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扶起秋和,道:“你在我身邊多年,品低秩微,但一向恭謹淑慎有德行,何況如今又育有公主,遷升進秩,理所當然,不必推辭。”
秋和又道:“妾福薄,僅生一女,既未曾誕下皇嗣,又豈敢居功進秩?美人位居四品,品秩既高,當使有才德者任之。妾身處十閣之列,一切用度無有不足,實不敢再僭越躍升至此。”
今上想想,對她說:“你若覺陡然躍升至美人不妥,那我便先遷你為貴人如何?貴人位處內(nèi)命婦第五品,依次升遷,也不會惹人非議。”
秋和擺首,似還欲推辭,旁觀的十閣娘子倒都一個個發(fā)話了,勸她接受升遷,其中彭城縣君劉氏更半開玩笑地,把話說得很明白:“姐姐,我們姐妹服侍官家多年,卻都還只是些沒品階的御侍,平日參加個內(nèi)宴,都沒正經(jīng)位置。如今姐姐命好,先誕下公主,姐妹們都很高興,指望著沾一些姐姐和小公主的光。姐姐高升了,我們好歹也能跟在后面討個才人、貴人來做做。但姐姐若堅持推卻,生了公主都不肯升遷,那我們這些沒福的也只好隨姐姐繼續(xù)沒名沒位地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出頭之日了。”
她說的確也是實情。后宮嬪御升遷,必須經(jīng)中書同意,若生下公主的秋和未獲進秩,其余娘子要想越過她高升必會被中書駁回。
秋和因此語意一滯,便未再固辭。于是今上將她遷為貴人,同時也為其父親加官,封為內(nèi)殿崇班。
安定郡君生下十公主后,今上也循例令其進秩,因她原來的封號比秋和高一階,故依序封賞,遷她為美人。
在九公主的滿月內(nèi)宴上,其余十閣娘子再提“沾光”升遷之事,今上搖頭道:“國朝嬪御進秩,若非因兒女推恩,便須有賢行。如今你們自請遷官,既無典故,朝廷必不批準。”
彭城縣君便笑道:“官家是皇帝、圣人,出口為敕,但凡有官家一句話,皇命一出,誰敢違背不從?”
今上亦笑,道:“你不信?好,姑且一試。”遂轉(zhuǎn)顧身邊的任守忠,“相公們還在中書么?”
任守忠躬身答道:“尚在中書議事。”
今上頷首,命道:“且取筆墨來,我寫下詞頭,你遣人交給富相公。”
待內(nèi)臣奉上筆墨,今上揮毫寫好詞頭,讓人送至中書門下。少頃,內(nèi)侍回來,雙手交還詞頭:“富相公說,十閣娘子中惟董貴人、周美人誕下公主,其余娘子遷拜無名,中書不敢領(lǐng)命降敕。”
十閣娘子面面相覷,今上大笑,道:“如何?這下該信了罷?”
苗賢妃亦笑對諸娘子說:“你們年輕,不知道個中關(guān)節(jié)。官家性情好,慣壞了朝中官兒,現(xiàn)如今他們一個個脾氣大著呢,尤其是中書的相公們,從當年杜相公起,官家要遷個人,十有八九都會被他們駁回。”
彭城縣君仍不死心,瀲滟眼波朝今上身上一轉(zhuǎn),嗔道:“皇帝詔令未必總要經(jīng)由中書發(fā)布施行罷?不是還有內(nèi)降手詔一說么?若官家御筆親書,為我等進官,待到領(lǐng)月俸時,我們便拿著御寶去領(lǐng),不也可行么?”
今上笑而嘆息,正欲解釋什么,卻被公主止住。公主一壁朝他使眼色一壁微笑著故意勸他:“爹爹,朝中官員升遷還有歲月酬勞一說呢。劉娘子她們侍奉你這么多年,的確也該遷上一遷了。你便御筆親書,為她們轉(zhuǎn)官,讓她們交付有司增祿,又有何妨?”
