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車輅至,宣召的內(nèi)侍和羽林軍策馬奔至孟家屯口,孟氏族長和族老跪拜接旨。
“圣諭,孟氏一族,以靖難出丁、輸糧有功,特此嘉勉。”
“草民謝恩,陛下萬歲萬萬歲!”
因孟清海之故,孟廣孝已非孟氏族長,孟氏族長現(xiàn)為族人推舉,族老點頭同意的孟廣順。
有孟廣孝欺壓同族的先例在,孟重九等族老一致認為,一族之長,不求事事為族人著想,但求為人忠厚,不仗勢欺凌族人,已是足夠。 只要族中子弟出息,有個好前程,孟氏一族就有希望,就能延續(xù)下去。
孟廣順不比孟廣智能干,也不如孟廣孝圓滑,為人甚至有些懦弱。好在為人踏實,能聽得進勸。他做族長,即便無功,也可無過。
族長和族老跪地聆聽圣諭,其他族人跪在族老之后。
召孟氏全族,孟廣孝一家自然不能排除在外。
自孟清江升百戶,孟廣孝和孟清海的日子也比之前好過許多。但每三天一次的宣講大誥仍未停止。
孟廣孝曾找過族老,以孟清江為借口,請族中停下對孟清海的懲戒。族老言辭雖然客氣,話中的拒絕之意卻不容更改。
“宣講太-祖高皇帝《御制大誥》怎是懲戒?廣孝,東西不能亂吃,話更不能亂說。”
“再者言,大郎往日行事諸多不妥,險些累及族中。十二郎曾有言,既為同族兄弟,自當幫扶。我等不求大郎成才,但求不犯大過。宣講太-祖高皇帝《御制大誥》,可正心性,端言行,按洪武成法,族學亦旬日宣講。廣孝之前所言,莫再出口。”
“廣孝,你也是快有孫子的人了,做事總要多想想。”
族老們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孟廣孝臉色發(fā)青,卻無法反駁。
孟重九又取出孟清江的親筆信,言四郎在軍中同樣憂心大郎,請族中老人督行此事,孟廣孝的手腳頓時冰涼。
四郎寫回家書,卻不是送到他的手中,這是不孝!
孟重九不屑與他多言,不孝?長輩不慈,何談子孫不孝?
但凡孟廣孝能將顧念大郎的心分幾分到四郎身上,不在廣智和兩個兒子死后欺凌一家孤兒寡母,事會至此?
若孟清海能端正心思,沒有三番兩次做出為人不恥之舉,險為全族招來禍端,老人們又怎會答應十二郎,用此法懲戒于他?
孟清海是秀才,算是有功名之人。但他名聲已經(jīng)壞了,就算能再入縣學,科舉之路也無法走通。
讀書人重身家清白。不管入朝為官后如何,未發(fā)跡前,生員的名聲不能有任何污點。否則,一旦被翻出舊賬,文章寫得再好,再胸懷方略,選官時也會被刷下來。嚴重點,連座師都會拒之門外。
以孟清海現(xiàn)在的名聲,想繼續(xù)走科舉之路,當真比登天還難。
打出孟與孟清江的名字也沒用。
鄉(xiāng)試考試官,會試同考官,殿試受卷官,不是出自翰林院就是六科給事中。前者倒還罷了,后者,以孟同六科的關系,直接打出他的名字,是福是禍還很難說。其他族中子弟遇到刁難,孟總有辦法。孟清海?還是算了吧。
再者,孟重九等族老也不會允許孟清海這么做,只要露出一點苗頭,立刻就會被掐滅。
內(nèi)侍宣完口諭,滿車的谷物,布帛,酒肉被推了出來。
孟氏族老額外賞賜寶鈔,每人一錠。數(shù)額不多,實際價值有限,但天子親賞卻是天大的榮耀。
族長也有寶鈔,余下族人和同屯的外姓人只分得糧帛。
距離近的族人發(fā)現(xiàn),還有一車東西沒有發(fā)下。車上蒙著青油布,看車轍的痕跡,裝載的東西定然不輕。
“興寧伯太夫人可在?”
內(nèi)侍出言,孟氏族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這才想起十二郎獲封伯爵,太夫人指的是廣智媳婦?
一身布衣的孟王氏和兩個兒媳婦,面上同樣閃過茫然之色。
孟封爵,她們知道。
孟的家書中言及給孟王氏請封誥命,然旨意一直未下,內(nèi)侍竟直接稱“伯太夫人”?
