎮(zhèn)守一方,受天子賞識,同皇子交好,與勛貴稱兄道弟,和宦官錦衣衛(wèi)也有著不得不說的關(guān)系,縱觀洪武朝至今,有此等成就的屈指可數(shù)。
人有上進心是好事,可這也太有上進心了。
不提-抄-刀子砍殺的軍漢,寒窗苦讀的酸丁都會眼紅。不過,興寧伯應(yīng)該也算是讀書人出身……
成國公的腦補能力十分強大,想著想著,思路就開始拐彎,杯中的茶水涼了,仍是一口接著一口的倒進嘴里。
寫完信,從頭至尾的看一遍,確認(rèn)該寫的都寫了,不該寫的一點沒有,孟召來親衛(wèi),“盡快送到總兵官手里。”
“是!”
親衛(wèi)一聲應(yīng)諾,朱能終于回神。
“賢弟信寫好了?”
“今日之事,已在信中詳細(xì)寫明。”孟道,“李大令是能辦事的,今天來的這些商人,應(yīng)該沒有笨人,只要點上幾句,都會明白這不是一錘子買賣,做的時間越長,獲得的利潤越大。”
朱能點點頭,暗中思量,等到班師回朝,該想個辦法,從族中挑選幾個成器的送到北邊。宣府開原都是皇子鎮(zhèn)守,北京有魏國公,大寧有興寧伯,只要能出頭,都會有個好前程。
至于懸而未決的皇太子之位……朱能又端起茶杯,甭管文淵閣和翰林院跳得多厲害,天子不松口,一切都是未知。
三位皇子都是嫡子,雖然都已封王,從封號和封地卻不難看出天子的傾向。
平王是嫡長子,戰(zhàn)功和今上登位后的表現(xiàn)卻不及漢王趙王。平王世子卻著實得今上喜愛,又占著皇長孫的名頭,結(jié)果實難預(yù)料。
朱能皺眉,身為武將,自然希望朱棣的繼承人親近武臣,至少不要像皇太孫一般重文輕武,讓文人翻了天。但他也清楚,天子的想法不是臣子能夠左右。
敢私底下搞小動作,妄圖左右天子之意的,基本都不會有好下場。但為家族考慮,他也該……
正想著,突然聽到孟的聲音,“國公爺,可要再倒杯茶?”
朱能低頭,杯里的茶水早就沒了,他一直在用空杯子喝茶?
“咳!”
成國公咳嗽一聲,茶杯放到桌上,掩飾剛剛的走神。
孟沒多話,提起茶壺,將茶水注入杯盞之中。
朱能剛剛在想什么,他自然不好奇,但知道,好奇心殺死貓。貓有九條命,他只有一條,還是安分點好。
廂房里陷入了沉默,成國公繼續(xù)喝茶,孟繼續(xù)寫信,不是寫給沈瑄,而是寫給遠(yuǎn)在北疆的朱高燧。
說來也奇怪,在一般人看來,朱高燧的性格委實稱不上好,卻意外的和孟投緣。孟也感到奇怪,當(dāng)他意識到時,已經(jīng)和朱高燧拍著肩膀做朋友了。
難說這事是好是壞。
轉(zhuǎn)念一想,反正“宦官之友”,“錦衣衛(wèi)幫兇”的大戳都蓋了,還有必要在乎世人的眼光嗎?
見孟提筆寫下殿下臺鑒字樣,開口問道:“賢弟和趙王殿下經(jīng)常通信?”
“也非經(jīng)常。”孟寫完一頁,遞給朱能,“是為運送木材到北京一事。建造宮室總要收購木料,有趙王牽頭,南邊的這筆生意會做得更大。”
宮殿只是其一,天子遷都,北京的地價都要上漲,建筑材料也會緊缺。畢竟皇帝不可能老哥一個跑北京呆著去,朝廷六部,各司衙門,五軍都督府,五城兵馬司,護衛(wèi)京城的官軍,遷往北京的家眷,全都算起來,北京肯定要進行大范圍改建,無異于一次造城運動。
皇帝要造宮殿居住,大臣也要起宅子安置家眷。
北京行部上了正軌,辦公場所卻一直相對簡陋,沈瑄鎮(zhèn)守北京時,多住在都司衙門,魏國公到北京練兵,干脆就住在了軍營里。
軍漢們可以湊合,士大夫和家眷們卻不能湊合。
文武品級,宗室勛貴,居家宅院,都要按規(guī)制建造起來。
單靠順天府內(nèi)的資源絕對不夠,遼東的木材不適宜過度砍伐,從南邊運送木材,雖然有損耗,但走海運和漕運,通過天津衛(wèi)屯貯運輸,不失為解決辦法。
“依下官的想法,可從安南采料,同時可發(fā)安南庶人修筑自廣西和云南通往安南東西都大路,更可在邊境設(shè)立更大的戶市。”
“修路?”
“對,修路。”孟拿起筆,在一張空白的宣紙上簡單畫出邊境輪廓,點出幾處重要關(guān)卡和安南兩都所在,在憑祥和涼山之間畫出一個圓圈,墨汁浸染,力透紙背。
面對這張簡陋到極致的輿圖,朱能先是眉頭緊皺,半晌,猛的一拍桌案,“善!”
