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面前傳來的聲音,年輕俊美的道士手一抖。</br> 幾枚銅錢倏地摔落。</br> 他的臉上似有悲喜難言的愕然一閃而沒，很快被收斂干凈。然后他循著聲，微抬起頭來。</br> 年輕道士肩若刀削，背似竹松,即便只是坐在一塊灰撲撲的粗糙麻布上,仍有清正端謹的出塵之意,與周圍亂糟糟的鬧市迥然不同,卻又融入得毫無排斥，自然而然。</br> 時值晌午。</br> 漫射的熾烈日光令人眩目，散亂地落在道士清逸的側臉，和淡漠不動的唇角上。</br>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冷而清淡：“那便搶吧。”</br> 玄衣少年怔了下,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br> 算得不準,本少爺就將你搶回去做媳婦！</br> 那便搶吧。</br> 橫行霸道慣了,容少爺沒成想,頭一次無師自通調戲人,就遇上了個不一樣路數的，竟然敢翻過來挑釁他。</br> 他怔怔盯了道士那兩片削薄的唇許久，才偏頭掩住泛紅的耳根,惱怒地一甩鞭子，罵了句：“掃興。”</br> 撂了話,容斐轉身便走。</br> 年輕道士似沒有聽見一般，慢慢將攤子上的銅錢一枚一枚撿起來，收進隨身的布袋。</br> 不過幾個呼吸,少年的聲音便又在頭頂響起,“話……是你允了的,就是反悔了,本少爺也絕不會放人，你記清楚了！”</br> 然后手腕便是一緊。</br> 滿臉通紅的少年揪起長鞭一頭，抓著道士的手臂結結實實綁上，又把算命攤上的東西囫圇一卷背起來，拽著眼盲的道士擠開熙熙攘攘的人群。</br> 表情兇狠不耐，但身體卻不著痕跡地護著身后那個比他高了半個頭的人。</br> “道長，你不是出家人嗎，怎么給我做媳婦啊？你該不會是誆我的吧？”</br> “哎，我真是長青山上的山大王，你跟我回去了，就是真的壓寨夫人，今晚就要跟我睡一個被窩……道長，你會不會啊？”</br> “我叫容斐，文采斐然的斐，你叫什么？”</br> 一前一后，不知何時變成了并肩而行，容斐欺負身邊人雙眼看不見，便放任自己的視線肆無忌憚地肆虐在他的臉上，桃花眼瞇著，戲謔玩笑。</br> “顧驚寒。”年輕道士冷冽的聲音突然打斷他。</br> 容斐一怔，覺得這三個字熟悉得像針一樣扎進了心里，刺得他生疼。但要細想，他卻是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br> 顧驚寒忽然抬手。</br> 容斐握著鞭子的手一緊，一咬牙正要動作，卻見顧驚寒摸上了手臂上纏著的鞭子，淡淡道：“松了。”</br> 然后修長的手指一動，將束縛自己的鞭子捆得更結實了幾分。</br> 興許是頭一遭見著被搶還這般積極的，容斐眼睛一彎，笑了起來，少年清冽的氣息停在顧驚寒身前寸許：“寒哥哥，我真有點喜歡你。”</br> 午后日光散漫。</br> 玄衣少年就這樣帶著年輕道士出了城，一路不緊不慢地走，從官道下了羊腸小道，最后迎著黃昏的裊裊炊煙，路過一座村子。</br> 正是結束了一天耕種，回家的時候，田間地頭的農漢村婦紛紛和少年打著招呼，野菜雞蛋一小筐一小筐地往少年懷里塞，還有夾襖布鞋穿插其中。</br> “李嬸兒，真不用，我還有衣服穿呢，您省著給大牛做衣裳，大牛這幾天不是要相媳婦兒嗎？”