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淵用秘法幫助自己和嚴子棋投胎時,保留了自己的記憶，所以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里住了兩個人。</br> 一個是他，一個是當年那縷天魔分.身。</br> 在那個修者盡出的亂世,陸沉淵、嚴子棋、云璋、溫揚四人是摯友,常下山結伴斬妖除魔,共同修道。</br> 然而,在一次無意的卜算中，溫揚耗盡壽命，算出了滅世一卦。</br> “十幾年前有一男嬰出生，因累世行善，成了舉世罕見的大功德之身。對于一個凡人來說,這本該是最幸運之事,但偏偏這個凡人擁有不凡的修道資質,在功德金身落下的那一刻,他開了天眼,窺探到了天道一角。天道至高無上，難以容忍螻蟻的任何冒犯，便遷怒世人,放出了天魔。”</br> “天魔數千年前曾出世，行滅世之舉,神州大陸至今未曾緩過氣來。天魔封印之法流傳甚廣，須用百年以上修為者封印，或以功德金身鎮壓。當世百年修為修者無跡可尋,而那位開罪天道的大功德之人卻還在世。他名容斐,身份不知,切勿卜算,盡心尋找。”</br> “我身將死，魂魄有損，恐怕再沒有來世，也或許等得千百年，只是一縷殘魂。但天魔必要斬除，還望三位，謹守本心，勿起雜念。天魔之威，狡兔三窟，死而不僵?！?lt;/br> 溫揚死后，只有一封信留存，尸骨皆無，盡化飛灰。</br> 云璋為溫揚立了一座衣冠冢，守靈七七四十九天后，和陸沉淵、嚴子棋二人出發，尋找大功德之人。</br> 陸沉淵為此祭煉了一枚寶珠，可感應功德之氣。</br> 三人憑此尋覓多年，終于確認那位雄踞一方的奉陽國主容斐，便是他們所要尋找的大功德之人。</br> 然而此時容斐正值盛年，還有一位修為高深的修者隨身保護，三人雖然知曉容斐是天魔降世的誘因，但天地不仁，早晚有此一難，誘因并非根源，究其根本，容斐也是無辜。</br> 商議之后，三人便決定再等等，等到容斐自然死亡，臨死之際，再用他的身魂鎮壓天魔，畢竟如今天魔還未真正出世，他們還有許多時間。</br> 這一等便是數年。</br> 終于，奉陽國主在出征中重傷瀕死，又恰逢天魔降世，身感瘟疫，時機到了。</br> 嚴子棋找上了奉陽國主身邊的修者顧驚寒，說明來歷與緣由，在奉陽國主自愿的情況下，封印了天魔。</br> 但溫揚那句話沒有說錯。</br> 天魔之威，狡兔三窟，死而不僵。</br> 封印天魔之時，有兩縷天魔分.身逃出，進入了距離最近的嚴子棋和云璋體內。</br> 當時兩人都未有察覺，查探身體也沒有任何異常。</br> 但陸沉淵卻總有不安之感。</br> 此件事了，云璋守著溫揚的墳墓結廬而居，閉了死關，陸沉淵則繼續和嚴子棋在亂世中游歷。</br> 嚴子棋心思敏感，察覺到了顧驚寒和那位奉陽國主之間不同尋常的情愫，常和陸沉淵一起去長青山拜訪，生怕這位寡言少語的天生道體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來。</br> 事實也證明嚴子棋的擔憂很正確。</br> 顧驚寒閉關許久，出關之時，竟挖了自己的眼，剜了自己的心，只為打造出一套完全適合天魔棲居的身魂。</br> 他找到了轉世的容斐，故意引動天魔，然后在嚴子棋和陸沉淵找上門時，說出了自己的計劃。</br> 他要代容斐受過。