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陽切在天際線上，寧香在船上打開窗戶，用下午撿來的柴禾燒起草爐子煮晚飯。</br> 炊煙裊裊漫出窗外,在河風中緩緩散開。</br> 一縷人間煙火氣。</br> 炒好一盤素菜，米飯蒸好放在小鐵鍋里燜著,寧香趁機拿書出去坐在船頭吹著傍晚的河風看書。剛看了兩頁,忽又聽到岸上有人叫她。</br> 她轉頭去看,沒有別人，還是林建東。</br> 林建東站在岸邊的雜草地上，手里拿著個圓形玻璃罐頭瓶。</br> 寧香看到他過來,自然不怠慢他,忙放下手里的書，起身上岸，站到他面前招呼道：“隊長，你來找我有什么事呀？”</br> 林建東笑笑，把手里的玻璃罐頭瓶送到她面前，“昨晚你給我家里送了一盤桂花糯米藕,他們吃得都很開心，我娘說不能白吃你的,讓我給你送點咸菜。”</br> 寧香忙擺手說不用這么客氣,“都是應該的。”</br> 林建東哪管，直接把罐頭盒送到她手邊，“鄰里鄉親的有來有往，你這么客氣做什么？咸菜都是家里腌的，也不是買來的，快點拿著。”</br> 寧香還是猶豫了一下，然后才松開手指接下罐頭盒。接下后就不多想了,微微笑起來接受林建東這好意，看著他說：“替我跟伯母說聲謝謝。”</br> 這才多大點事啊，鄉下人不都這樣，今天你家給我家送個咸菜，明天我家給你家送個蘿卜干，這些都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不必謝謝來謝謝去的。</br> 林建東過來也沒別的事，就是給寧香送咸菜的。咸菜送到了寧香手里，照理就該走了，但他還是和寧香多說了幾句話，問她：“剛才又在看書呀？”</br> 寧香點點頭，也不跟他多客氣了，“過陣子我小學課本學完，你把初中高中的課本也借給我看看吧。小時候沒能上學讀書，一直是我心里的遺憾。”</br> 這件事早就說過，林建東自然還是點頭，“看完你來找我說一聲，我送給你。小學的知識都比較簡單，學到初中高中可能難一些，有問題可以來問我。”</br> 說到有問題可以去問他，寧香看著林建東的眼睛，下意識多想了一些。</br> 她是重生回來的，雖然沒有獲得其他特異功能類的金手指，但她有一個身邊人都沒有的能力，那就是預知未來。</br> 身邊這些細小的事情當然沒辦法預知，因為從她重生決定離婚的那一刻開始，一切就都產生了蝴蝶效應。這一輩子，會有不少人的人生，會和前世不一樣。</br> 被她重生這個蝴蝶效應波及到的未來無法預料，但大的時事變化，大的歷史時間節點，不會因為她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而發生改變。</br> 明年的十月份，十年動蕩會結束，后年的十月份，中斷了十年的高考制度會恢復。再到七八年的冬天，改革開放會拉開序幕，中國社會會進入另一個發展階段。</br> 想到這里，寧香嘴角微微一彎，對林建東說：“好。”</br> 這個好字不是敷衍，而是她做了一個決定，她決定幫林建東一把。在前世的記憶當中，在高考恢復以后，甜水大隊和甘河大隊都是沒人考上大學的。</br> 她前世和林建東幾乎沒有交集，不知道他過著什么樣的日子。這一世他是唯一一個幫助她，在無形中給了她支持的人，她愿意用自己這個能力，幫他一把。</br> 邪門的話不能說，說了也沒有人會信，所以寧香的想法是用問問題討教的方法，讓林建東跟著一起復習。復習完初高中的知識點，再刷復習資料。