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野宮家財政危機的不斷加重,想要每天吃上面包都變得困難了起來。但即便如此也別想從野宮家的表面上看出任何財政方面的窘困。
他們甚至決定在今年夏天為百合子舉辦一場生日宴會。
盡管會十分吃力,但以野宮家現(xiàn)在的財力勉強也能舉辦一場有點模樣的小宴會。
是的,小宴會。葵子和百合子一開始都是這么認為的。
本以為只會請一兩家親戚,卻沒想到生日宴舉行的當天,開往野宮家的汽車絡繹不絕。
在此之前還被認為雇多了的女傭們忙得腳不沾地。野宮家似乎永遠都在缺人手,她們一會兒去前廳幫忙,一會兒去后廚幫忙,不停的在宅邸里穿梭著。
一樓大廳已經變得煥然一新,處處透露著和這個家所不相符的奢豪味道。
為了宴會能夠盡善盡美,家里請來了一流的廚師。管弦樂隊已在一樓的大廳里開始演奏,聽說晚些時候還會有藝伎前來表演。
因為這場大操大辦的生日宴會,葵子得到了她人生里第一套晚禮服。
新雇來的女傭在幫葵子換好裙子后便匆匆趕去廚房幫忙了。留下葵子一個人站在鏡子前打量著自己。
每個女孩都有關于漂亮裙子的夢,鏡子中綴著蕾絲的繁復裙邊讓葵子看上去像是美夢成真了一樣。
可美夢成真的葵子卻并沒有那么雀躍。她不太能夠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得到這么一條裙子,或者說不明白野宮家為什么會為她購置一條如此昂貴的裙子。
大廳里的裝潢,新雇來的女傭們,庭院里移植的像是燃燒的火焰般怒放的牡丹……就連不起眼的她也因此獲得了一條裙子。
這場生日宴會實在是太過盛大了,野宮家上上下下都被包裝了一遍。
對著鏡子,葵子不斷調動自己的情緒。
不管怎么說,今天都是姐姐的生日宴會。就算為了姐姐,也要開開心心的。
喧嘩聲慢慢透過地板滲了上來。隨著時間的推進,到達的賓客漸漸多了起來。
葵子悄悄的往樓下張望了一眼。入目盡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盡管母親有交代換完衣服后就下去,但那過于輝煌的燈火和幢幢人影還是將葵子困在了二樓。
父母和哥哥正在樓下招呼客人,這個時候還呆在二樓的除了她就剩姐姐了……不假思索的,葵子原本邁向樓梯的步伐朝著百合子的臥室變去。
她沒費多大的力氣便敲開了姐姐的房門。
而作為本次宴會的主角,百合子正不安的呆在房間里。
因為生日宴會遠遠超出了家庭經濟所能承受的豪奢,這場宴會在百合子心中已經變質成了沉重的負擔,壓得她幾乎喘不上氣。
沒有一個人為她做出過解釋。所有人都告訴她只要盡情享受就好。
但……怎么可能安心享受啊?