</br> 天生的修道之體，也是天生的天道反骨。</br> 顧驚寒將容斐體內的天魔封進了自己的身體，并挑釁天道一般，拼著身死魂滅的風險泄露了無數天機。</br> 壓在當世無數修者頭上的長青山顧驚寒死了，容斐卻遺忘一切，成就了千秋帝業。</br> “值得嗎？”嚴子棋問。</br> “顧驚寒肯定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陸沉淵笑著道，“因為他沒有想過值不值。他只想讓他余生少受些苦?！?lt;/br> 嚴子棋詫異：“你怎么知道？”</br> 因為我也是這么想的。陸沉淵笑了笑，沒有回答。</br> 而他不僅這么想，后來也確是這么做的。</br> 當陸沉淵發現嚴子棋身上竟然有天魔分／身時，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而是查遍無數道藏，找出了一個秘法。</br> 嚴子棋和他都是修者，修為相差無幾，但都比不上顧驚寒。他若想跟顧驚寒一樣強行將天魔引到自己身上，天時地利人和全都沒有，根本無法成功，反而容易釀成大錯。</br> 所以陸沉淵找到的秘法，便是在轉世投胎之際，身魂互換。</br> 天魔分/身沒有天魔那么大威能，只占據了嚴子棋的身軀，還未侵蝕到魂魄，此法可行。</br> 陸沉淵定了主意，給云璋寄了一封信，說明緣由。</br> 后來修行數年后，因著天資有限，嚴子棋和陸沉淵終于老了，再無寸進，大限將至。</br> 在嚴子棋死亡之時，陸沉淵提前存下了記憶，施展秘法，與嚴子棋身魂互換，代替嚴子棋成為了天魔分.身的寄居者。</br> 而后不知多少年，陸沉淵投胎降世，成了侯府世子，后被岐王朝皇帝文煦誤以為大功德之人，接入皇宮，成為國師的繼任者。</br> 他也終于明白溫揚信中提示的那句“謹守本心”是究竟是何意。</br> 他對嚴子棋動了不該動的念頭，再加之他剛剛轉世，施展了禁忌秘法，身魂虛弱不堪，天魔分.身便趁虛而入，侵占了他的神智。</br> 陸沉淵親眼看著日漸瘋狂的自己一點一點丟失前世的記憶，一步一步毀了轉世的嚴子棋。</br> 囚禁，欺辱，折磨，他無數惡劣不堪的念頭被無盡放大，淪為吞噬心智的夢魘深淵。</br> 然而，就在他禍國殃民，即將令天下生靈涂炭之前，岐王朝閉關多年的前任國師出關了。</br> 這位在世人傳言中早已死去的前國師，竟然是容斐。</br> 容斐窺探天道，雙目已盲，受了重傷，閉關多年才終于緩了過來。</br> 但未成想，他一出關，看到的卻是如此混亂的世道。</br> 得知當今圣上陸沉淵的來歷之后，容斐救出了被囚天機臺的嚴子棋，也終于發現，嚴子棋并非什么功德之身，而是當初容斐開天眼閉關時泄露的兩縷氣機之一，功德之氣落身，便能讓陸沉淵查探功德之氣的寶珠亮起，被誤認為功德之身。</br> 容斐制服了陸沉淵，扶嚴子棋做了大岐的國師。</br> 但陸沉淵身上的天魔分身難以控制，容斐開啟了岐王朝開國皇帝的古墓，決定把陸沉淵封進墓內，用大墓的陣法暫時困住天魔分／身，再想辦法。</br> 那一日。</br> 終被天魔分.身消去所有前世記憶的陸沉淵瘋狂反擊，想要拖容斐同歸于盡，卻被嚴子棋死死抱住，拖進了陵墓。</br> “吾以魂燃封山大陣，鎮封此墓。心頭肋骨為陣眼，三世不出，百年修為血祭之魂為墓門，三世有禁……師父，三世之后，可要記得來救徒兒……”</br> 嚴子棋的聲音同岐山大墓沉入地底，三世不出。