</br> 關于她經歷過的這幾十年的歷史，她算是非常了解的，了解到每個時間節點都記得清清楚楚。不是她前世特意記的這些東西，而是神魂游蕩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多關注這幾十年的歷史，不知不覺就全記住了，大事小事全在腦子里。</br> 大事大到四人邦倒臺十年動蕩結束，小事小到第一年高考，大家瘋搶一套復習資料，叫數理化自學叢書。也就是這套復習資料，圓了許多人的大學夢。</br> 過陣子等手里的錢富余了，她打算去城里逛逛新華書店，把這套復習資料全部給買齊。真等高考恢復的消息放出來，這套資料就很難買齊了。</br> 到那時候，會有許多人瘋搶這套資料，要去新華書店排長隊不說，能買到哪本也說不準，都是隨機的。</br> 這一套資料總共十七本，全是由有豐富中學教學經驗的教師參與編寫的，里面的內容要比高中課本的知識深很多，所以只要把這套資料全部搞懂吃透，考大學基本沒有問題。</br> 寧香沒正兒八經上過學寫過習題考過試，目前寫字還不順手，說起來她覺得自己也確實需要一個復習搭檔。林建東真愿意教她的話，她就順水推舟默默推他一把。</br> 當然了，推一把后能不能考上，那還是得看他自己。</br> 林建東當然不知道寧香在想什么，他更加想不到，知識還會有可以改變普通人命運的一天，尤其還是就在兩年后。</br> 目前他腦子里只有眼下的實際，所以沒再說讀書學習的事，只又問寧香：“你需不需要種點東西？要的話，我去給你申請一小塊自留地，可以種點瓜果蔬菜。”</br> 這個當然要啊，圍個小菜園子種點蔬菜，平時吃的時候也方便，不用花錢出去買。</br> 有了住處再有塊小菜園子，光想著就覺得這日子很美妙了。</br> 寧香毫不猶豫，立馬沖林建東點頭，“要的要的。”</br> 看她這樣，林建東笑起來，“那我去和許書記打聲招呼，給你劃一小塊。”</br> 這番沒什么事了，說完自留地的事，林建東和寧香招呼一聲也就走了。</br> 寧香站在原地目送他一會，隨后抱著罐頭瓶回船上，順手撿起剛才放在甲板上的書，心情很好地進棚屋準備吃飯。</br> 中秋前一天在公社買的蔬菜還沒有吃完，她炒了一小盤糖醋藕，盛一碗燜好的白米飯，再擰開玻璃罐頭瓶蓋，把瓶里的咸菜挖出來一些放小碗中，這頓飯也算是讓人滿足了。</br> 吃完飯外面的夜色降下來，寧香收拾好鍋碗筷，在棚屋里點上油燈，一晚上都在窗下默默看書。</br> 燈影搖搖，人影約約，門楣上的香袋在風里悠悠地晃。</br> 清晨，世界在第一聲雞鳴中蘇醒。</br> 江見海從床上起來，坐在床沿上手扶額頭醒了會神。清醒了七八分后，摸了寫字臺上的眼鏡戴上，出去到水缸里舀水洗漱。</br> 老年人睡眠少，李桂梅雞沒叫就起來了。</br> 她此時正在灶頭后燒早飯，老胳膊老腿地弓著腰，費勁巴拉地忙前忙后，做點事就要哼哼喘兩下。沒兒媳婦了，她不忙不行呀，她兒子孫子要吃飯的呀。</br> 聽到江見海起來洗漱的聲音，她在灶后開口說：“還早呢，怎么不再多睡會？”</br> 江見海刷完牙舀了水洗臉，帶著些鼻音道：“手頭事情太多了，耽誤不了那么多天，我得早點回去。這一來一回六七天，回去有的忙呢。”</br> 江見海在李桂梅心里，那就是個大人物。他是當廠長當領導的料，在外面干的都是他們婦道人家不懂的大事。本就不該回來耽誤這么多天，都怪寧香那死女人。</br> 李桂梅雖然心疼江見海，見不得他這么奔波勞累，想叫他在家多休息幾天。但他工作上的事更要緊，所以她聽了話便只說：“飯馬上就好了。”