</br> 容斐像個蝸牛般背了一后背，手忙腳亂地推拒。</br> “山寨里一群大老爺們，懂個什么，你看你衣裳都短了多少了，嬸子給你的，拿著就是！”農婦又給他塞了一雙布鞋，絮絮叨叨地，“你看你山上又來了新人，這點東西哪夠用……”</br> 容斐拉著顧驚寒落荒而逃。</br> 兩人從村民中脫身時天色已經暗了，到上了山，進了山寨里，已是四下漆黑一片，星月高懸。</br> 山寨大門開著，一群老弱病殘迎出來，卸下容斐滿身的東西，不由分說地拉著兩人去吃飯。</br> 一串小孩子跟小豆丁一樣蹭在顧驚寒的腿邊，將攢下的糖豆和碎糕分給他。</br> “大哥哥，你也在山下吃了很多苦吧？”</br> 小孩踮起腳，伸長了手夠著拍顧驚寒的肩，“沒事了，到了寨子里，就不用吃苦了，容少對咱們可好了！”</br> 顧驚寒接了一顆糖豆，默然不語。</br> 好像就真是來給容小霸王做壓寨夫人一般，顧驚寒留在了這座山寨，沒有下山。</br> 山寨里幾乎沒有青壯年，小孩子和老人最喜歡做著活兒說話，沒幾日，顧驚寒便將容斐的家底兒聽了個一清二楚。</br> 容少爺在幾年前確實是個少爺，名將之后。但后來祖輩蒙冤，戰死沙場，家道中落，親朋散盡，小少爺孤苦無依，游蕩了許久，終于一咬牙，抄起鞭子上山當了土匪。</br> 這土匪名不符實得厲害。</br> 不僅幫長青山下的村鎮趕跑了其他匪寇，還常年負責抓賊逮狗，在農忙時幫村民們收麥打谷。</br> 容少爺還喜歡撿人，乞兒，孤寡老人，還有身有殘疾無人照顧的，都會被他帶上山寨，做些編竹筐扎草鞋的小活計。他還開了一塊荒地，種些稀稀拉拉的麥子和菜，偶爾進山打獵，回來之后就背起幾個竹筐草鞋，去城里賣了，換回一山寨人的吃喝。</br> 所以，當山寨里的人看見顧驚寒上山，才沒有多問什么。雙眼已盲，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殘廢。</br> 不過這殘廢，雖殘，卻并不廢。</br> 即便看不見，顧驚寒也依然可以筆也不顫一下地寫出字來。</br> 當他信筆默出一篇三字經，且一字不差一筆不亂后，他就成了整個山寨炙手可熱的人物。</br> 容斐攬著一群小豆丁，給他架了個棚子做學堂。</br> 每日清早，都有朗朗讀書聲從山寨內傳出，和著林間鳥鳴，如清新澄然的樂章。</br> 搖頭晃腦背書的小孩們有機靈的，偶爾會伸長了腦袋往窗外看，總能看到那本該在前院打拳練武的人抱著火紅的長鞭，靠在窗邊，盯著屋子里目盲的先生，笑彎一雙桃花眼。</br> 如果先生恰好轉向窗口，外面的人就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眨眼就跑不見了。</br> “先生！容少爺又在外面偷師呢！他可是個大懶蟲，以前不好好念書，現在來偷師，羞不羞！”</br>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但顧驚寒看不見，或者說，自從留在了山寨容斐便很久沒有出現在他面前。</br> 壓寨夫人，或是其他，都是顯而易見的玩笑。</br> 秋去冬來，山寨里過年了。</br> 許多村民上山，篝火燃起來，整座寨子里都是歡聲笑語，紅火氣氛。</br> 就在這樣的氣氛里，顧驚寒堵住了避而不見的容斐。</br> “你說你要走了？”