她都想要逃跑了……
——百合子真的差點就想逃跑了,如果不是被真島撞見了的話。
她慶幸自己沒真這么做,因為她才從陽臺走回房間便被妹妹敲開了門。沒說幾句話母親,哥哥,父親便也過來了。
若是再晚點正巧被他們看見她跨陽臺企圖逃走,大概會出現(xiàn)一片混亂。
百合子不想讓為她花巨資舉辦宴會的雙親失望,也不想讓單純因為宴會而開心的感到妹妹掃興。在愧疚心的主導下她跟著家人一起走出了房間。
葵子主動牽上了她手,這讓百合子心中微微一暖。
雖然不是宴會主角的葵子只需要稍稍露一下面,但怕是比她還要不擅長這種場面吧?畢竟她從沒參加過宴會又那么怕生……
百合子回握住手葵子的手,作為姐姐的保護欲和責任感油然而生。這幫助她鎮(zhèn)定了不少。
但這點鎮(zhèn)定沒多久便在被貴婦人們的包圍下丟了個一干二凈——
被順帶包圍了的葵子也跟著一起遭殃。雖然身為主角的百合子才是重點關注對象,但作為主角的妹妹,從沒參加過宴會十分有神秘感的她多少也會被關注到。
夫人們連珠炮一樣的話語讓葵子變得訥訥的,有些不知道說什么好。
“好了好了,小女內向害羞,諸位夫人們請別太欺負她了。”
所幸野宮康之也沒打算放任葵子被貴婦人們所包圍。葵子的心智問題并未對外公布,如果可以野宮康之也希望這會成為一個永久的秘密,至少在百合子嫁人前是個秘密。
“葵子,你去看看秀雄君到了沒。他似乎在外面沒進來。”
野宮康之本是想讓百合子去招呼秀雄的,但眼下還是先為葵子脫困比較好。
百合子比他想象中表現(xiàn)的更好。如果她等會兒撐不住了,他會再另想借口幫她開脫的。
“秀雄君以前經常拜訪我們家,全名是尾崎秀雄。你那時總喊他秀雄哥哥,不知道你還記不會記得。”
尾崎秀雄已經很多年沒有拜訪過野宮家了,葵子那時還小,這讓野宮康之不免多說了幾句。
“如果找不到也沒有關系。到時候我會再派人去找的。”
葵子乖巧的點點頭,她朝著出口的方向走去,準備先在宅邸里找一圈。
經過一處較為僻靜的走廊時,葵子聽見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說悄悄話。她下意識的想要回避,但在看清楚都是誰后,她決定悄悄的躲在柱子后面聽聽看他們在說什么。
她已經是不知一次看見這個新來的女傭和真島說悄悄話了。從窗戶里就望見過一兩次,但卻是頭一回這么近距離的發(fā)現(xiàn)他們說悄悄話。
或許……她可以聽聽看他們在說什么?
而另一邊,真島對這個糾纏他的女仆感到了厭煩。
軟軟的胸脯緊緊的貼在他的手臂上,說話聲嬌聲嬌氣的……看她那勢在必得的眼神想必不少男人都挺吃這一套的吧?可惜他沒興趣。
他是送過她花,也夸過她漂亮。但這和每天早上打招呼一樣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他對誰都可以這么做,不具備任何的特殊性。
名為真島芳樹的園藝師便是這么一個人。正因為他對誰都同樣冷漠,才會對誰都同樣溫柔。
而這個女人憑此就篤定他喜歡她無疑是可笑且愚蠢的。
真島甩開了被女傭緊抱的手臂,粗魯的動作令對方踉蹌的后退了幾步。
不想被繼續(xù)糾纏下去的他不耐煩的剝下了溫柔的外衣,露出了冷漠的內在。
葵子發(fā)現(xiàn)他們好像在吵架。但一直都是女傭在單方面激動,這導致葵子只能隱約聽清女傭在說什么。
零零碎碎的詞語便讓葵子心頭警鈴大作。她想聽的再清楚一些。然后一不小心就被發(fā)現(xiàn)了——她寬大的裙擺暴露了她的存在。
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女傭見她年紀小,臉上做出一個討好的笑容,細聲細氣的問她有什么需要。但她剛邁出步伐葵子就像躲瘟疫一樣避開了她,這讓她姣好的面容一下子扭曲了起來。
葵子眼巴巴的望向了真島,卻沒有主動靠近。
她不會在別人面前表現(xiàn)的跟他太過親近,因為那會他帶來麻煩。
“小小姐要去哪嗎?”
真島善解人意的問道。之前縈繞在他身上的冷漠氣息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凈。
“我要去找秀雄哥哥。”
“啊,正好我先前看見秀雄少爺在草地那邊,我來給您帶路吧。”
真島借此擺脫了女傭的糾纏。
在女傭氣惱暗恨的目光中領著葵子朝宅邸外面走去。
宅邸里正舉辦著熱鬧的舞會,外面幾乎看不見什么人。往四周望了望,葵子這才牽住了真島的手。
“真島,你會離開嗎?”