內(nèi)侍見孟王氏仍是一身布衣,不自覺的擰了一下眉。
陛下封賞興寧伯之母的敕令已到南京,禮部的奏疏也已經(jīng)驛站送達。旨意早該到孟家屯才是。觀孟氏一族,卻似壓根不知道這件事。
莫非中間出了差錯?還是有人故意延誤?
思及孟同朝中文官的關系,內(nèi)侍不得不多想。
來之前,鄭公公叮囑過,對興寧伯的家人一定要客氣。
能得鄭公公這句話,足見陛下對興寧伯的器重。
現(xiàn)如今,發(fā)現(xiàn)朝中的小動作,內(nèi)侍皺眉之余,心中不免升起一絲興奮。
機會!
向鄭公公和興寧伯賣好的機會!
禮部未必真敢壓下天子的旨意不辦,但拖一拖,私底下做些動作,卻算不上大錯。
諸王就藩,郡主出嫁,公主定親,天子在順天府別建府社府稷,一樁樁,一件件,都要忙。國公夫人和侯夫人封賞旨意還沒發(fā)完,一個伯爵太夫人,自然要靠后。
爭辯到天子駕前,禮部官員也有借口推脫,更可借此參孟一本。
“狂悖無禮,不沐天恩。無謙恭之德,有佞臣之態(tài)。”
此等無德行爭功之人,竟得封爵,鎮(zhèn)守邊塞要地?
實際上,禮科給事中的彈劾奏疏已經(jīng)寫好了,只等著孟告狀。
孟不向天子告狀,對孟王氏的封賞會繼續(xù)拖延。氣惱之下告上一狀,彈劾你沒商量。
方法不高明,卻有效。
對寡母的孝道,為人臣的體面,武將同文官的矛盾,都被算計在了里面。
哪怕天子知曉,也不能定相關人等的罪名。
今上親力提倡太--祖成法,規(guī)矩尚未完全立起,就要親手推倒?
對孟來說,這是“死局”,完全困住他。
只可惜,定下計策的人,沒想到朱棣會突然下鄉(xiāng)慰問,也沒料到第一站到的就是孟家屯。
孟尚不知情,內(nèi)侍已上報天子。
不需下令錦衣衛(wèi)清查,朱棣就能猜到這其中關竅。
“不只興寧伯,連朕都算進去了。”
內(nèi)侍只看到了表面,朱棣卻看到了更深的地方。
他管,會自打嘴巴。
不管,卻會讓功臣寒心。
朱棣敢斷言,興寧伯只是一例,卻絕不是唯一。
文武不和,朝堂傾軋,連天子也算計在內(nèi)。
當真是膽大包天!
“楊鐸。”
“臣在。”
“你帶人回京,清查此事。”朱棣一下下敲著手指,攆亭子內(nèi),彌漫著肅殺的氣氛,“給朕查,禮部,太常寺,光祿寺,六科,六部,都給朕查!朕倒要看看,是誰如此膽大包天!”
“臣遵旨!”
“還有,”朱棣頓了頓,“派人去南昌,看看寧王過得如何。文華殿……算了,直接傳話給世子,讓他安心讀書。”
“是。”
楊鐸退了出去,朱棣好又道:“鄭和。”
“奴婢在。”
“傳朕口諭,賞興寧伯太夫人絹十匹,綺十匹,彩幣十五表,鈔一百錠。”
“是。”
“你親自去。”
“是。”
“召孟氏老人覲見。”
“是。”
鄭和躬身退出馬攆,叫來一名內(nèi)侍,遣他給孟送信,另帶兩名內(nèi)侍和一隊羽林衛(wèi),再次前往孟家屯。
知悉被天子召見,孟重九等族老均激動不已。不敢耽擱,當即跟著鄭和到來到天子駕前。
孟未得宣召,不能近前,只能站在不遠處看著孟重九等人行至攆前跪拜。因沒有后妃隨行,包括孟王氏在內(nèi),族中女眷都只得恩賞,未被召見。
鄭和遣來的內(nèi)侍沒有多言,只帶了兩句話。
“鄭公公讓咱家告知興寧伯,天子圣明,興寧伯自可放心。“
“多謝。”
樹欲靜而風不止。
孟彎了彎嘴角,有些事,真不是想躲就能躲得開的。是誰在背后設計他,目標沒法確定。他把滿朝的文官都得罪了,就算人人都攙了一腳,也不奇怪、
但以計策的個高明程度來看,八成還是試探的程度多一些。
唯一算漏的,大概就是天子的態(tài)度。或許是背后的人太急,疏忽了最重要的一點,朱棣的性格。
不是孟妄自菲薄,自己被套死了,也只能奮力掙扎,頂多一報還一報,未必到殺人的程度。膽敢牽扯進永樂帝,把他也算計在內(nèi),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絕對是找死的節(jié)奏,還會嫌死得不夠快那種。
朱棣召見孟重九等人的時間不長,夸獎孟氏一族在靖難中的貢獻,感慨一番昔日在北平的歲月,孟重九等人再三叩首,激動不已。
