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溫得久了些,腰背酸痛,臣尋打開房門出來院中活動活動筋骨,卻見房德悶頭坐在臺階上,臉色陰郁,手里拿著把生銹缺口的鐮刀無意識地刮著布鞋底,眼睛看著他處,渾濁的老眼里沒有光彩,不知在想什么。
旁邊地上隨意倒著一個破爛的竹編空背簍。
顯然爺爺打算要出門去做農活兒的,但因事耽擱了。
“爺爺,您有事找我么?”
“啊?”房德如夢方醒,抬起頭來,好像思索了下,想起來要說的事情了:“小尋,那邊又來人了。”
房德連“遼王府”或是“遼東郡主”幾個字都不愿說出口。
“哦,我那回屋收拾一下就走。爺爺,您自去忙吧,不用管我午飯了,傍晚時候我就回來。”
說罷,轉身入屋,都不等房德的回應,有些落荒而逃。
其實臣尋一見爺爺魂不守舍的樣子,便就知道定然是夏漪漣又派人來“請”她“過府一敘”了。
臣尋現在心虛得很,怕爺爺看出她心底隱秘的心思,也怕看見爺爺眼里深深的失望。
但,臣尋是沒見,房德在她身后緩緩站起身來,望著她匆匆入屋的背影無聲地長吁短嘆。
臣尋在屋里收拾今天要用到的書本,一面就在回想這些日子來過得如夢似幻的生活。
事情的起因——雖然那晚分明說得很清楚,要將二人的關系保密,但是夏漪漣仿似根本就當沒這回事兒,一面霸道地要求她過了年再入京,一面,隔三岔五派貼身丫鬟紅線前來請她到王府聊聊。
該聊的都聊好了,還有什么好聊的?臣尋不去……啊,一開始不是這樣的。
臣尋是個實心眼兒,她沒那個男人那么多九曲回腸。
她真以為夏漪漣還有事情要同她說呢,便過府一敘,結果她被強留在遼王府同他一起“學習”了一天。
他涎皮賴臉地美其名曰:“互相監督學習,共同進步。”
連遼王妃都看不過,“呸,要進步的只是你,你這樣只會拖了尋尋的后腿!”
可不。
剛入府時夏漪漣溫柔的哄騙還言猶在耳:“我這里有最闊氣、最有書香氣息、又最多藏書的書房,還能隨時奉上甜點香茶。這么好的學習環境,你上哪兒找去?”
又哀怨地嘟囔:“你上京城又哪兒找去?你早早去了京城,獨自一個人,我怎么放心得下你?人生地不熟的,那些同科趕考的男人,臭烘烘的男人在京城扎堆成群,若是對你見色起意又怎么辦?”
就這么著,夏漪漣轉天就自己打破了他自己說的她仍是“自由的個體”的幻想,不但想要將她圈禁在遼王府,時刻看著,他更霸道地直接表明了不準她提早進京赴考的意思。
但是,在他家里好好學習那是不可能的。
臣尋本是個冷情的人,面上對一切都淡淡的,置身事外的樣子,情緒輕易不會外泄。若要用一個詞語來形容她的話,那可能就是,淡定。
她一貫從容淡定。
可,有他這色胚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不停地流哈喇子,她怎么淡定得了?又還怎么看得進去書?