先前說悄悄話的時候真島的聲音比女傭的要小,關于他的回答她幾乎都沒有聽清。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求證。
“我不會離開的。”
但葵子看起來完全沒有放下心。
“可是……你不討老婆嗎?”
“……您聽了有一段時間呢,小小姐。”
真島伸出左手揉了揉太陽穴。
“不要聽女傭說奇奇怪怪的話。我會一直侍奉這個家的。”
“但真島總要有家庭的啊。”
想起真島還沒結婚都要每隔一段時間請一次大假回老家,葵子覺得真島真要結了婚是絕對不會在這里干了。
畢竟這里離他的老家又遠,工資又低……
“而且就像她說的,我們家快要付不起你的傭金了。”
“沒關系,哪怕沒有傭金支付我也不會離開的。”
大概也只有葵子才能讓真島一遍又一遍的耐心重復,并把句子越說越長。
“我也同樣沒有結婚生子的打算。所以就算一直侍奉這個家也沒有關系。我會一直陪著小小姐,直到您不再需要我為止。”
“說不定未來您不想見到我,卻不得不和我呆在一起呢。”
“怎么可能!”
葵子立刻就要反駁,但真島并沒有繼續(xù)延伸這個話題的打算。他話鋒一轉,談論起了這場生日宴會。
“小小姐似乎很擔心周圍人的談婚論嫁啊,真是令人意外。看您整日開開心心的樣子,我還以為您很期待大小姐的婚事呢。”
“姐姐的……婚事?”
“嘛,雖然說是生日宴,但受邀前來的客人們都心照不宣的將這當做了相親宴呢。光是請?zhí)惆l(fā)遍了能聯(lián)系到的所有名流。”
這場過于盛大的宴會于此都有了解釋。
葵子似乎明白點了什么,卻又似乎不太明白。
“姐姐要結婚的話,我……”
葵子有一瞬的卡殼。但她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說完了。
“我會為姐姐開心的。”
“大小姐要結婚的話,就不會住在宅邸里了。即便這樣您也會開心?”
“嗯……!”
雖然有些猶豫,但葵子還是做出了肯定。
失落和寂寞是一定的,這些從心底滋生的情緒是她無法控制的。但她可以選擇為了姐姐開心。
如果真島剛剛說他打算結婚,她同樣也會選擇為他開心的。
但這種答案卻令真島感到了莫名的不快。幾日來在心中不停翻滾的惡意忽然涌了上來。
——這個家早已破敗不堪了,為什么您就不能有點和這個家相稱的樣子?
真島又一次想起了自己今夜的計劃。
他已經派人將政要人物聚集于此的消息透露給了反貴族的暴徒們,不出意外的話暴|亂將發(fā)生在舞會的后半段,而趁著暴徒作亂的間隙,三郎會將出現(xiàn)在二樓的野宮子爵一刀捅死,并依照他的吩咐在野宮子爵的尸體旁留下藍色的桔梗花。
晚宴是暴徒毀掉的。被三郎殺害的子爵也會被推到暴徒頭上。真島不喜歡弄臟自己的手。所以將自己完全從這場謀殺中摘除了出來。
比起沾滿血腥的手刃仇人,他更喜歡在最好的位置上縱觀一切。
復仇已經開始,今晚便會由暴徒拉開盛大的帷幕。
這個家的所有人已經被他推著站在地獄的大門前。當大門完全打開后等待他們的只會是苦難與墮落。
而現(xiàn)在,這份仍在眼皮子底下閃爍個沒完的微光讓真島感到了極大的煩躁——
“如果您未來的姐夫不喜歡您呢?”
“您那么笨拙不聰明又不會看臉色。要是他不讓您去探望大小姐呢?”