離開時,卻是各個紅光滿面,腰板都挺直不少。
孟親自來送,被族老圍起來夸。
最后,孟重九感嘆一聲,“吾等雖已老朽,雙目卻未昏聵。余愿十二郎立身立德,為國為民,效忠陛下。家中自有族人照顧,十二郎無需擔憂。”
雖是從二品武官,鎮(zhèn)守一方,一等伯,在孟重九等人面前,十二郎仍是晚輩。
長輩教導,晚輩恭聽,是傳統(tǒng),也是孝道。
族老們?nèi)杂性S多話,現(xiàn)下卻不是多言的時候。
沈瑄打馬走來,一躍而下,二話不說,向孟重九等行晚輩禮。
大紅的麒麟服,黑色幞頭,腰系玉帶,長刀在側(cè)。
靜如修柱,傲然而立,眉峰之間,煞氣凜然,如在草原奔馳的蒼狼。
沈瑄不是第一次以晚輩禮見孟重九,但后者還會被他嚇了一跳,尤在聽沈瑄稱自己為“九叔公”,更是不曉得該作何表示。
說好?
可非親非故的,著實別扭。
族老們的表情都有些僵,面見天子,沒轍了行大禮就成,天子不會怪罪。
可眼下的情況?一品都督,鎮(zhèn)守北平的定遠侯,以晚輩自居,說當不起,會不會被視為不給面子,讓十二郎難做?
孟氏族老齊刷刷的看向孟。
孟也沒轍,只能咧咧嘴,“九叔公,侯爺同交情匪淺。”
解釋過,還是尷尬。
好在天子宣召,御駕即將移往下一處,沈瑄同孟當各歸職司,孟氏族老也不能多留,間接解開了一場“困局”。
看著遠去的太常旗,孟氏族老們再拜,起身之后,相攜坐上牛車,返回屯中。
途中,孟重九的眉頭一直擰著,始終沒有松開。
六月戊申,御駕抵達大寧。
大寧城外,荒田多被開墾,阡陌之間是挖開的溝渠,引河水灌溉,結(jié)成網(wǎng)狀。
農(nóng)人在田間勞作,遠處有騎在馬上的牧人,城墻經(jīng)過修葺,敵臺,角樓,各項防御齊備。
城外建起了圓形的土堡,仿造開平衛(wèi)地堡,可供邊軍戍衛(wèi)休息。
每隔數(shù)里,便有一座這樣的土堡。有些土堡周圍還立起了泥墻草屋,圍墻內(nèi)散養(yǎng)著家畜,偶爾還能看到穿著漢家衫褲和蒙古袍的孩童挽著對彼此都有陌生的游戲。或許語言不通,紅撲撲的臉蛋上,笑容卻是一樣。
城內(nèi),靠近東北,以造作局為中心。打鐵坊,木工坊,以及各種作坊應運而生。
短短幾個月時間,已初具規(guī)模。
有人口,有作坊,就會有商機。
行走邊塞的商隊,屯田的商人,附近的獵戶,被招撫在此安家的流民,乃至于營州衛(wèi),新城衛(wèi),富峪衛(wèi)的邊軍,都為大寧城的發(fā)展注入了生機。
蒙古人出現(xiàn)在城內(nèi)很是尋常,偶爾,還能看到穿著獸皮的女真人和生活在遼東的朝鮮人。
隔造作局兩條街,就是大寧都司許可設立的坊市。
各種攤位攤位沿街擺放,最受歡迎的是谷糧做成的餅子和新鮮的野物。
操著不同口音的人在討價還價。
為了溝通便利,城中還出現(xiàn)了專門負責翻譯工作的中人,事先到衙門備案,取得許可,就能營業(yè)。
按照后世的標準,大寧城的商業(yè)街道,簡直是各種臟亂差。
街頭還好,往里走,走到販賣牲口的地方,味道簡直無法形容。
可就是這樣的臟亂差,卻讓朱棣看到雙眼發(fā)亮。
沒錯,在抵達大寧城的第二天,永樂帝大帝就換上一身便服,上街視察民情。
相當年,為了瞞過朝廷的耳目,闖進人家蹭飯,躺在街上大睡,三伏天蓋著棉被烤火,一樣樣都做全了。輕裝上街體察民情,當真不必奇怪。
如果說建文帝是個宅男,永樂帝則堪稱一個多動癥患者。不然也不會舒服的日子不過,動不動就跑去和鄰居切磋拳腳功夫。一個人打還不過癮,更多的時候,帶著軍隊群毆。
隨行管員不放心,羽林衛(wèi),錦衣衛(wèi),金吾衛(wèi),旗手衛(wèi)不能都跟去,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爭奪,挑選四衛(wèi)中有膂力膽量,身長五尺以上者,跟著天子一同逛大街。
硬漢們有一個很富跨時代意義的稱號“銀牌殺手”。
初聽這個稱呼,孟一口茶噴出,眼睛都圓了。
哪位神人取的名號?
