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而過。轉眼真島就在野宮家待滿了兩年并即將開始在這里的第三年。
今年開春的時候,野宮一家便去了隅田川賞花。而那之后,所有的喜樂仿佛都隨著春天散去了。
較之前一年的平靜,這一年可謂是波瀾迭起。
野宮太太長年累月的揮霍終于讓這個家感到了乏力和疲憊。然而她仍舊不知收斂為何物的出席各種宴會,購置各種洋裙禮服。
野宮子爵對妻子的縱容也加劇了開銷的劇增,隨著早些年累積財富的耗盡,這個家漸漸有了財政危機的苗頭。
不同于平民百姓,舊華族唯一的金錢來源就是世襲爵位的俸祿。
用金錢維持表面的華麗是華族的日常。很少有華族會外出尋找工作,想著如何賺錢或為錢煩惱的華族會被認為鉆到了錢眼里,為眾人所恥笑。
固定的俸祿早已不足去支撐這個家每月的開銷了。為了維持表面的繁華和妻子的需求,野宮子爵已經開始少量的變賣古董和字畫,偶爾還會向親戚借款,到了時間換不上來的話就再向另一個親戚借款還債。
拆東墻補西墻的,倒也暫時將生活維持了下來。
定期給葵子檢查身體的私人醫生早在去年年底就不來了。而春天剛過,姐妹倆的哥哥,野宮家唯一的少主野宮瑞人也遭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野宮瑞人并非野宮太太所出,而是野宮子爵和家中女仆的私生子。故而野宮太太并不待見瑞人。
被女傭們撫養長大的瑞人從小便明白自己是野宮太太眼中的一根刺,故而從不奢求從對方身上得到母親的愛。在缺少母愛的環境下長大導致他異常渴求于從女性身上得到愛。對于傾慕于他的女傭幾乎來者不拒。
從無數傾心于他的女傭上來講,瑞人有著相當不錯的容貌。盡管美麗這個詞并不適合男子,但他無疑是個猶如月光般美麗的人。
象牙色皮膚,黑色水瞳,半長黑發,柳枝一樣柔軟的身體,敏感纖細的內心,憂郁高貴的氣質……喜歡詩和繪畫的瑞人在很大程度上就像是這個時代的藝術化身。
油畫可以說是瑞人除了“來自女性的愛”之外唯一的精神支柱了。但就在前些天,野宮太太以“男子學畫畫沒有出息”否定了瑞人一直出國留學學習繪畫的夢想。
而在夢想破碎后,這位像是像小姑娘一樣脆弱的少主便把自己鎖在了房間里,好像整個世界都塌了一般,讓真島發出了鄙薄的嗤聲。
——他打心底瞧不起這位被兩位小姐稱作“哥哥”的軟弱之人。
真島不想說他嫉妒過他,對那種人的嫉妒讓他感到恥辱。
但他確實痛恨過他。因為他擁有他不曾擁有的一切,卻絲毫不知珍惜。
如果是他在那個位置……
如果他可以在陽光下正大光明的擁抱自己的妹妹們……
然而世間并不存在如果。
哪怕心底再怎么不屑,表面上真島都得擺出一副恭敬甚至憂心關切的模樣。
因為小姐們很憂心這位哥哥。
想到小姐們,真島下意識抬頭往瑞人的房間望去,但窗戶卻被窗簾擋的嚴嚴實實根本看不見屋內的情形。
在大白天拉窗簾的大概也只有這位少主做得出來吧?