</br> 容斐在墓外布下大陣，陣中一日，外界一月，然后匆匆啟程，趕往長青山。</br> 他知道自己該死了，他想死前看一眼他的師兄。</br> 可還未到長青山腳下，天譴帶來的惡果便再也壓制不住。</br> 霜白色一寸一寸染了他的長發。</br> 他形容枯槁，宛如八旬老人，堅持著令他走下去的，無非是長青山上的那個人。</br> 但天意不可違，或許真是以戲弄凡人為樂，在容斐踏上長青山山路的第一道石階時，它斷了他最后一道氣息。</br> 一口血濺落蒼青石階。</br> 白發枯骨，寸寸成灰。</br> 屋外林葉颯颯而落，顧驚寒自閉關中驚悸而醒，唇線間慢慢溢出血紅。</br> 他猛然起身，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br> 路過庭院，正在練劍的長青嚇了一跳，突然有種不詳的預感：“大師兄！你怎么了？”</br> 顧驚寒的身形一滯：“無事?！?lt;/br> “大師兄？”長青不解，“你是要下山嗎？你閉關百年期限未到，師父不讓你下山。”</br> “我不下山，我去竹林，等人?！鳖欝@寒道。</br> 他在等過容斐十年的山腰竹林搭了一座草屋，盤膝打坐，凝望著山路。</br> 長青送來了容斐臨行前的信，顧驚寒看著最后一句話半晌，眼底慢慢涌起無奈的笑意。</br> 一日復一日，一如從五歲到十五歲的光陰，顧驚寒一直在等。</br> 但他不知道，山下的容斐，永遠也走不到山上來了。</br> 百年之期到的那一日，老道將一個骨灰盒放到顧驚寒面前，說：“這是你二師弟。”</br> 顧驚寒盯著那骨灰盒半晌，低聲咳出了一口血。</br> “怎么了？”</br> 顧驚寒啞聲道：“沒什么。不過大夢一場，終于醒了?！?lt;/br> 他抬起眼，看向老道，“云璋，你壽數已到，強留在此，是做足了準備嗎？”</br> 垂垂老矣的云璋笑了起來：“你想起來了，顧天師。逆天改命，不止你一個人想。天道不仁，拿我們當螻蟻，我們又何須敬它？這是當年溫揚那封信，我想你看了，就明白我的意思了?！?lt;/br> 那卷被保存得極好的羊皮紙展開，顧驚寒一字一句讀了下去，眼神暗沉。</br> “你替代容斐封印了天魔，也沒有任何用。它的分.身在我和嚴子棋……不，現在是陸沉淵，它在我們二人體內，仍可作祟，斬除不盡，隨時可能會反咬一口。而容斐并非是真正的無辜之人，他是天魔降世的誘因，窺探天道之人，即便不封印天魔，他早晚有一天也會身魂俱散?！?lt;/br> 云璋低聲道：“就像這一世，容斐修道了，再次窺探到了天道，天魔分.身幾乎是瘋狂地侵襲了陸沉淵，欲要天下大亂。修者日漸稀少，修為低下，眼下容斐和嚴子棋就算勉強借陣鎮封了陸沉淵，但千年后大陣崩潰，天魔分.身再次現世之時，那如小貓三兩只的修者們，又該拿什么鎮壓？”</br> “這次容斐遭天譴而死，再加上被天魔分.身反撲，不出意外，這就是他最后一世了。兩次窺探天道都是他。天道能容忍他至今，已是稀奇了?！?lt;/br> “容斐他，不會再有轉世了?！?lt;/br> 藏在心中百年的話語吐露出來，云璋好似瞬間蒼老了數十歲，整個人的氣息都萎頓了下來。</br> “我徹底悟透溫揚的話時，你已經死了。我等了你很久，顧天師……你終于醒了?！?lt;/br> 隨著這番話，這封信，眼前的所有迷霧都散去了，顧驚寒確實醒了。