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香和林建東去到大隊部,敲門進書記許耀山辦公室的時候,許耀山正在喝茶。</br> 他看一眼進門的寧香和林建東,吐出不小心喝到嘴里的茶葉來,蓋上搪瓷茶缸的蓋子,再看向寧香和林建東問:“什么事呀?”</br> 林建東和寧香一起走到他辦公桌前,說明來意去蘇城。</br> 許耀山聽了問:“去蘇城干什么?”</br> 林建東道:“我去給生產隊置辦點東西,縣里沒有。”</br> 寧香那邊接著道:“許書記,我是去買書,縣里也沒有。”</br> 許耀山聽到這話笑一下,看著寧香,“你又不識字,你買書干什么?”</br> 寧香眸光認真起來,看著許耀山,“許書記,我一直在學習,我現在識字了。”</br> 許耀山面露驚訝和好奇,“是嗎?”</br> 林建東在旁邊點點頭,幫著寧香說:“是的,我給阿香借的課本。”</br> 許耀山聽完眨眨眼,又看向寧香,“你還真是跟人不一樣。”</br> 總之就是去一天蘇城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許耀山沒多再說什么,拉開辦公桌抽屜從里面拿出兩張介紹信出來,讓林建東和寧香自己填寫。</br> 作為具有時代特色的東西,介紹信和其他很多東西一樣,比如有些糧票,都印著毛主席語錄。</br> 紙張開頭就是幾個大字毛主席語錄。</br> 下面跟的兩句話是</br> 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d。</br> 領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br> 林建東和寧香用許耀山那支筆頭劈叉的舊鋼筆,先后填完介紹信,再遞回給許耀山簽個字,蓋上甜水大隊革委會的公章,便算弄好了這個出行“身份證”。</br> 拿到介紹信,兩人謝過許耀山,便打算一起走人了。結果剛轉身走了沒幾步,許耀山忽又叫了林建東一聲,隨后沖他招招手,讓他先別急著走。</br> 沒有叫寧香留下,寧香自然就拿著介紹信出了辦公室回船屋。</br> 許耀山看著寧香走遠,清清嗓子問林建東:“你和阿香……”說著又清嗓子,“你們兩個……是不是在那個……”說完再次清嗓子。</br> 林建東一聽就聽出了許耀山是什么意思,他簡單笑一下道:“許書記,您想太多了,我和阿香就是普通同志關系,沒你想的那回事。”</br> 許耀山又清清嗓子,十分開明道:“有也沒事,國家提倡男女平等自由戀愛的嘛。”</br> 林建東還是笑著,“真的沒有。”</br> 許耀山也只是無聊八卦一下,人家談戀愛的事情可不歸他管,看林建東堅持這么說,一點不像隱瞞撒謊的樣子,他也就沒再往下多問了。</br> 讓林建東走的時候,他又囑咐林建東:“阿香沒有出過遠門,她一個婦道人家,在外人生地不熟的,既然你跟她一起出去,那你一定帶好她,好好帶回來。”</br> 林建東點點頭,“您放心吧。”</br> 許耀山這就沒話說了,端起自己的搪瓷茶缸子,繼續喝茶去。</br> 林建東拿著介紹信回到飼養室,稍微收拾一下吃了點飯,晚上很早就吹燈睡覺了。然后在夜半時分的時候起來,和寧香在河邊碰頭,上一條小船去蘇城。</br> 寧香在船上坐著,林建東搖漿劃船。雖然他長這么大沒去過蘇城,但是路線他都招人問好了,也都完全記在了腦子里,路上沒有因為怎么走而費神。</br> 因為起得太早,林建東劃船的時候讓寧香再休息一會。寧香確實也困,便把黃書包墊在腿上,趴在大腿上瞇眼睡了會,睡之前對林建東說:“你累了叫我。”</br> 結果林建東一直都沒有叫她,在她因為睡姿難受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太陽已經跳出東方的天際線了。朝霞染紅了云,太陽是紅艷艷的一團。</br> 寧香眨眼清醒了一會,忙要去接林建東手里的船槳,“天都亮了,你怎么不叫我啊?你都搖這么長時間了,換我搖吧,你休息一會。”</br> 林建東握緊了船槳沒給她,只說:“不用,搖船能費多少力氣?你坐好了就行,應該快要到了。你省著點力氣,難得來一回,到蘇城好好逛逛。”</br> 寧香覺得這不行,又和他爭了一會,但最終還是沒爭過他,于是就安心坐著繼續讓他搖了。看著太陽在東方慢慢升高,寧香就和他隨便扯點閑話。</br> 兩人現在熟,說話也沒有特別多的顧忌,什么都能拿出來聊上兩句。說著說著說到了一點情感話題,寧香也沒有回避,問了林建東一句:“你為什么不結婚啊?”</br> 說著她又補充解釋:“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好奇。”