</br> 到家兩天兩夜，江見海是真不想吃李桂梅做的飯了。他現在的口味，那可是前世被寧香和各大飯店的山珍海味養出來的，根本沒辦法接受李桂梅做的飯。</br> 當然他不能不給他老娘面子，所以掛起毛巾的時候說：“再晚趕不上車了，得坐船早點到縣城，早飯就不吃了。路上要是有，我隨便買點墊墊肚子。”</br> 說著他便轉身進屋，把昨晚就收拾好了的行李箱拎了出來。</br> 李桂梅看他急著要走，忙從灶后站起來，撩起圍裙擦一下手道：“這么急的嗎？那你從路上買點吧，可千萬不能餓著肚子，吃飽了才好上班。”</br> 江見海嗯一聲，“也就還有四個月多就過年了，年后就留在蘇城了，到時候回來方便，我多回來看您。您在家照顧好自己，少干點活，我會按月寄錢回來。”</br> 李桂梅很是會體諒親兒子，“你別擔心我，安安心心出去上班，把工作干好才是要緊事。別看我年紀不小了，可我身子骨硬著呢，家里你放心好了。”</br> 李桂梅這話剛說完，江岸和江源剛好也起來了。兩個崽子前后出來，一個打著長長的哈欠，一個揉著睜不開的眼睛。</br> 看到江見海提著行李箱，江岸收住哈欠，看著江見海問：“爹爹，你要走啦？”</br> 江見海看著他嗯一聲，“這次走，得過年才能回來，你也是個大孩子了，說起來都算是男子漢了，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顧好好婆，照顧好弟弟妹妹，曉得吧？”</br> 江岸吸吸鼻子，看起來挺有擔當，帶著鼻音接話：“爹爹你放心吧。”</br> 江見海還真沒什么不放心的，不是他相信江岸，而是這些事本來就不是他該操心的事情。身為一個男人，他要做的就是出門干好工作，賺錢養好家小就行。</br> 家里雞毛蒜皮的事跟他都沒關系，如果非說哪里有關，那就是他得再找個媳婦。</br> 而關心他找媳婦這事的，顯然不止他自己一個。江源揉完了眼睛，就看著他問了一句：“那爹爹你過年的時候回來，會帶個城里后娘回來嗎？”</br> 江見海低眉思考片刻，“盡力吧。”</br> 李桂梅是最想立馬再找個兒媳婦的，家里這些事也好有人替她做，但找兒媳婦可不是買豬崽，到養豬苗的豬圈里挑上一兩頭，付了錢就能領走。</br> 她屏住氣，一心為她兒子著想道：“不著急，這回咱不湊合，一定一定要好好挑，挑一個各方面都不錯的。咱這條件，到哪找不到好媳婦？”</br> 江見海深以為然，點頭道：“您就放心吧。”</br> 一家三代四口說完這些話，江見海也就到了該走的時候。李桂梅和江岸江源送他出門，讓他路上小心，又絮絮叨叨囑咐他在外頭照顧好自己。</br> 江見海全都應了，隨后拎著行李箱搭船離開甘河大隊。</br> 因為這兩天沒怎么吃好飯，他一直餓著肚子，所以也沒有立即去縣城坐車。說趕不上車是假的，他就是不想留在家里吃李桂梅做的飯而已。</br> 他先坐船到公社，去國營食堂吃早飯。</br> 一碗奧灶面加一份燜肉，幾口就吸溜到了肚子里，把肚子填得飽飽的。</br> 吃飽了心情也跟著好一些，但剛出國營食堂的大門，轉頭就碰上了讓他心情很不好的人寧阿香！</br> 看到寧香的瞬間，他心里頓時憋滿氣，臉色和步子一同滯住了。</br> 迎面碰上，寧香自然也看到他了。但寧香卻連眼珠子都沒晃一下，直接把他當成是空氣，徑直從他旁邊走過去，半分眼光和情緒都沒再多給他。</br> 被寧香這么忽視，江見海頓時火冒三丈。</br> 一個上一輩子把他捧到天上的人，把他當皇帝一樣伺候的人，這輩子鬧著跟他離婚后，現在連正眼都不瞧他一下，這種反差帶來的心理落差，足夠讓他氣到爆炸！