兩位小姐這幾天都在嘗試讓那位少主振作起來。百合子因為白天要上課不能時時刻刻寬慰這位少主,于是全天在家里的葵子便承擔了大部分重擔。
因為這件事,葵子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來過庭院了。
為了讓哥哥重新振作起來再度拿起拿起畫筆,葵子開始和哥哥學習油畫。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瑞人的房間里,試圖讓感覺人生被全盤否定的哥哥產生被人需要的感覺。
這似乎是奏效的。無法放著妹妹不管的瑞人在起初也確實分攤了些精力在妹妹身上,盡管除了怎么握筆怎么蘸取顏料外,瑞人并沒有教會葵子什么作畫技巧。
他大多數時間都是在看著葵子一個人在自我發揮。偶爾興致來了會填上寥寥幾筆,然后幻想著自己的影子附在了妹妹的身上。
若是有那樣繪畫天賦的妹妹提出了留學的請求,母親肯定不會阻攔。
然而很快,才剛有點起色的瑞人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再度跌回了谷底。
——在他從酒后失言的子爵口中得知自己其實并非流著和姓氏一致的血脈,而是風流成性的白川伯爵在某次夜宿于野宮家欺辱了女仆而生下的孩子后。
當年的野宮子爵出于對女傭的同情和對白川家的示好,更是為了跟妻子賭氣,他將白川伯爵所出的瑞人認作了自己的私生子。
而在十多年后的夜晚,他僅僅疑心的多問了句,野宮子爵就毫無隱瞞的全盤托出了。
可瑞人寧愿自己什么都不曾知道過。
多么可笑?他和這個家徹底沒有絲毫的血緣關系。
多年來圍繞著自己一遍遍喊著哥哥的可愛的妹妹們不是他的。這個家的少主位置更不該是他的。甚至于常年令他自卑的庶子身份都是假的。
他誰也不是。他什么都不是。他才是這個家中真正的外人。
接二連三的打擊令瑞人崩潰,自卑。他再沒有那份心情去為了“血親妹妹”而積極振作。
他好累,好茫然,好絕望。好想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就這么腐朽下去。
瑞人看了眼不知真相仍舊試圖幫助他的妹妹,連一個溫柔的眼神都不想強迫自己去做。
他清楚的感覺到自己正在往漆黑無光的水底墜去,那雙小小的手根本不可能將他拽出水面。
更甚的,要是靠的過近的話,他可能會忍不住將他們一起拉入水底。
“哥哥,怎么了?”
敏感的葵子嗅到了那份暗流的潮意。她的眼里藏著擔心和不安。
瑞人沒有說話,他笑著沖她招了招手,和以往一樣將跑過來的妹妹抱在了膝上。
從袖中掏出了一把精美的木梳,他解開她的蝴蝶結開始重新為她梳發。
瑞人天生便對美麗的長發有種特別的迷戀,他相當喜歡幫妹妹們梳頭洗發。
相較于葵子不算健康的細軟頭發,他更喜歡百合子水滑如綢的黑發。
葵子被那雙溫柔柔軟的大手馴服的很自然。從小到大她早已習慣了哥哥的這份親密。
“如果有天我不是葵子的哥哥,葵子會怎樣呢?”
她聽見瑞人輕柔的聲音從腦后傳來,像是夜晚里誦讀童話的調子。
葵子頓了頓,然后搖了搖頭。
在需要長時間思考而一時無法回答的問題面前,不想耽誤時間的葵子總會選擇先搖頭。
她一直都是這樣的笨孩子,寧愿自己更笨一點也不愿意耽擱別人的話題。
瑞人也并沒有指望從笨笨的葵子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在這份愚笨面前,他甚至可以稍微松懈的讓秘密泄露一道口子。
瑞人靈巧纖細的手指很快在葵子腦后重新打好了漂亮的蝴蝶結。他將葵子從膝上放下,幫她收拾好畫具,提前終止了繪畫的時間。
“哥哥?”
“今天就到這了。外面陽光那么好,葵子去外面走走吧。”
將打包好的畫具和葵子未完成的作品用右手拿好,瑞人牽著葵子小小的手往門外走去。
“葵子要是還想繼續畫,就在自己的房間里畫吧,好嗎?”
葵子沒說不好。她被瑞人送回了自己的房間。
而自那以后,葵子再沒能在瑞人的房間里畫畫了。
跟瑞人學習繪畫的那段時光沒有給瑞人帶來什么實質的影響,卻在葵子身上留下了些痕跡。
她發現自己喜歡上了繪畫。
準確來說,葵子喜歡上的是繪畫的記錄功能。雖然相機可以做到這一點,但以這個家的財力那并不能成為小女孩的玩具。
她大概也是有一點點天賦的,雖然畫的都是簡單地小花小草,但至少姐姐夸了她。并且看起來并不違心。
在漸漸掌握了繪畫技巧后,葵子送了真島一幅畫。
那是透過二樓的窗戶,照著外面的庭院繪制的。是葵子較早開始涂抹的其中一副,故而還殘留著瑞人指導的痕跡。
真島展開了那幅畫又重新合好。他溫和的道謝并收下了那幅畫。他夸獎了葵子,但葵子卻莫名覺的他在生氣。
她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只覺得那雙輪廓帶笑的眼睛漆黑又冰冷,閃爍著藏于黑暗的不明危險。
葵子無端感到了一絲害怕。
但由于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錯了,葵子不知道該如何彌補。
直覺促使她從真島手中拿回了送出的畫。
“……小小姐?”
