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了？”</br> 鎮上旅店二樓,容斐伸展長腿，靠在椅子上，邊抬手倒了兩杯茶潤潤喉嚨，邊蹙眉詫異道,“一個戲班子那么多大活人,怎么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就丟了？”</br> 顧驚寒身上猶帶著一股外面的薄寒之氣,襯衣領口被他微微扯松，平添幾絲落拓灑然。</br> 吃完飯后，他就讓困頓不已的容少爺先回旅店午睡了，自己去了一趟鎮上請戲班的那戶人家。</br> “有市井傳言，說是寧云安怕被那家老爺看上,倉皇逃離了。”顧驚寒淡聲道,“也有人說,曾親眼看著海棠花一行人進了山,并未走其它路。”</br> “長青鎮到這個鎮子,只有一條大路，就是我們來時那條，穿行已經荒蕪的灤山。那里只有這一條路,中途改道并不可能。”</br> 顧驚寒分析道。</br> “是山里有古怪？”容斐看出顧驚寒心中所想，挑眉道。</br> 他順手將另一杯熱茶推到了顧驚寒面前,顧驚寒卻沒接茶杯，反而伸手抓住了容斐，握著他的手,將茶杯送到了唇邊。</br> “手這么涼。”</br> 顧驚寒輕啜一口熱茶,吻了吻容斐的指尖,放下茶杯,將容斐兩只手都裹進了掌心，才繼續道，“是山有些古怪。”</br> 容少爺最擅長得寸進尺。</br> 手被暖著了，人也蹭過去了，微涼的鼻尖磨進顧驚寒的衣領內，懶散的聲音有些發悶：“山？”</br> “灤山是一座荒山，”顧驚寒道，“依照常理，應當草木不繁，生機不足。但今日我們途經之時，我卻并未感到灤山垂垂老矣。”</br> “上山去看看？”容斐提議道。</br> 顧驚寒也是這個打算。白日經過時走馬觀花，并未放在心上，但眼下看來，或許這座山是有些蹊蹺。</br> “再休息兩個時辰。”</br> 顧驚寒將容斐攏進懷里，“今晚子時，我們上山。若有古怪陰詭，午夜之時最是明顯。”</br> 容斐應了一聲，和顧驚寒滾回床上，麻利地脫了衣裳蓋上被子，手腳纏在一起，黏黏糊糊親了一會兒。</br> 容斐眼里睡意泛濫，打了個哈欠道：“我發現我睡覺的時間越發地長了，而且吃得好像也越來越多……真成了豬一樣。”</br> “孕期嗜睡。”</br> 顧驚寒捏了捏容斐的腰間，眼里掠過一絲笑意，“說不準，是懷上我的小魚了。”</br> “扯犢子，”容斐懶洋洋嗤笑，“你的\'小魚\'我還沒真正吃進來呢，拿什么給你生……”</br> 說著，膝蓋十分不安分地頂了頂顧驚寒，暗示意味十足。</br> 顧驚寒拍了一下容斐的腰，轉而捏起容斐的手腕，將手指搭上了容斐的腕脈。</br> 小魚什么的，都是說笑。但容斐感覺不適，倒是讓顧驚寒心頭一緊，有些擔憂。</br> 指尖在腕內輕按，顧驚寒的臉色不變，眼神卻微微一凝。</br> 沒有脈搏？這怎么可能！</br> 兩人在一起這么久，顧驚寒當然不是第一次為容斐把脈，但沒有尋到脈搏，卻是第一次。毫無反應，毫無跳動，除了近在咫尺的熟悉的呼吸，容斐的身軀，幾乎與死人無異。</br> “怎么了？”</br> 容斐敏銳地發現顧驚寒道的神情不對。</br> 指腹慢慢感受到起死回生一般恢復的跳動感。</br> 顧驚寒看了容斐一眼，碰了碰他微涼的雙唇，“喜脈，恭喜容少爺，喜得貴子。”</br> “行啊，伺候著本少爺的胃口，我今兒吃人肉！”容斐翻身壓住顧驚寒，笑著咬他。