</br> 奉陽國主容斐成就大功德之身，卻無意中窺探了天道，引天魔降世，民不聊生。</br> 溫揚算出此事，身死。剩余三個修者好友，為封印天魔找上了顧驚寒。</br> 然后，云璋閉關，陸沉淵與嚴子棋身魂互換，投胎來到此世。卻不想，再次遇到轉世的容斐窺探天道。</br> 真是好一場綿延幾世，陰差陽錯的冤孽。</br> “你想讓我做什么？”顧驚寒問蒼老的云璋。</br> 云璋搖頭：“這么多年，我窮盡心力，也沒有找到徹底除掉天魔的方法。但我相信，你能。所以我等你到現在，就是為了在你醒來的這一刻，告訴你一切?！?lt;/br> “容斐的死就是你的魔，你看清了，不是嗎？”</br> 竹軒對坐，顧驚寒抬手，慢慢將容斐的骨灰抱進懷中，“我會選一世，讓所有人齊聚，布下一局，引出天魔與兩道天魔分.身?！?lt;/br> 他垂下眼，聲音低而深冷：“我也想知道，凡人……為何不能與天一搏？”</br> 云璋死了。</br> 顧驚寒用自己為容斐煉制的百歲生辰賀禮陰陽碟為媒，護送了云璋轉世。他按照容斐骨灰盒的模樣，煉制了八個骨灰盒，在云璋轉世之時，抽了云璋一縷殘魂，封入兩個骨灰盒內。</br> 之后，他下山找到了溫揚的墓，將溫揚的骨灰放入三個骨灰盒中，等到溫揚的魂魄遇到這三個骨灰盒時，便會被封入其內。</br> 最后，他進了一次岐山大墓，這座曾屬于容斐的帝王之墓。</br> 嚴子棋被顧驚寒收攏殘魂，封入了最后三個骨灰盒內。</br> 顧驚寒算了一卦，然后將九個骨灰盒全部交給了長青。</br> “三世之后，長青山附近會來一窩土匪，其中有一個名叫容培靖，你指點他三件事，換一個婚約?！?lt;/br> “婚約？”</br> “他的兒子容斐，與你的徒弟顧驚寒的婚約。”</br> 命運的線并非無跡可尋，當它織成，亦可撥改。</br> 顧驚寒在完成布局后，強給了容斐下一世，分壽數與容斐，自身只剩來世二十四年壽命。</br> 后，身殞海城。</br> 作為唯一一個知曉所有往事的人，長青一世一世活了下來。</br> 他是長青山化妖而成，壽命悠久。</br> 在第二世時，他收了轉世的云璋做徒弟，讓他喊自己師父，喊顧驚寒和容斐的畫像師伯，也體驗了一把被師父喊師父的感覺。</br> 但作為一座山，長青經常沉睡。</br> 在一次沉睡醒來后，云璋體內天魔分.身被動了情.欲的云璋引動。云璋身死，近乎魂飛魄散，這一世成了艷鬼的溫揚徹底瘋狂，竊取長青山生機妄圖逆天改命。</br> 長青來不及收攏云璋的殘魂，只好先把艷鬼封進了骨灰盒。</br> 顧驚寒煉制的骨灰盒是養魂的法器，可避開天魔助入骨灰盒之人修煉。云璋被封的殘魂還未被侵襲，嚴子棋與溫揚都沒有天魔分/身。</br> 三人俱在歲月光陰中修成了修為高深的大鬼，記憶也變得錯亂斑駁，有人記住了，有人忘記了。</br> 但他們都記得自己最深的那道執念，也都在等。</br> 等顧驚寒承諾的那一世。</br> 然后，在民國初年的某一日，長青山人遇見了土匪容培靖，忽悠下了一紙婚約。</br> 又一日，海城顧家大少爺出生，百鬼跪拜天魔。</br> 長青山人披雪而來，收為徒，贈其名：驚寒。</br> 多少年后，歸國的輪渡上，冷俊青年箱子里沉寂無數時光的骨灰盒發出了輕微的震顫，提醒著他，這一世，終于到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