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她爹突然帶著她離開了那個荒谷,來到了長安
十八年了,他被慘絕人寰的劇毒折磨了十八年,自知已經時日無多,他不想背著滿腔的冤屈和不平,無聲無息地死在那片荒野里,永不瞑目
他們欠他的債,該還了
但他什么也沒對女兒說,她也沒有多問。極端的孤獨和辛勞,早已讓她的心變得麻木,除了到處尋找毒物,用她的血盡量去解除父親的痛苦,去延續(xù)他的性命之外,她沒有時間憤怒,沒有時間不平,甚至沒有時間悲哀自己的不幸
直到那一天
那天,父親要她攙扶著,到了一家豪門大戶的門前。那是長安最富有的人家,有著長安最大最奢華的莊園,園子的圍墻又高又厚,一大群勁裝彪悍的護院不停地在四周巡邏,戒備森嚴得幾乎象皇宮
他們在街對面一個小茶館的角落里坐了下來,默默地喝著茶。忽然,一輛豪華的馬車疾馳而來,停在了大門前。幾個保鏢立刻圍了上來護住左右,錦衣光鮮得象貴公子的馬夫先跳下來,躬身放好腳踏,然后車簾掀起,走出來一個臉盤方闊,目射卝精光的中年人
父親的臉色突變,死死地盯著那個人,緊握的雙拳幾乎要逬出鮮血
她立刻猜到了那個人是誰,也明白了父親來長安的原因
就是這個人,為了覬覦她娘的美貌,十八年前對救了他性命的父親下了劇毒,又把年僅三歲的她殘忍地扔下了懸崖
就是因為他,她們父女美滿的家庭瞬間破碎,從此貧賤落魄,流亡荒野,在病痛生死間掙扎,承受了無盡的折磨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個一身綾羅,氣派逼人的兇手。只見他站在車門前,滿面笑容地叫了一聲夫人。車中應聲伸出一只白皙滋潤的手,接著露出了一張光潤美艷的臉
她的身子下意識地震了一下。遙遠得幾乎象另一世的記憶突然蘇醒,清晰得仿佛就像昨天
那個時候,她有家,有愛,有歡笑,有溫暖,有尊嚴,有一切
那個時候,她爹曾把妻子捧在手里寵若心肝,她也曾舞動著稚嫩的小手,甜甜地把娘喚
現(xiàn)在,同樣的那只手,同樣的那張臉,她和父親被推落在凄厲無望的地獄,她的娘卻在兇手的懷里享受著天堂
她冷冷地看著他們,看他們在車前滿臉親密,如膠似漆,情意綿綿
“笑面閻羅真是艷福不淺吶,用了二十年的老婆還嫩得象十八,”身后突然有人說,聲音里帶著譏嘲
“你以為那是怎么來的,多少人家破人亡,才換來這身細皮嫩肉,天天從早到晚給那頭禽獸摸個爽啊,”另一個聲音充滿了輕蔑
她的胃里一陣惡心抽縮,猛然扭開了頭去
那一瞬間,她突然懂得了父親的憎惡和憤怒
她不愿再呆下去,剛要勸父親離開,忽聽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從門里旋風般沖出來一個十七八歲,滿頭珠翠花枝招展的小姐
只見那小姐叫著爹娘直撲進那兩人懷里,在周圍百姓無數(shù)雙鄙夷異樣的眼光中,一會拉住她爹的手,一會又摟著她娘的肩,滿臉陽光燦爛神采飛揚格格地說笑個不停
整個街道上,瞬間響徹了他們一家滿足快活的嘻笑聲
她看著他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多么美滿的一家子,真是羨慕死人咯。”一個聲音說
“只可惜是踩著別人的血肉尸骨享受他們的風光快活。”一個蒼老的聲音冷冷地回答
“聽說千小姐心可善了,經常流著眼淚施舍救濟乞丐,有時候一次就出手十幾兩吶。”
“是嗎,”蒼老的聲音一陣冷笑。“千家那些銀子,全是沾了血的黑心錢,靠著燒殺劫掠發(fā)家不說,現(xiàn)在趁著水災又囤積糧食哄抬糧價大發(fā)國難財,那千大小姐一頓飯就動不動上百兩,過個生日好幾萬,幾滴鱷魚的眼淚做給誰看?”
“就是啊,幾個臟錢算什么行善?笑面閻羅作了那么多孽,早就該死了,那些被搶被害的人家為什么不找他們報仇呢?”一個聲音不解地問
“千家有錢有勢一手遮天,怎么報仇?”蒼老的聲音淡淡地回答
“上官府告狀嗎?那些昏官全都是被千家賄賂收買的,告不倒他們還反咬你一口,讓你受刑坐牢慘死在獄中
“自己去動手嗎?那笑面閻羅不但狡詐毒辣武功高強,豢養(yǎng)的打手如云,而且還有個彪悍無比的女兒,不要說殺她爹,只要敢說一句對她爹不敬的話,千大小姐就能拿出丐幫的名門正派嫡傳武功,打得你輕則斷腿折臂一輩子起不了床,重則一命嗚呼直接見閻王
“想求江湖上的俠客主持公道嗎?當初笑面閻羅只不過假惺惺捐了點搶來的臟銀,就讓那號稱‘俠義蓋世大英雄’的丐幫幫主賣掉了良心,當了頭號惡霸家的師尊貴賓一家親,從此丐幫上下對笑面閻羅的罪行惡跡再也不提一個字,那千小姐成了天下第一幫的幫主關門弟子,要殺她爹就會得罪丐幫,大家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人,誰會愿意為了個非親非故的落魄之人跟勢力遮天無處不在的丐幫結梁子?
“曾經有個父母被笑面閻羅害死的孤女,千辛萬苦找到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俠義門,那掌門大俠聽完她家的遭遇怒發(fā)沖冠拍案而起,大罵那惡霸該死不是人,可是一聽說惡霸家的女兒是丐幫幫主嫡親的小弟子,立刻變了臉色,打著哈哈反過來指責孤女心胸狹隘執(zhí)著仇恨太偏激,冤冤相報何時了,人死不能復活,叫她要學會舍得放下向前看,女孩子跪在山門前痛哭哀求了十天十夜,最后昏倒在地給抬下了山,沒過幾天就離奇失蹤,再也沒有人見過她的下落
“從那以后,笑面閻羅更加得意洋洋有恃無恐,那些被殘害的遺孤家屬都遠遠的逃到了荒山野嶺,沒人再敢露面出頭,如今千大小姐又有皇上賜婚攀上了聲威赫赫的靖國府,江湖里有丐幫挺,官場上有荀家罩,這么硬的后臺靠山撐著護著,誰還能動他一根汗毛?”蒼老的聲音里充滿了鄙視厭惡
“唉,真是老天沒長眼啊!”周圍一片唏噓感嘆
她坐在那里,象看蟲豸獸類般看著那個千大小姐跟她那興高采烈的一家人歡蹦雀躍著走進了莊園的大門
她沒有辦法想象,當一個人從小到大吃的每口飯,穿的每件衣,住的每間房都滴著無辜者淋漓鮮血的時候,怎么還能夠笑得那樣心安理得,無憂無慮,喜氣洋洋
作惡害人的罪惡之家難道不用受到懲罰,不用羞恥心虛,不用付出代價的嗎?她在心里無聲地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