</br> 顧驚寒摟住他，任他折騰了會兒，等容斐累了昏昏睡去，才故技重施，將定神符貼上，翻身下床。</br> 把隨身帶的箱子打開，顧驚寒取出幾張一看就很古舊的符箓。</br> 他看了一會兒，選了五張，回到床上將五張符箓分別貼在容斐的眉心和四肢上，然后雙手結印，拍在了容斐心口。</br> 五個金色的篆體字從符箓上浮現出來，射向容斐心口，撞擊在一處。</br> 金光耀眼。</br> 五張符箓無火自燃，化為灰燼，貼著符箓的容斐卻毫發無損。</br> 這是顧驚寒剛下山時，在一座古觀所得的特殊古符，據說可窺天機命理，察陰陽百病。</br> 灰燼散落，容斐心口金光碰撞的地方卻憑空出現了一行金光黯淡的小字。</br> 功德金身。</br> 顧驚寒一怔，還未來得及細想，就見那行小字突然化作了一簇火苗，向他沖來，躲閃不及，顧驚寒被那火苗沖個正著，心口驀然一燙，便見又一行小字出現在眼前。</br> 這次并非是像容斐一般的金光小字，而是漆黑帶紅，仿若血液凝固，業火焚燒的一行篆字。</br> “三世罪人？”</br> 小字消失，與此同時，者字的聲音在顧驚寒身后響起。</br> 顧驚寒轉頭，便見者字饒有興趣地笑道：“這符箓好像還挺有意思。不過，我勸你日后少用，天機不可泄露……天意難測，千萬不要步了某些人的后塵。”</br> 沒有理會者字似是而非的話，顧驚寒摸了摸容斐的心口和腕脈，確認平穩，微僵的神色才慢慢恢復正常。</br> 功德金身確實有異常人。</br> 像嚴子棋沒了心都可活下去，容斐偶爾沒個脈搏，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別的事。但容斐的面相絕非是大功德之人的面相，又怎么會有千年難遇的功德金身？師父當初為了他選定這樣一門婚事，是算出了容斐的功德金身，想從中為他尋找一絲生機嗎？</br> 顧驚寒本來只想看看容斐有何病癥，卻不想得到這樣的結果，一時對于那紙莫名其妙的婚約，有了更深層次的猜測。</br> 者字見顧驚寒不理會他，慢悠悠踱到床邊，道：“你業障纏身，陰氣太重，似死似生，旁人肯定受不了你親近，但功德金身就不同了。看你倆的樣子如漆似膠的，但還都是童子□□？沒事，上吧，他受得住。”</br> 顧驚寒給容斐壓了壓被角，低聲道：“你知道多少？”</br> 者字明白他在說什么，搖頭道：“不多。我只是第二個。”</br> 說完這句奇怪的話，者字便立刻轉了口，一拂道袍大袖，道：“你們找到云璋的線索了？你身上……有一些他的氣息。”</br> 顧驚寒知道撬不開者字的嘴，便不再問，隨手將嵌了陰陽碟碎片的鑰匙扔給者字。</br> 者字接住鑰匙，看了眼，眼底閃過一抹微不可察的異色，道：“確實是陰陽碟的碎片。我當年看云璋在我眼前魂飛魄散，心痛難當，沒有理會那些碎片，直接離開了云家。看來，這些碎片并未丟失，還在啊。”</br> 顧驚寒言簡意賅說了碎片由來。</br> 者字皺眉道：“人絕不會無緣無故消失，灤山……我當初怎么不記得長青山一旁，有這么一座山？”</br> 在原地飄了片刻，者字道：“去看看也好，不過子時陰氣最重，我不好出來，你將我半封吧，有事再叫我。”</br> 顧驚寒沒有反對，依言用血契將者字半封回骨灰盒內。</br> 子時陰盛陽衰，者字這種大鬼若是出現在外，一點氣息便會引得魑魅魍魎，絡繹不絕，平添麻煩。最主要，者字修為并沒有臨字那般高深，還喜歡凝聚出身形亂晃，太易惹眼。