上了一回當,她才不愿上第二回當。
轉天,夏漪漣委派的貼身丫鬟紅線又來相邀她過府一敘,臣尋便不干了。
不過夏漪漣有的是耐心和時間,但他十有九請,臣尋一開始還婉言回絕,后來就干脆閉門不見丫頭紅線,便一回也沒再上過遼王府了。
連話都傳不到了,終于惹毛了他。
“不來?好啊,這還沒成親呢就這么不待見我了。富貴,你去,帶十五六個人過去把她給我弄來。”
她被夏富貴率領一群“惡奴”強行“請”去了遼王府。
當時大白天嘛,夏富貴著遼王府的侍衛服飾,抬著一頂轎子,領著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一路穿街走巷,大家想不注意都不行啊。于是,她被五花八綁著拖出家里并給塞進暖轎里,然后一路嘶啞喊著放開我快放開我的強搶入府的狼狽樣子就給好多人看見了。
顏面盡失,她自是怒不可遏啊。
再從容淡定的人也被激得渾身發抖,她脫口而出要悔婚。
她以為她還是跟那天晚上一樣,握著夏漪漣的要害。
她敢這么直接叫板,是因為她仗著自己有憑恃,便是,夏漪漣對自己的“一見鐘情”,他對自己的迷戀,所以,她覺得自己能拿捏他。
猶記得當時,夏漪漣閑適地左腿壓右腿,這回沒再好氣性地說好話哄她了,他只是冷笑了下,道:“我看,擇日不如撞日,現在我們就入洞房好了。”
“……”臣尋立即萎了。
就是在這一刻,臣尋忽然就意識到了,自己以為一眼就能看清楚是個什么樣人的夏漪漣,她其實根本就沒看懂過、看穿過。
她也開始深信不疑,他那晚威脅她說的話,他是一定能做到的。
負他,他不會讓她好過。
遼王府這么大的動作,跟明晃晃地在她腦門兒上寫她是“夏漪漣的人”又有什么區別?
臣尋被遼東郡主看中,好比貓兒聞到了魚腥味兒,野狗盯上了肥肉,她雖然還沒入住遼王府,但是,儼然已是遼東郡主的禁臠、私有物品已經傳開了,眾人看她都跟看遼東郡主的面首一般。
不知情的外人,同出一轍地對臣尋發出可惜的喟嘆。
就連薊遼總督佟林都忍不住親來關心道:“房孝廉,要不要在下派一隊人馬護送你盡早進京赴考?”
暗含意思——這樣便可脫離夏漪漣的魔爪。
說話時,佟林眼里的同情憐憫,毫不遮掩。
臣尋唯有苦笑,用外面的流言蜚語做借口,婉言謝絕:“這是房某同遼王府之間的私人恩怨,不想佟大人無辜牽扯進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到這里,臣尋哪里還不明白自己被夏漪漣反將了一軍?
她和夏漪漣到底怎么回事,她自己最清楚不過。
現在這個階段,可能有三分是那男人真舍不得她走,有七分是他要她“好看”。
那天晚上,她事先沒同他商量,便擅作主張在遼王妃面前說婚事秘而不宣。這讓他男人的尊嚴受到了打擊,沒幾日,他就報復了回去。
睚眥必報的男人真小氣!
總之,如今,全奉天城人都道大才子房舉人已被逼成了遼東郡主的面首了,連房德和房茂生都是這么認為的。
所以爺爺心情不好,總是于無人處唉聲嘆氣,偷偷抹淚——臣尋早就發現了,但故作不察,也小心翼翼地在爺爺面前不觸及這個話題。
收拾好今日上課要用到的課本,用一塊藍色棉布包裹好,抱在懷里鎖門出來。
外面房德竟還未離開。
房德欲言又止。
臣尋心中擔憂他,遲疑地開口:“爺爺,你想說什么?”
房德將手里的鐮刀握得很緊,干瘦的手臂微微顫抖,枯樹皮一般的手背上青筋凸了起來,“小尋,保護好自己,莫要跟他走得太近。”
“……嗯。”
然后房德朝地上狠狠啐了口,道:“遼王府欺人太甚,我,我……”
他舉起鐮刀,咬牙切齒,似乎立刻就想要沖出府去跟守在外頭來接她孫女的夏富貴等人拼命。
房德并不知道“遼東郡主自薦枕席”背后的真相,臣尋打死也不敢跟爺爺講本是她先救了夏漪漣后被坑了的事實,以至于房德一直認為只是臣尋的女子身份暴露,夏家再以他的性命相脅孫女就范。
臣尋自覺爺爺是覺得她一個清白女子,還沒成親,就已這么不清不楚地跟了夏漪漣,奇恥大辱,所以激動非常,日日沉郁。
而且對方幾乎每天都叫人抬頂轎子來接她去遼王府,這跟那啥有什么區別?
外人道她是做了遼東郡主夏漪漣的面首,爺爺卻知道夏漪漣是個男人,所以他心里只怕認為她是做了那個男人的……連個外室都不如的一個女人。
跟青樓女子一般,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想要她了,就派人來抬她入府,要完就送回家來。