葵子說不出話來。隔了許久,她才艱難的點了點頭。
那副茫然無措的樣子到底沒讓真島狠下心繼續(xù)吐露惡意。
他想把那微光湮滅在黑暗里,但當想要付出行動的時候卻又不想在黑暗中看不見一點光亮。
“我開玩笑的,小小姐。”
真島忽然泄氣的笑了起來。
“今晚的宴會舉辦得十分成功,美麗的大小姐必然會在此次宴會上覓得合適的意中人,大小姐喜歡的人一定也會喜歡您,因為小小姐很可愛沒有人會不喜歡。就算會結婚后會搬出去住,大小姐也會主動來探望您。您今后的生活還會像現(xiàn)在一樣無憂無慮……”
真島說的有點多了。
如果宴會不會被毀掉的話,這并不是沒可能的吧?靠著盛大的宴會和美麗的女兒,野宮家完完全全有可能起死回生。
但今夜他就會毀掉這場完美的宴會,而今夜過去之后他會一步步毀掉他們的人生。
早就說過,今晚的暴|亂不過是場開胃小菜,真正的好戲還在后面。
等到今晚子爵死亡之后,他便會第一時間將這個家的借債書全部買下成為債權人。
這個家的所有錢都孤注一擲的投入了今晚的宴會,真島再清楚不過。
他會派人逼迫他們立刻還錢,如果做不到就將物資和其他一切全部扣押下來,連同身上的衣服一起扒下來。甚至會讓這子爵的這幾個漂亮的子女成為「名流俱樂部」的展覽品,一邊吸食鴉片,一邊沉溺情|事,墮落到所能抵達的泥潭最深處……
但當然,也不是非得全員到齊。只要百合子自愿成為地下秘密俱樂部的展覽品,所有的債務他都將一筆勾銷。
而在債務被勾銷后,敗落的甚至無法再借助大小姐的聯(lián)姻來起死回生的家更是好解決極了。哪怕放任不管都沒有關系。
“……您大可放心。”
口中大段大段關于未來的美好暢想和心底預設好的悲慘劇本截然相反,而絕大部分也確實是反著說出來的。
真島一直很清楚自己毀掉的是什么,也清楚自己做下的是多么殘忍的事情。更清楚自己一直以來的目標和蟄伏了十五年的復仇之心。
他憎恨這家里的所有人,恨到把他們一個個殺掉也不解氣。
他目標就是讓他們活得久一點,嘗到更多的痛苦。他要讓他們不斷墮落,在連活著都會成為一種痛苦后才會把人送到另一個世界。
這是早已決定好了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其撼動的。也不會存在任何能將其撼動的……
“真島。”
女孩軟軟的聲音將真島拉回了現(xiàn)實。他注意到自己沉默的時間有些長了,而葵子也盯著他看了好久。
“你可以低一下頭嗎?”
“嗯?”
真島不明所以的降低了自己的高度。他以為是有什么東西不小心落在了自己的頭發(fā)上,但葵子小小的手卻搭在了他的臉上。
她踮著腳尖撅起了嘴,迎面而來的氣流讓他不自主閉上了眼睛。
“呼~痛痛飛~”
葵子小口小口的朝著他的眼睛吹著風。
輕柔的指腹撫過薄薄的眼瞼,在上面留下了溫柔的暖意。
——他的眼睛流露出痛苦了嗎。
——他原來……是會感到痛苦的嗎?
真島睜開眼睛,看見了葵子關切的目光。
“你還疼嗎?”
真島本來沒什么問題的眼睛忽然有點澀澀的。
但他搖了搖頭。
他慢慢的將臉埋過她小小的肩膀上。一手摸著她腦后細軟的頭發(fā),一手繞過她綁著蝴蝶結的小禮裙,輕輕擁住了她。
“這種時候是不允許搗亂的,小小姐。”
他在她的耳邊輕聲低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