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宮回去時(shí)天色已晚，宮門即將關(guān)閉，此時(shí)絕大多數(shù)官員皆已離宮，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位著四品服色的文臣騎著匹瘦馬在我之前出了宮門。
    京中官員散朝回家，常有家奴守在宮門外等待，見主人出來便上去迎接，然后前呼后擁地回府。四品官階已不低，但門外迎接那位文臣的只有一個(gè)五十開外的男仆，待他出宮門后便快步過去為主人牽馬，口中喚他“秀才”。
    但凡有一官半職者往往都喜歡聽人以官銜稱呼自己，更有許多人會故意用高一階的官銜來稱呼位尊者，以求取悅其人。而這位老仆卻稱自己做四品官的主人為“秀才”，除了能看出他已服侍主人多年外，也可想到他的主人必定謙和而毫不虛榮，故許家仆仍以其出仕之前的稱呼稱之。
    我引馬行于在他們身后，沿著朱雀大街走了很長一段，這讓我有充分的時(shí)間觀察他的背影。他一定作風(fēng)簡素而不重享樂，他的馬具陳舊，乃至有破損之處，馬也又老又瘦，只是緩行而非奔馳，便已累得一步三喘，最后竟然四足一屈，跪在了地上。
    事發(fā)突然，馬上的官員猝不及防，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家仆大驚，忙大力攙扶，我也立即下馬奔去，與那仆人協(xié)力，把那官員扶起來。
    他體格瘦削，四十多歲模樣，站穩(wěn)后馬上轉(zhuǎn)身朝我一揖：“多謝多謝！”
    然后，他抬起頭，對我友好地微笑。而這一照面，我目光觸及一副留存于記憶深處的面孔，震驚之下，我竟暫時(shí)忘記了向他還禮。
    雖然事隔十多年，比諸年輕時(shí)的容顏，他臉上多了一層歲月的痕跡，但并沒有妨礙我將他認(rèn)出，這個(gè)我年少時(shí)的恩人，后來引導(dǎo)言官給予我嚴(yán)厲指責(zé)的士大夫——司馬光。
    而他似乎沒有立即認(rèn)出我來，仍在對我和藹地笑。畢竟一別十?dāng)?shù)年，我已經(jīng)從當(dāng)初那個(gè)細(xì)瘦的少年變成了一個(gè)三十歲的成年人。
    “我跟秀才說過多少次了，那馬有肺病，該賣了換一匹好的，你不聽，還一直騎著?？矗F(xiàn)在出事了罷？”家仆一邊給他拍著衣服上沾染的灰塵一邊抱怨，“這馬萬萬不能再騎了，我回頭就去找個(gè)馬販子來，把馬賣了。秀才要是再不肯，我就告訴夫人今天這事……”
    司馬光笑著搖搖頭，道：“唉，好罷，你要賣馬我也不攔你了，只是有一點(diǎn)，你賣馬之前一定要跟買家說清楚，這馬有肺病。”
    家仆嘆道：“要是明說了，誰會愿意買呢？”
    司馬光道：“賣不出去就算了，大不了養(yǎng)在家里，直到它壽終正寢。總之，與人交往一定要誠信，欺騙他人的事萬萬不能做?！?br/>     家仆連連嘆氣，也不再說什么，對著馬又拍又拉，才促馬重新站了起來。我見那馬病弱成這樣，已不便再騎，便牽了自己的馬過去，請他騎這馬。
    家仆很驚喜，先就道謝，而司馬光卻不肯接受，說：“中貴人現(xiàn)在從宮中出來，必定是有公務(wù)在身，要去遠(yuǎn)處，我豈能將你的馬借去而讓你步行?！?br/>     我搖頭道：“我是在貴戚宅中做事，今日并不出行?！?br/>     “中貴人是在哪里高就？可否告訴我尊姓大名？”司馬光旋即問，又開始含笑打量我。
    我語塞，難以回答他的問題。在我長久沉默之下，他亦有些疑惑，笑意淡去，開始皺著眉頭觀察我面容。
    “你我以前可曾見過？”大概是感覺到了什么，他這樣問我。
    我可以有別的選擇，例如說個(gè)謊搪塞過去，但我終于沒有這樣做。我低眉長揖，真誠地向他行禮致意，然后對他說：“玉爵弗揮，典禮雖聞于往記；彩云易散，過差宜恕于斯人。”
    他屏息而立，周圍那仿佛凝固了的空氣讓我感覺到他目中的熱度散去，最后，他重重一拂袖，在旋動的氣流如一記銳利的耳光掠上我臉頰的同時(shí)，他驀然轉(zhuǎn)身，闊步離開了此地。