</br> 封好骨灰盒，顧驚寒又拿出朱砂豆和符紙，畫了一些符箓。</br> 一切準備好，已經亥時，顧驚寒將容斐挖起來，兩人沒有驚動旅店的人，快速出門，離開鎮子，進了灤山。</br> 最開始，兩人是沿著長青鎮和這座小鎮互通的山路尋找，顧驚寒手托羅盤觀測，容斐警惕著四周。</br> 但一番搜尋下來，一無所獲。灤山看起來就是一座普通的山，這條路也只是一條平平無奇的路。</br> “往深處走走？”容斐提議道。</br> 顧驚寒頷首。外圍沒有發現，還是要進入深山看看。</br> 灤山雖不像長青山一般，大多樹木四季常青，但也還算樹木繁茂。</br> 時值深秋，枝葉干枯，落葉紛飛。地面上鋪了厚厚的金色枯葉，一踩上去便會發出輕微的脆響，驚擾了許多暗夜潛行的鳥獸。</br> 兩人穿林而行，走了沒多久，容斐的腳步突然一頓。</br> “等等。”</br> 容斐低聲喊了句，將手里提的煤油燈向下放了放，用腳掃開一片落葉，露出底下的地面，“車轍。”</br> 顧驚寒看去，便見落葉掩藏的土地上，竟有一道深深的馬車車輪痕跡。</br> “昨天下過雨，留下痕跡不稀奇。”</br> 容斐盯著那痕跡道，“不過，剛才咱們查看大路，路邊可沒有往山里來的車轍痕跡。難不成這車還是飛進來的？”</br> 顧驚寒矮身摸了摸車輪痕跡，道：“負重不輕，還是新的，可能是海棠花的。沿著這痕跡向前找找看。”</br> 容斐揚眉點了點頭。</br> 兩人用樹枝掃開地面的落葉，跟著車轍向前走。</br> 走了沒多久，前面林木重重的陰翳中，忽然現出一點光亮來，似乎是火光。</br> “有人？”容斐輕聲道。</br> 兩人對視一眼，顧驚寒搖了搖頭，幾張符箓落到手心。容斐會意，一手接過顧驚寒的符箓，一手掏槍上膛。</br> 不管有沒有人，都要小心為上。</br> 慢慢靠近，那點光便越來越亮。</br> 顧驚寒分辨出來，那是一團火光，有人在林間一處空地燃燒著篝火。</br> 篝火跳動，隱約勾勒出外圍三輛馬車的輪廓。但馬車上似乎空無一物，也沒有一個人。</br> 越來越近，兩人快要到近前時，突然聽到一聲婉轉清越的戲腔。</br>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br> 聲起曲調和，火光照映間，隱約有人影晃動。</br> 容斐一怔，瞳孔微縮，手指扣上扳機，嘴角卻勾起輕笑道：“海棠花不會這么有閑心，半夜跑到山里來唱戲吧？”</br> 說著，兩人已經來到近前，矮身藏到了一輛馬車后，向空地望去。</br> 空地中央燃著一堆篝火，方才離得遠沒看清，此時再一看，這火光竟是陰冷的灰白色，隱約透著幽綠，哪有半分正常火焰的模樣。</br> 陰慘慘的詭異火光跳躍著，照亮空地上擺開架勢唱戲的幾道人影。</br> 那幾人俱是上了妝，穿著戲服，咿咿呀呀地開了場，旁邊拉弦的幾人直愣愣坐著，配著曲。</br> 還有幾人圍坐在火堆旁，似乎在烤著什么東西吃，一股奇怪的焦糊味逸散出來。</br> 看起來像是一場自娛自樂的晚宴。</br> “什么味兒……”容斐臉色難看。</br> 顧驚寒伸手捂住容斐的口鼻，冷香驅散了怪味，令容斐的臉色緩和不少。但顧驚寒的下一句話，卻讓容斐臉色一僵。</br> “這味道……是人肉。”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