</br> 他自身條件其實挺不錯的,高中畢業生,有文化又能干,就是家庭條件不好,拖了后腿,但是也絕沒到說娶不上媳婦的地步,畢竟他人品樣貌能力擺在這里。</br> 就寧香看來,他比當下許多男人強太多了,會洗衣服又會做飯,每天踏踏實實只管做事,為生產隊的大小事情跑斷腿,隊里沒一個人說他不好。</br> 林建東也不忌諱人家問他這個,很坦誠地對寧香說:“不想結,不想耽誤人家姑娘。家里太窮了,娶媳婦也是娶回來過苦日子的,一家人吵吵鬧鬧,沒什么意思。”</br> 寧香看著他,心想他還真是個想法有點不尋常的人,于是她又問:“沒人說你嗎?說你不負責任,自私沒有責任感,不想結婚就想自己輕松。”</br> 林建東道:“別人不知道,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有時候確實會說。好像不趕緊結婚生孩子我就是千古罪人,不結婚就是自私自利,結婚生孩子是我的任務。”</br> 寧香沒忍住笑一下,果然還是會有這些話。</br> 林建東看她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問她:“你呢?還想結嗎?”</br> 寧香搖搖頭,“我也自私,不想再嫁人過苦日子,伺候人的日子過夠了。”</br> 林建東笑出來,“那我們想到一起了。”</br> 兩個人就這樣說說笑笑的,在天色剛大亮起來的時候,到達了蘇城。林建東搖船靠,把船岸鎖起來,然后和寧香上岸往城里去。</br> 夜里出來的,肚子還餓著,兩個人便先找早餐鋪子吃了早餐,油條醬油豆腐腦。林建東幾乎什么事都搶在寧香前頭來,不讓她多忙活,以至于付錢給糧票的時候寧香都沒搶上。</br> 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寧香對林建東說:“不是說我請你嗎?你這樣算什么呀?”</br> 林建東笑笑,“中午你請。”</br> 寧香也沒跟他多爭,只小聲道:“中午再這樣我可甩臉子的啊。”</br> 林建東沖她點頭,“我也沒那么多錢了。”</br> 兩人吃了早飯出去,趁著時間還早,先在城里逛了逛,然后按照來時候計劃好的,再去園林看一看。主要就是去拙政園,聽說這個園子是最大的。</br> 他們打算逛完園林出來吃午飯,再去找個茶館喝杯茶,聽一聽評彈,然后就是做正經事買買東西準備回家去。</br> 在城里逛的時候,在大街上看到蘇聯老式摩托車開過去,三個轱轆挎斗子里帶個人,都會覺得很新奇。畢竟這年代自行車都不普及,這些就更新奇了。</br> 林建東和寧香在城里逛逛,一路上靠問路找到拙政園,然后買票進園子去。</br> 這時候不像后來全國各地旅游業發展起來后游人那么多,平時到這里來玩的,多的還是一些談戀愛的小情侶,在這個人少又古典雅致的地方約約會。</br> 當然約會也不會干什么,就是并肩走走路,在游廊里看看風景,連手都不會牽。</br> 寧香和林建東進來后純是看風景來的,鄉下人進城,自然就是為了長見識。雖然拙政園的風光寧香早就見識過了,但不同時間來,心境也是不同的。</br> 兩人就這樣穿堂過廊走月洞門,身心放松地逛了大半個園子。然后林建東要去一下廁所,寧香剛好也想休息一下,便在附近的一個亭子里坐下來等他。</br> 林建東走后,寧香便坐在亭子里手搭欄桿,看了看下面的河水浮萍。</br> 坐著休息放松了一會,忽聽到一聲:“阿香。”</br> 她以為是林建東忙完回來了,結果轉過頭一看,發現竟然是前夫江見海。離婚拿回嫁妝之后,寧香就沒有再見過這個人,這么突然的偶遇,寧香驀地愣了一下。</br> 今天是星期天,江見海不想呆在家里,一早起來吃完早飯,就借口去了單位。在單位呆了一會也是沒趣,他便一個人出來,到這園子里來逛了逛。</br> 把劉瑩和三個孩子帶到城里后,他的日子過得并沒有預想中的安穩不順心。雖然少了李桂梅和劉瑩兩個人的吵鬧,但他和劉瑩之間的爭吵卻一天一天升級,仍然隔三差五雞飛狗跳。</br> 說起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有時候吵幾句他忍了脾氣閉嘴,有時候他實在忍不住,就吵到天崩地裂。脾氣再收不住的時候,兩個人會一起砸家里的東西,把江欣嚇得哇哇亂哭。</br> 很多時候他都想,為什么會過成這樣?</br> 他不知道。</br> 生活里幾乎沒什么開心的事情,平淡都成了奢求,每天除了壓抑和累,沒有其他特別的感覺。有時候甚至想一頭撞死重新投胎算了,也不用活得這么糟心了。</br> 實在壓抑到不想回家的時候,他就借口在單位加班干活,有時候直接住在辦公室,或者就出來到這些園子里散散心。