</br> 不過現在兩人離婚了，江見海也不能當街說什么。他要是轉身追回去，追著寧香問她是什么意思，那他還要更丟面子。</br> 所以他什么都沒做，站在原地捂住胸口深深吸口氣，壓住火氣。</br> 然后他就這樣淡定地冷著臉，憋著一肚子的氣，搭船去到縣城，又買票上車，坐車離開蕪縣，去往他目前所在的工作地。</br> 寧香今早起得也很早，吃完飯便趕來了公社。和江見海在國營食堂外碰上，純屬是意外和偶然。她真正要去的地方，是放繡站。</br> 她現在人生三大要事賺錢、學習、鉆研刺繡。</br> 然而今天她運氣好像不大好，和江見海碰面過去后沒多久，在她走到木湖高中大門外的時候，又碰上了背著書包來上學的寧蘭。</br> 寧蘭看到她的時候也愣了一下，停住步子站在原地，卻沒沖她打招呼。</br> 寧香依然當沒有看到她，徑直從她旁邊走過去。但她錯身走過去沒多久，寧蘭忽轉身看向她的背影，大聲問了她一句：“你真的不會后悔嗎？！”</br> 聽到寧蘭的聲音，寧香這才停下步子。</br> 片刻轉身，她看著寧蘭道：“都想看我后悔是吧？那你們好好等著吧。”</br> 寧蘭死死攥緊了書包帶子，又是硬聲一句：“寧阿香，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br> 寧香沒忍住笑了。</br> 誰是老人？</br> 寧金生還是胡秀蓮？</br> 還是她阿爹？</br> 或者叔叔伯伯姨姨娘娘？</br> 不好意思，她自己就是老人！</br> 她沒再理寧蘭，懶得費口舌和她掰扯，嗤笑完轉身便走了。</br> 寧蘭站在原地沒動，捏著書包帶看著寧香走遠，她把嘴唇抿得緊緊的，努力壓住眼底的情緒，心里的火氣。</br> 寧香沒被江見海和寧蘭影響心情，她現在才不要被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影響心情。她背著包趕去放繡站，跟在比她還早到的一群繡娘后頭，等著領刺繡原料。</br> 陳站長節后剛去城里繡莊拿的原料，許多鄉下繡娘都會趕在這時候過來，所以放繡站的人就有點多。都是想早點拿原料回去，擠著時間多做幾件繡品出來。</br> 寧香擠在人群里等了一氣就等到了自己，放繡站的人知道她手快，所以每次都會給她比別人多的原料。她做的繡品質量也好，放繡站的人也都喜歡她來拿原料。</br> 寧香拿完原料就準備走了，但轉過身還沒走幾步，又被陳站長給叫住了。</br> 陳站長把她叫到他的辦公室，關上門清靜下來后對她說：“昨天我去繡莊拿原料，他們說明年會有新的繡品發下來讓咱們做。過陣子會有繡師到咱公社來給技工人員做培訓，專門教怎么繡這個新的繡品，好像是日本的和服腰帶，你想不想來？”</br> 寧香看著陳站長愣了一下，片刻回過神回了句：“我可以嗎？”</br> 她愣神不是因為意外陳站長會找她問這個，而是她猛一下想起來一些相關回憶。這個事前世也是有的，但是她因為要伺候江家那老小四個，實在分不開身，就沒來。</br> 陳站長只以為她是意外，笑著道：“你手藝好悟性高學得快，我推薦你過去就可以了。等學會了，可以幫著教教其他繡娘。就是我看你這婚后實在是忙得很，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br> 寧香微微牽起嘴角，“站長，我離婚了，現在最多的就是時間，我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