    這日晚間，公主派人傳我去見她，說有些重要的事要與我商量，關(guān)于嘉慶子的婚事。
    我猶豫了一下?，F(xiàn)在我雖每日守著她，卻也一直與她保持著距離，晚膳之后絕不在她寢閣中停留，親吻之類的接觸再沒有過，現(xiàn)在去不去讓我頗費(fèi)思量。
    今天之前，這樣的邀請我一定不會接受，但憶及日間的事，我忽然有了新的決定，于是領(lǐng)命起身，赴她之約。
    公主在駙馬園中的寢閣建于竹林深處，建筑的主要材料也都是竹子。現(xiàn)在已入冬，室內(nèi)本應(yīng)很冷，但因建造時(shí)用了崔白的設(shè)計(jì)，在房間地上鑿地治爐，炭火埋于其下，有通道導(dǎo)煙，其上覆以云石花梨雙層地板，又在房間中用梅花紙帳隔出一間暖閣，因此里面溫暖如春，且全無火爐煙氣。
    我入內(nèi)，見公主坐在暖閣內(nèi)的矮榻上，面前擱著一個(gè)直徑約二尺許的銀絲結(jié)條薰籠，薰籠中置有一越窯青白釉香鴨，爐中焚香，香鴨托座下的承盤中蓄有熱水。水霧與香煙相融以薰衣，可沾衣不去，留香彌久，而彼時(shí)公主正斜倚薰籠，展開大袖覆于銀絲上，任香霧氤氳其間。
    她一手撫著薰籠，一手支頤，若有所思。見我進(jìn)來，她星眸閃亮，立即支身朝我笑道：“懷吉，快過來！”
    待我上前行禮后，她揮手讓所有侍女退下。這令我有些不安，退后一步，欠身問她：“公主召臣來，是要商量嘉慶子的婚事？”
    “不是?！彼纱嗟鼗卮?，“她的婚事都安排好了，沒什么好商量的了?！?br/>     我蹙了蹙眉：“那公主為何……”
    她嘴角微揚(yáng)，得意地笑：“如果不這樣說，你一定不會過來?！?br/>     我無奈問：“那公主此時(shí)召臣過來，又是為何？”
    “就是想跟你說說話。”她說，然后笑著向我招手，指了指身邊矮榻空余之處，“來，坐這里。”
    我擺首謝絕：“臣不能與公主同席?！?br/>     她索性跳下矮榻，過來強(qiáng)拉我去榻上坐下，然后佯裝生氣：“我說可以就可以！”
    我垂下眼簾，既不說話也不看她。
    她又恢復(fù)了和悅表情，微笑著挨著我坐下，在我耳邊道：“我今天新調(diào)出了一種合香，是用蘇合香加郁金、都梁兩種香制成的，試了許多次，反復(fù)調(diào)整比例才調(diào)出最好的味道，你快聞聞看好不好。”
    她吹氣如蘭，與私語相伴的游絲般的氣息拂過我耳際，我開始有一些細(xì)微的顫栗。而不待我回答，她便抬手靠近我，讓我去聞她袖底的香味。
    那香氣蘊(yùn)藉豐美，又溫柔旖旎得近乎曖昧，令我很懷疑這是否是那三種香料所能達(dá)到的功效。
    透過她袖口，可以看見其中煙云般柔軟的中衣小袖，而在她手勢起伏之下，那段小袖如水退去，露出了她一段手肘，光潔瑩潤仿若玉琢的如意，且又帶著溫暖的香氣。
    我神思恍惚，心在不安份地跳動，幾欲就此擁住她，以唇觸及她袖底肌膚，探尋那旖旎溫香深層的奧秘。
    而我的怔忡應(yīng)在她意料之中。她依舊笑著，晃動的眼波流光瀲滟，低下香袖，不再追問我合香的效果，她徐徐擁住了我，粉頸微垂，一側(cè)面頰輕貼在我胸前，閉上眼睛，像以前那樣，去傾聽我心跳的聲音。
    佳人贈我蘇合香，何以要之翠鴛鴦……我漸漸品出苦澀的味道，艱難地在這悄然升溫的香帷中尋回理智，保持著起初的姿態(tài)，并不去碰觸她。此刻的清醒把之前牽引出的萬千情絲都化作了穿心利劍，她笑意盈盈，安然依附于我懷中，卻不知道我心里已血流成河。
    在覺察出我的僵硬后，她困惑地睜開眼，端詳我須臾，忽又嫣然巧笑，抬起一只纖手，手指做著攀爬的姿勢，從我胸前開始，沿著衣襟攀到肩上，再劃過我的脖子和下巴，最后指頭落在我唇上，在那里徐徐緩緩，輕柔地?fù)崦?br/>     她目色迷離，芳唇輕啟，半含羞怯的笑容中隱藏著不必言傳的指令，但是這一次我卻不再伏首聽命。
