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裴可是個奇怪的女人。
　　她一直以來都在不遺余力地往高處攀登，卻又像是怕爬得太高被地面上的人忘記，因此在一些方面驚人地接地氣——
　　比如這一次，她約他吃飯的地方，竟然是高中校門口的那家麻辣燙店。
　　他們的高中是排名靠前的一所市重點，位于市中心，地段好，周五晚上尤為熱鬧。
　　麻辣燙店是一排店面里生意最好的。他五點五十左右到時，店里已經人滿為患了。
　　穿著高中校服的學生三兩成桌，歡聲笑語間聊的都是些學校里的樂事——想來他這樣的從發型穿著到精神面貌都不符合母校校風的社會青年，在這個空間里恐怕會格格不入。
　　他隔著玻璃窗看了一會兒，自嘲地笑笑，一轉頭，冷不防撞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高挑勻稱的年輕女人就站在他身后，披散著柔順的長發，雙手揣在銀色羽絨服的口袋里，微微傾身打量著他。
　　看到他回頭，她輕輕地笑了起來。淺淡的笑在她素凈的臉上綻開，嘴角揚起的弧度溫柔也從容。
　　“秦煥冬？”
　　她好像心情不錯，叫他名字的時候，語氣也很是輕快——只要她不刻意壓低聲音，嗓音中本質的甜就會偷跑出來，親密中還帶著些暖意。
　　夕陽的余燼落在她羽絨服的銀色皮面上，映出了暖色的光澤，猶如將寒夜來臨前的最后一絲余溫鎖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心臟突然輕輕地抽緊了一下。

　　6
　　這聲“秦煥冬”，像是突然將他喚回了八年前高一（八）班的教室里，彼時他和裴可還坐前后桌，她也時常半轉過身，用這樣的語氣叫他的名字——
　　頃刻間，久別的思戀化成了重逢的酸澀，隨著他心臟的緊縮，源源不斷地從心尖上滲了出來。
　　秦煥冬喉嚨有些澀。
　　他望著裴可，動了動嘴唇，神使鬼差地喊了她一聲：“老大。”

　　7
　　秦煥冬叫過裴可很多年“老大”，儼然對于當年的他而言，認裴可做老大是件頗值得驕傲的事。
　　確實，裴可向來優秀，考得了班級前五，跑得了四項全能，出得了班級板報，也上得了升旗演講。
　　然而這些都還不足以讓秦煥冬向她低頭——
　　成為前后桌之前，他和裴可并無交集，對她也向來沒有太多的好感。
　　那個時候，裴可在他的印象里不過是個普通的女生。她個頭挺高，近一米七，算不上纖瘦苗條，但很勻稱；留著長發，會按照學校的要求綁成馬尾，從不戴發飾；近視度數應該不低，平時也戴眼鏡，鏡片后的一雙眼睛像是生來就沒什么神采，看人的時候也清高冷淡。
　　她長得不算太漂亮，一眼看去并不覺得驚艷，但久了還算舒服耐看；性格也是溫和沉穩，所以很少跟人打成一片，沒人能跟她鬧得起來——
　　總之，是個沉悶無趣的優等生。
　　令人毫無興趣。
　　所以，在成為前后桌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兩人除了每天交收作業，便再無更多交集。
　　直到轉機發生在了一個午休。
　　秦煥冬無意中發現，裴可的桌肚里竟然藏了一本玄幻小說。
　　“乖乖女也愛看玄幻”的認知讓他倍感新奇。浸淫小說多年的秦煥冬突然來了興致，抓著她就滔滔不絕地聊了起來——
　　興趣點一碰撞，話匣子“嘭”地一聲開了。
　　那一天，秦煥冬才突然發現，原來他和裴可那么聊得來。