洪武帝,朱元璋老先生?
莫非這老先生也被穿越了?
沈瑄奇怪的看了孟一眼,這個稱呼很奇怪?
孟點頭。
沈瑄解釋,有這個名號,能佩戴腰牌的,都是五軍十三衛(wèi)拔尖的,武力值一流,家世清白,絕對的軍中佼佼者。更重要一點,一定要高大威猛,相貌英俊。背面關羽正面鐘馗,堅決不行。
“在宮中,充將軍備宿衛(wèi)。外出則歸于各軍衛(wèi),隨駕護衛(wèi)天子。”
沈侯爺?shù)慕忉尯唵蚊髁耍喜疇斞劬Ω鼒A,下巴險些掉了。
朝堂上一群中老年帥哥,地方上各種青年才俊,護衛(wèi)都要如此高標準,洪武帝對人的長相到底有多執(zhí)著?
這還不算,銀牌殺手,明明是負責宮中保安工作兼皇帝私人保鏢,卻偏偏要掛這么個牌子,是要彰顯武力值彪悍,為人兇殘,沒事少惹我?
孟捂臉,古人的智慧,果真不是凡人可以理解。
甭管孟怎么想,皇帝下令陪逛,就得老實陪著。
一路走下來,不只朱棣看出了不一樣的東西,朱高煦和朱高燧也是各有思。
原本,對老爹將好廣寧開原交給朱高燧,朱高煦還有些沒底。朱高燧拍著胸脯答應得太快,他阻止都來不及。親眼見到如今的大寧城,朱高煦徹底推翻了之前的想法。
才多長時間,就有了如此變化。
興寧伯果真有才,有他相助,開原廣寧二地的互市,不成問題。
想到城外開墾的荒田,朱高煦心中火熱。父皇令他率軍宣府屯田,若能借鑒大寧經(jīng)驗,或是從興寧伯手中調(diào)幾個幫手,定能事半功倍。
孟緊跟朱棣腳步,壓根不知道,自己手下那點人,被朱棣劃拉一茬,又被朱高煦惦記上了。
坊市不長,很快就走到了頭。
朱棣意猶未盡,中途還從一個韃靼人手里換了兩匹壯馬。
論理,無朝廷許可,不許市馬。
架不住永樂帝高興,加上孟手中有許開互市的中旨,雖然地點不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他一馬,問題不大。
體察完民情,朱棣回到下榻處,當即下口諭,明日去大寧雜造局參觀。
由于精神頭太好,朱棣睡不著,干脆把朱高煦兄弟和沈瑄都叫來,孟也沒拉下,繼續(xù)就互市和邊防問題進行商討。
一商討,就商討到了后半夜。
朱棣父子三個“龍精虎猛”,沈瑄也不見絲毫倦意,只有孟困得想打哈欠,還要硬撐著,咬緊腮幫子,撐出眼淚也不能張口。
朱高燧覺得奇怪,“興寧伯這是怎么了?”
只是談互市,需要表情如此凝重?
孟抬頭,一滴眼淚順著眼角話滑下,這下,連朱棣都看過來了。
“臣……”孟張嘴,聲音嘶啞,“是高興,喜極而泣。”
朱高燧恍然,“興寧伯果真是性情中人。”
孟咬牙,“殿下謬贊。”
朱高燧:“不必客氣。”
孟:“……”
朱棣和朱高煦沒說話,沈瑄默默轉(zhuǎn)頭,肩膀可疑的抖了兩下。
一夜沒睡的不只是孟。
大寧雜造局內(nèi),一名雜役也是徹夜未眠,曬黑的面容和臉上的刀疤扭曲了他面容,卻遮不去他眼中的瘋狂。
探手入懷,雜役冷冷的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