不需要人陪,就自己來回走一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br> 今天也就是到這逛了一會,在進一個小亭子的時候,目光一掃,忽瞧見了坐在亭子里的寧香。</br> 她今天穿一件對襟薄毛衣,白絨絨的毛衣襯得她整個人都很清新溫柔。頭發剪得短了一些,兩根麻花辮編得松,發梢稍稍長過肩膀,搭在毛衣上。</br> 她沒有被他驚動,只一只手搭在扶欄上,轉頭認真看著亭子下的風景。</br> 一年多沒見,她變得更漂亮更有氣質了,乍一看像電影明星,比他記憶中精致洋氣了很多。記憶中她總是和柴米油鹽分不開的,忙忙叨叨不修邊幅,現在眼前的她卻完全不是了。</br> 這這么站在亭子入口處看了好一會,江見海看著寧香加了聲:“阿香?”</br> 寧香以為是林建東,轉回頭來看,卻發現是江見海,而且是滿臉滄桑感的江見海。</br> 和江見海過了一輩子,寧香可沒見過他有過這種狀態。一年前回鄉和她鬧離婚那一會,他還是英姿颯爽的模樣,像一只意氣風發的彩毛大公雞。</br> 那時候他多狂啊,和她去公社離婚,要看著她哭著后悔。</br> 這才多久啊,她還沒后悔,他倒是先被生活折磨出了滄桑頹喪感。</br> 寧香看著他稍愣一會,隨后站起來,敷衍地扯一下嘴角,“你好,好久不見。”</br>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江見海還是第一次對寧香說話這么客氣又尊重,他堆了滿臉的笑意,看著寧香問:“來蘇城玩呀?”</br> 寧香實在覺得有意思,這是嫌棄了她一輩子的男人?</br> 她微微牽一下嘴角,應他,“嗯。”</br> 江見海又問:“就你一個人來的嗎?要不……我帶你逛逛去?”</br> 寧香沒忍住直接笑出來了,真不知道這個男人腦子里在想些什么東西。合著離婚的事情在大隊鄉親們嘴里翻篇了,在他這里也徹底翻篇了?過去了?</br> 笑一會她微微收住嘴角,目光里帶著刀,看著江見海軟聲說:“像我這種投生在古代,只配給人端洗腳水的人,怎么配跟你這樣的大廠長逛園子呢?”</br> 江見海被她說得一愣,也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了。雖然他想不起來什么時候說的,但是他記得,這種話他以前肯定是說過的。</br> 寧香剛噎完江見海,便看到林建東過來了。</br> 雖然他想不起來什么時候說的,但是他記得,這種話他以前肯定是說過的。</br> 寧香噎完江見海,便看到林建東回來了。于是她又故意往亭子外多看一會,目光不往回收,對江見海說:“不勞煩江廠長,我們是兩個人來的。”</br> 江見海意識到什么,順著她的目光回頭,便看到了一個正進亭子的男人,比他年輕多了。看到這男人的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在瞬間變得更為難看,抿抿唇屏住氣,收回目光轉過頭來。</br> 江見海不認識林建東,但像江見海這種人物,林建東自然是認識的。他走過來的時候就看到了他,于是走到亭子里,他直接站到寧香旁邊,笑著招呼了一句:“這不是江廠長嘛,您也來逛園子?”</br> 說著又伸頭往別處看看,不等江見海說話,又笑著繼續問:“你是一個人來的嗎?廠長夫人呢?你好像還有三個孩子吧,星期天沒有帶出來一起玩玩嗎?”</br> 江見海耳根熱了熱,神情十分不自然,好像別人問了什么難堪的問題一樣。他眼神冷下來往林建東看一眼,在嘴角扯出一絲干巴巴的笑意道:“忙著呢。”</br> 林建東又說:“我記得您新娶的夫人,好像把城里的工作賣了吧,星期天也這么忙啊?那應該是在家教育孩子吧,那您的三個孩子,一定成長得非常好。”</br> 江見海氣得有些忍不住,撇開目光暗暗深呼吸一口氣,耳根處也再次熱了一下。</br> 寧香在旁邊把他這些細小的舉動和表情變化都看在眼里,緊緊抿住嘴唇。她要是不抿嘴唇忍住的話,她覺得自己就噗一下笑出來了。</br> 江見海沒看寧香,只又看向林建東,微微有些較勁,“你是誰?和你有關嗎?”</br> 林建東還是非常客氣的樣子,“那看來是我多管閑事了,您還有事嗎?您要是沒別的事,那我和阿香就先走了,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br> 說完這話,林建東和寧香沒再多管江見海,默契地一起出了亭子。</br> 江見海一個人被晾在亭子里,站在原地眼神越來越冷,好片刻,他抬手扶一下眼鏡,咬緊牙齒深深吸口氣,又回頭看向寧香和林建東,直到他們背影消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