</br> 容斐幾乎壓不住自己的聲音，他將急促的喘息壓回嗓子里，背靠墻壁，微仰起頭，咬著牙看著面前的人，“你……你眼睛看不見，一個人在外面多危險……寨子里有什么不好的？他們……都拿你當親人……”</br> 一墻之隔，外面的歡笑躍過來，遙遙的火光晃出陸離的光影，栽滿小院陰暗的角落。</br> 顧驚寒聽著容斐無措的呼吸聲，道：“我有些事。”</br> 容斐的呼吸一頓，復又慢慢起伏起來，帶著低啞的聲音：“我攢錢給你找了大夫看眼睛，起碼……等好了再走吧。連黑天白日都看不見，你就不憋屈？”</br> 他說著就笑了起來。</br> “而且我想讓你看看我，”容斐說，“不是本少爺吹，本少爺長得好看著呢。你看了，說不準就喜歡上了……喜歡得愿意為我破戒了，還俗了，搞斷袖了……”</br> 顧驚寒突然抬手，按在容斐的額前。</br> 聲音戛然而止，容斐一怔，看見白緞蒙了眼的道士用手指撫上他的眉眼。</br> 溫潤微涼的觸感，滑過眉，拂過眼，指尖從鼻梁輕輕落下，下巴被托起，拇指的指腹停在唇邊，頓了頓，忽地重重一擦。</br> 虎牙刮到唇，容斐吸了口氣：“嘶……你……”</br> “看見了。”</br> 顧驚寒淡淡的聲音響起，他收回了手，說，“很好看。”</br> 容斐心跳如擂鼓，抓住顧驚寒的胳膊，顧驚寒沒有動，道：“我的眼睛治不好。窺探天機，是天譴，你不用再費心了。”</br> “再留半年……”</br> 容斐松開手，“去年你是十月上的山，今年要走，也要等十月，我這個要求，不為難人吧。”</br> “好。”顧驚寒沉默片刻，應了下來，轉身欲走，卻又被容斐拉住。</br> 眼上的白緞被解了下來，容斐抬手，抽出一條月白帶繡紋的緞帶，重新給顧驚寒綁上，“系塊白布，跟奔喪似的，難看。我送你條新的，當是生辰賀禮，用藥草泡過，對眼睛好……”</br> 他看著這人低垂閉合的眼，俊長的眉，手指不舍地將緞帶打了結，慢慢垂下，笑了笑。</br> “……這才好看。”</br> 寒氣散去，冰消雪融。</br> 春風吹來時，山寨的道士先生有了一條散發著淡淡藥香的新緞帶，寨子里的容少爺也不顧臉面地搬著小板凳，和一堆才到他腰腿高的小蘿卜頭擠在一起，聽先生講課。</br> 天氣熱了后，容少爺去瓜田里抱了西瓜回來，在井水里泡著，總要把最中心的一塊挖了，送到先生的案桌上。</br> 心靈手不巧的容少爺還花了好長時間做了一個蚊帳，每晚睡前瞪著眼睛，打完顧驚寒的一屋子蚊子，才功成身退。</br> 一味的，拙劣而貼心的示好。</br> “九月十八，是我的生辰。我想和你過，等過了，就讓你下山。”</br> 暑氣將盡時，顧驚寒被喝醉的容斐纏著絮叨了半宿。</br> 他將人塞回被子里，手指按著這人頭上的穴位，直到一陣輕微的鼾聲響起。</br> 千年桃木心，是可遇不可求的寶物。</br> 顧驚寒卻毫不在意地將其砍成了兩截，一截大些，做了把桃木劍，一截小些，他便雕了一塊木牌。</br> 木牌雕成后，他割開手腕放了半碗血，以血溫養，直至桃木心的靈氣被鎖住。</br> 然后他為木牌覆了一層白木，用符筆寫下一行字。</br> 九月十八，斐生辰，寒贈。</br> 做完這一切，容斐的生辰便也到了。</br> 顧驚寒在當日清早下了一趟山，傍晚歸來，牽回一匹駿馬。</br> 容斐將門出身，怎會不喜歡好馬？只是如今窮得連頭驢子都買不起，又奢望什么高頭大馬？只是沒想到，顧驚寒竟然為他帶來一匹駿馬。</br> “真是好馬，你從哪兒弄的？”</br> 顧驚寒聽得出，容斐的聲音里難掩興高采烈。