　　8
　　后來，兩人交往漸深，秦煥冬才知道她不止愛看，也愛寫，手頭正在寫的那篇玄幻仙俠文，就在他最常上的那個網絡文學站上連載。
　　于是秦煥冬成了她的忠實讀者。
　　他喜歡裴可的文字。她文風大氣，文筆精湛，每一章都力求細致，所以更新頗慢，數據也慘淡。
　　她本人不太在意數據，倒是秦煥冬總是為她打抱不平，還暗中掏錢把她的文砸上了分類周推薦榜的榜首，直到事情敗露后被裴可逮住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
　　最后，他被迫收下了裴可還他的投票錢，再三保證再也不亂砸推薦票了，才取得了裴可的原諒，得以與她重歸于好。
　　不能花錢砸推薦票，又想要數據漂亮，就只能努力評論了。
　　于是秦煥冬又成了裴可文下最活躍的讀者。
　　男頻讀者當時大多愛管自己喜歡的寫手叫“老大”，秦煥冬也跟著學，在她的評論區里一口一個“老大”叫得歡實。
　　起初還只是在評論區這么叫，后來網上聊天時也這么叫，再后來，他在現實里當著所有人的面都這么叫——
　　就這么叫了好多年。

　　9
　　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裴可明顯怔了一下。但她很快又回過神來，無奈地笑了笑：“怎么還叫這個中二的外號啊？……”
　　隨后笑著用方言調侃了一句：“尷尬伐？”
　　秦煥冬本來不覺得尷尬，倒是被她點破得有些尷尬，下意識抬手摸了摸后腦勺。
　　“還好吧，我覺得還蠻順口的。”
　　他的視線移向別處，裝作無所謂，臉上卻有些發燙。為了找回點場子，他指了指裴可手中的禮物袋，打趣著問：“老大，你來還帶禮物，也太客氣了吧？”
　　裴可提起袋子，舉到他面前：“你想要？”
　　……聽起來不像是什么好東西的樣子。
　　秦煥冬伸頭往袋子里湊：“是什么？”
　　裴可一把捏住了袋口，果斷收回了袋子藏到了背后。
　　“中午跟顧懿昕碰了個頭，禮物是她送的——”她朝他眨了眨眼，“你猜是什么？”
　　秦煥冬：“……”
　　顧懿昕是兩人的同班同學，也是兩人共同的好友。她上大學起就自己開起了網店賣內衣，畢業后又轉做起了情趣用品的生意。
　　秦煥冬頓時反應過來了，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
　　裴可也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手臂：“走吧。”

　　10
　　突然而來的輕輕拍擊震得他的心臟也跟著顫了顫。
　　秦煥冬的手無意識地按上了被裴可拍過的地方，恍然覺得大概是他太過渴望溫暖，以致竟然從隔著厚重衣物的觸碰中，汲取到了一絲虛幻的溫度。
　　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裴可已經先他一步走進了店里。
　　她站在柜前，手中拿著兩個籃子，不緊不慢地踱著步，細細挑選著心儀的食材。
　　煮湯底的大鍋沸騰出了茫茫的白霧，此刻正朝著她的背影傾涌而去。裴可轉過頭，一眼瞥見了還站在店門口的他，就笑著揚了揚手中那個提前幫他拿的籃子。
　　剎那間，秦煥冬被突如其來的煙火氣迷了眼，不知不覺就模糊了視線。
　　他恍惚想起自己上一次這樣隔著淚眼看人，還是在病床前面望著彌留之際昏迷不醒的父親——他戴著呼吸面罩，微張著蒼白的嘴唇，呼吸已經微弱到難以察覺，緊閉的眼角有淚水在往外滲。
　　而那一天的他，也像今天一樣，只是怔怔地站著遠望，直到視野中的一切都在他的眼中被淹沒到看不真切。

　　11
　　秦煥冬不想在她面前哭。
　　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連忙深吸一口氣收住了情緒。
　　好在冬天夠冷，濕冷的空氣進入鼻腔后，就迅速冷卻了他想哭的沖動。
　　秦煥冬低下頭，用掌根用力壓了壓眼睛，終于將偷跑出來的眼淚摁回了眼眶里，最后扯開嘴角強笑了笑，昂首大步走向了暖霧中的裴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