“對不起,我、我再去畫一幅。”
她將畫背在身后,低下頭匆匆忙忙的往后跑去。
“小小姐!等一下!”
真島在后面喊著,但葵子并沒有回頭。她將畫抱在懷中,跑得更快了些。
“小小姐……喂!”
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葵子被真島追上了。
被對方強拉著轉過身,葵子第一次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外露的慍怒。這讓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我、我覺換一副畫可能會好些。”
葵子干巴巴的辯解著。
“你要是不喜歡花,我還會畫小蝴蝶,或者藍天白云……其他的我也可以去學。”
真島深吸了一口氣。似乎葵子每多說一個字,他的太陽穴就要跳一下。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好半天才將在臉上糅合出一個笑顏。
“這幅畫挺好的,小小姐不用為我費心。”
“可你看上去好像不太高興。”葵子小心翼翼的實話實說道。
“是嗎”真島下意識的揉了揉自己的臉“很抱歉讓您看見了這幅糟糕的樣子。我這幾天心情都不太好,但絕對與小小姐無關。”
目光掃到葵子不小心沾上油墨的手指,笑容依舊明媚的真島忽然道“我來教小小姐園藝吧。”
或許是察覺到自己的口氣太過突兀和生硬,他又補充問道“小小姐想學嗎?”
“想!”
面對真島的邀請,葵子并沒有什么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和真島一起修剪花草顯然比自己孤身一人作畫更為重要,葵子果斷將自己的新愛好暫放在了一邊。
同時她發現真島似乎更開心了些。
那之后,葵子便總是去庭院里找真島學習園藝。
不同于瑞人的散漫指導,真島的指導更為細致入微。他并沒有教給葵子太多關于栽種和土壤的知識,而是較為優雅藝術的修剪花枝。
然而即便有個真島這么個好老師。這方面天賦平平的葵子能做到的最多也只是挑不出錯的平庸。
但真島還是夸獎了她——
“小小姐很有天賦啊。”
可葵子卻不這么認為。雖然不明白同樣的剪子同樣的手法為什么會締造出不同的結果,但她明白真島修剪的花草和她修剪出來的絕對不是一個水平。
已經學了好兩個月的葵子覺得自己笨透了。
“真島的園藝學了多久啊?”她忍不住問道。
“兩年多吧。”
時間如白駒過隙,從著手布置到如今,一晃眼竟然快五年了。
真島那時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布置了這一場局,然后沒有一點偶然的混入了這間宅邸。回想起當年的心情,真島竟覺得像蒙了層紗一樣變得有些隔膜。
察覺到自己的改變,他忽然不安了起來。
“誒,那真島很厲害呢!”
兩年多的時光對于九歲的葵子來說就是生命的四分之一。看上去很長久,但對于葵子來說卻又十分短暫。
上一個兩年多,她生了場大病。而在那之后她的時間就停止了。
她眼中的每一天都不一樣,卻也每一天都毫無變化。她對世界的認知停留在了那個年紀,內心像個孩子永遠不會長大。
兩年多的時光除了記憶并沒有給葵子增加別的什么東西,仿佛就是一瞬間的事。
而用一瞬間就把園藝學的很好的真島在葵子心中無疑十分厲害。
“我要是能像真島一樣一下子學好就好了。”
“兩年可不是一下子啊小小姐……”
見葵子又犯迷糊了,真島自動跳過了這個話題。他轉而教起葵子如何制作書簽。
葵子喜歡收集庭院里不同的花束,在花朵枯萎的時候總是分外舍不得。真島于是教她制作書簽。
他前前后后教了她六遍,葵子如今已經掌握了大概。再來三遍大概就能獨立制作書簽了。
每一次教學,真島都會手把手帶著葵子過一遍,六遍下來成功的留下了六個書簽。
葵子將那些書簽放進了自己的小匣子,和那些彩色玻璃珠,凹凸鏡,絲帶等等零碎的寶物放在了一起。
沉甸甸的寶物箱讓她滿足極了,卻也將她的內心開鑿出了一個向內吸入的空洞。
因為擁有的太多而越發畏懼起失去的可能,葵子惶恐又滿足的抱著沉甸甸的匣子躺在柔軟的小床上。
她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幸福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