</br> “算命得的。”</br> 容斐挑眉，沒多說什么，反而一翻身上了馬，把手伸向顧驚寒：“出去遛一圈？”</br> 顧驚寒沒有拒絕，抓住他的手一借力，翻身落在容斐身后，勒住韁繩，一夾馬腹。</br> “你往哪兒騎呢？我來！”容斐一把搶過韁繩。</br> 縱馬飛奔，人聲漸遠，呼嘯的風掠過耳際，獵獵而響。</br> 不知跑了多久，駿馬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后停了下來。</br> 顧驚寒略感詫異，去摸韁繩，正要開口，卻忽然迎面撲來一股奇特香味，他腦內一沉，驀地失去了知覺。</br> 再度醒來，卻是手腳被死死綁住，道袍散落，一具溫涼的身軀覆上來。</br> “你醒了……”</br> 坐在他身上的人啞聲笑，“就這么一夜，可別怪我，我白給你睡還不行嗎？嫌棄也給我憋著，別顯得我多賤似的……”</br> 顧驚寒額上的汗滾落下來，聲音嘶啞：“我不喜歡你。”</br> 動靜一停，容斐的嘴唇蠻橫地撞了上來：“放什么屁！我喜歡你就夠了……”</br> 荒山野嶺，無星無月。</br> 奇特的香氣混雜著異樣的響動在草叢間靡靡散開。</br> 許久，一只修長的手輕輕一掙，從繩索里輕而易舉脫出，探過來撿起凌亂的衣衫。</br> 顧驚寒靜謐無聲地穿過山寨，將容斐送回了房間。</br> 他將木牌掛在容斐的衣帶上，在床邊坐了片刻，凝視著稀薄昏黃的燭光里，少年艷麗鋒銳的眉眼。</br> 末了，在那雙桃花眼濕紅的眼角輕輕落下一吻。</br> “你說得對，”顧驚寒笑了笑，“這就是命。”</br> 他連夜下了山，停留在山腳下一間客棧里。</br> 坐在客棧的木桌前，顧驚寒時隔一年，再次拿出他的銅錢，擲在桌上。</br> 骨碌碌的響動，與一年前初遇容斐那天一模一樣的卦象。</br> “瘟疫……”</br> 兩個字出口的瞬間，鮮血漫過顧驚寒的唇角，滴滴答答落了下來。</br> 此等天機，卜出來就要消耗多年壽命，而一旦出口泄露，十死無生，或許連片魂魄的殘渣都不一定能留下。</br> 顧驚寒將銅錢收起，在客棧盤膝靜坐。</br> 觀看夢境的顧驚寒站在身穿道袍的自己面前，看著這一切，微皺起眉，很有些一頭霧水的感覺。</br> 他不清楚這個可能是前世的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為什么看起來……他好像不是剛認識容斐？而且這個卦象……令他隔著夢境，都感覺到了不詳。</br> 他的問題沒容得思量太久，就得到了答案。</br> 顧驚寒在客棧的第四天，容斐依舊無頭蒼蠅一樣尋不到人，而一個和嚴子棋相貌一般無二的青年卻登了門。</br> 他見到顧驚寒便是滿面怒容：“顧天師，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他體內封的東西要出來了！天下將亂，有多少無辜之人要慘死……你居然還在心軟！”</br> 顧驚寒的唇角溢出血來：“他是無辜之人。”</br> 嚴子棋身體一僵，頹然一笑，艱澀道：“他是無辜的，但又有誰不是無辜的？我們不能功虧一簣……顧天師，你的心都掏出來了，眼睛都挖了，還會……還會為了這個凡人心動嗎？”</br> “不要再妄想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