孟笑了,他相信,朱能明白了修路背后的含義。
安南叢林密生,水網(wǎng)交織,明軍連戰(zhàn)連捷,連克東西兩都,已至木丸江。沿途所遇賊軍不足懼,艱難的路況卻是極大的問題。
沈瑄打勝仗是一定的,明軍攻陷安南也是必然。但是,打了勝仗,如何安排善后事宜,需要慎重考慮。
無論扶持陳氏上臺還是將安南納入大明版圖,這兩條路都必須修。
遇山開山,雨水搭橋。道成通途,他日安南再生亂,明朝發(fā)兵,數(shù)日可直抵國都。
“修路,開互市,都可發(fā)安南民夫。有大批役夫聚集,沿途定有商業(yè)興起。民夫不足,大軍俘虜?shù)馁\軍也有了用途。”見朱能瞪眼,孟咧嘴,“此地氣候合宜,水稻可一年三熟,開路之時可從當(dāng)?shù)厝澷徶昧继铮w邊民種植。為防賊寇-騷-擾,當(dāng)派遣軍隊駐扎,非為占據(jù)安南土地,只為保護我大明之民。國公爺以為如何?”
朱能還能說什么,只能點頭,“甚好。”
“下官有一不情之請,請國公爺應(yīng)準(zhǔn)。”
“賢弟只管說。”
“請國公爺將此事上奏天子。”
“我?”
朱能吃驚不小。此計若是成了,就是潑天的功勞,就這樣推給自己?
“正是。”孟笑道,“下官終究年輕才薄,于朝中并無太深根基,請國公爺體諒。當(dāng)是許給下官一份人情。”
朱能撫過下頜,功勞給他,還說是人情,話漂亮,事也漂亮。這般取舍,換成十多年前的自己,也未必能做到。
“罷,為兄答應(yīng)便是。朝中有人非議,有為兄在,賢弟自可放心。”
“下官謝國公爺!”
朱能笑道,“不提其他,以賢弟同子玉的交情,也當(dāng)叫某一聲兄長才是。”
孟抬頭,認(rèn)真看著朱能。
只是字面意思,還是另有深意?
難不成,他同定國公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這么明顯?
搖搖頭,一定是他想多了。
朱能比孟更加老道,孟只想著拉他和沈瑄入伙分擔(dān)壓力,他卻大筆一揮,特地修書送往大軍中,征討安南的將官,凡官至都指揮,爵位三等伯以上者,有一個算一個,都在奏疏上落款簽名。
吃獨食的注定走不遠(yuǎn),有功勞大家分,才是成功之道。。
“國公爺深思熟慮,是下官想得不夠周到。”
孟汗顏,想在大明官場上拼搏,更上一層樓,還要繼續(xù)學(xué)習(xí)。
三封信陸續(xù)從憑祥縣衙送出,李慶青同首批召集來的商人也初步達(dá)成了共識。
初時還有些緊張,隨著預(yù)定好的條件一個又一個拋出,商人們的目光愈發(fā)熾熱,他卻奇異的冷靜下來。
“以鹽井為擔(dān)保,諸位運來的糧食皆可換取等價值的茶葉,絲綢,瓷器和金銀。”
“大令所言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李慶青道,“不拘于稻谷,小麥粟米亦可。但本官有言在先,不得是陳年之糧。”
“除了糧食,大令可還要其他?”
“香料,藥材,野物,本官同樣收購。”李慶青道,“若有良種,價格好說。”
有商人道:“聽聞縣衙收購木料,李大令為何不交給我等?”
“此事已交由各部土官。若諸位想做木料生意,這糧食的生意,本官就要另擇他人了。”
這樣的條件,是孟提前交代李慶青的。
因邊民和土官還要在此居住,砍伐木材時,自然會有所選擇。分散在各地的商人則不然,若是將生意交給他們,其他不論,與邊民產(chǎn)生沖突,結(jié)果會相當(dāng)麻煩。
何況,木材是個長久的買賣,當(dāng)下,籌集糧食才是緊要。
大軍有繳獲,可終究是有備無患。
就算大軍充裕,不需要更多糧食,運回中原地區(qū)也能解決部分郡縣遭災(zāi)缺糧的問題。
南京戶部不缺錢,只缺糧。
對消息靈通的興寧伯而言,實在算不上秘密。否則,永樂帝也不會準(zhǔn)許他“便宜從事”,只為籌集軍糧。
最終,商人們均選擇了糧食買賣,有希望換取鐵器的,李慶青派人請示過孟,也表示了同意。
大明的鐵器限制外賣,從安南繳獲的兵器不在此列。
明軍看不上安南人的刀槍,對臨近番邦來說,卻是可遇不可求,價高無所謂,數(shù)量多就行!
李慶青帶著擬定的契約到了三堂,孟一時興起,撥拉著算盤,大概估算了一下以布帛換取糧食的利潤。
得出一個大致的數(shù)字,算珠聲停了,眼睛圓了。
算錯了吧?
朱能湊過來看一眼,眼睛也圓了。
李慶青伸了一下脖子,不只眼睛圓了,下巴都掉地上了。
“這還只是布料……”
李慶青喃喃自語,好似神魂出竅。
孟看看朱能,“要不然,把縣衙里的主簿找來再算算?”
這個利潤比例,委實有些驚悚。自己都不敢相信,上奏京城,永樂帝會相信嗎?
萬一欺君的帽子扣下來,樂子就大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