今上會意,順勢答應,讓人取來筆墨彩箋,先問彭城縣君:“劉娘子欲轉(zhuǎn)何官?”
彭城縣君喜不自禁,立即應道:“董姐姐只為貴人,妾也不敢僭居五品之上,官家遷妾為才人便是了。”
今上一笑,果真援筆寫道:“以御侍彭城縣君劉氏為才人。”
彭城縣君忙笑而謝恩,歡歡喜喜地接過御寶,看了又看。其余未獲進秩的十閣娘子隨即一涌而上,都圍著今上要御寶,今上也答應,一一寫了給她們。只有清河郡君獨處原位,并未隨眾討手詔。
皇后見狀,含笑問清河郡君:“張娘子何不請官家降御筆?”
清河郡君欠身道:“郡君俸祿,妾用之已有余,再多也是無用,又何必再請轉(zhuǎn)官增祿?”
轉(zhuǎn)眼即到宮人領(lǐng)月俸之時。那日公主去探望秋和,見天日清美,便邀她同往后苑賞花。今上散朝后也過來,與二女相對閑談。須臾,忽見以彭城縣君為首的年輕娘子們相繼趕來,一個個手握御寶,蹙眉嘟嘴,都有不悅之色。
“官家,”彭城縣君一揚手詔,向今上訴苦,“適才妾讓人拿御寶給發(fā)俸祿的官兒看,要他給妾才人的月錢,不料他竟斷然拒絕,說不是中書降敕,他不敢遵用,只能退回。”
其余娘子們也嘰嘰喳喳地講述各自遭遇,大體與彭城縣君相同,都是出御筆乞增祿被拒。見今上并不驚訝惱火,彭城縣君越發(fā)生氣,半嗔半怒地一把將手詔撕為兩半,且還擲于地上踩了兩腳,忿忿道:“原來使不得!”
諸娘子紛紛效仿,也都各毀所得御筆,彩箋碎片撒了一地。
今上仍不慍不怒,哈哈大笑道:“我早說無故遷官朝廷不會答應,你們皆不信,非得如此才死心。這事還沒完呢,你們且等著看,不出三日,必有言官會上疏論此事。”
果然如此。兩日后,同知諫院范師道上疏說:“竊聞諸閣女御以周、董育公主,御寶白制,并為才人,不自中書出誥,而掖庭覬覦遷拜者甚多。周、董之遷可矣,女御何名而遷乎?才人品秩既高,古有定員,唐制止七人而已,祖宗朝宮闈給侍不過二三百,居五品之列者無幾。若使諸閣皆遷,則不復更有員數(shù)矣,外人不能詳知,止謂陛下于寵幸太過,恩澤不節(jié)爾。夫婦人女子與小人之性同,寵幸太過,則瀆慢之心生,恩澤不節(jié),則無厭之怨起,御之不可不以其道也。且用度太煩,需索太廣,一才人之俸,月直中戶百家之賦,歲時賜予不在焉。況誥命之出,不自有司,豈盛時之事也耶……”
“寵幸太過,則瀆慢之心生,恩澤不節(jié),則無厭之怨起”,這句話看來是隱有所指的,而彭城縣君的表現(xiàn)也引起了御史臺的特別關(guān)注。不久后,御史中丞韓絳查出彭城縣君曾通請謁為奸,密告今上,今上遂嚴查十閣宮人,選出其他不謹、驕恣者,與彭城縣君一起逐出宮,貶為女道士,或勒令她們削發(fā)為尼。而清河郡君,在經(jīng)皇后提議,中書贊同后,今上將她遷為才人。
這起事件也讓后宮中人再次見識到了臺諫的威力,苗賢妃在感嘆一番十閣宮人的遭遇后暗地里告誡公主:“這臺諫是官家的第二雙眼睛,說句大不敬的話,有時簡直像是他的爹,揪出錯處了,他們就抓住不放,一定要他按他們的意思去處理。他們管得又挺寬,國事和皇帝家事都要插手指點,所以,他們也會是懸在你頭上的劍,你出居在外須事事小心,別落得他們有話說,別讓那把劍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