    陡然推開她，我在她倉惶回眸下疾步退后，調(diào)整呼吸收斂心神，然后向她欠身，和言道：“公主，臣不事香道已久，不敢對公主香品隨意置評。近日聞?wù)f駙馬購得一些上等真臘水沉片，公主不如請他過來，一同蒸制品鑒?！?br/>     公主錯(cuò)愕地凝視我良久，目中漸漸浮起一絲怒氣。
    “你提起李瑋做什么？”她直問我，“這事與他何干！”
    見我不作聲，她愈發(fā)惱怒，忿然再道：“為何你最近如此奇怪，經(jīng)常向我提起李瑋，為他說好話，要我常見他？而你，則成天躲著我，以致我要見你都得找個(gè)借口騙你過來！”
    我盡量用平靜的語調(diào)跟她解釋：“駙馬與公主是夫妻，自然應(yīng)該經(jīng)常相聚，而臣只是公主家奴，若公主無雜事吩咐臣去做，便請公主容許臣躲在別處偷偷懶罷。”
    “你為何說這種話？我怎樣待你，你很清楚，何必如此折辱自己？”公主氣苦，聲音有些哽咽。抑了抑此時(shí)情緒，她又問：“是爹爹和孃孃要你離我遠(yuǎn)一些的罷？勸我待見李瑋，也是他們教你做的？”
    我搖搖頭。
    “那么，是李瑋和他母親逼你？”公主再問，這個(gè)猜測又激起了她的怒火，“見奈何不了我，他們就從你下手，逼你離開我？”
    “不，”我當(dāng)即否認(rèn)，“我回來后，他們都對我很好，從未逼迫?！?br/>     “沒有逼迫，那就是你被他們收買了？”她含恨冷笑，“難怪那日夜宴上你竟然選李瑋同飲，‘與朋友交言而有信’，他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要你向他作出了怎樣的承諾？”
    我只是擺首。要解釋那晚與李瑋的長談內(nèi)容是很困難的事，何況那一定是現(xiàn)在的公主無法理解和接受的。
    公主縈淚緊盯我，等不到我清晰的答案，她又得出了自己的結(jié)論：“我明白了，當(dāng)初李瑋向爹爹請求召你回來，而條件就是，你要疏遠(yuǎn)我，離開我。”
    我再次否認(rèn)：“公主切勿怪罪都尉，一切與他無關(guān)，是我自覺卑微低賤，不敢領(lǐng)受公主錯(cuò)愛?！?br/>     “真的是這樣么？”公主半垂目，兩滴清淚隨之滑落，她以泣音輕聲說，“在那座封閉的皇城里，我是公主，你是內(nèi)臣。但是在我的心里，你何曾低我一等……你是我的兄長，我的老師，我的朋友，我在如今這無趣的生活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你知道為何在你被逐的日子里我絕望得快瘋掉么？因?yàn)槟愕碾x開讓我意識到，原來我婚后所有的快樂都來自你的賜予?！?br/>     被我禁錮的情感在陪著她哭泣，我愴然側(cè)首，不去面對她的淚眼，怕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線再度決堤。
    她以手掩口強(qiáng)抑悲泣之聲，但單薄的雙肩仍在不住輕顫。片刻后，她稍止淚意，又靜靜地注視著我，再道：“那么你呢？我還記得，你曾經(jīng)說過，你很怕有一天會看不見我，因?yàn)槲視ё吣闼械目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躲著我，把一個(gè)我厭惡的男人推給我？”
    我緘默不答。她繼續(xù)追問：“為什么你不愿再與我好好相處？為什么我們不能像過去一樣，親密無間地生活？”
    我長久的沉默沒有換來她的放棄，她帶著對峙般的堅(jiān)持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我避無可避，而且，也明白將不再有可以拖延的時(shí)間，于是，我終于轉(zhuǎn)身，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迎上她灼灼目光，與她相視片刻后微微低首，讓額頭與她的相觸。
    “公主，”在這親密無間的距離中，我輕輕地，用耳語般的聲音對她說，“好，現(xiàn)在，讓我告訴你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